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

那一年，她19歲，他26歲。

天空飄著紛飛的雪，她坐在冰冷的鐵軌上，雙手抱著膝，雙肩因刺骨的寒冷而劇烈抖動。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半張臉，在昏暗的光線里，看不清表情。身旁，一只棕色的行李箱靜靜地躺著，仿佛一只沉沉入睡的小貓，

他走了過去，出于本能的善意。

黑色風衣落在她肩上，她轉過頭，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又轉了過去。他默默地坐在她身旁，陷入了沉思：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呢?沒有年輕女孩活潑純真的笑影，沒有妙齡少女青澀懵懂的憧憬，有的只是滿跟的疲憊與沉寂。她靜靜地坐著，一直沒有說話。雪依然在下，紛紛揚揚，鋪天蓋地。仿佛等了一個世紀，她終于說話了：你知道哪里有旅館嗎?有是有，不過等你走到那里，已經是明天了。

最后，她跟著他回了家。

他遞給她一杯熱茶，一條毛巾，接著又匆匆忙忙去翻找被褥，枕頭……看著他忙碌的身影，她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認識他好久了，可他分明只是一個陌生人。他堅持讓她睡床，而自己睡沙發。她推辭不過，只好接受了。疲憊使她在碰到枕巾的剎那就進入了夢鄉。遮天蔽日的試卷和父母期望的眼神充斥著她的夢境，它們交織著，糾纏著，叫囂著，最后沉沉壓下來。她喘不過氣，仿佛有一只手正緊緊掐著自己的咽喉。她想逃，可是往哪逃，哪里都是畸形扭曲的臉和交織重疊的手，她無處可逃。突然，有一只大手伸過來，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嚨，她嚇得大聲尖叫，然后猛地坐起。原來是一場夢，她擦了擦額前的冷汗，無奈地笑了笑。想去廚房倒一杯熱水壓壓驚，卻發現客廳里的還亮著燈。透過門縫，她看到他正在桌前奮筆疾書。于是剛邁出的腳步又挪了回來。這么晚了，還在工作嗎?

第二天，她很早就起床了。煎了幾個荷包蛋，又烤了幾片面包，然后是牛奶。她以為他會睡到很遲，畢竟昨晚工作到深夜。正想等他起床，就聽見身后的腳步聲，回過頭，迎上他驚訝的目光。他不解地望著她，疑惑使兩條長眉鎖在了一起。薄薄的嘴唇，秀挺的鼻梁，飄逸的發線，修長的身軀，在清晨的陽光里熠熠生輝?！罢媸莻€好看的男子!”她不禁暗暗贊嘆。“什么?”“沒什么，早餐我替你準備好了，以后家務活就由我來做吧，就當是你收留我的回報?！薄澳悴恍枰@樣?！薄拔也幌肭啡硕髑??！彼叩讲妥琅?，“吃吧!”吃吧，這是多么奢侈的一句話，他以為他今生只有在夢里才能聽到了，沒想到她竟如此云淡風輕地說出了口。一陣薄薄的霧氣漫上眼眶，憂郁籠罩眼眸。他自嘲地笑了笑，拿了幾片面包，就出了家門。“謝謝你的面包?！敝涣粝逻@句話搖曳在風里。

晚上，他回來得很晚，帶著滿身的酒氣。他抱歉地笑了笑，“有應酬，沒辦法。”說著，徑自走進了浴室。聽著嘩嘩的流水聲，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到生活的無奈。也許，她真的只能學著接受。淡淡的月光照進窗，投下淺淺的陰影，她安靜地坐著，默默地發呆，難道真的是自己做錯了，自己真的錯了嗎?客廳里的燈依然亮著，又要工作到深夜了吧。

時間在流逝，生活在繼續。

她坐在窗前，月光輕輕拂過她的發絲，在地上投射出班駁的黑影。已經一星期了，他和她已經共處了一星期。她知道了許多他的事情：他是一個孤兒。父母對他而言，遙遠得像一個童話。他沒有朋友，孤單和寂寞筑了一道高高的圍墻，他離不開，出不去。當其他小朋友還在秋千上玩耍時，他已經知道了如何生存。

這樣的孩子，從一開始就注定只有兩條路，要么快樂地走向毀滅，要么痛苦地走向輝煌。而他，成為了后者。

她不知道，一個身無分文的孤兒要怎樣才能在暗潮洶涌的社會中生存下來；她不知道，，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在三年時間里從一個職員變成經理。她只知道，他成功了。他靠著自己，在殘酷的現實生活里戰成了強人。

她佩服他的毅力與勇氣。他能勇敢面對現實，不逃避，不退縮。而自己呢，為了逃避高考，選擇了離家出走。父母期待的眼神和繁重的課業壓力讓她本能地想逃。不面對，是否就不再疲憊?

天氣一點一點變暖了，山上的積雪開始消融。再后來，開始吹起了東風。東風吹化了河面上最后一塊冰，吹綠了滿樹的枝椏。

春天來了。

他和她的關系也在季節的變遷里悄悄變化。

沒有了往日的生疏，兩人漸漸熟絡了起來。他知道她最喜歡冬天，因為紛飛的雪像翩飛的蝴蝶，美得令人屏息。她經常往他的衣領里灌雪，被他發現后，調皮地扮個鬼臉。喜歡在雪地里散步，直到鞋子浸滿了雪水，才怏怏地回來。喜歡在睡前吃點零食，說是要提供給胃對抗漫漫長夜的足夠能量，但在他看來，這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的嘴讒找借口。每當這時，他就會學著父親的口吻對她說，女孩子睡前不能吃太多東西，否則容易發胖。而她總是不以為然地撇過頭。奇怪的是，她竟真的沒有發胖，而且出落得越來越美麗。

“你會下象棋嗎?”她看著電視里一對正在下象棋的父女說。原來是想家了，也難怪，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啊?！皶?，不過為了你的自尊，你還是別跟我下了?！彼粗劢歉〕鲂σ?。“哼，我才不怕你!”于是兩人落座。當頭炮，馬來跳。可漸漸的，她就招架不住了。眼看著自己的將軍性命難保，她急中生智：“你肚子餓嗎，我去給你弄點吃的?！闭f完，飛也似地逃走了?？墒撬浀盟麄儎偝酝晖盹?。

這樣的小插曲在他們的生活里經常發生。有時，她會為了他偶爾的幾句氣話，委屈得掉眼淚，有時，她會為了他偶爾送的小禮物，高興得手舞足蹈。她是用成熟來偽裝自己的孩子，心靈還沒有長大，就已經急著用成人的規則來面對世界，結果，比任何人都容易受傷。

他是明白她的，因為他們是同一類人。她選擇用成熟來偽裝自己，而他選擇了冷漠。在冷漠的世界，沒有痛苦與傷害，因為沒有歡樂與幸福。當四周被黑暗包圍，就算眼睛失去了光明，也不會感到恐懼和疲憊。

于是，他選擇了用冷漠來掩飾激情。

她踩著濕透的鞋回家，他總是板起臉，生氣地出去。第二天，她會發現沙發上多了一雙嶄新的白皮靴；她高燒不退，他就整晚守在床邊，為她掖好松開的棉被，然后在天亮之前，默默地離開。

她請他品嘗第一次做的菜時，他總是皺著眉，搖頭抱怨，卻一口氣將菜吃完，她等他吃飯到深夜，他卻帶著滿身酒氣回到家，看著委屈的淚水流過無助的臉頰，他心痛地將她緊擁在懷，輕聲地說，對不起。此后每一次都準時回家。

他知道他已愛上她，她知道她已離不開他。但誰都沒有把那層紙捅破，只是享受著單純的快樂。

但是，有些人從一相逢就注定了要分離，有些愛情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受傷。愛情的地鐵終究開不到終點，別離是惟一的結局。當眼淚劃破暗夜的天，心就只剩下翻飛的碎片。

他知道他的愛情沒有明天。所以在看到報紙上的尋人啟示時，他撥打了電話，然后，結束了愛情。

她看看門前的父母，又望望一言不發的他。從他回避的眼神里，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時間到了嗎?也許是時候說再見了。她安靜地走到他身旁，輕輕地問了一句，你希望我走嗎?他默然地點了點頭。好吧，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不會拒絕。她又怎么能拒絕呢，她又怎么忍心拒絕。只要他開心，她什么都愿意，只要他開心。

她走了，離開了，留給他一個堅強而決絕的背影。

巨大的傷痛從心底一點點蔓延，沿著神經，滲入每一個細胞，然后在胃里安營扎寨，就像有千百條蟲在撕咬，生命正一點一點被吞噬。他翻箱倒柜地尋找藥片，在看到藥片的剎那，感覺生命的脈搏依然跳動?；钪?，真好?？墒?，他握不住了，顫抖的手打翻了藥瓶，藥片散落滿地，他撿不起。只能蜷縮著身體，痛苦地呻吟。在死神面前，人沒有尊嚴。此刻，你在哪里?是坐在月光里，演算習題，還是躺臥在床上，修生養息。不想讓你看到這樣的自己，更不想讓你流淚哭泣。想讓你幸福，別離是最好的契機。

也許從來不曾跟你說，我愛你。因為知道沒有結局。但是，能認識你，是我今生的奇跡。你給予了我溫暖，驅走了我的嚴寒，使我的世界，也有不下雪的冬天。

認識你之前，我是一匹脫了韁的野馬，奔跑著沖向懸崖邊，想在墜入懸崖的瞬間，體會死亡的快感，因為我的世界寒冷得沒有春天。不想在雪地里化成冰，那么就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于是，我開始拼命工作，忙碌得讓自己沒有體會傷痛的時間。之后，我學會了應酬，也學會了喝酒，麻痹了，也許就不會痛了。我知道，自己正走向死亡邊緣，可是我不在乎，也沒有人在乎，我的生命從一出生，就不被人祝福。

可是，我錯了。那天，我拿著醫院的診斷報告，來到鐵路上。我本來想自殺來著，如果一樣都是死，那我寧愿為自己的生命保留最后一點尊嚴?？墒强吹窖┑乩锏哪悖彝蝗话l現生命還有價值。我本能地想要幫助你。你和我是那么像，憂郁的眼神里藏著一抹堅毅，倔強地偽裝自己。我想盡自己的一切來保護你，可是，我辦不到了。也許，放開你是我們之間最好的結局。如果有來生，我會讓自己幸福，然后，讓你幸福。只是今生，我們注定不能在一起。

顫抖的手無力地跌落在地，劃出一道破碎的弧線。生命終于在傷痛的火焰里燃成了灰燼。

眼淚在此刻決堤，遠方的你是否聽見我的哭泣。一直想要給我笑容，卻不知道我的笑在看到化驗單的那刻起，就早已僵硬成冰。知道你的良苦，知道你的用心，所以，我讓自己接受了別離。就讓一次次痛苦的呻吟化做我此生最刻骨銘心的回憶。好好活著，我會好好活著，就算淚洶涌成海，回憶鮮血淋漓，我也決不放棄。滿載著對你的眷戀，我會履行對你的諾言，只是希望，來生，我們的愛會有明天。

抬頭仰望窗外的天，一彎明月高懸，她知道，那是天堂的臉。盛夏的夜，寂靜得只剩下時間與空間交錯的瞬間。

一顆流星隕落，那是你的淚劃過天堂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