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妞的幸福，拔掉那顆蝕了心的蛀牙

她是恨全家人的。

她在家中的地位也尷尬，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老二。姐姐比她漂亮，因為想要兒子，父母堅持還要生，結果，她還是女兒，父親就有些惱，動過送人的心思，是母親攔下了。后來，又生了弟弟。

弟弟顯然是最得寵愛的，父親重男輕女，很小給她的理念就是，我將來所有財產(chǎn)全是兒子的！閨女是要嫁出去的，是與這個家無關的，能養(yǎng)著你們就不錯了。姐姐不吭氣，她嚷：憑什么？要不就別生我！

結果挨了打。

很嚴重的打，一個丫頭片子，居然也頂嘴！母親也是這樣的態(tài)度，本來父母對她就可有可無，這下，她的境遇更慘。

衣服穿二手的，姐姐淘汰下來的，東西吃最壞的，雞蛋如果有一個，就是弟弟吃，有兩個，是姐姐和弟弟吃，有三個，加上父親，有四個，加上母親，五個，她才能吃到。

那時，她就發(fā)誓，她要報復所有人，如果有可能，她將讓他們知道她的厲害。

三個孩子中，她學習是最好的，因為，沒有別的地方突出，她就拼命地學習。

姐姐早戀了，十七歲就不上學了。

十五歲，她也接到情書，把男生罵得跑，誰再給她寫情書，她就貼在教室的墻上。她沒有空談情說愛，她有更大的抱負，她要有能耐，然后報復給過她傷害的人，無論是誰！是的，無論是誰。

小小的心，長滿了恨，恨是一個芽，很快就茁壯成長。她內向，沉默寡言，有人欺負弟弟，她看著，不管，她寧愿有人欺負他，誰讓他被父母寵愛得什么都不會做。一樣的要錢，必定爽快給弟弟，而且給的多，給她的時候，很是掙扎，而且會說些難聽的話。那時，母親抽著煙，和鄰居說著是非，父親喝著酒，說著臟話，這樣的家，半絲愛沒有，姐姐去談戀愛了，弟弟是窩囊廢，誰了解她？她一個人抱著書看，關在自己屋里。

即使看書，母親也要嚷，不要費電了。

于是，她去鄰居的窗下看，借著光，可以看到半夜。

從那時她就知道，她是堅強的女孩子，堅強到不會掉眼淚。

全鎮(zhèn)只有一個考上縣里高中的。

父母不想讓她去讀，讀高中太費錢了，而且還要住，吃飯一個月好幾十塊，她說，我不吃那里的飯，我?guī)э垼瑤юz頭，可以吃一個禮拜。

終于去讀了。竟然覺得無比自由，一周回家一次，一輛破二八自行車，半路上掉過鏈子，漏過氣，三十公里，一直推回去。

然后帶一周吃的饅頭，大師傅心眼好，會給她熱熱，就些咸菜。她一個月只花幾塊錢，目的只有一個，要考上大學，要離開這里！要讓他們后悔，他們對她的愛太少太少了！

冬天還好，饅頭不餿，熱天，有時饅頭會餿了，可是，舍不得扔，還要吃掉。吃到拉肚子，一趟趟跑廁所，半夜穿過學校的操場去廁所，不知道害怕，不哭，從來不哭。她的母親說，這孩子，眼窩子太深，所以，疼她也白疼。

三年，整整三年，她始終是學校里的第一名。

高考成績下來，她是狀元，縣里敲鑼打鼓去報喜，父母笑逐顏開了，夸了又夸她，她還是鎮(zhèn)定，沉著臉，十八歲，就有了三十歲的心態(tài)。

去北大讀書，在整個縣城就轟動了。

所有人說，看人家，吃了三年干饅頭，照樣上北大。

三年，她沒怎么洗過澡，沒看過一場電影，不是不想去，是沒有錢。她不想開口要錢，她的父親，不過是個補車胎的男人，她的母親，不過是種莊稼的女人，她的姐姐，開一個發(fā)廊，她的弟弟，初中沒有畢業(yè)就去幫助父親修車了。

她必須要逃離開這里。

這里的窮、落魄、低俗，全是她拒絕的，不要的。關鍵是，沒有愛。

去了北京之后，她仍然內向，打好幾份工，為的是不要家里一分錢。她不想再沾他們了，每次要錢的尷尬她記得清楚，而且，她冰冷，內心拒絕溫暖，有男生示愛，她愛不起來，怕別人算計自己。

整整四年，她把自己交給了書本，以最好的托福成績考到美國公費留學，她的整個縣城又轟動了，她在那個小城中是第一個到外國留學的呀。

可是，她沒有回家，沒有給父母撐那個虛榮的面子。現(xiàn)在，她是自己的了，與他們無關。

去美國之后，她還是一個人，無人交流，內心一片空虛。

很多人會在半夜給親人打電話，她沒有。

她好象沒有親人一樣，有人問她，為什么沒見你給家里打過電話？她一愣，是的，她有多少年沒和家里人聯(lián)系了呢？

沒有親情的感覺，不相信男人，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

去看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說，你太自閉，而且，內心里充滿了恨，有恨的人，必定不快樂，你應該學會去愛，你要拔掉那顆蝕了你心靈的蛀牙。

她呆了。是么？她有這么嚴重么？

一向是別人對不起她啊，所以，她拒絕和他們聯(lián)系。

半夜，她第一次掏出電話，然后叫通了家里的電話。

母親居然沒有聽出她的聲音。

她有多長時間不和家里聯(lián)系了呢？叫了一聲“媽”之后，母親就哭了，近乎死了人一樣地哀號，叫著父親的名字，“他爹，二妞來電話了，二妞來電話了——”拼命地喊著，聲音大極了，她內心里一震，而父親接了電話過來，叫著，“妞妞，妞妞……”就是叫著名字，什么也說不出來。

再接著，姐姐和弟弟都跑了過來。

都聲音哽咽著，好象她恩賜了他們什么。

放了電話，她發(fā)了一夜的呆，第二天，又發(fā)呆。

本來有了綠卡的，可是，她決定回國。

是一剎那決定的，回國！

多少年沒有回家了？她帶著大包小包，所有人的禮物全有。下了飛機，直接打出租車回老家，家還是那個家，以前覺得很大，一進門才發(fā)現(xiàn)，家，老了，破了，兩棵老棗樹還在，正在開花，有淡淡的芬芳。

那個愛發(fā)脾氣的母親正在樹下?lián)窬虏耍瑵M頭白發(fā)了，那個喜歡打人的父親在椅子上躺著，臟兮兮的椅子，有一個不到十塊錢的半導體收音機，正在聽《淮河營》吧。

抬頭看到她的時候，父母的眼神都是慌亂的，攤開兩個手，不知要干什么說什么了，好象她是天外來客。她太洋氣了，穿最新的夏奈爾女裝，酒紅色的高跟鞋，大波浪的長發(fā)，與多年前那個瘦瘦黑黑的小丫頭判若兩人！

甚至，母親撲過來后，站在她面前，沒敢抱她。

沉默了有多久，也許沒多久，她叫了一聲，媽。

母親哭著，抹著眼淚，小孩子一樣。她以為自己足夠堅強，以為不會再流眼淚了，但父親過來抱住她說：“孩子，回來啦。”她的眼淚，到底出來了。

姐姐結了婚，孩子老大了，叫著二姨。弟弟也結了婚，弟妹很好看，弟弟更老實了，開了個小買賣，不景氣。

她把帶回來的錢給大家分了分，父母一份，姐姐一份，弟弟一份。父母養(yǎng)老，姐姐能買城里的房子了，這下，不用貸款了，弟弟要開個超市，這下，也有資金了，做完這些后，她居然感覺到那么幸福。

早晨睡到九點才起，父母小聲議論，“我們對不起二妞呢。”

姐姐拉著她去吃她包的餃子，說要好好說說這些年。

弟弟有些羞澀的說，“姐，我想要個姐夫呢。”

掉了那顆恨的蛀牙，原來可以如此快樂。她回了北京，開了一個公司，不久，遇到一個男人，兩個人相愛了，她以為相愛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原來，愛情有時很簡單。

結婚后，她天天給家里打電話，聽母親聊聊鄰居的豬崽，聽姐姐說家長里短，聽弟妹給她告狀，這濃烈的煙火氣，讓她欣喜。每年春節(jié)，她必然大包小包提著回家，然后一家人圍著包餃子，她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后來，她接受一個雜志的采訪，她被問及：你覺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

她笑笑，答：心中有愛。■（責編 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