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暮暮，你們是我全部的幸福

1

我是武漢人，從小，最疼我的人是外婆。5歲那年，我昏迷了一天一夜，因為腹膜炎差點兒丟了小命。雖說僥幸活了下來，腹部卻留下了一道10多厘米的刀疤。只是當時沒有想到，這次手術會影響到我的一生。

我一直盼著長大，盼著嫁人，盼著有個安全的懷抱，盼著有個屬于自己的家。1998年春天，大學畢業(yè)不久我就結婚了。

婚后外婆和我們同住。沒想到僅僅一年，外婆就突發(fā)急病去世了。從小到大的回憶，一幕幕浮現(xiàn)眼前：外婆用小勺將牛奶一口一口地喂進我的嘴里，每到冬天外婆的手都會凍裂開露出鮮紅的血口，外婆用賣大碗茶掙來的零碎錢替我買來少女的第一件胸衣，出嫁前夜外婆塞到我手中一枚粗糙的銀戒指……

外婆去世那一年，我25歲，海綿一樣汲取著愛卻不太懂得去愛的年紀。外婆去世那一刻，我決定了：生一個孩子，我要給她我所有的愛。我喊醒熟睡的先生，認真地告訴他：我們生一個孩子吧。先生看著我，半天不敢相信。后來他告訴我，那一刻的我是他從未見過的，不再張揚著浮躁著，不再刻意小資標榜現(xiàn)代，不再自艾自憐，那一刻我的眼神柔和，臉上透著圣潔的光彩。

我開始戒煙戒酒戒咖啡，戒熬夜的習慣戒喧嘩的音響還戒掉自己飄忽不定的情緒，全身心地迎接孩子的到來。

2

2000年10月，我懷孕了，檢查卻是宮外孕。醫(yī)生告訴我病發(fā)的緣由，是因為小時候動過大手術，腹腔粘連與炎癥比較嚴重，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沒有釀成大的危險。我接受了右側(cè)輸卵管切除手術，手術進行了4個小時。當看見了潔白托盤里的一團血肉，還在麻醉之中的我突然感到一陣銳痛，窒息了過去。

半個月后我出院回家，腹上多了三個銅錢大的刀口，那是腹腔鏡手術留下的印記。醫(yī)生告誡我，如果想再次懷孕，得先治療，而且懷孕的機率已經(jīng)降低一半，就算懷孕后也必須更加小心謹慎。

治療與等待的過程漫長而艱難。我穿梭在大小醫(yī)院，清晨5點到醫(yī)院排隊掛專家號，連續(xù)幾個月隔天便去醫(yī)院B超檢查；一兜一兜地買回各種中藥；做子宮內(nèi)膜穿刺檢查做輸卵管通液治療，前面的女子疼得哭叫而我一聲不吭，面帶微笑。

2003年3月初，我通過早早孕試紙自查，當看到試紙上兩道紅色的橫杠時，我簡直難以置信：我又懷孕了！一整天，我都傻傻地笑，滿腦子都是彩色的夢，是綻放的孩子的笑臉。

然而出現(xiàn)了流血。我不得不去醫(yī)院做B超檢查，那是一家最大最權威的醫(yī)院，那天是3月8日。檢查單拿到了，我快樂得幾乎要蹦起來，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子宮內(nèi)可見孕囊，孕囊內(nèi)可見少許胚芽組織，約2.0×1.3厘米。

我請假在家休息了一周。3月14日，恢復上班的第一天，下班時我突然感到腹中一陣銳痛，死死按住，才稍稍緩解。半夜3點，我被一陣猛過一陣的刺痛驚醒，血開始不停地涌出來，衣服被汗浸濕，意識開始模糊，卻堅持不肯去醫(yī)院。我以為只要拼了命，就可以保住腹中的孩子。

120急救醫(yī)生來時，我的聽覺已經(jīng)飄乎。隱約聽醫(yī)生說：“快送醫(yī)院！已經(jīng)量不到血壓了。”擔架在狹窄的走道里跌跌撞撞，唯一的安慰是先生鎮(zhèn)定的手。他一直緊握著我，在我耳邊反復說：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再醒來是在武漢市第一醫(yī)院的手術室里，確切地說，是手術刀劃破皮膚與腹部的銳痛驚醒了我，那痛感終身難忘。原來是因為情況緊急醫(yī)生等不到麻醉藥起作用就開刀了。我被做B超的醫(yī)院誤診了！我再一次宮外孕并導致大出血，失血2000CC，因情況危急，只能立刻手術了。

3月15日的清晨7點，我被推出手術室。孩子當然是沒有了。我再一次死里逃生，腹部又多出一條縫合了15針的刀疤，疤痕猙獰。我的雙側(cè)輸卵管已切除，我沒有可能自然懷孕了。

3

3月15日夜里，先生很慎重地和我談話。他說我們不要孩子了，我要你平安，不讓你再增加任何傷痕！他說這話時眼眶紅紅的。他是個冷靜的人，我從沒見過他失態(tài)，但清晨他在手術室外失聲痛哭。

那段時間我們買了新居，因我身體還沒恢復，裝修等事宜都由先生一手經(jīng)辦。那天晚上，我一人在家無聊，就去了新家。新家在頂樓，送有一個空中平臺。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看，滿心歡喜，最后走到通往屋頂平臺的房間。一進去我就愣住了。那是一間兒童房——房間地板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娃娃和小動物，四壁都粘貼著藍底熊娃娃的壁紙，而天花板上，竟全是星星。那是一種夜間會發(fā)光的壁紙，我站在房間中央，僵在那兒：那星星中，可有我丟失的孩子？

輕輕地上樓，來到了屋頂平臺。先生正躬著腰，專心致志地在他親手布置的屋頂花園里忙活。他的腳邊是小半袋草種籽，已播撒了大部分，泥土是濕潤的，剛剛澆過水。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流淚。

他回頭見我，高興地說：看啊，種子很快會發(fā)芽，牽牛花也會開花的。

我鄭重地告訴先生：我要去實行IVF手術，也就是試管嬰兒。

我要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會有他英俊的臉龐，會有他眉眼間的溫柔。那個孩子會住在有藍色夜空的兒童房里，在屋頂?shù)牟萜豪镦覒蛲嫠＃簱浜锫犗s聲。因為孩子，我們一生相系，血肉相連。

4

2003年9月，術后半年，我鼓足勇氣走進武漢市同濟醫(yī)院遺傳與生殖中心。第一次去時我低著頭，有種隱私曝光的尷尬和隱痛。

試管嬰兒，其實并不是真正在試管里長大的嬰兒。它是從母親卵巢內(nèi)取出幾個卵子，在實驗室的試管里讓它們與父親的精子結合，形成胚胎，3天后轉(zhuǎn)移胚胎到子宮內(nèi)，使之直接在媽媽的子宮內(nèi)著床，然后正常妊娠。

教授為我開出了一系列的治療清單，非常繁瑣非常麻煩，而且對于已經(jīng)囊中羞澀的我們來說，一次兩萬元費用是昂貴的。同時，資料上清楚地注明：成功率為30%-40%，世界上有記載的成功懷孕分娩的患者最多手術次數(shù)為22次，而且流產(chǎn)的可能性大于普通妊娠，最可怕的一點是，手術不能排除宮外孕的可能。

十一長假，我開始了手術前的準備項目?；灥捻椖咳绱酥?，抽血抽到我手與腿都發(fā)軟。我在治療室親眼看見一個女子嘔吐與暈倒。據(jù)說，她是用藥后排卵過多，患了卵巢過度刺激綜合癥。聽說那女子后來住了三個月院花費了幾萬元才病愈出院。

2003年12月6日，經(jīng)過各項常規(guī)體檢，服用各種藥劑、注射各式針劑后，我順利產(chǎn)生了10個以上符合手術標準的卵泡。這一天我做了卵泡穿刺手術，又細又尖的長針穿過子宮壁探入卵巢，開始一個一個地吸取卵泡出來。我痛并希望著。

第二天，忐忑不安地給醫(yī)院打去電話，院方告訴我有9個受精卵正常發(fā)育，3天后做胚胎移植手術。按衛(wèi)生部的規(guī)定，為提高成功率，我可以移植兩個胚胎。

胚胎移植手術后，整整一天一夜，我一動不動，甚至不敢有輕微的晃動。那一天武漢下雪了。我枕著雪落的聲音入睡，在泛著藍光的潔白中蘇醒。我給腹中可能存活的兩個小生命取了名字：一個叫朝朝一個叫暮暮。我在心里輕輕地呼喚他們：朝朝暮暮，試管里的孩子們啊，媽媽的子宮就是你們的家，你們快快回家吧。

我繼續(xù)服用維生素E、注射黃體酮來支持妊娠環(huán)境。后來我計算過，這一次手術前后我一共注射212針黃體酮，雙臀肌肉注射處紅腫得厲害，幾乎沒有扎針之處。

2004年2月7日，我到醫(yī)院做B超檢查。在此之前，通過抽血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幸運地懷孕了。B超室里圍著藍色的屏風，躺在檢查床上，醫(yī)生歡喜地說：恭喜你啊，是兩個寶寶！我側(cè)轉(zhuǎn)頭去看電腦屏幕，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那時那刻，所有的苦痛都有了回報，所有的傷疤都是英雄的勛章。

4月10日星期六，我抽血做唐氏綜合癥的篩查，結果陽性（患神經(jīng)管缺陷高風險），風險率為1∶40。無法描述那一刻內(nèi)心的絕望。沒辦法，要咨詢專家得到星期一。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一夜淚流。

夜深了，我無法入睡，坐了起來。這時，腹中一動，接著又是輕輕一顫。是的，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是我的朝朝暮暮在我的子宮里快樂地翻身、打嗝，或是玩臍帶、吮手指。我的淚止住了，如果連我這個母親都不相信自己的孩子是健康的正常的活潑的可愛的，那么他倆還能夠依靠誰還能相信誰？我的心堅定了：朝朝暮暮，無論會有什么樣的結局，媽媽發(fā)誓對你們不離不棄！

煎熬了兩天兩夜，教授的解釋寬慰了我的心：測出的風險比值是針對單胎而言的，而我懷著雙胎，所以測量值偏大，實際上沒有問題。

5

我放棄了美麗和健康。體重比懷孕前增長了70多斤，身材臃腫。妊娠中毒癥的各項指征也出現(xiàn)了，接著糖尿病、高血壓，直到后來心包積液，連呼吸都非常困難。

我住進了醫(yī)院保胎，沒日沒夜地打針防止早產(chǎn)，兩個手背最后腫得無法再注射。這一切，再難再苦再危險，我都不在乎，只要我的孩子能平安健康。

2004年7月19日，我剖腹生下了我可愛的朝朝暮暮。朝朝是個男孩，出生時竟有5斤8兩重，特別像我；暮暮是個女孩，單單薄薄的4斤重，像她爸爸。兩個孩子，美麗而且健康。

手術臺上，我感覺不到傷口縫合的痛苦。我請醫(yī)生將我的孩子們抱來。當朝朝暮暮抱在我的懷里，幸福如此真實如此強烈地沖擊著我，他們的哭聲像音樂，他們的小臉像水果，他們的嘴唇像花瓣，我傾聽著，注視著，親吻著，輕輕在他們的耳邊說：朝朝暮暮，讓媽媽帶你們回家……■

（責編 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