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比較分析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的“威塞克斯小說”系列和我國作家賈平凹的“商州小說”系列,可以看出兩位作家不僅如實地記錄了時代的大變動帶來的家鄉傳統生產方式、傳統文化和傳統道德觀的變遷與衰亡,而且展現了作家面對這種新與舊、現代與傳統的碰撞而做出的不同情感選擇。
[關鍵詞]哈代;賈平凹;傳統;衰亡;情感選擇
[中圖分類號]1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12-0127-02
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和我國作家賈平凹分別以自己的家鄉為原型,創作了“威塞克斯小說”系列和“商州小說”系列。作品中,作家敏銳地捕捉到了時代的大變動帶來的家鄉古老傳統的變遷與衰亡,同時,作家的主觀情感也時時氤氳于那片他所摯愛的土地之上,顯示了作家面對家鄉新與舊、現代與傳統的碰撞所做出的不同情感選擇。
(一)
威塞克斯(Wessex),在哈代筆下,是一個既有獨特的自然風景,又有深厚的文化傳統的地域,它“堂皇而不嚴峻,感人而無粉飾,有深遠的警戒性,有渾厚的純樸性”,怛這里經濟結構落后、社會秩序保守。1846年,英國廢除谷物法,外國農產品得以進入英國市場,英國農民不得不面臨競爭,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難以維持下去。此后美國農產品極大地沖擊英國農業,直接造成了19世紀70年代英國農村的危機。英國農業迅速衰落,越來越多的農民被迫離開土地,進入城市轉變為工人。這種農業生活的不穩定及傳統生產方式的沒落衰亡在哈代其后的小說《德伯家的苔絲》和《卡斯特橋市長》中反映地更為明顯。
苔絲是個美麗、chunp、善良的農村姑娘,家里沒有了土地,全家人靠一匹老馬販賣小東西勉強糊口,馬死之后,一家人失去了生活來源,她不得不去亞雷家幫工,以后更是背井離鄉,成為開始以工業化方式生產的梭窟槐農場上的農業工人。《卡斯特橋市長》描寫的是打草人亨察爾同資產者伐爾伏雷在政治、商業競爭中失敗、毀滅的悲劇。亨察爾是威塞克斯農民的代表,是一個與宗法社會斬不斷關系的典型。他整個思想觀念的基礎是宗法制,雖然他從事商業活動,但他在商業經營中從不建立賬本而全憑記憶力,買進賣出全憑自己的一句話,這正是古老的宗法制社會農村經濟關系的一種典型表現。亨察爾的失敗和毀滅,正表明了傳統社會向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轉化過程中,傳統生產方式經受著嚴峻地挑戰,最終被新的生產關系擊潰的事實。
我國作家賈平凹自登上文壇以來,見證了我國改革從無到有。逐步深入的全過程。他的創作,如實地記錄了改革中農村生活的點滴變化和中國農村傳統生產方式逐漸衰亡的真實歷程。早期作品《雞窩洼人家》中,通過禾禾、煙鋒與回回、麥絨生活道路的選擇,清晰地展示了在新的社會條件下,順應社會發展,摸索新的生產生活方式,才能走向富裕的生動圖景;《土門》中,仁厚村已被城市包圍,成為了真正的“城中村”,村民已沒有了土地,靠出租房屋或做小買賣為生;《秦腔》則更全面地展示了這種消亡。
《秦腔》寫于2003-2004年,其時市場經濟已經深入人心,現代化以不可阻擋的氣勢推進著,城市建設步伐加快,農民大量涌向城市,土地荒蕪,農村凋敝。這部作品準確抓住了農村出現的這種時代大變動,作品中的清風街可以說是中國當今農村的一個縮影。夏家這個清風街的大家族,在夏天義、夏天智這一輩,仍然處于傳統的鄉土農村社會中,以土地和自己的辛勤勞作掙得了一份家業和眾鄰的敬重,而到了下一輩夏風、夏雨、夏星等人中,鄉村已經出現了新的經濟變動:貧富懸殊、土地荒蕪、農村人口外出打工、農民自辦市場等,與傳統的鄉村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種新的經濟結構、生產方式正在逐步建立起來。
(二)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說:“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筑也或快或慢地發生變革。在考察這些變革時,必須時刻把下面兩者區別開來:一種是生產的經濟條件方面所發生的物質的、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精確性指明的變革,一種是人們借以意識到這個沖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簡言之,意識形態的形式。”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上層建筑也隨之發生改變,傳統文化也在不知不覺中變樣甚至衰亡。
威塞克斯的農民不再祖祖輩輩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而是向城鎮、向有可能雇用自己的農場遷移,導致人口的流動性增強。《德伯家的苔絲》對此有細致地描寫的“這種一年一度從一個農場的遷徙現在越來越盛行了。在苔絲的媽媽還小的時候,馬洛特村的莊稼漢都是一輩子在一個農場上干活,那農場也就是她父輩和祖輩的家。但是近年來一年一搬家的欲望日趨強烈。……他們因此不斷變化著地方。”]就像哈代自己所說:“現在我記不起還有哪位村民住在他所出生的農場。”農村人口流動的頻繁使維系鄉村群體的紐帶逐漸斷裂,文化的傳承失去了穩固的載體,傳統文化失去了連續性,大量的民歌、民間傳說、當地編年史、地形學及命名法失傳。哈代對此有清醒地認識,他說:“那些繼續保持著當地傳統和幽默的定居此地的村民最近已經被多少帶有流動性的勞動大軍所替代了,它破壞了當地歷史地連續性,對于保存傳奇,民間傳說……比任何其他的東西都更為致命。這些東西存在的必不可少的條件是世世代代對某一特定地點的土地的眷戀。”
傳統文化的衰敗在賈平凹的《秦腔》中有最清晰地展現。在清風街的鄉村世界中,秦腔這一古老的劇種,以其獨特的藝術形態和文化力量,在村民日常生活、文化娛樂、精神世界中起著巨大的作用,以至可以說秦腔是秦人的精神故鄉。在小說中,它“成為一種與農業文明相聯系的精神情感的載體。是傳統文化的精神符號。在農村社會的轉型和傳統農業文明的衰落中,它也走向了自己的衰落,并與傳統思維方式、傳統觀念的衰落而同步。”中星帶領的秦腔劇團下鄉演出,每場演出觀眾都寥寥無幾,演到最后劇團收拾舞臺的那些人居然和村人吵了起來,因為村人認為“戲臺上是他們三戶人家放麥草的地方,為演戲才騰出來,應該給他們三戶人家付騰場費。”在萬寶酒樓開業典禮上,秦腔的表演無法賽過陳星的流行歌曲……這一切,證明了秦腔藝術在逐漸衰敗,昔日的輝煌已成去勢。隨著夏天智這顆“秦腔之星”的最終隕落,秦腔劇團臺柱子白雪的下崗,秦腔劇團的四分五裂,秦腔——傳統文化的代表已經陷入重重危機。
(三)
社會經濟秩序的解體和傳統文化的消失引起了人們社會價值觀的變遷,其主要表現為傳統道德的瓦解。W.J.基思認為,哈代對鄉村小說的最大貢獻之一是“一種日漸增強的最終導致鄉村社會群體凝聚力減弱的社會差別意識”。《綠蔭下》中,男主人公迪克是個馬車夫的兒子,沒受過什么教育。他愛上了新來的教師兼管風琴手弗茜,但是遭到了弗茜父親的反對。因為父親讓弗茜當教師的目的是為了“找一個各方面跟她一樣優秀的紳士”,迪克無論如何也配不上她。被拒絕后,迪克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認為向一個各方面優越于自己的女子求婚是個錯誤。至于弗茜本人,她雖然愛迪克,并私下和他訂了婚,但她追求高雅、體面,因而在迪克和梅博德之間猶豫不決。后者是有身份、有地位、人人敬畏的牧師。他能提供一切使她幸福的東西——“馬車、鮮花、上流社會……。”這促使弗茜在答應嫁給迪克后又答應了梅博德的求婚。她說“這誘惑太大了……我無法拒絕。”《還鄉》中美麗、驕傲、任性的游苔莎選擇嫁給從巴黎歸來的姚伯·克林,其主要原因是希望丈夫能帶她離開荒原,去繁華的大都市生活,當她發現丈夫根本不想再離開家鄉時,當初的愛與希望頓時化為了失望與怨恨,不惜冒著與人私奔的惡名離開了丈夫。這種對愛情、婚姻的功利心理和不忠誠的態度,無疑是價值觀改變而導致的對傳統道德的離棄。我們不能否認工業文明前,英國鄉村已有這種意識,但同樣不能否認的是這種意識的增強是工業革命時期統一集中的壓力作用的結果。
古老的商州在賈平凹筆下神秘而迷人,悠長的歷史不僅使它積淀了濃厚的文化遺存,更形成了這里古道熱腸、純樸厚道的民風,雖然貧困,但貧而不失其德,困而不辱其身。建立在自然經濟條件下的分配法則之上的等級傳統和禮教道德,如忠、孝、節、義等成為一個人在群體中是否被尊重的價值依據。在經濟大潮的沖擊下,這種傳統的道德秩序面臨瓦解。《秦腔》中所寫的日常生活、家長里短、風俗人情等“潑煩”事都是圍繞傳統風俗變化、道德解體而進行的。夏天義的墓地重修和輪流奉養引發的兒子兒媳間的矛盾;三踅與白娥的同居;雷慶與妻子梅花貪污票款被運輸公司開除;羊娃等三人打工掙不到錢,實施搶劫、殺人滅口被槍斃;萬寶酒樓儲養妓女;……都顯示了因原有的純樸道德觀念的頹敗而滋生的負面現象。
(四)
無論是“威塞克斯”還是“商州”,作家在描寫他們的時候,都表現出了對于這塊土地的一種深厚的感情。哈代早期小說《綠蔭下》中,曾對威塞克斯作過充滿詩情畫意的描繪:優美的田園風光,具有傳統美德和人倫關系的個體勞動者,過著恬淡平靜、和諧質樸的生活,宛如一個美麗的世外桃源。從中不難看出,哈代對個體自然經濟支撐下的宗法制鄉村社會充滿了深情厚愛。而賈平凹對古老的商州的愛,已無須贅言。然而,隨著社會的發展,時代的前進。作家心目中世外桃源也隨之發生動蕩,古樸、平靜的生活方式被打破,古老的道德觀念面臨挑戰,新生事物日新月異,作家心中的情感也經歷一次嚴峻的考驗。所不同的是,哈代筆下的威塞克斯經歷由封建宗法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的過渡,而賈平凹筆下的商州則經歷著一場社會主義內部結構的巨大調整與飛躍。因而,兩位作家面對社會變化,在瞬間情感上經歷了共同的困惑和疑慮,而在冷靜地思考和理性的分析之后,這種困惑與疑慮又分別表現為不同的情感選擇。
19世紀中后期,英國資本主義工業文明迅猛發展,強力沖擊著威塞克斯宗法社會,改變著這里每一個人的命運。哈代對此有深刻的體驗和感受。在感情上他深深地眷戀著宗法世界的淳樸生活和傳統美德,認為只有鄉村才是“高尚人格和真正德行的綠洲”,鄉村才是感情之花盛開的田園,而鐵的機器是冷酷無情的,資本主義城市則是“瘋狂行動和道德淪喪的策源地”。歷史把一種在哈代看來并非理想的文明形態帶進了威塞克斯,導致舊的和諧破裂,個體農民經濟上陷于破產、失業、貧困的悲慘境地,心靈也別無選擇地被帶進資產階級道德、法律占統治地位的新世界,傳統的倫理關系和價值觀念遭到新文明的踐踏,他們合情合理的生活愿望與理想追求在現實中破滅,陷入無法掙脫的痛苦深淵中不能自拔。為此,哈代的作品更多的表現出對舊有的一切的留戀與惋惜,對陷入悲慘命運的個體的深切同情。苔絲,一個為社會輿論所不齒的女子,哈代毫不顧忌的稱之為“一個純潔的女人”,即已表明他的態度。通過作品,作家告訴讀者,正是由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侵入農村,農民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淪為雇傭勞動者,才導致苔絲噩夢一般悲劇的開始。她的生活方式實屬不得已而為之,根本無礙于她純潔的本性。在《卡斯特橋市長》中,作家同樣給予宗法制農業商品經營者亨察爾以深切的同情。《還鄉》中,姚伯·克林回到家鄉的見聞與感受,也傳達了作家深深的惋惜與留戀。
然而,哈代的進化論思想,又使他不得不承認資本主義社會取代封建宗法社會是人類的進步,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在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指導下,他如實描寫了特定歷史時期社會生活的巨大裂變,記錄了他寄予深厚感情的人們的悲劇性生命歷程。對于未來,他也只有選擇無奈地接受,正如姚伯·克林無奈而又無可選擇的接受家鄉的諸種變化一樣。
賈平凹初登文壇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國社會剛剛開始一場偉大的變革。伴隨著經濟體制的改革和西方文化的沖擊,傳統的道德觀念、價值體系必然受到一定的沖擊。作為一個農家子弟,面對日益加速的現代化,面對與傳統保持一定距離的現代文明,面對與改革一起撲面而來的一些負面的甚至丑惡的東西,他的困惑可以想見。在《<臘月·正月>后記》中,作家寫到:“歷史的進步是否會帶來人們道德標準的下降,浮虛之風的繁衍呢?誠摯的人情是否只適應于閉塞的自然經濟環境呢?社會朝現代的推移是否會導致美好的倫理觀念的解體或趨尚實利世風的萌發呢?這些問題使我十分苦惱,同時也使我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隨著人生體驗和藝術感悟的逐步深化,作家投向生活的目光不再是單純的求美而是冷靜的思考;隨著改革的日益深入,在現代意識的影響下,他堅持用歷史的眼光對當代生活做出正確的價值評估,對農業傳統文化的承載主體——農民做出理性而非僅僅感性的評價。作家在不自覺地流露出對農業傳統文化的難以割舍的戀情的同時,更多的表現出對其負面因素的不乏理性的批判。在《古堡》中,老大眼光長遠,心地淳厚,總想帶動全村人致富,然而總是被辱沒。究其原因,并不是哪一個人的錯,也不是哪一個人落后。而是多種原因造成的。對于改革的未來,賈平凹懷有熱切的希望和信心。《雞窩洼人家》中,充分肯定了禾禾、煙峰新的生活觀和生活方式,寫出了他們的殷實與富足。在《浮躁》結尾處,金狗和小水熱切的等待著又一次大水的來臨,意即期盼著更宏闊的改革大潮的來臨。在《秦腔》中,新的生產關系、新的文化因素被發現和肯定,古老的鄉村正在走向城市化、現代化的道路。
哈代與賈平凹不僅寫出了他們心目中的“威塞克斯”與“商州”,并且通過威塞克斯與商州感應時代的氣息和血脈,準確地抓住了歷史大轉折時期社會生活內在的精髓,表現了作家對于歷史、傳統、現實與未來的深層次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