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人拒絕作證權的價值與立法建議

[摘 要]證人拒絕作證制度作為現代法治國家的一項重要證據制度，在世界許多國家的證據立法中都已明確規定，而我國目前對此立法卻尚未確立。這項制度旨在保障人權和實現法律價值的多元化，該制度具有良好的人性基礎和法律傳統基礎，并且符合現代法律的效益價值觀。因此，盡快確立證人拒絕作證制度對進一步完善我國法律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證人拒絕作證權；價值；主體范圍；理由

[中圖分類號]D915.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8-0092-03

知道案件真實情況的人都具有作證的義務，這是各國訴訟法通行的一條規則。我國《刑事訴訟法》第48條明確規定：“凡是知道案件情況的人，都有作證的義務。”但是，證人作證的義務，并不意味著這種義務的絕對化。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證人拒絕作證可能更加有利于對社會整體利益的保護，更加有利于維護良好的社會秩序。

一、證人拒絕作證權的內涵

證人拒絕作證權，又稱為“證人特權”或“證人作證豁免權”，它是指在訴訟中，負有作證義務的證人被司法機關要求提供證言時，因其特殊的身份或職能，基于法律的規定拒絕作證的權利。其核心的內容在于“一個證人可以依法對于已掌握的有關涉及案情的事實不予陳述，拒絕法庭對其進行的調查詢問以及提供有關的證據材料”。這一概念包括以下幾層含義：(1)該權利是一種程序性權利，只有證人在訴訟中才有可能享有。同時，它也是保障權利主體以抗衡國家有關部門違法強制作證權力的權利。(2)證人必須是知道案件真實情況的人，具有法律上證人的資格。一般而言，各國對證人資格的規定大多從年齡、精神狀態方面加以規定。(3)享有作證豁免權的證人必須是與案件的被告人有著某種特殊關系：如律師與委托人之間、配偶之間、醫生與病人之間等等。(4)證人拒絕作證的范圍及內容由法律明確規定，不得濫用，法律沒有規定的，均采用公法強制主義。

證人拒絕作證權與證人資格是相互區別而又相互聯系的兩個不同概念。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48條規定：“凡是知道案件情況的人，都有作證的義務。生理上、精神上有缺陷或者年幼，不能辨別是非、不能正確表達的人，不能作證人。”根據該規定，除了生理上、精神上有缺陷的人，其他知道案件情況的人都享有證人資格。而證人拒絕作證權的成立是建立在證人資格的基礎上，要享有拒絕作證權首先必須具有證人資格，方可因其身份上的特殊性而享有該項權利。有拒證權的證人只是由于其享有拒絕作證的特權而免除其作證的義務，而非取消其作證的資格。

二、國外立法對證人拒絕作證權的規定

作為英美法系的代表性國家之一，英國很早便有了證人拒絕作證制度的相關內容，并在1898年《英國刑事證據法》中予以進一步明確：在普通刑案中被告人的配偶可以作證但只能當辯護證人，不能強迫其作證。如果被告人不讓配偶出庭作證，控訴方也不得加以評論。另外，英國刑法還規定：出于親密關系而隱瞞他人犯罪者不罰。這也肯定了具有親密關系的親屬間的拒絕作證權。因為英國法律大多為普通法和判例法，關于證人拒絕作證制度的許多內容都體現在判例中，但通過上面規定及慣例我們至少可以明確兩點：一是親密關系的親屬之間有拒絕作證權；二是律師對被告人有拒絕作證權。

在美國的證據規則中拒絕作證制度被稱為特權規則，享有特權者可以拒絕提供證言或者阻止其他人對同一事項提供證明。在普通法上，享有特權的交往又稱為法律上特許不予泄露的內情，共有七種基本的類型，即：律師與委托人之間的特權；不作對配偶不利的證言的特權；維護夫妻關系信任的特權；醫生與病人之間的特權；心理醫生與病人之間的特權；牧師與信徒之間的特權；為提供情報者身份保密的特權。特別是律師與委托人之間的特權，普通法上有比較明確的規定，委托人可以拒絕泄露，也可以阻止他人泄露所了解的情況，享有特權者有權拒絕提供證言或阻止他人對同一事項提供證明。

在大陸法系諸國中，德國在其《刑事訴訟法典》中確立了比較完備的證人拒絕作證制度。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52條規定因個人原因的拒絕作證權，其中包括被指控人的訂婚人，被指控人的配偶，與被指控人現在或曾經是直系親屬或直系姻親的人。第53條規定了因職業上原因的拒絕作證權包括：神職人員、被指控人的辯護人、律師、專利代理人、財會師、宣過誓的查帳員、稅務顧問和稅務全權代表、醫生、牙科醫生、藥劑師和助產士等，另外，德國的刑事訴訟法典規定職業幫助人亦享有拒絕作證權。同時，該法典第55條進一步規定：每個證人均可以對如果回答后有可能給自己及其有關親屬造成因為犯罪行為、違反秩序行為而受到追訴危險的那些問題，拒絕予以回答。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雖然各國對證人拒絕作證的主體范圍、具體內容等相關規定不盡一致，但至少有以下幾點是共同的：(1)在主體范圍方面，辯護人對于被告人是具有免證權的，這一點已得到世界各國法律的公認，即使在一些沒有規定拒絕作證制度的國家在實踐中也是認可的。(2)證人拒絕作證權的行使不是無限的，當案件涉及到國家的根本利益時，證人的拒絕作證權往往要受到一定的限制。(3)各國比較普遍規定了因職業原因而享有的拒絕作證權。雖然各國規定的范圍有不同程度的差異，但律師、醫生、法律代理人等職業所享有的拒絕作證權卻大致是相同的。(4)各國大都把涉及國家秘密也作為證人拒絕作證的一個理由，國家秘密的泄露可能給國家的利益帶來更大損失。而西方大多數國家又貫徹直接、言詞原則，如果不給予因公務而知悉國家秘密的人以拒絕作證權，就可能因國家秘密的泄露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因此，日本、德國、意大利等國均明確規定公職人員不就屬于國家秘密的事項作證，法、英、美等國在司法實踐中亦奉行此原則。

三、證人拒絕作證權的價值

1 賦予證人拒絕作證權是保障人權的需要。人權作為人之為人的基本權利，越來越受到世界各國及國際組織的重視和關注，加強世界范圍的人權保護已成為現今世界的共識。在刑事訴訟中，懲罰犯罪和保護人權應當同等重視。過分強調對社會整體利益的保護，不擇手段和不考慮任何代價的追求“懲罰”，追求實體真實，而忽視個人(具有特定身份的)的價值和利益，可能會造成更大程度上的社會不穩定。因此，盡管證人證言對于發現案件真實往往至關重要，但在法治日益昌明的今天，證人不應被完全視為國家機關發現實體真實的工具和手段，應該有維護自己權益的權利；更重要的是，證人拒絕作證權的賦予對杜絕辦案人員為取得證據不惜采取任何強迫手段的傳統做法，防止司法武力的濫用，保障證人人格尊嚴不受非法侵害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2 賦予證人拒絕作證權可保證證人證言的證明力。證據的價值在于其證明力，即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能力。證據的證明力關鍵在于證據的可靠性，不可靠的證據不僅對查清案件事實毫無幫助，而且會誤導司法機關的偵查行為。就言詞證據而言，一般情況下對證據的采納與運用需將作證主體的身份當作一個重要的考察因素。當證人與案件沒有任何利害關系，作為純粹中立的第三人提供證言時，其證言的采信價值最高。一旦證人與案件有某種利害關系，或者證人本身從事的職業具有保密的內在要求，那么，這些人即使迫于法律的強制性規定提供了證言，其證言的可靠性也勢必大打折扣。我國刑事訴訟的證明要求是證據的確實、充分，而要達到確實充分的程度卻必須排除合理的懷疑，對采信價值不高的證據提出質疑本身就是合理的懷疑。 因此，與其強迫具有特定身份的人提供達不到證明要求的證據，反倒不如設置證人特權制度允許其保密以兼顧整體社會關系的和諧。

3 賦予證人拒絕作證權是各種社會制度相互權衡的結果。證人拒絕作證權制度，其理論基礎在于通過該制度保護隱藏于規則背后的特定社會關系。維系社會共同體的社會制度結構是多元的，有經濟、文化、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倫理等諸多元素，各種具體的社會制度應當保持適度的和諧。一般情況下，某一領域具體社會制度的實施不應以對其他領域社會關系的破壞為代價。當不同制度所維系的社會關系產生沖突時，制度設計的價值取向應當追求“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效果。法律制度(包括證據制度)較其他制度而言，并不具有天然的優越性。當具有特定身份的人為司法利益而充當證人時，只要其結果可能導致對另一種社會關系的嚴重破壞，那么法律就需要設置一定的特殊規則，賦予這類人拒絕作證的特權以使其保守秘密。

4 賦予證人拒絕作證權對于維護社會關系的穩定具有重要的價值。證人拒證權的價值一方面體現在對人文精神的關懷和親情關系的尊重，以及對社會安定的維持。任何證人都必然屬于一個家庭，他有維護家庭成員利益、促進各成員友愛的義務。保障家庭成員間的相互信任可滿足人們基本心理安寧的需求，任何人都不能公然挑戰其存在的人情環境和基本社會關系；另一方面證人拒證權的價值還體現在對特定社會關系的保護和對社會公共利益的支持，一個社會的有效運轉，依賴于各個行業的存在與健康發展，各行業的存在和發展必須以良好的信譽為基礎，如果允許律師可以出示當事人的證據，醫生可以透露病人的隱私，牧師可以告發懺悔者的罪行，這無異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其結果將是：當事人不敢請律師，病人和懺悔者不敢向醫生與神父吐露真情，這將嚴重影響這些行業的生存與發展。此外，為了維護國家安全，公務員對公務秘密應有拒證權。總之，為了整個社會群體與職業道德感的形成，為了有效維護社會公共利益，有必要賦予證人拒證權。

四、對我國證人拒絕作證權的立法建議

由于我國立法上尚無有關證人拒絕作證權的規定，我們應綜合比較，并參考國外已有的立法規定，結合本國國情，以界定該公法賦予的私權利的主體邊界。據此，筆者認為我國證人拒絕作證權應包括以下內容：

1 證人拒絕自證其罪的權利。按照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14條第3款(庚)項的規定：任何人不被強迫做不利于他自己的證言或強迫承認犯罪，是一項刑事訴訟國際準則，我國也加入了該公約。因此，在我國刑事訴訟法中，應明確規定，當知情人所要進行的陳述含有對自己不利的事實，如果披露這些事實將會遭受刑事追訴或者有罪判決的不利后果時，知情人有權拒絕陳述這樣的事實。但是，知情人自愿陳述這些事實應不被法律所禁止，該陳述具有證據效力。另外，從實踐角度出發，不管是為了防止司法機關為得到證言不擇手段還是防止證人鋌而走險做偽證，這一權利的賦予都是必要的。

2 親屬間的拒證權。基于對親情和倫理道德的尊重，我國立法不應再回避親屬之間的拒證權，考慮到目前的社會親情觀念，這種特定親屬關系具體來說應包括兩類：其一，近親屬或者曾經有過近親屬關系的人。按照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九章第82條的規定，“近親屬”指的是夫、妻、父、母、子、女、同胞兄弟姐妹。而曾經有過近親屬關系的知情人，應包括離異后的前夫和前妻。其二，監護人和被監護人。監護制度是為保護無父母或者父母均不能行使親權的未成年人，及沒有行為能力或者限制行為能力的人的身體、財產而設立的法律制度。即使監護人與被監護人并無親屬關系，其兩者之間的恩義、親情之感，使監護人與被監護人之間的關系與近親屬之間的關系相近，因此，應賦予監護人或被監護人拒證權。

3 職業秘密的拒證權。職業秘密是一些職業開展業務的必要條件，而從業人員得知這些秘密，必須基于執業對象對執業人員的良好信任關系，為了保護和促進這些職業關系，法律尊重這些關系的機密性質，而賦予職業人員就其知曉的職業秘密可拒絕向法庭或其他機關作證的特權。不同的社會，職業種類大致相同，但其重要性又與一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科技密切相關，結合我國國情應考慮賦予以下幾種職業拒絕作證權：①律師：律師拒證權的確認已經是各國法律的普遍規定。律師在刑事辯護中主要承擔提出證據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罪輕或者減輕、免其刑事責任的材料和意見，以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的責任。律師基于其所擔任的訴訟職能，對于因職業獲悉當事人的秘密或個人隱私應當保密，負有保守職業秘密義務。②醫護人員：主要包括兩種專業人員或專家，即掌握醫藥知識并以為患者治病為業的醫生和掌握護理知識并以為患者護理為業的護士。此外，在醫療機構從事試驗、化驗、檢驗等工作的專業技術人員也在所論之列。這一類的職業秘密是指由診療合同基于醫護需要而了解到的病人的健康資料及相關資料。由于這些資料通常為醫生的診斷和治療所必需，為保護患者個人隱私及合法權益也應賦予他們拒證權。③宗教職業者：對于宗教職業者的保密義務，就是將宗教職業者與信徒之間的信任關系作為重要的法律價值加以保護，這不僅應被視為一項法律責任，也應被視為一項道德責任。此外，我們還應考慮一些例外情形，即當律師、醫生、宗教職業者等對于履行職務獲知的秘密事項經秘密所涉及者本人同意可以作證以及為了制止將要發生的嚴重危害行為，上述享有拒絕作證權的人可以作證。

4 公務秘密的拒證權。所謂公務秘密，一般是指公開后有損于國家或地區的經濟、軍事、文化、科技、外交、司法等方面利益的秘密或情報。公務秘密特權是現代刑事訴訟法所廣泛確認的一項權利，但是主張特權的公務秘密的范圍，各國法律的規定有一定差異，建議我國把公務秘密范圍界定為審判人員、公務員或者受委托執行公務的人員、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三類職業工作者身上。審判人員拒絕作證的權利，是為了維護司法權的獨立性而設定的。第七屆聯合國預防犯罪和罪犯待遇大會通過的《關于司法機關獨立的基本原則》第15條規定：“法官對其評議和他們在公開訴訟過程外履行職責時獲得的情況，應當保守職業秘密，不得被強迫就這類事項作證。”據此，我國也承認該原則，國內法應與其協調一致。就公務員或者受委托執行公務的人員、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對于履行公職所獲知的公務秘密而言，基于公務秘密而享有的拒絕作證權的目的不在于維護國家官員的尊嚴和體面，而是為了保護國家秘密不致泄露，如果泄露了這一秘密，將會對國家利益造成損害。而只有在下述例外條件下，享有公務秘密拒證權的人員方可作證：上一級人民法院同意審判人員就有關評議的內容和在公開訴訟過程外履行職責時所獲知的情況作證的。審判人員不應拒絕作證；公務員或者受委托執行公務的人員的主管機關或者選舉機關同意其作證，上述人員不應拒絕作證；人民代表大會或者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同意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作證的，不應拒絕作證。

5 拒絕作證理由的明示。刑事訴訟以追求實質真實發現為目標，但考慮其他法律價值亦須加以兼顧。在價值權衡之后確立了具有某些特定身份的知情人或者符合某些特定情形的知情人享有免證特權的規定。因此，上述知情人行使免證特權都是以符合特定身份或者具有法定情形為條件的。故筆者認為，在刑事訴訟中，知情人須明示拒絕提供證言的理由，供取證機關審查其是否有權行使拒絕提供證言的權利。在不符合法定條件的情況下，知情人不能拒絕履行法定的作證義務，以保障司法活動的順利進行以及達到發現案件真實情況的目的。當出現證人提出的拒絕作證的理由不足的情況時，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經過審查后，有權命令其作證。但事后查明拒絕提供證言確有理由的，違反證人拒絕作證權獲得的證言，不得作為定案的依據。這是為了保護具有某些特定身份的知情人或者為避免符合某些特定情形的知情人被錯誤地命令作證而給其帶來損害。

綜上所述，證人拒證權制度在我國的設立，肯定會出現一些犯罪行為人由于缺乏足夠的證據而逃避法律的制裁的現象。對此，我們也不必過于憂慮，就像丹麥訴訟法學家伊娃，史密娃所說的：“一方面，社會希望減少刑事犯罪，另一方面，又希望維持社會公民的最大程度的法律安全，這兩者是矛盾的。目的在于保護無辜者的規章必然會被犯罪分子濫用。因此，人們必然在有效地減少犯罪行為和廣泛保護個人之間作出選擇，不管人們是選擇前者還是后者，有一個結論是不可避免的，那就是這種選擇要求付出不愉快的代價。”所以，在我們提倡以人為本、社會和諧發展的今天，更應該在我國立法上確立證人拒絕作證權制度。

[責任編輯：王潤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