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不一定快樂
一般而言,一個人如果能滿足基本的吃穿住行,就應該是快樂的。即使還不能夠完全滿足,如果在心里認同了這一無法改變的現實,只要勉強滿足吃穿,應該也能快樂。顯然現代生活已超越了這一現狀,應該快樂無比,但很多人并不快樂,或者說不快樂多于快樂。
我們常常被生活中的假快樂所迷惑。尤其是在聚會、娛樂等等表面光鮮的活動中,歡笑總會津溢在時光之中,認為快樂已穿透了我們。然而更多的時候事實并非如此,那種所謂的快樂,不過是環境冒出的氣泡。我們的快樂完全是一種應激反應,這正像參加葬禮會悲痛一樣。我們之所以有無數的應景快樂,是因為我們平時的人際交往比葬禮多。
當然,環境可以制造快樂,宜人的環境能為快樂提供豐厚的養料,不然就不會有出去散散心的說法。如果真有一個優美的環境,并與你相伴終生,那是再好不過了,那樣快樂就會一點點滲透到生命深處,最終洇透內心的干燥。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一個人已經不快樂了,就說明環境誘發快樂的能力很弱了。即使環境不錯,但不可能長久好下去,因為環境不但隨四季變化,還因人的流動而變化著。人的生活說到底是自己的生活,人最終要回到自己的圈子里,用自己固定自己,也就固定了自己的心境。
生活中我們會被笑包裹著,微笑、大笑、狂笑、怪笑、嬉笑、強笑,皮笑肉不笑,在飛機上或高檔酒店,也會泡在服務員無休無止的微笑里,即使在你狹小的辦公室里,也需要處理各式各樣的笑容。于是你必須微笑,以表示你不是一個野蠻人。但這些笑無疑是廉價的。
在我看來,人的快樂并非風行水上的漣漪,而是一股強大的生命暗流,微笑只是這股暗流在水面涌出的浪花。生命的能量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大,它是一種生命、思想以及模糊因子的混合物,快樂就在這種混合物中混合著。因此,真正的快樂必然是一種不可抑制的生命行為,因為心里快樂,所以必須快樂。一個憂郁的人總是憂郁的,一個快樂的人總是快樂的。實際上,世界上沒有不想快樂的人,但快樂的程度卻差別很大,這不僅僅來自環境的影響,更來自生命的品質。好在人有向善向美向樂的本能追求,在黑暗的生命流動中,我們很難控制其流向,但可以豎起光輝的路標,讓生命流向明朗,而快樂是明朗的。
生活中有很多笑面虎,他們一醒來就笑,我們說這種人是樂觀的;大多數人也能保持笑意,來敷衍自己的生活。這些鋪天蓋地的笑容以及與笑有關的動作,大多是文化引導的結果,并非發自內心。從生理角度看,不快樂的笑是有害的。因為笑需要心理能量與肌肉運動,心里不想笑而讓肌肉笑必然造成扭曲與消耗。這就是為什么那些在領導面前陪著小心不停笑的人,即使什么活兒也不干,也感到很累的原因。
真正的快樂是靈魂深處的引爆,立即傳遍渾身每個神經與毛孔,接著可能發出不同的歡笑,笑是生命最痛快的顫栗。但更多時候,則不必發笑,只是一種春風拂面的感覺,是稱之為陶醉的感受。
我們這個社會已發展到眼花繚亂的程度,制造與被制造,利用與被利用,控制與被控制,已成為商業社會的生存態。我們的微笑也似乎是從流水線上流出來的,與快樂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因為生命需要安靜與溫暖,快樂是從安靜中孵化出來的。
哭與笑
我很想大哭一場,哭得天昏地暗,電閃雷鳴;我很想狂笑一次,笑得飛沙走石,暴雨大作。讓淚水掘開感情的堤岸,讓笑聲撕開心的塵封,讓真實走進靈魂,使生命掠過一陣顫栗。小時候,我是個愛哭的孩子,我把委屈噴灑而出,化為一種柔美的暢快,我把痛苦化為一場小雨,雨過天晴,大地一片明麗。小時候我是一個愛笑的孩子,笑是我心中的熱帶風暴,父母的贊賞,河邊的情趣,小伙伴的游戲,都會在這風暴的中心,匯聚成強大的張力,讓我笑得死去活來。
現在想想,小時候并沒有多少大喜大悲,我不過是山村里的一個窮孩子,我的歡笑與悲哀,不過是一個人的正常反映而已。然而,正是這行云流水一樣的眼淚與歡笑,讓我在貧窮以及貧窮制造的低卑中,生命卻小溪一樣暢快。時至今日,我突然發現,我已經沒有了眼淚,我已哭不出眼淚,也笑不出眼淚。雖然,我的內心仍散發著悲憫與良知的余溫,渴望著昨天的柔情,時刻抵御著虛偽的侵入,但當我將要悲痛時,痛苦猛然掠過全身,接著化為無邊的鉛灰,包裹著發麻的感覺;當我高興得不能抑制而要狂笑的時候,我會猛然感到在暗處有一只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讓我的愉悅殘花一樣凋謝。
人是從分娩的第一聲啼哭中開始的,人的情感是從微笑開始的,哭與笑是心靈的兩扇門,打開這扇門,哭笑而去就是人生。
痛痛快快的歡笑,酣暢淋漓的嚎啕,是生命最基本的元素,也是生命戰勝壓抑保持真實的最基本需要。哭是暗夜的波濤,釋放了扭曲生命的能量,摧毀了陰霾的天空,哭是痛苦的分泌,也是對生命的自我修補。委屈的眼淚,是一條熱血的河流,呼喊著深情的理解;疼痛的眼淚,是生命的尖叫,表達著對生命最原始的尊重;傷心的眼淚,是心靈的撕裂,燃燒著情感的火焰……笑是上帝賜于人類的最寶貴的禮物,也是人類惟一擁有的花朵。笑站在幸福的峰頂,播種著希望的綠色,笑照耀著大地,讓苦難的眾生流動著渴望。會心的笑,是一陣春雨,潤心而無聲,開懷的笑,是狂涌的潮,痛快而有力,含羞的笑,是初綻的花,嬌嫩而喜人……
因傷心而大哭,是一種痛苦的快樂,因愉快而大笑,就是真正的幸福。
我發現自己沒有眼淚是十多年前的事。天地傾斜,父親突然崩塌,姐妹們哭得死去活來,而我卻流不出眼淚。我的心似乎陷入冰冷的黑夜,只有絕望悲哀和無邊的空虛,胸腔內翻滾的熱流,卻總沖不進眼角。那一刻,我的心在流血,真想大放悲聲,哭得天塌地陷,哭得五臟崩裂,但我卻沒有眼淚。我被生活中苦難的事情震動著,我沒有眼淚;我被好友的痛苦折磨著,我沒有眼淚,我被崇高的關懷征服著,我沒有眼淚……我是一個樂觀的人,笑是我的標志。上班路上,我為熟人而笑,辦公室里,我為同事而笑,為老鄉笑,為同學笑,為親戚笑,為朋友笑……當我笑得嘴角發硬,臉面變厚時,我才感到我的心并不快樂。我的笑是一種廉價的表情。是應付生活的一種本能反映。我是一個自由的人,我時刻呵護著內心柔軟的人性,我的歌唱為別人更為自己,我的笑應該比花艷麗,然而,是誰奪走了我的笑容?
當我參加不少葬禮,看到無數掩面假哭,故作悲痛;當我融入很多人交往的場面,看到無數虛情假意,言不由衷時,我才發現,這個時代已失去了對人對生命的最起碼的尊重,這等于失去了做人的最起碼的條件。我們的悲哀不是我們不能由衷地哭笑,而是失去了哭笑的環境,久而久之,我們已不會哭笑。
人有很多很多的夢想,人生就是去捉住夢想。但夢想太多而且極容易消失,我們必須把夢想保存起來,裝進用七情六欲縫制的彩色袋子里,讓夢想成為情感的內容。因而,失去與得到,悲傷與快樂,成功與失敗,我們的一切必將在感受中完成,而我們的熱淚與血淚無疑是人生最動人的篇章。
人生漫長而寒冷,需要感動的溫暖,熱淚是一場春雨,生活艱難而委屈,需要悲痛的釋放,悲淚是生命的潮流。
孤獨
大約在我十八歲以前,還不知到什么叫孤獨。雖然,隨著青春期的萌動,總有一絲失落,在前途淡淡的迷茫中,總有一些孤單,但那時的心是熱的,我還沒時間孤獨。
后來,便是走進社會,接觸各種各樣的人,活在各種各樣的事件中,忙得不亦樂乎,也就不知道什么是孤獨了。雖然我活在語言的包圍之中,又渴望著真情的表白,但我知道,很多人總是截下一小段兒過去,然后刮光上色,拋向我的心海,雖然光滑而斑斕,卻并不具備真情的價值。我在人流言流生活流里漂浮著、呼喚著,免不了總有些孤單微風一樣吹來,但那孤單并不嚴重。因為一個充滿欲望的人,一個充當著苦力與智者的人,一個充當著人子人夫人父的人,孤獨總像書簽一樣夾在發黃的舊書中,是沒時間翻看的。即使難得的休閑,打開那本舊書,在另一個空間漂浮,但此岸總是很近,腳下總有堅實的泥土。
人到中年,再往前走,便不知不覺脫離了生活的主戰場,不知不覺讓昨天成為了過去,才猛然感到,過去竟然走得很累,笑得很累,哭得很累,那顆柔嫩的心竟然承載著那么多的塵埃。于是大有不堪回首之感,想想走過的路,竟是黃葉滿地,一片蒼茫,卻沒有炫耀的東西。而前面仍是灰茫茫的。只有自己徘徊著的腳步,在歲月中發出空曠的回音。雖然這時代聲浪滾滾,色彩翻飛,尖叫不止,卻似乎并不屬于自己。這時。好似在天地間,在人世間,也就只有自己了,也就只有孤獨了。
有人說,孤獨是一只小蟲,在啃噬著你的心。這常常讓我困惑。我的心并沒有被孤獨噬空,相反,孤獨卻讓我感到了生命的真實存在。在孤獨的暗夜,隨著空間的無限拉開,心靈也在星空間飄蕩,隨著光亮的消失,我走進了一個影子的世界里。亞里士多德說,孤獨的人,不是野獸就是神明。我當不了野獸,更不是神明,但孤獨卻讓我走向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真實,也找到了自己永久的困惑。
很多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孤獨的。有的人形單影吊,一個人面對一個無邊的世界,他必然是孤獨的,有的人是人中之鳳,高處不勝寒,他必然是孤獨的。有的人親人離去;情無所寄,他必然是孤獨的,有的人無所事事,沒有目標,他必然是孤獨的……也許,孤獨是人的另一種存在,一個只有自己的存在。
有一次,在一個靜靜的深夜,我感到自己被孤零零地拋在這個世界上,想著自己愛著的想著的盼著的,終會一點點地消失,而自己也最終會被歲月推向永恒的黑夜,讓我喘不過氣來。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人總是害怕孤獨的,因為孤獨是一個空曠的所在,那里只有歲月的流失,只有生命的流失,那里是無限的博大,只有勇敢的心才能面對。
流浪的心
我是一只留鳥,卻渴望著候鳥的越洋遷徒,我是條池塘里的小魚,卻渴望著去大海里搏擊。
我是一個愛幻想的人,常常獨自行走在灰蒙蒙的秋雨里,讓雨滴打濕我的思緒,常常騎著黃昏的翅膀,尋找思想棲息的山林。
從農村到城市,從青年到丈夫,從兒子到父親,從窮野小子到吃皇糧的人,從一個理想主義者到現實的庸人,我在時空中流浪著,最終把農村老家變為故鄉,把過去化為記憶,又在新的理想中棲身,我在人生角色的不停轉換中流浪著,最終送走親人,迎來我兒子的誕生,新友的到來,生命如四季的轉換,永遠停不下流浪的腳步。我本以為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單位,足以堅守幸福,以勤勞播種的充實,是以讓時光明亮。然而,我的心卻總在渴望著另一方山水,另一種感覺,另一種情調。即使在勞累的旅途,我仍渴望著一個新的傳說,一派新的詩情畫意,一種新的風土人情。
駝鈴聲中,我渴望沙漠悲壯的輝煌。流水聲中,我渴望水墨畫的意境。歡笑聲中,我渴望謠族的篝火舞會,波濤聲中,我渴望在礁石上看大海的涌動。甚至,我渴望走進往時的秦淮河,被燈光麗影迷醉,我渴望美國西部牛仔的時代,馬背上瀟灑人生……
我是一個很傳統的人,傳統是我的老根,生命在親情里頑強地生長,我是一個戀家的人,在庭院的薄土中拼命地吸收著養分。我企圖把我的經歷編成一個柵欄,讓心靈在這里長成花園。然而我突然發現,我的心卻是無極的浮萍,在水中隨波逐流,我靈魂的菟絲子日夜纏繞,大樹卻不存在。
“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我的心在流浪。
也許人生無根,只有想象中的故鄉。故鄉在心中才有月明,當我們走進故鄉,卻只有記憶中的故鄉,心頭的故鄉仍在遙遠。
也許人是一個沒家的動物,人類的歷史就是流浪,從非洲到全世界,從來居無定所。那些曾經的茅舍土屋,甚至城墻皇宮,終會被雨打風吹去,只有人類集體無意識留下的神秘影子。
也許生命永遠是時間的過客,人類的產生不過是一個次偶然,每個人又是偶然中的偶然,最終只能成為一些化石的碎片,時間沒有保存化石的義務,連化石也必須消失。
也許人生如夢,虛無飄渺,與時間一樣無質無形,最終夢境圓寂,走向新的輪回。
也許人僅僅是一種復雜情感的釋放,在情感中居住又“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只有悲愴的夢中淚水。
也許,人只是一堆凌亂的材料,人生的任務就是將自己的材料重新設計組合,做一個自己,放在一個不見邊際的海洋中,等待沉淪的時刻……
也許,現實中靈魂沒有故鄉,靈魂的故鄉就在天堂。天堂無路,我們只有向往,在向往中希望,又把希望變成理想或者失望。
人是生命的過客。生命是時間的過客。時間是現在的過客。現在是存在的過客。存在是失去的過客。失去是沒有的過客。沒有什么也不是,它是一切的結束,也是一切的開始。
也許,我們就是在結束的宿命中開始的,開始在一小段時光的虛幻里,真實的肉體與不真實的夢想,都會隨著過去而過去。我們能做的僅僅是超越一切的感知,讓生命與思想精彩一些而已。
心為什么流浪,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