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學術界海明威文學的研究多于社會思想的分析,少于敘事藝術的探討。《老人與海》以時空交差的敘事結構成功地表現了“老人”面對年邁體衰的現實,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里,如何通過回憶的形式喚起與大魚搏斗的勇氣,克服戰勝死亡的恐懼心理,展開人類直面生命危機的心態與試圖超越這種危機的努力,實現了時空表現藝術與“老人”心理變化的有機結合。
[關鍵詞]海明威;時空;敘事藝術
[中圖分類號]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08-0126-03
海明威作品中的“真正的英雄不是那些勝利在望時的勇敢者,而是明知前面是失敗而依然挺起胸膛無畏地走向死亡的人”,即面對生活中的逆境他們反抗著,盡管他們的反抗包含著絕望。令人吃驚的是作品中主人公對待人生的態度,與海明威本人的一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反抗、絕望,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1954年諾貝爾文學獎評語中寫到:海明威“小說的藝術之精湛——這點在他的近著《老人與海》中表露無疑。”這一見解對《老人與海》的敘事藝術之精湛做了精辟的概括,但迄今為止學術界對海明威文學的研究多于社會思想的分析,少于敘事藝術的探討。這是其一。其二是《老人與海》中年邁體衰的老人與晚年時期的海明威在面對同一問題“死亡”時,兩位“老人”之間在內心深處有何聯系?我認為,聯系海明威在年歲已高時完成《老人與海》的創作心理,非常有助于我們解讀主人公由桑提亞哥到“老人”的心理變化歷程。正如鄧天中指出: “要說在《老人與海》中的‘桑提亞哥’與‘老人’不是同一個人,似乎有些強詞奪理。然而,充分的文本證據表明,海明威確實是在思想上塑造了一個有別于‘桑提亞哥’的老人。”本文將從“老人”在心理上面對年邁體衰的現實,如何通過描寫“老人”與大魚的搏斗,克服心理上恐懼死亡的視覺切入,分析海明威的時空敘事藝術。
《老人與海》的敘事舞臺是由大海、陸地(古巴)和非洲三個空間構成,大海當然是正面舞臺,是人與自然展開搏斗的戰場。在茫茫的大海上人是孤獨的,必須和自己的敵人進行生與死的搏斗而獲得自我的價值。在這個戰場上,日常性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絕不允許出現超越這個時間的任何幻想。人在這樣的環境下,將成為一個輪廓非常清晰的個體,并追求自我的無限擴大。陸地是老漁夫桑提亞哥與伙伴們共同活動的空間:有給“老人”供應食物的飯店主人馬欽;幫老人照看船只的佩里科;還有對“老人”十分敬重的少年馬諾林,他不僅給老人端水送飯,與老人交談,還經常照料老人的生活起居。陸地是“老人”生活起居、休養的地方,也是他年輕時去過、而現在仍然出現在他夢中的地方。雖然陸地這一空間只在作品的開頭和結尾出現過兩次,但是在很多意義上是和大海相互對應、密切相關的。
非洲在小說里雖然不是現實的空間,卻是老人在夢中必然出現的場景。“老人”和少年馬諾林處于同一年齡時,就已經是開往非洲航海船上的一員。在非洲,那金黃色的沙灘上臥著一只獅子。當下,“老人”在海上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如果把海上的時間當作現在,那么非洲則代表凝固了的“老人”的過去。因為“老人”在夢中夢見的非洲和過去完全一樣,沒有發生任何變化,而且無論“老人”何時夢見的非洲,其情景都是相同的。或者說只要“老人”做夢,就會有一個和過去完全相同的非洲等待著他。我認為這一情景暗示著“老人”想讓時光倒流,回到年輕時期——青春永存的理想空間。
陸地是位于現在和過去之間的一個空間,與海上一分一秒度過的實實在在的現實相對輝映。更具體地說,陸地是一個半覺醒的空間:在這里“老人”不必主張自我存在的價值,因為他完全是村莊這一共同體的組成部分,即使他什么也不做也會有人來照顧他。而大海則不同,再沒有比大海更美麗、更可怕的地方了,但那里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對于“老人”來說,大海這一空間的存在,時刻提示著死神在一天天地迫近。另外,如果說大海代表著現代人生存競爭和承擔責任的空間,那么陸地就是一個比較和諧、悠閑自在的空間。在此,年輕而善良的少年馬諾林就是一個人與自然秩序和諧相處的自然美的化身。
即對“老人”而言,不同的空間分別代表不同的時間鏈:如果說大海代表現在,是他生活的正面舞臺,那么非洲則代表過去,陸地則是交織著現在和過去的混合物。
“老人”面對迫近人生的終點時刻,他的體力明顯地日趨衰退。《老人與海》的一開頭就表明,人們覺得“老人”真是“背運”,或者說處境極其糟糕,因為連續八十多天他沒有釣到一條像樣的魚。這就暗示著“老人”在現實中直面的心理危機。“老人”的危機富有戲劇性,他釣到一條6米長的大馬林魚,對于這個龐然大物,不僅需要高超的技術,而且需要超人的體魄和耐力。很顯然,在此大馬林魚就象征著“老人”要超越和戰勝的心理危機。他必須竭盡全力,發揮自己的所有潛能與之展開生死搏斗,并最終戰勝對方。
“老人”在和大馬林魚以及鯊魚連續搏斗的四天里,并不是單純地為了活下去,而是要用事實證明自己雖然年邁,但仍然具有能夠戰勝對方的實力。于是“老人”想方設法喚回年輕時的自己。即“老人”以各種方式喚起對過去的回憶:年輕的馬諾林;美麗的自然;他心中的英雄喬·迪馬吉奧;高超的釣魚技術以及自己在非洲的輝煌的過去等。這位古巴“老人”就是這樣試圖用回憶的方法讓時光倒流。
以上分析了空間問題與“老人”的深層心理。下面針對時間問題,分析“老人”如何與“老年”抗爭的心理過程。
少年馬諾林的存在對“老人”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第一,他雖然年紀輕輕,但是比任何人都理解“老人”,敬重“老人”。誰都不相信“老人”是出色的釣魚大師,只有馬諾林認為“老人”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漁師。“老人”和少年之間的交流只有他們自己理解,就像每天重復的某種儀式一樣。所以,與其說少年和“老人”之間每天重復著這樣一種儀式,不如說這是倆人之間內心深處已形成了一種默契。至少可以說,少年認為“老人”的存在對他非常重要,而且這種虛構的事實仍然值得他尊敬。也許正是這一紐帶將“老人”和少年緊緊地維系在一起。換句話說,少年就是“老人”年輕時候桑提亞哥的替身;是“老人”生命延長線上的另一個自己。因此,少年同時也代表著“老人”的過去。“老人”對少年說:“在你這樣的年齡時,我就在去非洲的航船上打工了。”因此,在與大馬林魚搏斗的緊張時刻,“老人”不時地念叨著:“要是那個小子在的話!”說這話的時候,“老人”以過去和將來的形式將少年和自己重疊在一起,通過重疊的方式,老人試圖重新煥發年輕人的勇氣和力量。
自然在“老人”超越各種心理危機的過程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比如,大海,年輕的漁夫用男性名詞的el.mal來稱呼它,因為這是他們戰斗的對象,甚至說是敵人。但是“老人”卻用女性名詞的la.mal稱呼大海,因為對于“老人”而言,大海像女性那樣給予“老人”很大的恩惠,因此“老人”也這樣對待它。有時候大海也會表現出暴力的一面,這是因為月亮的力量,大海自己也無法控制。“老人”非常熟悉大海的一切,對于海流和海風的動向、海鳥和魚的一舉一動等等,“老人”都熟知在心。因此,對于海上發生的任何事情他都不會感到吃驚,至于臺風和暴風雨在來臨的幾天前“老人”就已經知道了。海里的飛魚、海蟹等可以給“老人”不斷提供營養,讓他重返年輕活力,海水可以治愈“老人”手上的傷口,或許可以說“老人”身體里的一部分就是海。
也許正是因為“老人”與海的關系如此密切,他才能與上鉤的大馬林魚開始同化。在“老人”的腦海里,大馬林魚的形象發生了幾個階段的變化。最初它是敵對者、對手;接下來必須對它表示由衷的敬意;最后“老人”干脆把大馬林魚稱為兄弟。在“老人”看到大馬林魚從海面上騰空躍起的壯觀景象時,大馬林魚就成為一個“美麗的”、“高貴的”的生物。不過,“老人”與馬林魚發生一體化的情形是在鯊魚襲擊大馬林魚的時候,“馬林魚被鯊魚襲擊的時候,老人感到一種無比的劇痛。”不過,“老人”在吃馬林魚肉的時候,兩者才真正完成了一體化。馬林魚被鯊魚吃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這時“老人”也只有一副骨架了。“老人”早就知道在歸途中鯊魚會出來襲擊馬林魚,這是預料之中的事。自然賦予一切,也會奪走一切,這并不奇怪,因為他們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超越老年危機需要特別的勇氣。喬·迪馬吉奧是“老人”心目中的英雄,這并不是因為迪馬吉奧是最有名的棒球運動員,而是他在腳跟骨都裸露出來的情況下,還能咬緊牙齒全力以赴進行比賽。“老人”也是有勇氣成為迪馬吉奧式的受人尊敬的人物,他在痛苦時想到的是,也許連迪馬吉奧都忍受不了這樣的痛苦,于是他和迪馬吉奧重疊起來,并從中鼓舞了士氣繼續與大林馬魚較量。
下面再看“老人”和時間之間的關系。“老人”有豐富的經驗和高超的釣魚技術,他說:“當然,誰都希望有個好運氣,但是任何事都必須認真地去做,只有這樣,真碰上好運氣的時候,那就看自己的能耐了。”或者說,正是因為他有高超的漁技和認真做事的態度,才終于釣到了大馬林魚。在某種程度上,精湛的技術可以統領和支配時間,依據熟練的技術有時可以做出預言性的判斷。“老人”在第85天看到潮水時就斷言:這天是釣魚的好日子。鉤上馬林魚的時候,他明白如果魚和潮流一起向東運轉,就說明魚開始疲勞。他能根據釣魚線的傾斜度判斷馬林魚什么時候會跳出水面,還預測已經上鉤的大馬林魚什么時候開始在船的周圍打轉。這些知識都來自老人長期的經驗積累,這種經驗同時也是技術,憑借這種技術,可以通過預見性的判斷能力來管理分分秒秒流逝的時間。少年馬諾林對“老人”說:“爺爺是我的鬧鐘!”對此,“老人”回答說:“因為我的年齡到了鬧鐘的時候。”如果自身就是鬧鐘的話,至少對這位擅長釣魚的“老人”來說,對以后發生的事情感到吃驚的可能性很少。
技能管理下的時間具有定期性和循環性。在這位古巴“老人”的心中,深藏著一種具有循環功能的鐘表,所以他對時間終點的來臨早有準備。或者說,為了超越這種心理危機,“老人”鼓起生活下去的勇氣。作品中采用讓“老人”回憶自己年輕時的歲月,從心理上回到過去那身強力壯時的行為中去。《老人與海》的“老人”回想起自己年輕時,在港口與一個被稱為力量巨人的黑人扳手腕的經歷,那場較量整整持續了一天一夜,指頭都扳出了血,最終他贏得了勝利。“老人”想起大家都在叫他冠軍的情景,也就把自己那光榮而輝煌的過去導人了現在,從而增強了他目前戰斗的勇氣和力量。
夢在文學作品中發揮著各種作用,《老人與海》中的夢同樣被賦予了重要的作用。“老人”每晚都會夢見在非洲金色的海濱上與獅子嬉戲。釣到大馬林魚后,“老人”兩天都沒合過一眼,但他心里明白:要想戰勝對手無論如何都得睡上一覺,剛一入睡他就連續做了三個很短的夢:先是夢見一群交尾期的海豚,高高地躍出海面,瞬間又潛入海里;接著夢見自己回到了村里躺在床上;最后又夢見非洲海濱的獅子。耐人尋味的是他的夢在現實中如期上演,之后,大馬林魚高高地躍出海面,由此馬林魚和“老人”的同化不斷加深。戰斗結束后,正如“老人”的夢境那樣,他確實回到村莊,安詳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而且每過一段時間還會夢見獅子。因此,夢在這里發揮著雙重的作用:不僅預示將要發生的事,而且通過時間倒流使“老人”重返青春,并通過獅子獲得戰斗的勇氣和力量。
“老人”是海明威理想化的主人公,是一位兼老人的智慧、年輕人的生命力和超人般的忍受痛苦的毅力于一身的斗士。他從始至終幾乎沒有意識到死,其生命完全貫注于海的空間和現在的時間的二維要素中,他最終目的是無論如何也要取得這場戰斗的勝利。雖然他的到的大馬林魚被鯊魚吃得剩下一副骨架子,“老人”的內心仍沒有發生多大變化,至少他在表面是這樣做的。這天晚上他又夢見和昨晚同樣的夢,讓人覺得第二天早晨他還會繼續出海,去釣他心目中的大馬林魚。“老人”并沒有與自然完全同化,而是有所選擇。海雖然象征女人,但海明威的主人公不可能與女人同化,率直地說, “老人”最終想同化為嘴有棒球桿那么長的大馬林魚。假如這位老戰士在和大馬林魚搏斗的過程中,內心里隱藏著對死的恐怖,他也絕不會讓讀者覺察,否則他就不是海明威的主人公。
恩斯特。卡西爾認為:“在認識問題的歷史進程中,通過對時間和空間問題的本質探討,我們可以明確這樣一個問題:挖掘時間和空間的本質,不是像在迷宮的盡頭浮現出一個未知的答案;而是在被認識問題的自身存在中,發現以某種形式呈現出來的認識問題的基本方向及其基礎。因此,通過對時間和空間結構的探討,我們可以把對事物的認識高度,真實地延伸到反觀自身的深度。”海明威在《老人與海》中正是通過對時間和空間問題的本質性探討,再現了“老人”如何克服老年心理的深層表現,進而反觀了自身的深層心理,并充分表現了海明威文學的時空敘事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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