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夜晚,讀書到夜深,在青燈照壁、素紙映輝的世界里,忽然不知何處傳來細若游絲的“瞿瞿”聲,帶著特有的金屬質地感,似來自茫茫天宇,又似來自身邊耳畔,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特別清晰。那一定是蟋蟀!循聲找去,果然在廚房里的一堆青菜上找到了一只蟋蟀,此刻,它正在菜葉上唱得起勁。這只黑褐色脊背的蟋蟀,唱得是那么清脆、悅耳,卻又那么寂寥、落寞。它也許還不知道已被鄉下菜農販運進城里來了,陰差陽錯地誤入了鋼筋水泥的叢林,再也回不到它自由歡快鳴唱的田園了。這個流浪歌手,如果它知道離開了故鄉,那么它唱的一定是思鄉曲吧!
說起蟋蟀,大多數人并不陌生。蟋蟀是一種古老的昆蟲,至今已有1.4億年的歷史,北方人俗稱蛐蛐兒或蟈蟈,在生物學分類中屬昆蟲綱直翅目蟋蟀科。因其能鳴善斗,自古便為人飼養。蟋蟀優美動聽的歌聲并不是出自它的嗓子,而是它的翅膀,翅膀就是它的發聲器官。蟋蟀唱歌時一直不停地震動雙翅,在蟋蟀右邊的翅膀上,有個像銼一樣的短刺,左邊的翅膀上,長有像刀一樣的硬棘。左右兩翅一張一合,相互摩擦,振動翅膀就可以發出悅耳的聲響了。
從古至今,蟋蟀頻頻走進文人墨客的詩詞文章里,流傳千古。早在《豳風·七月》里就記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宋朝詞人周邦彥云:“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蟋蟀古語里又稱作“蛩”,《說文解字》里說“蟬蛻曰蛩”,也許古人認為蟬與蟋蟀原是一家吧,蟋蟀在秋天代替蟬繼續鳴叫,讓人世間少了許多寂寞。1982年夏,臺灣著名鄉愁詩人余光中在信中說:“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四川鄉下聽到的那只。”濃濃的思鄉之情,深深觸動了作家流沙河的靈感,于是有了后來被選入高中語文課本的《就是那一只蟋蟀》:“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海峽那邊唱歌/在臺北的一條巷子里唱歌/在四川的一個鄉村里唱歌/在每個中國人腳跡所到之處/處處唱歌。”蟋蟀從此也就成了鄉愁的載體。后來讀到《時代廣場的蟋蟀》這本書,一只康涅狄克州鄉下的蟋蟀因為覓食而鉆進野餐盒中,又被人帶到繁華的紐約時代廣場地鐵車站,喬治·塞爾登在一個夜晚路過車站時聽到了它的鳴叫,便想起了遙遠的康涅狄克州,想起了故鄉的炊煙、綠樹、碧藍的天空和收獲的玉米……如今,近半個世紀過去,那只蟋蟀仍在書中嘹亮地鳴叫著,叫得讓人心慌、讓人心動、讓人心悸、讓人心碎。
當暮色四合的夜里,你突然被“瞿瞿”聲彈破舊夢,窗外清風徐徐,月色如水,涼意襲人,就知道秋天到了。隨著這只穿過長長歲月潛入我房間的蟋蟀,鄉愁也不知不覺地潛入我的心房。我坐在地板上,凝望著這只錯入滾滾紅塵的蟋蟀,不由地懷想起了童年的鄉間,想起了鄉村老家風清蟲鳴、漫長寂寥的仲夏夜,想起了那些充滿田園牧歌氣息的流金歲月,那些往昔的美好時光,又一一浮現在眼前。記得小時候在家鄉,天高云碧,大雁南飛,黃葉遍地,我們常在秋天的野地里捉蟋蟀,裝在用高粱篾子做成的籠子里,聽它們唱歌,看它們打斗,蟋蟀給我們的童年帶來無限的歡樂。到了晚上,蟋蟀就像夜游的民間歌手,草叢下,瓦礫間,土坯墻縫中,堂屋和廚房里,它們無處不在,整夜不知疲倦地奉獻出清悅、樸素的鳴唱。多少浮枉事,都作紅塵去。恍惚中,覺得它一定是童年被我裝入籠中的那只蟋蟀,身上還有家鄉的玉米和高粱的氣息,但我實在已與它分別得太久太久。
桃李春風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燈。記得豐子愷說過,30歲的男人仿佛是日歷上立秋的那一頁。看到這句話時才20歲,覺得離自己還很遠,而如今轉眼已到了30歲,才發現時光原來如此短暫。在蟋蟀“瞿瞿”的十年間里,時光流轉,韶華易逝,似水流年匆匆而去,不禁讓人感嘆美人心灰,少年漸老。在立秋季節,坐在30歲的門檻上聽蟋蟀的歌聲別有一番滋味。它時而獨吟,時而合鳴,時而悠揚舒緩,時而高昂激越,沒有塵世里嘈雜的喧囂,清新如秋雨,淡泊如秋風,遙遠如秋夢,如怨婦撫奏琵琶,如秋風輕掃落葉,低徊哀怨,愁腸百結。十年蹤跡走紅塵,回首青山入夢頻。這些年為了求學和生活而東奔西走,翻過高山,跨過江河,走過鐵路,穿過隧道,現在又流落到這個陌生的小城,在生活的重壓下,自然少了許多閑情逸致,再沒有留意過蟋蟀的歌聲了。今夜,重新聆聽到這久違的鳴唱,竟然覺得它是那么的真摯、親切、質樸、圓潤,似乎還有家鄉戲的曲調和韻味。
人生有夢不覺寒。夜更深了,后半夜的圓月斜掛西天,月色似濃濃的鄉愁,從窗戶傾瀉進來,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如秋霜遍地。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月圓之夜就是團圓之夜。很快就是中秋節了,千年前李白的《靜夜思》讓無數羈旅之人輾轉難眠,淚濕枕巾。月亮就像一封家書,讓游子讀了千百年、千萬遍,每讀一遍都會淚流滿面。現在,這輪皎潔的月亮正懸掛在樹梢,我卻為今年的中秋仍不能回家團聚而倍加惆悵。蟋蟀是鄉愁的化身,它在每一個游子的窗前和床下歌唱,在每一個月圓之夜歌唱,唱斷了多少牽掛愁腸,唱得讓人潸然淚下。有時候想,我就是一只逃離家鄉的蟋蟀,但我能在城市堅硬的水泥地面上安家,而蟋蟀卻不能,這讓人傷感、愛憐的蟋蟀!
今夜,我枕著童年蟋蟀的鳴唱入眠,在夢里沿著蟋蟀來時的路徑,回到了故鄉的村莊、屋舍、田野、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