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女

紅女真名叫什么，沒人知道。聽上輩人說，她年輕時是周口萬貫街妓院里的窯姐兒。1948年，周口解放，上級疏散妓女，先在一起訓練，強迫她們勞動，戒掉煙癮，然后讓她們從良。當時，紅女的丈夫雷中雨正在周口饃鋪當學徒，在其師傅的幫助下，報名領(lǐng)回了一個，她就是紅女。

我上小學的時候，紅女雖已年近三十，但眉眼間仍閃動著一種嫵媚。可能是出身比較卑賤，她很少抬頭看人，更少在大庭廣眾之下露面。偶爾碰上，目光總是躲躲閃閃。現(xiàn)在想來，可能是因為她的青樓生涯使她很壓抑。盡管如此，仍是蓋不住她的美麗。她個頭兒比一般女性高一些，頭盤得也極規(guī)正。她是標準的鴨蛋臉型，杏眼，柳眉，蜂腰肥臀，不胖不瘦，渾身都透著一種說不盡的耐瞧。據(jù)說當年紅女曾在萬貫樓掛過兩年頭牌。她八歲那年被賣進妓院，在老鴇的指導(dǎo)下，不但會彈一手好琴，還會唱一口好梆子戲。尤其《白蛇傳》中“斷橋”一折，很是令人傾倒。十六歲那年，萬貫樓主為其舉行開苞儀式，滿街披紅掛彩，很是轟動。為她開苞的是一位政府大員。那大員從南京來視察沙河防御，當?shù)卣蛯⒓t女當了進見禮。那大員見過紅女后，大為震驚，說是若到南京城，能技壓秦淮河兩岸。因為蘇杭女子偏瘦，燕趙女子偏肥，而這女子，恰在其中。為此，那大官還作了一首歪詩，曾在周口官場中流傳一時。

如此美女，能屈尊下嫁一位學徒，原因有二：一是新社會取消了妓院，二是雷中雨長相不俗，贏得了紅女之心。更重要的是，紅女自認在周口“臭名昭著”，想遠離那個傷心之地，所以，就隨雷中雨回到了潁河鎮(zhèn)。

開初，雷中雨實行的是“金屋藏嬌”，悄悄將紅女帶回家中，一點兒也不敢張揚。但此地距周口只有幾十里路，紙中包不住火，紅女之身份慢慢也就成了公開的秘密。雷中雨像是也不怕這些，他是個善良人，可憐紅女的出身。更令人不解的是，他竟還為紅女當年紅遍周口城而驕傲。連國民黨大員看中的女人如今到了他手中，反倒成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慰藉。雷中雨家中極窮，弟兄幾個都是光棍兒，惟有他娶到了女人，所以他對紅女格外呵護。只可惜紅女已喪失了生育能力，不能為雷家傳宗接代了。為此，紅女就覺得欠了丈夫什么。雷中雨倒開通，反勸紅女說：“像我這種家庭，人老幾輩都是窮光蛋，不傳也好。”平常時候，雷中雨在飯店給人當雜工，和煤拉面，掙了錢，第一件事總是先給妻子撕一件衣料，買一些化妝品。他覺得，把妻子打扮漂亮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事兒。

大概是1954年，鎮(zhèn)上的腳行班改成了搬運隊。當時潁河通航，生意紅火，搬運隊實行了工資制，剩下的錢沒處花，就成立了一個業(yè)余劇團。有人知道紅女的底細，就向劇團推薦紅女。開初，紅女不同意。那時候雷中雨正想進搬運隊當裝卸工，看是個機會，就努力勸說妻子。紅女看丈夫不在乎，方答應(yīng)試一試。那時候紅女還年輕，由于不生育，身段仍如未出閣的大姑娘，到團里一試弦，技壓群芳。搬運隊的頭頭如獲至寶，當下拍板將其夫妻二人招下。頭場戲《白蛇傳》，紅女飾演白素貞，一炮走紅，轟動了潁河兩岸。人生就是這么回事兒，只要有一俊便可遮百丑。由于紅女戲好人漂亮，能給人帶來說不出口的精神享受，人們就再不講她的身世。她自己一走進社會，心中的陰影也慢慢消失，很快就成了小鎮(zhèn)名流。

由于妻子原為風塵女子，長相出眾，現(xiàn)在又當了演員，演藝界歷來傳聞較多，雷中雨開始對妻子不放心了。每天無論干活多累，他總要陪妻子演出結(jié)束后一同回家。紅女自然懂得丈夫的心，在劇團里，她很少與人戲言，將自己封閉起來，幾乎不與男人來往。男人也知雷中雨護得緊，怕引起誤會，也極少有人打紅女的主意。

不想這一年，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鎮(zhèn)上一位男演員，叫周季云，年不過三十，長得很帥。小伙子在部隊文工團呆過，復(fù)員回來后被安排在搬運隊。由于登臺演出過，被劇團留下了。周季云雖沒演過大戲，但心靈，腔口也好，不久就成了劇團的臺柱子。他多與紅女配戲，《白蛇傳》里飾許仙，《劉海砍樵》里演劉海。一來二去，二人就產(chǎn)生了感情。紅女雖出身青樓，但一直未曾愛過。跟隨雷中雨從良，里邊感恩的成份很大，也就是說，她的愛一直還未釋放過。她看到周季云對自己不是演戲中的那種愛，心里開初很害怕。

周季云在外面混過世界，愛得很大膽。雖然他比紅女小兩歲，但他卻把她當妹妹看待。紅女明白他的心事，曾經(jīng)躲過他一時。不想這周季云的進攻性很強，很快就攻破了紅女的防線。二人開始愛得死去活來。

這一切當然逃不脫雷中雨的眼睛，回到家中，他開始審問紅女。紅女不說，他就動武。紅女受了苦，第二天就找周季云訴說。周季云說事情到了這一步，那就給他離婚。一說離婚，紅女有些不忍心，說是自己原為青樓女，畢竟是雷中雨將自己從了良，而且他又是那樣地愛護自己，也從不嫌棄她的出身。周季云說你的翻身決不能算在他雷中雨身上，若不是共產(chǎn)黨革命成功，他怎么有能力讓你從良?現(xiàn)在他把你看成了他的私有財產(chǎn)，當個物件先將你藏起來，后來又利用你進了搬運隊，現(xiàn)在他雖然讓你唱戲，可每天卻像看押犯人一樣看著你!你知道嗎?這是對你的污辱!你完全有理由反抗，更有權(quán)力爭取自由。紅女畢竟是愛周季云，比較來比較去，最后終于下定了決心，回到家中就向丈夫提出了離婚。一聽說紅女要離婚，雷中雨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詫萬分地又問了妻子一遍兒，一下就傻了。他呆呆地望著紅女，再沒說一句話。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當天夜里，雷中雨竟將紅女殺死了。更令人不解的是，雷中雨殺死紅女之后，竟不跑不躲，單等公安局來抓他。殺人自然是死罪，不久雷中雨就被執(zhí)行槍決。臨行前，問他還有什么交待，他很得意地說：“我死后只求與紅女埋在一起。這一回，看哪個還能奪得走她!”

遺憾的是，鎮(zhèn)上人全罵紅女不是東西，因她卑賤的出身，雷家家族都不同意讓她進老墳地，更不答應(yīng)雷中雨與她合葬。

曾老廉

很早的時候，鎮(zhèn)上共有兩家藥鋪，鎮(zhèn)北雷家是萬壽堂，鎮(zhèn)西曾家是積善堂。相比之下，積善堂的門面略大一些。我記得那個曾掌柜是個胖老頭兒，三縷銀白的胡須，像古戲中的美髯公。后來長大了方知他叫曾照廉，大號曾老廉。他的兒子是個中醫(yī)，他自己略懂醫(yī)道，小傷小病的皆能對付。在我的印象中，曾老廉很和善，愛穿一身黑，走過去一股草藥味兒。很可能他不愛走動，又常在室內(nèi)工作，所以臉白得略泛青色。他眼睛很大，年過古稀了還能看出是雙眼皮兒，而且雙得很寬，像韭菜葉子一般；淚囊很大，似吊了兩只肉布袋兒。曾老廉還愛留長指甲，尤其是小拇指甲，很長，常見他用小拇指甲給人鏟藥粉……一指甲，又一指甲，然后包了，安排買藥人齏粉如何用法，聲音很細，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他的鋪子里有幾個大藥櫥，全是黑色，漆得發(fā)亮，一排排的抽屜盒上貼著藥材名稱，字是很好看的小楷，寫在熟宣上，然后貼上去的，貼得很整齊，一看便知主人是個做事很細的人。除去帶抽屜的藥櫥外，還有幾個框柜，柜洞里全是草紙包的大包草藥或錫罐陶罐。營業(yè)的柜臺半人高，上面放著包藥的方紙、鎮(zhèn)紙和算盤什么的。藥臼是銅的，不時發(fā)出”叮咚叮咚”的臼藥聲。

曾家藥鋪的生意一直不衰。

我上小學的時候，每天上學放學都要路過曾家藥鋪，時不時朝里望一眼，多是那個胖老頭兒正用戥子給人戥藥。我和他的孫女是同班。他的孫女兒叫曾云，也是大眼睛。每天放過早學，那個叫曾云的女孩就來到藥鋪，給爺爺端米沫兒和焦油條。曾老廉很喜歡喝米沫兒吃焦油條。我們那地方稱焦油條為焦油果，質(zhì)量數(shù)郭家的。郭家的油果短粗，全是芝麻油，低溫慢火，炸得透紅。把焦油果泡在米沫兒里，喝到底油果仍是焦酥。這種小吃要熱吃，最好把熱油果“臥”在湯里時“吱吱”叫為佳。米沫兒更需熱喝，因為米沫兒是米粉沏的湯，溫度一低就稠得少了風味兒。所以常吃這種食物的人都懂這個道理。當然，那年月每天吃上這種小吃的人也是殷實人家。開過的藥鋪打過的鐵，在藥店里沒有搞價錢的，所以曾家是鎮(zhèn)上富戶。上學的時候，連學校的老師都對曾云另眼看待。

其實，曾老廉深懂為人之道，有錢并不惜錢，樂于助人。舊社會，他堅持窮漢子吃藥富漢子打錢的古訓，算算是沒多少民憤。土改時候，雖然成分給他劃為地主，但并未沒收他的藥鋪，更沒讓他游街挨斗。所以曾老廉在這一點兒上很感激共產(chǎn)黨，處處要求進步，對政府的每項工作都積極響應(yīng)。1957年，上級號召私人商業(yè)大聯(lián)營，他主動與雷家合作，并首先將自家的藥櫥、藥柜貢獻出來。記得抬曾家藥櫥的那一天，請的還是搬運隊。因為那藥櫥是老鐵木做的，十幾個搬運工人喊著號子才能挪得動。只是那雷家對聯(lián)營十分消極，對曾老廉的這些舉動很是不滿，常在人前人后說一些曾老廉的壞話。

沒想就是這些壞話，竟差點給雷家掌柜惹來殺身之禍。

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有一天，我的那位名叫曾云的同學放早學來到了聯(lián)營藥鋪，給爺爺端了一碗米沫兒和幾根焦油果，當時曾老廉正忙著給人抓藥，要曾云先把飯放在柜臺上。問題就出在這碗米沫兒上，等曾老廉忙完喝過湯之后，突然七竅流血死在了柜臺里。

很明顯，這是一樁投毒案。而當時在場的，除去那個抓藥人，就是雷家掌柜了。

公安局立即傳訊了雷家掌柜。公安局傳訊雷家掌柜的原因除去他是當事人外，還有另外兩個原因：一是他對聯(lián)營的消極態(tài)度，二是他在背后說過曾老廉的壞話。另外，通過調(diào)查，當時那個抓藥人一直站在柜臺前未動，等曾老廉給他包完藥之后，人家扭臉即走了。從距離和時間上講，根本沒有投毒的機會。而據(jù)曾老廉的孫女曾云證實，她把湯和油果放在柜臺上的時候，雷家掌柜正在很近的地方盤賬。如此一來，雷掌柜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正在雷家掌柜走投無路之時，沒想曾老廉那個當中醫(yī)的兒子站了出來，而且主動去為雷家掌柜開脫。曾老廉的兒子先查了父親抓藥的最后一張?zhí)幏剑娚厦嬗小办雅比！ｌ雅芍蜗。荒苓^量，三粒不足半錢，且又經(jīng)火煅過。是不是用小拇指鏟過煅砒霜夾在了指甲縫中，最后端湯時抖落到湯碗中中毒身亡?也就是說，曾老先生給那人包過藥后，生怕米沫兒涼了少味兒，所以就忙著去喝湯，于是，細心一生的曾先生因喜歡吃熱油條喝熱米沫兒而丟了性命。這個設(shè)想一出現(xiàn)，曾醫(yī)生急忙去到區(qū)政府向公安人員說明，并要求重新調(diào)查那個抓藥人。問他是否見到曾老先生抓藥時用過小拇指甲。公安人員對曾醫(yī)生為雷掌柜開脫很受感動，當下派人去調(diào)查那個抓藥人。那個抓藥人回答得很肯定，說是他親眼看見曾老先生用指甲鏟過幾粒紅丸藥，但他并不知道那就是煅砒霜。論說，這個設(shè)想可以成立也可以不成立，就是曾老廉用小拇指甲鏟過煅砒霜，但誰敢保證他夾在了指甲里一粒或兩粒?只是曾醫(yī)生是死者家屬，死者家屬為雷家掌柜說話是比一般人有分量的。再說那個雷掌柜為什么要害曾老廉?就是平常有意見并沒有到仇恨得要殺人的地步!也就是說，雷掌柜殺人的動機不成立。如此一分析，案情很快得到緩解。

由于曾家極力營救，雷家掌柜終于得到解脫。鎮(zhèn)人皆夸曾家是積善人家，善根永存。雷家更是感恩不盡，從此不計前嫌，逢年過節(jié)，都要去曾家看望，以恩人相敬，直至今日。

唐眼鏡

唐眼鏡是個民辦教師，在西街中學里教語文，高度近視，眼鏡片兒像瓶底兒似的，眾人皆喊他“唐眼鏡”。

西街中學原為鎮(zhèn)完小，擴大農(nóng)村教育后，改為中學。那里原是山陜會館，我讀小學時就在那里。那時候?qū)W校還有廟院的痕跡，教務(wù)處就安在大殿里，很大的場地，高出地面五尺余，全是方磚鋪地。敬關(guān)公的大殿就建在高臺上面，殿堂高大，全是垛子梁，殿內(nèi)的木立柱又粗又高，柱基雕滿了花紋。記得唐眼鏡當時也在這里讀小學，大概比我高兩屆。那時候他還未戴眼鏡，但近視眼已很明顯，看人老是皺眉頭，瞇著眼，脖子前伸，像斗架的小公雞兒。我入學那年，他已經(jīng)是三年級。他能顯山露水，主要是他爬樹在行。當時，校園里有兩排梧桐樹，又高又大，每到秋天，梧桐樹上的梧桐籽便開始成熟。梧桐籽的果皮像貓耳朵兒，每只貓耳朵內(nèi)結(jié)三個籽兒。那籽粒如黃豆大，剝?nèi)ネ馄ぃ沙裕械耐┯臀秲骸Ｄ悄暝氯兆涌啵嗤┳驯愠闪思央取Ｖ皇俏嗤涓晒饣茈y爬，而這個唐眼鏡卻能像猴子一樣爬到樹頂，為眾娃娃摘果實。每當他一上樹，下面就有許多同學喊他的名字：“唐傳奇，來一枝!唐傳奇，來一枝!”

唐傳奇是唐眼鏡的學名。

唐家住在北街口，原籍湖北成寧，清末年間湖商在中原做生意的人很多，周口就建有兩湖會館。不知什么原因，唐家就在小鎮(zhèn)上落了戶。唐傳奇的爺爺叫唐盛，是個雜貨鋪老板，愛讀《三言二拍》，所以就給孫子起了這么個名字。記得唐老先生說話還有湖北腔，說“湖北”為“湖泊”，鎮(zhèn)上人都喊他湖北佬。工商業(yè)改造時，唐家雜貨鋪與別家聯(lián)營，后幾經(jīng)變改，什么也沒有了，全都充了公。

大概小學沒畢業(yè)，唐傳奇就戴上了眼鏡，從此，眾人便不再喊他唐傳奇，皆喊他“唐眼鏡”。

唐眼鏡眼睛近視，學習成績卻好。平常時候，他除去爬樹外，舉止已像個小夫子，說話多用書面語言，與眾人不入溜兒，顯得很機械。比如鎮(zhèn)人說：“這個事兒”，他就說成“這個問題”；鎮(zhèn)上人說：“我想想”，他卻說“我思考思考”，聽起來很別扭。考上初中后，他又愛上了讀報紙寫詩歌，尤其是對國際風云變幻，更加關(guān)注，而且很認真。報上說“巴拿馬運河引起爭端”，他馬上尋到世界地圖確定巴拿馬的位置。由于他主動掌握的知識多，學習又好，還戴著眼鏡，眾人都認為他是標準的大學生坯子。不想初二那年，突然來了文化大革命，本該當年就要考高中的唐眼鏡一下成了“老三屆”，直到1968年才畢業(yè)。那時候已實行推薦上學，唐眼鏡家庭成份是富農(nóng)，屬“剝削階級”出身，又加上他外表文質(zhì)彬彬，眼鏡如瓶底兒，一看就像個白專型“小資分子”，自然不會推薦他上大學。而唐眼鏡太想上學了。為了能上學，他就極力表現(xiàn)自己，干好人好事，不怕臟不怕累。有一年抗旱時渠水跑水，他竟脫下棉衣團在一起將漏洞堵住，結(jié)果凍病了好幾天。批判會上，他更積極，帶頭喊口號，帶頭揭發(fā)。有一次開他爺爺?shù)呐窌谝粋€上臺，列舉他爺爺?shù)氖笞餇睿詈鬄榻o爺爺劃清界線，竟很憤怒地照他爺爺臉上打了一巴掌。那清脆的“啪”聲響過之后，不但他爺爺懵了，連全場的人都懵了。當天夜里，他爺爺就上吊自殺了。但盡管如此，上頭仍是不推薦他上學，反而認為他的積極有很大的虛假成份。為此，唐眼鏡非常傷心，性格愈來愈悶郁，從此再不積極。更讓人想不到的是，他竟走上了反動道路，偷偷要成立一個什么黨，而且自訂了黨章，行動計劃，黨章的第一句話就是“團結(jié)起來，為自由而斗爭!”接著，他就開始自制了收音機，每天晚上收聽敵臺，并按照敵臺的地址給臺灣寫信。信件很快被查獲，只是公安局開始沒懷疑他，只把目光盯上了街上的袁全。袁全神經(jīng)之后，他就挑釁般地又寫了一封。這一回，連省公安廳都驚動了，派人來查，很快就將其抓獲了。對唐眼鏡宣判的那一天，縣軍管會還專帶他來潁河鎮(zhèn)游行。那時候唐傳奇在人們心中已成了“恐怖”的象征。他真是膽大包天，竟敢成立一個什么黨與共產(chǎn)黨對抗，反動本質(zhì)暴露無遺，這就是白專道路的下場。那一天，鎮(zhèn)上還開了萬人大會，當公安人員將唐傳奇押上審判臺時，全場很靜。

唐傳奇被剃了光頭，身穿囚服，很瘦，面色慘白。由于瘦，那副眼鏡就顯得更為碩大……

海氏豆腐店

海氏豆腐店的店主是個女的，叫海王氏。海家距我家不遠，小時候，每到半下午時分，母親愛帶我去豆腐店喝豆腐腦兒，二分錢一大海碗，我和母親兩個人還喝不完。只是海氏豆腐不是用鹵水點的，而是用石膏。石膏為涼性，喝多了胃寒，犯咳，只能隔三差五喝一次，清涼敗火，尤其是夏天，對身體大有裨益。

那時候海王氏正值壯年，長得人高馬大，大手大腳，只是瘦，像個葵花桿兒。但精神，兩只眼睛清澈如秋水。由于瘦，皮膚很黑，可能是常年干水活，雙手泛白，像脫了一層皮。聽母親說，海王氏的丈夫叫海二，三十幾歲時得大肚子病亡故，只撇下海王氏母子二人。好在海二還留下一盤豆腐磨和一頭大黑驢，海王氏就靠磨豆腐撐起了這個家。

海氏豆腐店靠潁河，院落也不小。磨豆腐的大石磨很厚，磨盤是木的，周圍有一拃高的擋板，只流一個流漿的口，口下面是一個矮砂缸，接漿用的。那頭大黑驢拉獨磨，眼被罩著，不時打著響鼻，干活很實在。海王氏高綰袖口，腰上系著大圍裙，一邊喝驢，一邊晃單。單是兩根二尺見長的木棍釘成的十字架，上面懸在一個大木架上，下面是一個大麻布兜兒，將磨出的豆渣裝進單兜兒里，上下翻滾地晃，將漿晃出，下鍋燒沸，再舀進一只大缸里，用石膏點。不一會兒，漿成為腦兒，再將豆腦兒裝進壓豆腐的柳筐里，用麻布兜單子系了，上面壓上木板和石頭等重物，等水控干，就成了豆腐。

海王氏的獨生兒子叫王八，比我大幾歲。那時候王八已上小學，每天背著書包朝西街的山陜會館里跑。可能是獨生兒子待得嬌，王八頭上留著羊尾巴，像老頭兒的胡子。據(jù)說留這種羊尾巴必須留到十二歲，剃掉時還必須向舅舅討只羊。其實，王八雖嬌，但很懂事，每天一放學就幫娘干活。泡黃豆，撈豆渣，趕驢拉磨，抱柴燒灶，凡是力所能及的活計，他都干。為此，我母親常要求我以王八為榜樣，要我向他學習。王八像是非常明白自己已成為我們這些娃娃的學習榜樣，做起事情更是認真，儼然一個小大人。

眾人便夸海王氏有福氣，養(yǎng)了這么懂事的一個兒子，將來必成大器。

每天早晨，海王氏要擔豆腐出攤兒，地點是早已固定了的，在趙氏鹵肉鍋的東邊。海王氏常年賣豆腐，手上工夫已了得，切一斤就是一斤，而且童叟無欺。海氏豆腐不軟不硬，雖是用石膏點成的，但吃起來不墊牙。前來買豆腐的多是回頭客和固定戶，兩個豆腐到早集下來就可以賣完。王八放早自習后，早飯就在街上吃，一碗米沫兒兩根油條或者一個熱燒餅，吃過了，便幫母親守一會攤兒，讓母親去糧市上買黃豆。這時候若有人買豆腐，就有王八來賣。王八技術(shù)自然比不過母親，要用秤稱，多了去，少了添，將豆腐弄得比較零碎。好在買主大多是老熟人，知道他們母子不容易，也能諒解。

海王氏寡婦熬兒，鎮(zhèn)里不少單身漢都想打她的主意。其中有一個叫豹頭的，追得最緊。豹頭姓雷，也在河邊住，年已近四十，還未找到老婆。他也是母子二人，只是他的母親已年邁。豹頭家距海王氏家不是太遠，為能討得海王氏的歡心，他常來豆腐店幫忙。去潁河里擔水，劈柴掏灰喂牲口，幾乎包攬了所有的重活計。海王氏呢，也不攔他，不遠不近的，任他去忙活。海王氏為了兒子，不愿嫁。自從丈夫死后，有不少人來說媒提親，全被她攔了。開初，鎮(zhèn)上的光棍兒你來我往，像一個個吃嘴的貓，現(xiàn)在由豹頭頂著，給人的印象他們肯定要合鍋了。光棍兒們見寡婦有主了，慢慢地淡了去。海王氏呢，正好利用這一點兒，圖了個清靜。

豹頭是個老實人，只想用實干精神去感動海王氏，可單獨與海王氏在一起時，又不敢把話挑明，回到家中懊悔不迭，心想下一次若有機會決不放過。可下一次機會來了，他又沒了膽子。于是，就又一次懊悔不迭。如此惡性循環(huán)，一轉(zhuǎn)眼，幾年過去了。眼見王八一天天長大，長大了的王八就像一堵墻，越來越高，使他娶海王氏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更令他提心吊膽的是，這王八壓根兒就不喜歡他。可能是戀母情結(jié)作怪，小王八對接近母親的每一個男性都保持著警惕。為討得王八的歡心，豹頭時常為王八獻殷勤，給他逮蟈蟈，買糖豆兒。有一次還破兩塊錢買了一桿自來水筆，可這一切始終沒能引起王八對他的好感，每當他與海王氏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王八總是借故走進來，雙目審賊似地看了這個看那個。于是，王八就成了豹頭向海王氏表白心跡的最大心理障礙。為此，他傷心又犯愁，恨自己又恨王八。每天思想半宿，最后這個笨人就想出了一個笨辦法，就是要除掉王八。因為他十分明白海王氏不愿嫁的原因主要是因兒子，如果除掉了王八，她的希望就會破滅。一個女人沒了兒子就很難再守寡，到時候，他豹頭就可以唾手而得了。

豹頭主意一定，就開始預(yù)謀他的行兇計劃，每天又開始夜思，辦法想了一個又一個，也推翻了一個又一個。因為他十分明白自已的殺王八計劃必須萬無一失，若殺了王八被人逮著，不但白殺了，與海王氏也成了仇人。豹頭每天想得頭昏腦脹，由于太笨，終沒想出萬全之策。

其實，豹頭下不去手的原因主要是他的性本善，每當一個計劃出來，最后都是因善良而否定。他覺得為得到一個女人，害人家孩子，這是喪盡天良的行為。如果事情成功，海王氏就是從了他，他的靈魂也不會安生。有一天，他再經(jīng)不住痛苦的折磨，把紛亂的心事說給了老娘。老娘一聽，怒斥他道：“你有這種想法就是罪惡!當年你爹死時，我才二十幾歲，如果有一個男人用此手段殺你娶我，我會給他拼命的!你現(xiàn)在己不配當王八的繼父，從今以后再不許登海家門!”豹頭見母親如此憤怒，急忙跪在母親面前，痛哭流涕，說：“娘，我錯了!”

從此，豹頭再不進海家門。

不想豹頭一不去豆腐店，事情卻很快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原因是過去豹頭天天來時，喂驢、打水、劈柴等重活計全由他包攬了，現(xiàn)在他陡然不來了，這些繁重的活計一下又落到了海王氏身上。現(xiàn)在，海王氏一下認識到了豹頭的價值，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離不開豹頭了，但又怕兒子不同意。就這樣累了沒幾天，海王氏就累病了。聰明的王八自然知道問題的所在，他悄悄跑到豹頭家，對豹頭說：“叔，咱們兩家合鍋吧！”

豹頭一聽，激動得直流淚水，正要與王八走，又急忙跑回屋內(nèi)，一連給娘磕了三個響頭，對娘說：“娘啊!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豹頭的老母親很平靜地望著兒子，說：“傻兒子，這是你爹當年用過的計謀，叫什么什么欲擒故縱!看，靈了吧!”

兵痞

兵痞姓張，叫張二豹，在國民黨隊伍里當過十多年兵，也沒混出個什么名堂。后來負傷復(fù)員，回到鎮(zhèn)上，眾人都喊他兵痞。

張二豹雖沒混上個一官半職，但卻有一手好槍法。有一年鎮(zhèn)公所里的景鎮(zhèn)長在河灘里打野鴨，也請了他。他拎過王八盒子，一氣打死了十幾只。最后為炫技，揚手打斷了一根電線，揮手又擊落了一只飛鳥，從此名聲大震。景鎮(zhèn)長當即就要讓他進保安隊當隊長，不料張二豹卻一口回絕，說自己拿槍拿厭了，再不想握槍把子，只想捋鋤桿子。

除去槍法，這張二豹還有一絕，那就是騎自行車騎得絕。他能騎著自行車上樹。鎮(zhèn)東街口處有棵歪槐樹，他騎著白行車上去又可倒下來，玩雜技一般。當時鎮(zhèn)上自行車還為洋物，除去景鎮(zhèn)長的日本藍翎車外，就是雷九少的英格蘭“三槍”了。張二豹能將自行車騎這么熟練，又有那么一手好槍法，決非等閑之輩。于是，眾人便開始對他自己所說的身份有所懷疑。一個當兵的，怎能有如此機會騎車打手槍?這張二豹在軍隊里混十多年，到底充當了什么角色，便成了眾人猜測的對象。

張二豹呢，好像對眾人的這種懷疑沒當回事兒，只說自己在部隊里當過勤務(wù)兵，騎車打槍都是那時候練的。當時跟的是一個團長，只可惜那團長在一次與日本人作戰(zhàn)時為國捐軀，要不，自己眼下定管弄個連長干干。對張二豹的這種解釋，人們似信非信。眾人一旦遇上這種似是而非的問題，就會有人猜測或演繹。有人說，這張二豹當過團長的勤務(wù)兵可能是真，只不過他與團長的二姨太勾搭上了，被團長打傷，潛逃而回。不信你看他受傷的部位，恰巧是大腿內(nèi)側(cè)，那是團長捉奸之后，要先打掉他的命根子，只可惜團長的槍法不太準，打偏了。還有人猜測道：這張二豹壓根兒就沒當過什么通訊兵、勤務(wù)兵，他很可能已官至營長，只是他所在的部隊投降了日本人。抗戰(zhàn)勝利后，他怕落下漢奸的臭名，逃跑回來。不信你們看他那眼神，老是游游離離的，肯定心中有鬼!那是一種“失節(jié)”的眼神，是民族的罪人。他為什么不敢進保安隊?就是怕上頭查他的身份!還有人說，這張二豹全不像你們說的什么勾搭團長的二姨太、漢奸什么的，他可能是個很有地位的特務(wù)，是上頭特意派他回來潛藏在這里完成什么特殊任務(wù)的。不信你看他看人的目光，很毒的。那是什么目光?那是仇視共產(chǎn)黨的目光!他身負重任，當然不會把一個小小的保安隊長看在眼里……如此猜來猜去，張二豹就在鎮(zhèn)人的猜測中成了一個神秘人物。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當眾人都認為你神秘的時候，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他們的懷疑。比如張二豹早晨去雷羅鍋茶館里喝功夫茶，眾人就說他是在觀察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尤其是外地人，更是他注意的對象。比如他偶爾到廟院里去轉(zhuǎn)悠，就有人說他在與人接頭遞送情報。當然，也有人說他去懺悔，更有人說是他思念團長的三姨太，去廟里為心上人求神去了。

一個人生活在別人的懷疑之中，他自己又不知道，這是很可怕的。而且人們越是懷疑張二豹越覺得他是個危險人物，有好事的人就開始跟蹤窺視他，一有什么異常很快就會在小鎮(zhèn)里傳開。可以說，張二豹的生活軌跡在眾人的監(jiān)視中越來越公開化，基本上已無隱私可言。這種眾人全參與的舉動幾乎等同于二十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更可悲的是，張二豹對此毫無察覺，還自以為很得意地遵循著自己的生活規(guī)律。他當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規(guī)律與不規(guī)律統(tǒng)統(tǒng)成了全鎮(zhèn)人公開的秘密。他在真實與虛構(gòu)中的形象越來越不佳。沒人敢給他說媒提親，沒人敢與他保持過于親密的關(guān)系，更沒哪個女人敢與他相好。他越來越生活在“索離疏群”四個字中。直到這時候，他才感到不對勁兒，只可惜為時已晚，鎮(zhèn)里已沒任何人相信他。

張二豹覺得不對勁兒是因為這樣一件事：有一天他去鎮(zhèn)東黃菜園走親戚，他的老表聽說他來了，忙借故走開，不與他見面。吃飯時也沒人陪他。張二豹就覺得很奇怪，問表嫂子說，你們一家人看我的眼神怎么有點兒不對勁兒?表哥早晨還去趕集，怎么一聽說我來就躲了?他的表嫂是個老實人，忍耐不住，就向他說了實情。他一聽懵了，回過頭來一想，更發(fā)現(xiàn)了許多不正常。他十分氣憤，飯也不吃了，怒沖沖地回到鎮(zhèn)里，見人就拉住人家解釋自己真的什么也不是，只在軍隊里干過十幾年勤務(wù)兵，你們?yōu)槭裁床幌嘈盼夷?眾人這下更覺得他不可理喻，都說他肯定心中有鬼，要不，為什么逢人就解釋?你若心中沒羞事，就別怕鬼敲門。張二豹一想也是，當天就在十字街處放了一張竹床，一天到晚坐在或躺在床上；餓了到飯鋪里下碗面條，渴了到茶館里喝碗熱茶，不渴不餓時就坐在床上看書，連解溲也不遠去。一句話，就是將自己的生活全部公開化。眾人一開始還覺得稀罕，有些好心人已開始感到冤枉了他。不想鎮(zhèn)上更聰明的人說：“他為什么如此表白自己?他表白的目的是給誰看?說不定呀，他干的事情要比我們想的還厲害!”

張二豹當然聽不到這話，他只感到鎮(zhèn)人看他的目光越來越警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