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后的時間生命（外一章）

在火化廠追悼一位三十六歲的生靈。當把這個早歇的生靈推進爐膛，外面的煙囪便隨即冒出一股青煙，青煙飄蕩在藍天，消散在幾分鐘的時間里。有西北風刮著，陽光照下來，在初冬的風中，陽光不十分和煦。家屬的哭泣聲隨青煙飄散，在寂寥的空曠里顯得微不足道。當其家屬從向西開著的小窗里取出骨灰盒時，追悼的人又一次聚攏。這是對已故生靈的最后道別。追悼者已抓不住遠去的生命，一些在大廳里顯得寥寥的哭聲，已抓不住生命，我們低沉的情緒同樣也抓不住生命……

實際上，生命和時間一樣來去匆匆。但失去的生命總會給我們以陶冶、警示和告誡，過往的時間也總會給我們以反思、提醒和教誨。假如這個三十六歲的生命還會回憶的話，二十年前他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或許剛上高中。二十年后他卻訣別了人生?，F(xiàn)在，我不愿去追尋他緣何患肝癌而早逝?，F(xiàn)在，我卻不禁聯(lián)想到了再過二十年的我們。二十年前近在咫尺，二十年后并不遙遠。二十年前和二十年后是相對的距離?，F(xiàn)在，我們就站在這個交叉點上。我記起了二十年前我們村邊清河流淌著的清水，我們在沙灘上尋覓著水鳥用白石子兒堆成的鳥巢和鳥巢里有黑斑點兒的水鳥蛋，到夏季，我們在村邊河道的“大水坑兒”(河道轉(zhuǎn)彎處的水塘)洗澡，我們在村上的榆林或槐林里捉蟬，用彈弓追趕斑鳩和山雀。二十年后的現(xiàn)在，我們村邊的清河，“大水坑兒”變成了小水池，僅容下幾只頑皮的鴨子，河道夏季斷流，秋季渾濁，冬季薄薄的冰下沒有了流水；在村上，我們稱作“黃鸝”的鳥兒早已銷聲匿跡……有時，我們不免想到，再過二十年，清河會不會更名為“清干河”?

二十年后的現(xiàn)在，我們不惑之年的同齡人已經(jīng)蒼老，我們的雙鬢已飛落上了霜雪，皺紋在日漸加深和增多，視力在下降，逐漸看透了一些事情，弄明白了一些事情，性格有些變化，沒有二十年前那樣的有棱有角，朋友有點減少，同學(xué)有點疏遠，親情有點淡化，我們反而又搞不懂了許多事情，這些事情二十年前能夠搞懂，但現(xiàn)在越來越糊涂……但現(xiàn)在，我們對生命的認識卻越發(fā)清晰。有時，我們把我們的生命放在秋天的枯草中去觀看，放在河流中去觀察，放在世紀中去了望，放在布滿星星的銀河或人類歷史中去觀察，放在地球的某一經(jīng)緯度交叉點上遙望，放在地面上螞蟻的隊伍里，讓螞蟻與我們的生命相糅合……我看到我們的生命時大時小，時高時低，時長時短，時而光芒耀人，時而陰沉暗淡……不過，現(xiàn)在，我們的孩子正在長大，一年長出兩寸高，孩子增新著知識和個子，我們老化著知識和個子，我們變得更加老誠、呆板和無為，我們仿佛看破了紅塵，看到了日過正午，就是落日，一看到了白日最終進入黑暗，我們的頸椎有點兒疼，在冬季尤其不太耐寒，夏季總愛流汗，我們現(xiàn)在更加想念二十多年前那些鳥們、魚們，還有桃林的花、楊林的蟬、菜園的蝶，想念親手用疼愛喂養(yǎng)的那只斑鳩，那只還帶著彈弓傷痕的斑鴆，更想念家養(yǎng)的那條叫“四眼”的黑狗，它矮矮的個子卻有高速追趕野兔的本領(lǐng)：獵槍的飛子(彈)射中它的前腿，它依然堅毅地追，有時，獵槍子彈沒有射中那只兔子，但“四眼狗”卻追上了兔子。將兔子咬死，在獵人面前炫耀……我們總追念二十多年前單純的同學(xué)、童稚的口音和簡單的思想。是的，同村的叫大妮的同學(xué)，在上學(xué)的路上總離你那么遠，總不愿給你說話，還有同班的那位女同學(xué)在早上上早學(xué)的路上，她總是靠近你行走，聽你講一些道理和事情，同班的另一位女生的褲帶頭兒像蛇在她的腰部舞蹈，你也羞于提醒她一聲……當我們看到現(xiàn)在華貴的古銅色老板桌時，不免想起小學(xué)時代我們曾用過的泥板桌，我們?yōu)榱俗屪烂婀饣?，用滑石在桌面上打磨，當我們穿上現(xiàn)代的波司登羽絨服時，總又想起幼年時衣服破了向媽媽要衣服穿，媽媽沒錢拒絕買，我們就為此哭鬧、掉眼淚……

再過二十年，我們相對于現(xiàn)在肯定比較富裕。我們的道路更寬闊，更平坦，車流更稠密，路兩旁的樹木更風景化，或者樹陰更闊大，我們的住房更寬余，更舒適，更現(xiàn)代，更適應(yīng)于我們的需要，更能按照我們的需要聽從我們的擺布，更富有回歸感，更接近于自然，更趨于長壽；我們的城市更大，樓林更高，燈光更亮，更富于色彩，水、電、氣的流速更快，更不容易停頓和間歇，空氣的純潔度更高，城市綠化也相對普及和提高，我們手里閑裕的錢更多，掙錢的商機更多，消費意識也在更生命化地改變，享樂的質(zhì)量和意識也會有很大的改變和提高，我們的愛情觀、婚姻觀、生育觀、人生觀都會發(fā)生前所未有的變化；我們的世界觀、地球觀、國際觀、宇宙觀、信息觀都會發(fā)生前所未有的變化，我們每個人與世界聯(lián)系得更加緊密，我們?nèi)伺c人聯(lián)系得更加緊密，我們各地的信息全球化的數(shù)量更高，出口產(chǎn)品更全球化，幾乎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民眾的家庭都有我們的產(chǎn)品，我們對恐怖襲擊、自然災(zāi)害、戰(zhàn)爭的警覺和自我免疫能力明顯提高……

再過二十年，我們?nèi)祟惉F(xiàn)存的癌癥、艾滋病之類的世界性難題可能會得到解決，非典、禽流感之類的病毒可能會被消除，或變異、或更新、或再生，我們?nèi)祟悾绕湮覀冎袊彼?、缺煤、缺油之類的能源危機的呼聲會高漲，并且新增一些新的能源緊缺指代。今日的《中國水危機》明顯寫道：華北地區(qū)的海河流域，大小三百多支流，無河不臭，無河不干，地下水嚴重超采，六百億立方米不可補給的深層地下水資源采空了一半以上，形成了超過四萬平方公里的地下水漏斗區(qū)，這個水漏斗區(qū)的面積位居世界第一。今日另有數(shù)字顯示：西亞彈丸之地的以色列是世界上公認的缺水國家，人均年用水量三百七十立方米；而作為中國首善之區(qū)的北京，這項指標只有區(qū)區(qū)的二百立方米……再過二十年，以上這些區(qū)域或數(shù)字還會增加或減少，我國北京重要城市的年“買水”支出并不是2008年之后的二十四億元人民幣的投入。再過二十年，南水北調(diào)、西氣東輸?shù)牧Χ雀?，需求更高。再過二十年，我們比現(xiàn)在更明白珍惜資源，更明白違背規(guī)律的發(fā)展會對發(fā)展本身帶來劣根性的懲罰，在發(fā)展中尋求回歸、本源、生態(tài)、再生的力度加大，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意識和行為更強?，F(xiàn)在，破壞自然我們所得到的懲罰已經(jīng)明顯顯現(xiàn)。但現(xiàn)在，我們可能會對某些源于現(xiàn)在的破壞力所獲得的未來的懲罰仍存有模糊認識，就像二十年前我們不可能會感到，二十年后的2008年初，我國南部大面積遭受五十多年罕見的雪災(zāi)一樣，不可能想到，地球變暖會對人類有如此極端的懲罰。而實質(zhì)上，更多的極端的意想不到的懲罰還在后面。也正像現(xiàn)在，我們根本不可能會想到二十年后所發(fā)生的更加預(yù)想不到的大自然對人類的懲罰一樣。我們往往容易“吃一塹”，才能“長一智”，很難做到“不吃塹也長智”。我們更應(yīng)明白：過去，現(xiàn)在，將來，正好是“時間生命”的概念。我們時常應(yīng)長三只眼睛：一只眼看過去，一只限看現(xiàn)在，一只眼看將來。作為一個人，最好用二十年這個“時間生命”去丈量自己的人生。每個過二十歲的人最好都能用三只眼睛看待自己的人生：看二十年前的昨天，看二十年后的今天，看再過二十年的明天……

再過二十年，我們會運用更多的風能發(fā)電，用更多的陽光取暖，用更多的綠色蔭潤我們的生命……我們更適應(yīng)于自然，更會用自然維護我們的生命。但是，我們?nèi)杂幸稽c是誰也無法抗拒的，那就是時間對于我們每一個人像清河的流水一樣不會停止!清河的水一旦停止，我們的生命也就停止。二十年后我已進入老境，我已在老齡化的軌道上行走，我不可能會有青春的氣息，反映更遲鈍，更膽怯和模棱兩可，更不善于表達，更不善于肯定或否定什么，更和諧待人和樂于助人，更弱化私憤，更免于爭端和較勁，更忍讓和大度，更原諒和寬容……

我們只有永遠記住并踐行這樣的格言：用二十年前的童心、青春經(jīng)營現(xiàn)在；用已經(jīng)二十年的經(jīng)驗安排今天，用過去二十年的教訓(xùn)改造和完善自我，用以往二十年的成功激勵自身，用未來二十年的世界眼光、現(xiàn)實理想和合理期盼鋪平腳下的道路，用過去、現(xiàn)在的成功實踐和將來的科學(xué)預(yù)見和判斷奏響二十年時間生命的人生樂章和人類樂章……

讓存在大于消失

在城市，在某一個街道，在某一個居民區(qū)，如果你注意，你肯定會在某日的夜晚或白天聽到一種低沉、悲傷、凝滯、嗚咽、有時也激揚的哀樂，在白天看到一列懸掛挽聯(lián)的車隊，這肯定是又一個人從這個城市消失了。這是存在的親人們在為消失者發(fā)出的悲愴的信號，這是親近的存在者在為消失者吊唁、祈禱和送別。消失者有年長的也有年青的，有黑發(fā)送白發(fā)的。也有白發(fā)送黑發(fā)的。有情者為什么愿意去瞻仰和送別?一個形象，在這個世界上即將永遠消失，最后的一瞥能播下永久的記憶。在你的印象中你會感到：一個親近的形象怎么會消失得那么突然、匆忙，那么不可預(yù)測、那么倉促而不留情面?你會認為他(她)幾天前還是健康的人，幾天前他(她)還見到你，幾天前，你還聽到他(她)的聲音，你還與他(她)打交道，尤其他(她)的容貌還在你的腦海浮現(xiàn)，他(她)的聲音還在你的耳畔回響……

你肯定會回憶你們的最后的一面，這最后的一面是最珍貴的一面，像翻過去的那張日歷，將永遠地不復(fù)存在了。為什么當他(她)消失之后，你才會最容易地記起那最后的會面?從此，你還會愿意憶起他(她)的長處，總結(jié)他(她)的優(yōu)點，你還會忘記或是不愿憶起他(她)的缺點，以及他(她)。曾經(jīng)對于你的傷害；你會原諒他(她)存在時的不足，而為他(她)的消失而悲傷和流淚；你會不由地聯(lián)想到你自己，聯(lián)想到你自己于人世的價值和意義，總結(jié)你自己報答恩人和社會的舉動是否到位，從而反思你自己的過錯，你會開始改變你過去的武斷和盲目以及你的不全面，你會在消逝這個生與死的門檻之外徘徊，一眼望向黑夜，又一眼瞥向白天；你會想到一個人一生的重量在消逝之后，也便化為火化廠上空的一縷青煙……但你會感到在你的心靈上具有重量的人卻能夠在你的記憶中永存!

當然，在追悼會上，你會心悸，你會流淚，你會悲傷得成為軟弱者，你會接受一次生命的洗禮；你會重新反思你走過的路，想望你的未來，你會以一次的消逝作為你珍惜生命的警告，你會想到：一個人活著最重要的就是要造福于人，奉獻于人，施德于人，感恩于人，你會想到：一個人活著最關(guān)鍵的應(yīng)是大度、忍讓、寬宏和原諒，你會明白一個道理：自愿送行者的多少與一個人存在時的奉獻、造福于社會的多少以及其品德的高下成正比；你會丟下一個個沉重的包袱，輕裝走進新的維護生命的生存世界；你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越來越多地留戀一個消失的親近的人的存在……

假若你的父親或者你的母親已經(jīng)消失，你會感到你曾愧對于他(她)，你會后悔你對他(她)的關(guān)照與你應(yīng)該對他(她)的關(guān)照相差甚遠；你會在清明節(jié)紀念他(她)時，查找自己曾經(jīng)表現(xiàn)的不足。是的，一個存在者的消失給你增添了多少的記憶和展望，給你豐富了多少的知識和感知，你對生命和人生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你越發(fā)走向成熟，越發(fā)認識消失對于存在的意義；你會面對消失而珍惜存在，你會在存在中感到慶幸，你會更加在存在中增加你生存的意義；你會認為一切的存在都是一種合理，你會感到黑格爾的這一觀點無比真切，你會為你的未來的消失做必要的準備，你會更加友善待人，報效祖國和社會，你會提升你生存的價值，取消你生存的陰影，你會用你的勞作閃爍你的光芒，你會用你的溫暖溫馨這個社會，你會用你的德能優(yōu)化你的形象，你會倍加珍惜你的每一年、每一月以及每一日；你’會作為一個存在者與一個消逝者相比較，你會用你的存在推遲你的消失，你會面對消失而好好地存在……

是的，你會關(guān)注自然界能源的消失，而更加珍惜你所消費的能源，你會類比人的消失與自然的消失，你會把你和他(她)以及他，(她)們化為自然的統(tǒng)一，你會發(fā)奮地努力使你的存在遠遠大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