在文學“宛軍”乃至文學豫軍中,田中禾可以說得上是一位特立獨行與眾不同的作家。他的這種特立獨行和與眾不同表現(xiàn)在諸多方面,比如他的曲折經(jīng)歷、人生追求、美學旨趣、超然性情……當然,他的最大的與眾不同還不是如上所說,而是自始至終表現(xiàn)在他的小說里面的詩性意蘊。
田中禾小說的詩性意蘊,首先表現(xiàn)在其作品的謀篇構(gòu)思之中。在他的小說里,無論是累累數(shù)十萬言的鴻篇巨制,還是萬言、數(shù)萬言的中短篇結(jié)構(gòu),無不漫溢著厚重悠遠的生活韻味和人生哲理。他的長篇代表作《匪首》就是這樣一部優(yōu)秀的力作。
若對《匪首》嚴格界定,它應(yīng)該屬于一部歷史小說。小說透過一個家族的經(jīng)歷和變遷以及這個家族三兄弟[姬有申、楊蒹之、楊季之]之間的心靈對抗、感情糾葛,來再現(xiàn)當時豫西南地區(qū)風云變幻、動蕩不安、匪患叢生、民不聊生的歷史情狀,并試圖剖析和探討形成這種歷史情狀的深層原因。這三個人物所代表的不僅僅是他們個人,三個人之間的心理沖突實際上代表了當時官、商、匪三種文化的激烈碰撞和搏斗,人物所處的社會生活如匪情匪患、商業(yè)爭斗、官商勾結(jié)、風物民情等現(xiàn)時情狀具體真實生動細微,眾多人物的個性特征以及性格形成的發(fā)展脈絡(luò)把握準確精當,這些真實具體細致入微的刻劃與敘寫,生動地再現(xiàn)了當時豫西南地區(qū)的世情風貌,真可謂一部活靈活現(xiàn)的特定地域的歷史教科書。
但是,《匪首》又不是一部純粹意義上的歷史小說。田中禾也并沒有把它當做一部純粹的歷史小說來寫,而是打破了傳統(tǒng)歷史小說的寫法,直接站在今天的角度,運用詩性的語言和哲人的目光,透過幽深的歷史隧道,去觀照和敘寫中國三十年代前后豫西南的社會生活。作者繼承了中國文學重情蘊,重性靈的傳統(tǒng),把自己的文化積淀和歷史意識直接寄寓在鮮活生動的鄉(xiāng)土歷史之中,努力讓小說的建構(gòu)和語言神秘化、散文化,使整個作品以散文式的敘事筆調(diào)自由馳騁瑰麗的想象,以優(yōu)美含蓄的詩化語言抒寫感覺和情感,必要時甚至穿插夢境、幻覺、潛意識等現(xiàn)代手法,即使在寫民風民情時也時時注意描繪人物的感受,設(shè)置象征物和象征性場景。這些詩性手法的綜合利用,大大拓展了作品的社會容量和思想容量,極大地增強了作品的隱喻性、暗示性、象征性、抽象性和詩性,使整部小說境界曠達宏大,意境神秘深邃,實與虛、藏與露、隱與顯相互交織,互生互補,形成了虛實相映、隱現(xiàn)互陳、亦真亦幻、亦情亦理的美學意境。
除卻長篇小說,田中禾的中短篇小說也都漫盈著這種令人神牽魂繞,感悟萬千的詩性意蘊。無論是他的成名作《五月》,還是他后來相繼發(fā)表的《南風》、《枸桃樹》、《明天的太陽》、《轟炸》以及他的小說集《落葉溪》等,都無一例外俱是如此。《五月》的香雨五月回家探親,正趕上農(nóng)村的豐收季節(jié),但她看到的卻不是農(nóng)民豐收后的喜悅,而是豐收帶給農(nóng)民的無奈和艱辛。作品聚焦在賣糧難上。香雨的父母及全家為弄到賣糧條兒四處奔波、求告無門,兩天兩夜忍饑挨餓排隊等候,等來的卻是質(zhì)檢員的無端挑剔和肉體加精神的雙重折磨與打擊。這些變化迫使香雨來重新思考現(xiàn)實中農(nóng)民的生活與出路,覺得妹妹“是該尋一條別樣的路走”。最后妹妹改娃終于走了“一條別樣的路”。在這篇小說里,作者的情感向度是顯而易見的,小說在結(jié)尾部分濃墨重彩描繪明媚陽光照射下的鄉(xiāng)野景色,年輕健壯、充滿青春活力的改娃在陽光和美景的調(diào)和色調(diào)里雀躍前行。這一切都表達出作者對改娃所選擇的新生活道路的欣慰和肯定。如果我們打破體裁形式的界限,可不可以說《五月》就是一首用小說語言寫成的喻義深邃、令人深思的詩章?
不僅僅是田中禾小說的謀篇建構(gòu)充盈著沉郁悠遠的詩性,其實他的小說里的人物,每一個也都是一首豐潤飽滿真切感人的詩。這種詩性的人物當首推長篇小說《匪首》中的母親形象。
《匪首》中的母親是田中禾塑造的一座巍峨沉郁的大山。她簡樸、善良、寬厚仁慈、吃苦耐勞、剛毅果斷、堅韌不屈,身上閃射著中國傳統(tǒng)偉大女性的那種摧不垮,壓不倒的斗爭精神,在任何打擊和災(zāi)難面前,都從容鎮(zhèn)定,臨危不驚,以大無畏的氣概迎接命運的挑戰(zhàn),全力戰(zhàn)勝和克服困難。作者并沒有直說母親是神,他仍然在以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敘寫生活中的具體的母親,但他在敘寫的時候?qū)⒛赣H虛化、神化、拔高了,母親就成了作者心中的“神”。《匪首》中的母親是智慧的象征,是能力的象征,是人類愛的象征。作者在母親身上濃縮和凝聚了中國傳統(tǒng)母性幾近完美的人格精神,母親的身上體認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她是作者崇拜母親心理情結(jié)的集中體現(xiàn)。
同《匪首》中塑造的詩性人物形象一樣,田中禾在他的《五月》、《墳地》、《最后一場秋雨》等中短篇小說中,都塑造出了一個個勇于同命運奮力抗爭、爭取自由生存的詩性人物。《五月》中的改娃勤勞純樸,沉默寡言,但她的身上卻沒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安分順從,艱辛難熬的生活把她打磨成了一個倔犟剛強、善于思考的人。《墳地》中的愛弟走得更遠,她勇敢地擺脫世俗的偏見,深愛著被人唾棄的常十三。《最后一場秋雨》中的大鳳則更多帶著原始的野性和剛勇。在她扭曲的行為背后,透示著未經(jīng)現(xiàn)代文明污染的疾惡如仇、正直和傲然,她那不怕官、不懼上的無畏精神,不正是今天的許多現(xiàn)代人身上所缺失的嗎?
田中禾小說的成功之處,不僅僅在于其詩性的建構(gòu)和詩性的人物,而且還有其詩性語言鋪陳的景物描寫和人物描寫。田中禾的小說語言是一種詩性語言。但是他的這種詩性語言,又與先鋒小說家們的詩性語言所不同。先鋒小說家們的詩性語言,是從價值的相對觀念出發(fā),著意摧毀虛構(gòu)世界與經(jīng)驗世界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走向了對既有語言形式的顛覆之路。田中禾小說的詩性語言與先鋒小說家們的詩性語言截然不同,他追求的是中國傳統(tǒng)具象語言與意象語言之間的統(tǒng)一,既注重依倚生活的率真寫意,又強調(diào)俯視生活的瀟灑抒情,從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散文化的詩性語言。
田中禾小說的詩性語言無處不在地體現(xiàn)在他的小說里,但最精彩之處還是表現(xiàn)在它的環(huán)境描寫、景物描寫和人物描寫上。其中,最讓人感到震撼和深思的還是他的環(huán)境描寫。這種環(huán)境描寫包括生活環(huán)境和文化環(huán)境兩個方面——即生存環(huán)境的描寫。《南風》中的環(huán)境描寫是通過石海的視角來完成的:“刺槐林,灌木叢,紅磚瓦房,黑舊草房,泥剁的剛可鉆進一個人的茅廁,大路溝車轍翻出一道道硬泥。”作者在作品里有意識地反復描寫那一道道荒坡,一座座墳丘,頹敗的沒有門樓和門扇的板打的院墻,斷肘的吱吱作響的木椅,木紋裸露、榫眼松動、藏滿灰塵的小桌,昏黃的燈光下莊稼人的血戰(zhàn)——賭博。這些又實又虛的環(huán)境描寫,不就是二十世紀中葉中國農(nóng)村的真實寫照嗎?
在田中禾的小說里,景物描寫俯仰皆是,而且手法花樣翻新、多姿多樣。他不僅在描景時努力突出景物的地方特色,還時時在靜景中摻入人聲笑語、鳥語花香,以構(gòu)成動態(tài)的藝術(shù)畫面。《枸桃樹》寫“秋天的田野,晚風清清爽爽從綠綠莽莽的莊稼地里掠過,大自然發(fā)出怡悅的鳴籟,蟋蟀響亮地悠遠地叫著”。“樹葉在頭頂上嘩嘩閃過,好像疾飛的綠翅鳥”。冬天里“風搖撼著干枯的槐樹林,樹上冰凌嘎嘎崩響,世界被冰凍結(jié)了,只能聽到大自然的喧囂”。《鬼節(jié)》中寫鬼節(jié)時人們放河燈時的情景:“河燈是用小木板粘著松香,點著,放下水,順流蕩漾。站在西河碼頭,遠遠望著黑蒙蒙的河面,先是三兩點,像鬼火一樣,隨著水流起起伏伏。接著,船上隱隱傳來鑼鼓聲[這是驚醒鬼魂來取燈],河里的燈也多起來,遠遠近近,點點行行。那時候我覺得河水寬闊無邊,黑暗中大地失去輪廓,山野化為淡灰一片,周圍是無邊際的神秘,人世似乎已經(jīng)不存在。每盞小燈像一個游魂,在隱約間飄飄蕩蕩。我感到毛發(fā)悚豎,心里涌動著博大的憐憫和感動,在不知不覺中流下淚來。”這些景物描寫或作為主體事物的背景,或用來烘托環(huán)境氣氛、鋪墊人物,或借以外化人物心靈,或用來抒發(fā)作者自己的感情。作者正是通過這些描寫,來抒發(fā)自己對大自然的熱愛、對社會和人生的頓悟,進而啟迪人們心靈中的美好精神。
詩性的人物描寫更是田中禾小說的一大特色。這種人物描寫有單個具象人物的直描,有通過另一人物視角的互描,有情景和人物交融的襯描,更有利用想象和夢幻展開的幻描,有時甚至利用描寫貓、狗這些小動物來反襯和映照人物的性格及心境。請看作者在《虞美人》中的人物直描:“她帶著白色遮陽帽,穿白藍兩色童子軍裝,披土黃領(lǐng)巾,同女校的一群女孩在城門陰影里圍著一擔石花粉,一邊吃,一邊笑。……遮陽帽把她的整個面部隱進陰影里,只能看見她的胸脯,看見一雙手,端著細瓷蘭花小碗,慢慢舉動調(diào)羹……”再看他在《梧桐院》中的人物互描:“孤銅齋’開張后,胡玉蓮是梧桐院起得最早睡得最遲的人。每天清晨,城門上的麻雀啾啾喳喳吵過一陣,劉刀兒聽見‘喀嚓,噹啷’,梧桐院后門開了。接著是皮底子繡花鞋踩在梧桐葉子上咯吱咯吱響,脆甜脆甜的聲音從云彩縫里飄下來似的:‘刀兒,拿鑰匙來。’劉刀兒蓬著頭惺著眼趿拉著鞋斜披著小布衫走出來。叮叮噹嘴,吱吱嚀嚀,城外的秀色挾著河上的清爽涌進城門。胡玉蓮總是親自打第一擔水。她沿著臺階一步步走下來,又走上來。路兩邊,綠茵茵的樹影子襯著她月白色的身條。頭發(fā)被風吹亂了,臉蛋紅潤,嘴里吐著細霧。兩桶清水濺落珠玉。她腳下很遠的地方,沘河騰著霧氣,閃著銀亮的光。刀兒居高臨下看著,常常自言自語地罵道:‘小妖精,害老子忘了做飯。”這兩段人物的直描和互描,就這樣把兩個不同身份和不同年齡的女子的青春、優(yōu)雅、美麗和勤謹,活靈活現(xiàn)地寫活了,讓人讀著就如同身臨其境近在眼前。
田中禾常常借用動物來反襯人物心境及性格的描寫。如《花表嬸》中寫貓:“我也喜歡花表嬸養(yǎng)的貍貓。每次到她家去,總要先找貓。而它又總是在花表嬸的花被上勾著頭睡覺。嘴插在尾巴上,身子彎成圓圓的一團,耳朵和胡須警惕地豎著。表嬸把它抓起時,它就拓開身子,拉開后腿。一邊抬爪一邊打呵欠,使勁張開大嘴,上下唇幾乎拉成直線,讓人清清楚楚看見它的白牙和血紅的上顎,舌頭像蛇芯一樣伸出來,哈出一股熱氣。這時候,花表嬸就像孩子一樣笑了,又像母親一樣親昵地望著它說:“哎呀哈,乖乖,瞧你這懶樣!”這段描寫看似寫貓,實際是在寫花表嬸的開朗和慈愛。再看作者在《綠門》中寫狗:“隔一兩天,有個男人從她家后門進來……黑狗便顯出異樣的活潑和調(diào)皮。先是陡然豎起耳朵,很精神地聽一聽,然后敏捷地跳起來,撲向那人,躥前躥后,繞著他的腿,發(fā)出嗚嗚的親昵的嗚咽。搖頭晃腦地跑到女人身邊,再驟然折轉(zhuǎn),繞回男人腳下。再跑開,再跑回。待男人放下?lián)樱⒓窗胫绷⒌匕亚白Υ钤谒厍埃鲁鰧挻缶d軟的舌頭,噴著熱氣,唧唧嚀嚀勾下頭,撕咬那人的褲腳。女人拿起掃帚去打它,它呼哧呼哧躲開,跳躍著,頭和身子像折斷一樣掉來掉去。男人笑,望著它,溫和地撫它的脊背,它就靜靜地臥倒身邊,伸著爪子,默默聽他們說話。”此段捕寫表面是在寫狗,實際是透過狗的目光,在勾勒一對有情人會面的溫馨情狀。這種利用動物來反襯人物性格和心境的描寫方式,是其他描寫方式所無法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