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是上帝化妝的祝福

春節(jié)，我回老家，鄰居大坡也回來了。他是鄉(xiāng)長了，是開著轎車回來的。在我們那個小山村很炫眼。與他聊起當(dāng)年上學(xué)的事，他感慨說：苦難是上帝化妝的祝福。

大坡自幼成績不佳，初一期末沒考上初二。父親說，不上了吧?大坡說，好，不上了。那年他十三歲，個頭兒也不大。不上就是一個勞力了。父親讓大坡到磚瓦窯上替他干活，他好抓緊時間編籮筐為三個小兒女掙學(xué)費。

大坡很高興，這標(biāo)志著自己長大了，能掙錢了。父親干的是出窯，這是窯上最苦的活，也是最掙錢的活。就是把燒好的磚一摞一摞從窯內(nèi)往外搬。一天完成定額任務(wù)可掙15元。此時正值酷暑。大坡按照父親的囑咐，帶著棉襖、棉褲、棉帽和毛巾、手套跟大人們一塊兒上班去了。

到了窯上，大坡很激動，很新奇。他照著大人們的樣子，把棉衣在水坑里濕透，濕淋淋冰涼涼地穿上。把棉帽護耳放下，用毛巾勒上，只露兩只眼睛。如此全副武裝，渾身淌水，排成兩隊入窯。大坡夾在幾十個人的隊伍中魚貫而入。

進到窯口，一股巨大的熱浪襲來，大坡禁不住趔趄一下眼睛猛眨，仍是火辣辣地疼。大人們好像對此毫無反應(yīng)，隊伍快速向窯下行進，大坡也不敢吱聲。

磚已出到半窯。兩隊人馬各占半壁依次散開，從磚層處螺旋排列直到窯口，組成人工傳送帶。每隊首端各站兩人，彎腰抱起一摞磚遞給身邊的人，這人再傳給下個人，如此一直接力傳到窯外。大坡跟大人們一樣左接右傳、扭頭擺尾，機械地重復(fù)著匆匆傳遞，一秒鐘也不敢遲疑，誰的速度跟不上立刻被踢出隊伍。身子像在蒸籠里悶熱難耐，一會兒就大口喘氣。再一會兒，滾燙，又一會兒烤熱。棉衣干了。“撤——”，隊長一聲高喊，人們傳磚一樣傳遞著“撤——撤——”，有序而逃命似地往外跑。這兩隊出來，另兩隊緊接著跟進。

跑出窯洞，扯下帽子，毒辣辣的太陽下猛吸口氣，啊——，好清爽，好舒服!這簡直就是世上最高的享受。

“享受”是短暫的，隊長催促，趕快脫下棉衣浸濕準(zhǔn)備再次進窯。

就這樣出出進進。一天下來，大坡的眉毛、睫毛燒光了。臉頰、手臂多處燙泡。渾身酸痛。他求告父親，明天不去了吧?父親說，燙個皮怕啥了，又沒燙壞骨頭，死不了你一點兒，去吧!男兒不吃十二年閑飯，你都十三了，骨頭已經(jīng)硬了，千三天就適應(yīng)了。

大坡也希望自己早點適應(yīng)勞動，有人比自己還小，早就在窯上千活了。但是三天之后，大坡看見那窯洞就恐懼，他實在堅持不下去。父親說，那你去拉坯吧，拉坯好干，人家把車子裝好了，你拉過去，人家卸了你再拉。一天10塊錢。

大坡去了。當(dāng)他拉起車子才知拉坯的不易。那一車子剛脫出的土坯1000多斤，而他體重還不到100斤，地又濕又軟，拉起來好像有人在往后拖。大坡咬著牙、躬著腰使盡全身力氣拼命往前拉，必須在上一車卸完時拉到。好不容易拉到了還沒緩過氣人家又卸完了。裝完得趕緊拉走，因為另一個車已到了。

大坡就這么上氣不接下氣地光著脊梁穿梭似地跑，汗滴如斷線的珠子嗒嗒下落。一會兒就口干舌燥。舀一瓢冷水咕嘟嘟喝了再拉。拉一天，身子像抽空了骨頭癱成一堆爛泥，只想倒地就睡，連飯也不想吃，拉兩天，他累得胸腔疼痛。拉三天，疼痛穿透到脊背。他跟父親說拉不動，父親說，有啥拉動拉不動的，力氣是奴才，喚它它就來，多用點力就拉動了。他跟母親說，母親很心疼，跟父親講情，說娃個頭沒長成，累傷了一輩子。父親罵了他一通后答應(yīng)他調(diào)成裝坯的活兒。

裝坯他能干，但一天只有七塊錢。在三十七八度的高溫下裝一天也是腰酸背疼的。

當(dāng)農(nóng)民太苦了!就這樣像父母一樣活一生，既辛苦又沒意患。——這是大坡對這個暑假的反省。

開學(xué)了，大坡怯怯地跟父親說：“爹，我去上學(xué)——”

爹沒好氣地說：“不是說好不上了嗎，咋又要上?想鉆防空洞偷懶是吧?”大坡說：“我一定好好讀書，一定會考上大學(xué)。”

父親大罵：“老子還不知你娃子肚里裝的啥鬼!干活去!”語氣不容違抗。大坡?lián)溧坦蛳拢骸暗乙欢〞忌洗髮W(xué)的!”

爹說：“騙鬼去!”操起涼鞋劈頭蓋臉打起來，大坡立馬口鼻淌血。他爹的脾氣是有名的暴躁，幾次把他媽打昏過去。大坡就那么跪著，眼淚漱漱地落著，咬著牙也不喊叫，任由爹打。他母親在旁邊看著，心疼得直落淚，卻不敢拉。我父親聽到了，去把大坡拉起來，并嚷他父親說：“娃要上學(xué)，又不是去學(xué)壞，讓他去吧!”大坡這才洗把臉去上學(xué)。

大坡又上學(xué)了，對考大學(xué)他是有決心沒信心，當(dāng)時以及至今大坡都這樣說。他覺得對不起爹，害怕見爹。到家不敢提上學(xué)的事，更不敢讀書做作業(yè)，總是抓緊一切時間干屋里地里的活，還學(xué)會了編籮筐，晚上父親編到啥時他陪到啥時，

大坡成績雖有大的長進但仍不算優(yōu)，中招考了個二高。父親這下真不讓他上了。大坡又下跪又磕頭，哭得肝腸寸斷。

父親仍不心軟。母親心疼。到娘家為兒子借了學(xué)費。大坡去上學(xué)，父親不讓拿糧食，掄起木棍滿村攆著打。“只要你沒把我打死，我就要去上學(xué)。”大坡鐵了心。隨后我父親跟他爹好好談了，糧食也讓帶了。

大坡上學(xué)了，弟妹就不能上了，他爹說養(yǎng)不起這么多。大坡很愧疚，覺得對不起全家人，學(xué)習(xí)很努力。星期天只要讓過，他就回來干活。徹夜編籮筐。然后把幾個籮筐串起來，背在身上，像天使碩大的翅膀，清晨迎著朝霞進城。一搖一晃走在村道上，一手拿饃，一手拿書，邊走邊吃邊看。筐里放著他下周的口糧。

10點多，大坡走完10公里，到了縣城，站在街頭，等著一個一個把籮筐賣掉。有了學(xué)費，再去上學(xué)。

在高中，大坡已躍入優(yōu)等生行列但不屬尖子生。高二上完。他說服老師，參加了高考，考上了中專，是城里人不上的水利專業(yè)。從此告別了黃土地。大坡是我們村第一個由讀書走出去的，他改變了我們村風(fēng)水不好的傳統(tǒng)說法，也使村民們開始重視教育。

從此大坡再沒要過父親一分錢學(xué)費。他靠假期打工和平時做小買賣養(yǎng)活自己。

畢業(yè)后，他分配在山區(qū)水庫，邊勤奮工作邊繼續(xù)學(xué)習(xí)。由于工作成績突出不斷被提拔，直至今日成為全縣最年輕的鄉(xiāng)長。回顧走過的歷程。大坡意味深長地說：苦難是一針清醒劑，苦難是上帝化妝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