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桌子上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許彬拿起電話說了聲“你好”,里面傳來一陣語無倫次的聲音:“派出所嗎,出事了,出事了,是派出所嗎?”
“是,是派出所。你慢慢說!”
“我是廣場服務員,有個神經病爬候車室樓上去啦,現在正拔著頂子上的紅旗呢!你們快來看看吧!”許彬電話還沒撂下,就看見劉長路和冀鋒已經推開值班室的門,向廣場跑去了。
他們倆跑到廣場的時候,在候車室外面已經聚集了許多旅客,有的仰頭往上面張望著,有的相互指指點點說著什么,還有的舉著手機調焦距準備拍照,前面有幾個民警擋著往前擁擠的人們。候車室的頂子上面,一個穿著破舊,身材消瘦的中年男人正拼命地舞動著手里的紅旗,嘴里不停地喊叫著“解放啦!解放啦!解放軍進城啦!”冀鋒見此情況馬上舉起手機按了一下快捷鍵:“韓教導嗎?我是冀鋒,您聽得清楚嗎?有個神經病跑候車室頂子上去啦,對!神經病!現在正舉著紅旗喊解放了呢,您快下來看看吧!”剛掛斷電話,劉長路就給他來了一下:
“這個時候還找他?你還不抓緊啟動應急預案,組織人疏導旅客,設置警戒帶,叫消防隊來急救車,找人上去救他!”
冀鋒回答說:“我得先通知教導,大主意他拿,你們現在就是控制住現場,千萬不要采取過激行為,別惹他跳下來。”
劉長路一梗脖子:“你看看這情況!候車室好幾十米高,他站在邊上搖紅旗,一腳踩不穩就得掉下來,你還等……”
“長路!”冀鋒的語氣嚴厲:“我是在等領導出現場定行動方案!這個時候你別瞎摻和,剛剛說完的話你忘了嗎?”
聽到這句話,劉長路泄氣了,他雖然有點不情愿,可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他心里清楚,保護現場維持秩序,疏導附近旅客,不做過激行為刺激當事人以免引發嚴重后果,冀鋒這樣處理怎么說都不能算錯。但他非要等教導員來再采取措施,就是純屬想要教導員的好看了。想想韓教導員平時對自己的樣子,他怨氣一下頂到了腦門,真應該讓他坐蠟!可他抬頭看一眼頂子上的人,黑黃的額頭上流下的汗水把糙亂的頭發貼在臉上,迷茫的眼睛里仿佛有東西在閃亮,瘋子怎么會知道哭?再注意聽聽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看他的打扮,像個民工。他心里已經判斷出個八九分了。
“長路,你看,你看是什么情況?”氣喘吁吁的陳其嘉跑到他跟前問道,“我帶站臺接車的哥倆過來啦!一會兒內保組的人就來。”
“其嘉,我注意觀察了,這人不像是胎里帶。”
“你的意思……”
“是突發性的精神病,最近肯定受過什么刺激,咱們得救他,要不然過會兒他真跳下來啦!”
陳其嘉畏難地搖搖頭:“太高啦,他呆的地方是魚脊梁的邊沿兒,上去救他有可能讓他拽下來呀。”
“那咱們也得試!你聽他喊叫的口音了嗎?是外鄉人。別讓他一條性命扔在半道兒上。我從外部旋梯上去,你在底下配合我!”劉長路說完話剛要走,被陳其嘉一把拽住,“師傅,要上也是我去,你在底下配合我!”“你別和我爭了,蹬梯爬高攀登翻越我當兵時練過,這是我的強項。你行嗎?你現在能做的就是在底下配合他。”
“師傅,我怎么配合呀,跟他一起瘋?”
“差不多,估計這小子大決戰看多了,你沒聽見嗎?正準備解放平海進城受降呢!”
陳其嘉苦笑一下:“我的師傅呀,這時候你還逗呢!”劉長路咧嘴笑了笑,拍了拍陳其嘉的肩膀,轉身朝候車室墻邊的旋梯跑了過去。
教導員韓建強腆著個肚子吭吭地跑到了現場。冀鋒馬上過去向他進行匯報,把自己命令保護現場維持秩序,疏導附近旅客,不做過激行為的事情描述一遍,末了還加上一句:“具體情況就是這樣,您看呢?”韓建強不停地手向上扶著眼鏡:“這個,這個得趕緊報告處指揮中心,這事鬧的,趕得真巧,一會兒局長就要來啦……喂,那是誰爬頂子上去啦?誰讓他去的?”
他看見的人就是劉長路。
劉長路一股勁爬到候車室頂子上感覺腿有點軟,心臟也在急速地跳動著。“唉,我是不是老了?”這個念頭一閃就立即被眼前的情景取代了。神經病發現他了,手中的旗子停止了舞動,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就這樣對峙了一會兒,神經病沖他擺出個停止的手勢:“你別往前走啦!現在已經解放了!所有地主資本家還有包工頭已經被政府鎮壓了,你們應該舉手投降!”
“我知道!我來就是準備讓你接受檢閱的。”劉長路用手指了指下面。“你看看下面,都是我們的人,都準備好了,就等你下去受降呢!”
“不對!投降怎么不打白旗呢?看來你們還是想騎在我們老百姓頭上欺負我們。”
“好,好,請長官先別轟炸。”劉長路拔出別在腰上的電臺對陳其嘉喊道:“其嘉,馬上弄快白布當白旗晃悠晃悠,快!”陳其嘉答應著跑遠了。
“長官,您是哪里人呀?”劉長路知道這個時候不能讓對方閑著,立即向對方發問。這樣既可以爭取時間,也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管不著,老子有身份證!老子還有好多老鄉能證明呢!”
“聽你的口音不是平海人吧?你肯定是隨著大部隊渡江過來的。”
“是啊,我們來了好幾十人呢!”
“嚯,來的可真不少,都去哪兒了?”
“都在開發區建筑工地呢,我們準備把你們平海的小房子都拆了,全蓋成我腳下的高樓。”
“好!還是長官有理想,有抱負!”
教導員韓建強揉著發酸的脖子邊不停地擦著汗,扭過頭來對冀鋒說:“這個劉長路,誰讓他去的?無組織無紀律,要是引起嚴重后果,出現死傷事件,誰負這個責任?”
冀鋒看看手表:“教導,估計公安處的人馬上要來了,局長也快到了,咱們怎么辦呢?”
“怎么辦?我知道怎么辦!張所開會還沒回來,我這個教導員怎么處理這樣的情況?”
這個時候陳其嘉拿了塊白床單跑來了。韓建強一看就皺起眉頭:“陳其嘉,你還真準備舉白旗呀?”
“教導,我得對上面晃悠晃悠呀,這樣對長路有利。”說完他就舉起床單沖頂子上來回地擺動。
屋頂上的劉長路指給神經病看:“長官,你看,下面按你說的做了,你和我下去檢閱吧!”
“接我的汽車呢?”
“你看呀,車正往廣場里開呢!”劉長路看見兩輛奧迪正駛進車站。局長來了!
“好吧,我這就和你下去。”聽完這句話,劉長路長舒了一口氣,連忙示意對方慢點向自己靠攏。神經病慢慢地踩著屋頂的邊沿向他身子靠過來。突然,他像想起來什么似地回轉身,用力把手里的旗子向下扔去,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子一踉蹌,腳下打滑,整個人往側下方倒了下去。
劉長路猛然發力向神經病沖過去,瓦片在他腳下不斷發出碎裂的聲響,他控制住自己已經傾斜的身體,伸出右手死死地抓住了對方揚起的胳膊,用盡全力往身后扔去。
神經病當時的感覺肯定有點飄忽,因為他整個身體幾乎被劉長路拽得離了地,經過短暫的飛行后趴倒在房頂上。
此時,劉長路的身體已經懸空,他腦子沒有亂,努力控制住重心,極力將身體扭轉面對伸出來的屋檐,在整個身體快要脫離屋頂落下的時候,迅速伸出左手搭在屋檐上。“哎呦……”樓下的人們發出一片驚呼和感嘆聲。劉長路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懸掛在抓住屋檐的左臂上。
韓建強沒想到是這個結果,呆呆地張開兩手,張大嘴,喊什么早想不起來了,整個人仿佛凝固了一樣。
冀鋒對靠近墻根的幾個民警大聲喊叫:“你們幾個靠前呀,一定得接住他!另外幾個人快從樓道上去支援啊,別都傻站著!”幾個民警迅速跑到劉長路的腳下,無奈地抬著頭張開手,不知道能不能接住隨時有可能掉下來的劉長路。
懸掛在屋檐上的劉長路感覺左臂快要不是自己的了。他運足一口氣,盡量揚起頭“啊!”地一聲喊,抬起右臂也抓住了屋檐。這使他感覺輕松許多,他費力地用腳空蹬著,想尋找可以著力的支撐點。這個時候陳其嘉也爬上屋頂了。他上來的同時還拿了一根十幾米長的繩索,在他站的位置只能看見劉長路抓住屋檐的兩只手,還有趴在遠處疑惑地注視著他的神經病人。
他先示意神經病人別動,然后馬上用繩索拴個活扣,試了下長度,想找個地方固定住繩索,可最近的煙筒離他還有三、四步遠。他一咬牙把繩索纏在自己腰上,打了個死扣,沖劉長路喊道:“長路!我上來了,現在給你遞繩子過去,千萬別用太大的勁,我找不到借力的地方!”
“啊!”這是劉長路惟一能做出的回答了。
聽到回答后,陳其嘉把繩索向劉長路兩只手的方向拋去,然后一點一點地放松著長度。突然,他感覺腰間一沉,一股力量在拽著他的身體向前撲。劉長路拽到繩扣了!他趕緊蹲下身子,可還是來不及了,他被劉長路拽得向下滑行,瓦片在屁股底下啪啪地碎裂,有一片彈起的碎塊狠狠地頂在他的兩腿之間,疼得他差點松手。他忙用力拉住繩索,滑行中看準屋檐邊上突出的邊沿,伸出雙腳用力地蹬住,制止住下滑的勢頭。
劉長路的一只手拽住繩套。此時全身的重量幾乎都落在這根繩索上。這種情況下他知道陳其嘉不可能維持多久,萬一他撐不住兩個人都得掉下去。現在自己能做的就是借這個力量向上爬。可他提了幾次氣都沒成功,沒有上面拽繩索人的幫助,他怎么也完成不了引體向上這個動作。他拼命地大聲喊著陳其嘉的名字,“其嘉,你給我點勁兒,我上去!”陳其嘉此時憋得滿臉通紅,聽到喊聲下意識地抓緊繩索,雙腿用力向后蹬去。劉長路借著這個力量雙臂向上用力,把自己的身體拉向高處,當頭部達到屋檐這個高度的時候,右臂迅速外展,一個漂亮的單立臂把整個身子撐了起來,然后騰出左臂同樣操作,把上半身搭在屋檐里面。陳其嘉見此情況忙用力向后拽著繩索。劉長路終于把腿跨在屋檐上,然后往里一打滾兒,人躺在了屋頂上面。
“好,好樣的!”圍觀的旅客被這精彩的救援和自救的成功打動了,不約而同發出一陣喝彩與叫好聲,隨之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劉長路仰面朝天地躺在屋頂上不住地喘氣,他這時才感覺渾身發軟想掏支煙抽都沒力氣了。“師傅,你真行呀,這一手夠絕的!”陳其嘉揉著被繩索磨出血道子的手,“要是換了我,就他媽的上不來啦!”
“這都是以前當兵時練的,我是寡婦生孩子……靠的就是這點老底兒。”
“都是這個神經病折騰的!”陳其嘉說完這話,兩個人都想起還有個神經病呢,緊張地同時往上面看去。神經病老老實實地趴在他們上面,眼睛里充滿了驚恐,顯然是讓剛才那一幕高空驚魂嚇著了,嘴里還不住地叨叨著什么。
劉長路費勁兒地向上面移動著身體:“你怎么趴下啦?過來!給叔叔把口袋里的煙掏出來。我手都木啦!”
神經病不住地搖著頭:“我不過去,我不過去,我弟弟就是這么掉下去的,我是拿著他的撫恤金回家的,我不能過去。”他的神智開始恢復了。
“你怎么跑上面來的?你不回家了?”
“我買車票啦,可是他們都不讓我進,還說怕影響領導進站,非要等領導進去后再放我們這樣的人進。”
劉長路和陳其嘉對下眼神兒,心里都在想,一個局長要進站上車,下面就弄這么大的動靜。甭問子!肯定也有咱們民警的事,估計清理他們這樣的人時沒什么好臉兒!可這也不至于讓他跑到屋頂上面來呀,想到這里劉長路又問:“因為這個,你就爬樓頂上來了?”
“我懷里揣著錢呢,有幾個人總在我身邊轉悠,我害怕呀,我先找服務員央告他們放我進去,他們理都不理我,還往外推我。我又找警察了!”
“你跟警察怎么說的?”
“我說有人要搶我的錢,讓他們保護我!可他們說我神經病,我當時腦子就蒙了,一回頭看見那幾個人還盯著我,嚇得我跑進廣場里面就爬上來了!”
話說到這里全明白了,這人是因為精神緊張過度疲勞,突發的神經錯亂。這樣的事情以前在車站,在列車上也時有發生,多半是長途旅行疲勞過度再加上精神緊張。況且這回他手里還有許多錢。劉長路拍拍腿,活動了一下胳膊,看著還戰戰兢兢的民工:“你別害怕,我們是警察,跟我們下去到醫院檢查一下,沒什么事,你就回家吧!”
民工緊張地點點頭.慢慢地站起身來,被劉長路和陳其嘉夾在中間,向屋頂的天窗走去。
剛才這一幕被進站上車的局長看個滿眼兒。他雙手拤腰正準備指揮一下車站各部門和派出所聯合救助,當一回現場總指揮呢,沒想到這么快事情就了結了。他多少有點失望,剛要和一臉媚笑的站長進貴賓廳候車,一回頭看見了帶隊趕到的公安處副處長。兩個人握著手指指點點地說了一會兒,然后揮手致意,局長被一幫人簇擁著步入貴賓廳。
副處長回過頭來沖人群里就喊:“韓建強呢?韓建強!你過來!”
正和技術科小楊說話的冀鋒聽見副處長的喊聲,忙沖不遠處的教導員說:“教導,教導,劉處喊你過去呢!”
教導員韓建強連忙一溜小跑到劉處長跟前:“劉處,您找我呀”?
劉處長的年齡和韓建強差不多,可兩邊鬢角的白頭發明顯要比教導員茂盛。“韓建強,你是怎么搞的,知道今天局長從這里上車還來這么一手?”
韓建強一臉委屈:“劉處,您也看見了,這是突發事件呀!”
劉處的手從里向外一擺:“你甭說客觀!你怎么處置突發事件的?你們制定的預案呢?你自己看看,民警和旅客都混一塊兒了,連個警戒帶也不拉.都他媽的一起看熱鬧呀?”
“劉處,您別著急,當時光顧著救人了,是我們考慮問題不周全,沒把工作做好。”
“還救人呢!那是誰呀?掛在房頂子上面跟耍猴似的,幸虧是上去啦!要是摔下來怎么辦?”
“哦,那是劉長路,咱所值勤三組的民警。”
劉處長沒再問下去,用手指著韓建強:“我把現場的人都給你留下,詳細調查事情的原因,下午給我一個報告。”說完拉開早已緩緩駛近身邊的汽車門,一伏身子鉆了進去。
“劉處慢走,劉處慢走。”韓建強不停地對著汽車彎腰舉手,直到汽車開出車站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