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與小木屋的表述
夜,容易使人走近。
夜色尤其會使氣質相通的兩個人,或一群人徐徐貼近。
而此時窗外異常吵鬧,單位隔壁的院子里,幾個男人為什么事情發生著爭執,嗓音洪亮。不遠處的馬路上,汽車以喇叭的尖叫聲嚇退準備穿行的路人。青翠的樹枝上再也留不住鳥類的身影,它們終于飛走了,在一個如此嘈雜的下午。我聽不到鳥兒的歡唱,它們在我的想象中跳躍枝頭。
那本書被我快速又緩慢地翻動著:快速,囫圇吞棗;緩慢,某種回歸。我記不住很多東西,人名及內容。而吵鬧的聲音又使我不能專注,我開始懷念夜的溫柔,除了懷念,我無所事事。
懷念中的夜帶著憂傷的藍調,像首美國鄉村民謠,輕輕地蕩漾、蕩漾,直到被某個名字某場事件擊碎。遙遠,本來就是屬于時空的詞語,遙遠的時空產生某種美的感覺。比如此刻我坐在陽光里思念夜的妙曼,又比如夜的妙曼滋生了一些傳說。
盡管我們都知道,距離產生美。可我們被神秘的力量牽引著挨近對方,身不由己。
走近以后,我們將變得非常遙遠,比顧城的那首詩還要遙遠。顧城說:“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沒有人能夠強大過自然的魔力,我寧可成為一只掠過湖面的飛鳥,一片沉默凋零的葉子,甚至躲在草叢里獨自唱歌的蟋蟀。
借助夜的微光,我得以看到那座小木屋。那是一座比時光久遠、由歷史演變出來的小木屋。仙女用神奇,把它送到我的面前,我頓時失去了呼吸。失去呼吸的我感覺到空氣里有什么東西在流淌。
小屋外,種植著幾棵樹,夜色投下枝椏零亂的影子。我的目光踩疼了它,它又打疼了我的心。因為,我聽到“一輩子”這三個字的時候,疑惑填滿夜的空隙,感動沖擊我的眼眶。
那些樹的身影果真像微風一樣會成為永恒嗎?我離開夜,可是星星和草叢始終都在。那,愛會和小木屋一樣始終都在嗎?
我常常用光年來計算一輩子,這是個承諾消隱的時代。
遠的美,近的痛,誰能躲得過?正如夜色讓人看到了美,夜色更讓人觸摸到原罪。
我貼近夜的心臟,疼痛在里面搏動。短暫和永恒成了這個夜晚的主題,一切處于未知的狀態。
屬于我的這座小木屋站在暗淡的夜里,如此從容與安詳。
一個濕而冷的下午
這是一個濕而冷的下午,屬于非它的初夏。我在這種天氣里突然沉郁,心無定所。躺下,坐起,居室內旋轉,不能排遣的一些東西仍舊在我心頭突奔。
把自己逼進死角,是我的拿手好戲。我不得不藏在死角中想象、回味,或是做毫無意識的事。
我想起那年高考。同樣陰暗的日子,同樣藏在角落的自己,是我現在年齡的一半。桎梏般的日子令我痛苦,清晨的早操和半夜的燭光窒息了我的青春,我縮在墻角向父母抗議:我要轉回屬于我的那所學校。父母常常寬宥孩子所有過錯,即使這個孩子叛逆得不可理喻。回憶讓我變回孩子,絕少有人原諒我們成年后犯下的錯誤。
那本《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扉頁上清晰地標注著時間:○七·七·廿。痛與甜蜜緊緊包裹在一起涌動起來,時間多么飛快呀,日歷本上○八年五月八日鮮紅地鋪著,竟然將近三百六十五個白天與黑夜了。時間帶走甜蜜,留下回憶如同影像般活動。一段不告而別的愛情?一場無法預知的死亡?時間嘲笑“永遠”這個話題,我反而變成一個怯光的人,承擔著與年齡并不相稱的沉重。我卻不能否認這是生命最初的意愿。我依然愛,我必須愛,這是我的使命。
接通一個電話后,我開始看到灰瓦,濕冷的灰瓦。瓦,歷史而優美的物件之一。喜愛灰瓦,源于兒時生活過的院落,堂屋、廂房,院里種植的核桃樹、櫻桃樹,以及后院叢生的雜草,暗夜里坐在雜草旁閑談的鬼魅。那些祖屋屋頂疊摞著青灰的瓦片,瓦縫里冒出綠油油的草枝,麻雀會落在屋瓦上高聲歌唱。我坐在堂屋前檐下,偎在外婆溫暖的懷中,聽任我的長發在她手下變成兩根長長的麻花辮兒,為我梳頭成為外婆的專利,直到她的生命消逝。外婆為我們帶來這片恬適的祖屋,盡管祖屋在小舅舅的掌管下幻成一棟小樓房,可記憶始終都在。寂靜的夜半,后院的蟲鳴聲異常清晰,月光下的外婆講述著她曾見過兩個小人兒坐在后院草叢旁說話,我便在被窩里不停地縮下去、縮下去。從此后院是我極少涉足的地方。雷電交加的夜晚,外婆告訴我這是老天爺派龍王來抓人了,誰對父母不孝就會被抓走。她甚至問我:你看到老龍王沒?小時候的我,很奇怪外婆的故事怎么一直說不完呢?長大后的我終于明白她不過在沿襲著最古老的教育方式。只是,我仍然奇怪外婆的故事為什么一直說不完呢?
陽光曬滿院子時,我愛瞇著眼睛望屋瓦,望與屋瓦交界的天空,劃過交界線的飛鳥,外婆就坐在小木椅上看著我笑。她說了些什么?統統不記得了,話語最終隨空氣消散,影像機里只有發黃了的遲緩動作。我從祖屋的瓦片跳到鳳凰、江南的瓦片,從散文家筆下如雨中音樂的屋瓦跳到詩人心頭一片明澈的屋瓦。時光在大片大片的灰瓦中模糊、混沌起來。
讓所有都井然有序,這樣你才會真正的安靜。馬可·奧勒留·安東尼如是說。
廢墟上的回歸
熟悉的或陌生的面孔猝然間閃過,這讓低頭行路的我手足無措,甚至有種驚嚇感。它們恍若暗藏在生活后面的事件、話語,在一個瞬間突然到來。
我的驚嚇、無措,被我稱為“神經質”。此時,需要另一個我適時地跑出來,拉住那根名叫神經的繃得緊緊的弦,讓一切慢慢地靜止。這樣才使受到短暫驚嚇和無措的我迅速逃回某個安全的角落,如同生活在地下的鼴鼠。
在這座小城游走,一種迷離感常常進入我的內心,即便光線和雨絲也不能減少那種迷離。有的街道距我很近,可我竟然叫不出它們的名字,甚至我的雙腳彼時正踏在此處。而一些不常去的街道常常占據著我的腦海,它們是不分白天和黑夜的精靈,比如潛藏在我記憶里的小街。
法桐又開始掉落毛茸茸的小球,夏季在飄飛中布滿我的視野:天空,云朵、繁花,樹木,以及流淌的花裙子。我呼吸這初夏的味道,它似乎和多年前的夏天并無二致。只是多年前我經常在盛夏里走過的小西關消失了,Fashion取而代之。多數時候,我們只能生活在記憶當中。我在想,今天將成為明天的記憶,而明天又成為誰的記憶?
有人說,城市不需要懷舊。
是的,懷舊的是我們。城市漸漸被誘惑充滿,它進而開始誘惑我那顆懷舊的心。那些逝去的場景,安然坦蕩的自我,將慢慢被城市的一切所遮蔽,直到消失。是的,就是這樣,神經在誘惑中被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根絲線,不知道作為生物范疇的它會不會斷裂。
我回想著那條屬于我的小街,僻靜,狹長,它已破舊不堪,但我不能說出它的名字,這是我和它共有的一個秘密。后來,我幾乎沒有再踏過它的路面,我卻不能忘掉它。現在吸引我的,正是它的破舊,其它只是記憶里的弦。我眼前出現的另一座城,是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我眼前出現另一些頹垣斷壁,消逝的堡壘。我知道,某種精神屹立其中,只有少數人會執著于這種精神,因而成就一個獨特的世界。
我曾經無數次漫行過的破舊小街,時間使它變得暮年般安詳—一安詳成為它的最終氣質。總有一天,這條小街的歷史將被終結,破舊與Fashion交換位置。小街消失之前,我要完成一次與它再度相逢,因為它曾溫暖過我的少年時代。
阿麥特·拉西姆說,“美景之美,在其憂傷。”我想,有一種憂傷源自于內心懷舊和無法陳述的失落。堅守、誘因、現實、夢想往往被時間切割得斷斷續續。于是,一座城一條街不得不慢慢浮出時光的海平面。
時間不是最可靠的,記憶才是我們最忠實的仆人。我們當然需要懷舊,那些美和愛的光影始終不會退隱。嘈雜驚退我的腳步,不得已又會逼我上路。
所幸我有一條街道,不很富有,已經足夠。
內心與外在
人的內心像密密麻麻的蛛網,不留縫隙。然而世界上所有的反義詞都可在此安家。
基耶斯洛夫斯基在街道拐角處碰土情緒同樣低落的律師編劇皮斯維茲,產生了電影《十誡》。基耶斯洛夫斯基說,要不是那個冷天撞上皮斯維茲就沒有《十誡》,要不是那天兩人心情俱壞,也沒有《十誡》。
絕大多數好作品是在痛苦時刻被創造的。直抵內心是這些好作品的通性之一,比如這部波蘭影片《十誡》。
十個人生故事如同耶和華的十條訓誡,道德倫理,精神信仰,忠貞與背叛,坦誠與謊言,諸如種種,揭示著復雜不可測的內心。外在世界毫無感性,人類的心給它增加或降低溫度。
人的一生不過悲和喜兩種極限狀態,因為多數時候生活處于悲喜狀態的膠著層,正如歐·亨利所言:“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組成的,而抽噎占了其中絕大部分。”現實往往讓我們欲哭無淚,欲訴還休,抽噎很可能是那個支撐內心與外在的平衡點。
香港電影《色·戒》有人用六個字點評:色易守,情難防。往深處想,足以證明人的心多么脆弱。而脆弱僅僅是遁辭,我們需要弄清界限和底線。我一直在想一則故事,很久以來我沒明白這件事到底說明了什么:一個已婚男人飯局中同時摟抱著不同的女人,公然喜歡一一被左擁右抱的不同女人非妻及其他。我看不到暗色里男人、女人的面部表情,更無法推想他們的內心活動。對如今這種外在世界而言,類似事情根本不足以引起思考,可這件事像只蒼蠅落進了我的飯碗,我至少看出人性的弱點、愚蠢。
生活可能無法選擇,情感是自由的。過于泛濫的情感就讓人不齒了。我比較喜歡文懷沙那個老頭,他坦誠自己對每段情感都是認真的,他把民國時期王世鼐的詩篡改成“老來猶剩雙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可見情感范疇與年齡無關——形而上的意識層面與任何客觀均無關礙,做人處世堅守“真”字始終難得。
誘惑太多,我們就要叩問內心,《論語》云:“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色而不亂,愛財而取之有道。世風漸下,但抱守古人的訓誡而不知變通,可謂迂腐。昨天恰逢我情緒低落,然后我信手抽出臺灣楊逵的作品集,讀到《鵝媽媽出嫁了》,這則短故事講的就是現行經濟社會與古代信條的矛盾沖突,主人公的好友因為沒有處理好這種沖突而英年早逝。生命的消失,包含主觀與客觀因素,不屬我想表達的。如何在當今社會的名利場中尋找真正的內心世界,取決于一個人的分辨力、判斷力、綜合素養等等。一旦看到內心的燈塔,外在世界將趨于安寧,安寧得就像彼時你的心。燈塔和安寧,都是惟一的。
幕布上的影像不過演繹我們真切的生活,細細揣摩時,發現自己入戲竟也認真苛刻、力求完美,不禁莞爾。不能停止在這個世界奔跑
小屋萎縮成瘦弱的背囊,它被我負在肩上。日光燈最后閃耀了一次,完成自己的使命,黑夜隨即潑灑過來,我聽見火車的聲音,它正奔跑在某條軌道——
哐蕩,哐蕩,嗚……
我跟隨火車奔跑,看不到目的地。它究竟真實存在,還是某個無法排遣的幻像?
我就這樣奔跑、奔跑,直到刺目的光線敲開我微閉的眼。
無數次,我做著奔跑的自日夢;而這些夢居然被我做得像模似樣:充滿腥氣的海濱,靜僻的小鎮,幽謐的山林,它們不停地變換位置,交替出現在我的幻像里。
幻像里,我的足跡遍布世界上各個角落,甚至是蟻類的洞穴。直到居室內的靜物嘲笑我:其實你一直呆在這里啊!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可我相信自己真的會疾走,爾后奔跑,比如某次孤單漫行。一本書,幾件衣物,洗化品,我向鏡子里的那個人認真告別后,站在布滿人群的月臺。這里的人們被焦慮充滿,他們翹首盼望從遠方開過來的列車,我的目光閃過嘲弄,鳴笛聲拉遠了我和伸長脖頸的人們的距離——
我,站在人群最遠處,等待那列火車。那些人們不知道無言的等待會成為靜而美的過程。
追隨人群,我走進人群。一節節車廂將我們分別隔離,我坐在車窗前望那些飛逝的田野、丘陵以及耕作的農人,世界逐漸遠離喧嘩,邁入靜謐。車廂里所有人都遠去,我好像獨自擁有偌大的火車,幸福突如其來地降臨。
海潮消失,它會再來。我也不能長久地離開這個世界,因為它無法包容我連續的遠去。居室內的靜物再次提醒我呆在原地呆在原地,我望著這些文件這些家具而忘記了如何呼吸。這時已經沒有痛苦來包圍我,我看到自己向世界靠得更近。奔跑,休憩,它們是自由的鳥類飛翔在我心底。
杜尚說;一個人的生活不必負擔太重和做太多的事。我砌間茅屋給自己,赤腳走進泥土,把身體和心靈安放在大地——原始的荒野才會讓呼吸回復順暢。年歲漸長使我更加迷戀簡單、明白的生活,什么都沒有,僅僅留下真實。
我被世界豢養在狹窄的籠子,告訴自己停頓下來,生活以及所謂閱讀、思考。于是,我真的靜止,讓所有生活的場景僅僅成為場景。后來我發現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的肩膀漸漸生出羽翼,這樣,我開始快樂。
他們說:不要靜止,如果一切成為你的生活狀態便沒有靜止。我想是這樣的,我期待并儲備能量以承載一次次退而復進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