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李敖訪問內地,曾得意地披露:胡因夢50歲生日,他送去50朵玫瑰,胡因夢很高興,卻不知中了計——這是提醒她“你再美也50歲了”。
今年9月,胡因夢來內地宣傳自傳《生命的不可思議》和譯作《愛的覺醒》。她借這個機會反戈一擊:大家都中了李敖的計,他當時剛推出一本名字中帶“玫瑰”的書,弄出這單事情來吸引眼球。
胡因夢今年53歲,李敖今年71歲,這對歡喜冤家愛利用自己在公開場合露面的機會,不斷“抹黑”對方,但言談中卻也不時冒出欣賞對方的言辭。他們已經離婚26年,這樣的“抹黑秀”就上演了26年。對“李敖前妻”這個總被放在自己名字前面的稱呼,她不高興,也不反對。
9月初的一個下午,在上海一家酒店里,胡因夢一身橙色長衫、一頭短發,清瘦的臉上隱隱上了淡妝,一邊說話,一邊赤著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她的聲音清脆,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其中也不乏對李敖的“抹黑”。
李敖,像父親又像兒子
很多人認為胡因夢與李敖的緣分始于1979年。在大量關于李敖的記載中,都提到了這一段——
1979年初,李敖剛從監獄里出來,出版了《獨白下的傳統》。胡因夢用一星期時間終于買到這本搶手的書,拜讀之后,寫了一篇《特立獨行的李敖》,發表在《工商日報》副刊“女子”專欄里。文章滿是贊美,“看完全書,放心地松了一口氣,李敖仍是李敖,雖然筆調和緩了一些,文字仍然犀利、仍然大快人心、仍然頑童性格,最重要的,這位步入中年的頑童還保有一顆赤子之心……”李敖看到此文,大喜,把文章剪下來,放在自己的剪報夾里。李敖后來回憶:“胡因夢為了這篇文章,遭到國民黨‘中央文化工作會’的警告……我聽了這件事,不禁對她另眼相看。”
其實,胡因夢早就在暗中注視著李敖。胡因夢小時候,家住臺中的存信巷,離臺中一中宿舍的李敖家距離很近。兩人的父親曾是同事,所以少女胡因夢經常在家里聽說李敖的那些怪事:父親去世,在喪禮上李敖不肯哭,也不愿依規矩行禮;為表示對母親的敬愛,李敖專門從臺北扛了一張床,回家送給母親……
清晨上學和黃昏放學的時候,胡因夢會偷偷地看看李敖的母親——老太太經常穿著素凈的長旗袍,頭上梳著髻,手里卷著小手帕,低頭從長長的溝渠旁走過……
所以,《特立獨行的李敖》發表后不久,胡因夢接到朋友蕭孟能的電話,邀請她到家里與李敖見面,她立刻就答應下來。胡因夢和母親一起去到蕭孟能的家。見到十多年來的偶像,胡因夢卻沒有興奮,而是有點失望。
在她想象中,李敖應該是個桀驁不馴的現代派,沒料到親眼看到的李敖完全相反:“白凈的皮膚,中等身材,戴著眼鏡,鼻尖略帶鷹鉤,嘴形因牙齒比較突出,身穿長衫,看上去像黑白電影里保守的教書先生。”
李敖看到胡因夢母女,上去就鞠了一個90度的標準大躬。那天,李敖當時的女友也在場,他卻毫不掩飾地盯著胡因夢的赤腳看。
會面后不久,胡因夢就接到了李敖的電話,約她出來喝咖啡。因為相談甚歡,李敖當天就把她帶回了自己家。
“如果有一個新女性,又漂亮又漂泊,又迷人又迷茫,又優游又優秀,又傷感又性感,又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的,一定不是別人,是胡茵夢。”當時,李敖這樣評價胡因夢。
兩人的關系正式確定,并正式同居生活。但這段同居生活并不像胡因夢想象的那樣美妙。
胡因夢曾這樣形容與李敖之間的愛情:“在我最不安、不知何去何從時,以為李敖會是我想象中的救贖者……他從小在我心目中就是傳奇,當有一天發現自己有機會翻閱傳奇,就翻了翻。”但這本書卻有點悶——李敖不抽煙、不喝酒、不聽音樂、不看電視、不打麻將,生活里只有工作和工作。
在胡因夢眼里,她與李敖的關系像父女又像母子。如果她聽話,李敖是一個善于照顧她的慈父:每天早上,一睜開眼,床頭已經擺著一份齊整的報紙、一杯熱茶和一杯熱牛奶。如果她不聽話,李敖就像個任性的孩子:一吵架,他就玩失蹤,跑到自己別處的房子,把門鎖起來,不接胡因夢電話,任她在門外哀求幾小時,等到她承認錯誤道歉以后,才把門打開。
對這段婚姻,胡因夢感慨說,“我發現偶像只適合遠觀,一旦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所有瑣碎的真相都會曝光。當我知道他為了金錢背叛生死至交時,我突然發現,其實對他來說,金錢永遠是第一位的,為此,多年的友誼和誠實的人格都無足輕重。李敖高大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徹底粉碎了。”
回過頭再來看李敖,胡因夢認為,“在臺灣的民主化進程里,李敖發揮了他的作用,帶來了很多的啟蒙和進步。但是,在愛的能力和個人品質上,李敖的貢獻并不大,他的封閉、專橫和平常人沒有任何區別。”
胡因子,“死不眨眼”
“讀大學的時候,我是清湯掛面的直發,金絲眼鏡和牛仔褲,穿一雙像熊掌的平底鞋,褲子口袋里插的是李敖,肩上背著‘禪悟’,手上舉著尼采和巴比倫占星學,喜歡舞蹈、繪畫,背著吉它唱西洋民謠,自以為與眾不同。”外表文靜、內心叛逆的胡因夢沉迷于李敖對傳統的精神反叛和對社會不公的挑戰。
初中時代,她的名字是胡因子。當時,她被同學們稱作“十項全能”——她不但漂亮,而且學習刻苦,所有科目成績都排第一。胡因子就讀的偉理女校是一所宗教色彩很濃的學校。因為成績好,她是老師的寵兒;因為父母感情不和缺乏家庭溫暖,她不知道該如何與人相處……這使得她成為同學眼中最不合群的人物。
讀到初三,因為長期的爭吵,胡因子的父母終于選擇了分手。這讓還處在青春期的胡因子感到人生無味。沒有朋友的她只能把學習外的時間投入在圖書館里,在一排排的報刊圖書里尋找著不解和答案。
受到母親影響(母親去臺灣前曾經嫁給一位共產黨員),胡因子讀初中時就讀了托爾斯泰和魯迅,在高中時讀了屠格涅夫和赫胥黎,另外還喜歡上了披頭士。不久,一位曾經在精神上影響過她的女國文老師被揭發是“共產黨”,從床下搜到了《毛主席語錄》,被逮捕而消失。這讓思想左傾的胡因子恐懼了很久。
在中學女校里寂寞了6年后,楚楚動人的胡因子一到男女合校的輔仁大學讀德文系,就被男生們評為“輔大系花”。但這并未讓她變得快樂,對人生感到悲觀的胡因子開始閱讀哲學、佛學和占星術著作。
大學時代的胡因子是一個標準的文藝青年。在大學附近的一家咖啡屋里,胡因子認識了寫詩的楊弦、喜歡表演的賴聲川,還有唱民謠的胡德夫、作曲的李泰祥等許多當時文藝界名流。
那是一個屬于搖滾樂和酒精、大麻的時代,臺灣校園民謠剛剛興起,羅大佑還在為做醫生還是做歌手而猶豫,侯德健剛剛開始寫抗議歌曲,咖啡館里最熱門的話題是性、解放、和平、愛,偶爾也會涉及到環保、民主、街頭抗議等話題。
戴著金絲眼鏡留著長發穿迷你裙的胡因子會跑到舞臺上,拿著吉它自彈自唱自寫的歌。這家咖啡屋讓孤單的她有家的感覺,她深深迷戀這種集體烏托邦式的理想生活。
不久,胡因子在咖啡館認識了在大學教英語的美國人Don——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因為忙著談戀愛和四處游玩,“十項全能”胡因子成績亮了紅燈。她選擇了退學。
后來,男友離開她去老撾工作,胡因子成為一名民謠歌手,晚上專職在咖啡屋和酒店唱歌。
她進入電影圈是一個意外。有一天,胡因子在鴻森畫廊看展覽,遇見了剛剛從意大利回來的導演徐進良。
徐進良當時準備拍一部有現代感的古裝劇《云深不知處》,正在尋找女演員,一看到胡因子,眼睛一亮,馬上邀請她出演劇中女主角。
“徐進良當時說要采用意大利式的昏黃調子,用舞臺上的古典歌劇般手法拍電影。我那時候也無所事事,什么也不懂也沒有經驗的我就這樣拍了《云深不知處》,完成了我的電影處女作。”
雖然覺得新鮮,但第一次拍電影的經歷并不愉快。《云深不知處》剛剛拍到一半,胡因子就和徐進良吵了一架。導演要求胡因子從轎子上摔下來死在丈夫懷里時,應該做出兩人初識時的那個眨眼的動作再氣絕身亡。胡因子認為一個在轎子上顛了大半夜、已經氣如游絲的垂死病人是不可能有心情和丈夫眨個眼再氣絕身亡的。兩人為此大吵一架,誰也不肯退讓,這場戲從清晨三四點鐘一直僵持到日出,最后徐進良妥協了,決定采用“死不眨眼”的結尾。這次不愉快并未影響兩人的友情,但胡因子“不聽話”之名從此在電影圈內流傳。
《云深不知處》拍完,胡因子去了紐約,打算把自己嫁掉。沒想到試婚失敗,她干脆搬出男友家,過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這段時間被胡因子稱為是“性解放”時期。她靠在一所模特學校打工取得了美國居留證,一邊完成簡單的學習,一邊把大量時間花在金斯堡等人出沒的格林威治村,參觀不同的藝術館,認識不同的藝術家。
為了母親,胡因子回到臺灣,與“中影”公司簽約,在公司的建議下,改名“胡茵夢”,成為一名專業演員。據她自己統計,到35歲退出影壇時,一共拍了42部電影。
胡老師,一字四毛新臺幣
現在,胡因夢更樂意被人叫作“胡老師”。她曾經寫過小說、散文,也出版過學術著作,更多的時候,她是一位翻譯家。
與李敖的這段婚姻讓她由憤世嫉俗轉向自省,告別崇拜他人的粉絲角色,告別男人的夸贊和追逐,開始尋找自己內在的創造力和生活價值。“我為什么要崇拜別人的文字、別人的思想?為什么不去下工夫,活出你的思想跟你的才華?”
對于自己從事了15年的演員工作,她也產生了厭倦和懷疑。“我其實并不喜歡做電影明星,雖然拍了42部影片,但這些電影大多是令人哭笑不得的片子。只有和楊德昌合作的《海灘上的一天》是我惟一喜歡的,這部戲讓我感受到了做演員的價值,其他戲里,我真的覺得自己只是一個花瓶。真正杰出的演員都具有豐富的心靈世界,有神秘體驗的也不乏其人。而我無論多么賣力演出,銀幕上的我還是清淡如水有心無力,我開始清楚自己并不合適做演員。”
4歲的時候,胡因夢就陪著母親在電影院打發漫長離婚歲月,在她的記憶中,那時候她最喜歡的男明星是《007》的男主演肖恩·康納利,但是這樣的人她“一輩子也沒有遇到”。在15年里,她演戲的主要動力是可以賺到很多的錢,養活母親,也借此解放離婚后一直把工資全部交給母親的父親。
“我每部電影的收入都是80萬新臺幣,媽媽數鈔票的時候就覺得非常安全和滿足。日積月累,銀行的存款越來越多,她就覺得女兒盡了孝道,非常開心。但是我卻日漸地不快樂。”
即使是在自己最紅的時候,胡因夢也知道自己并沒有什么表演技能,根本無法進入電影人物的內心,完全是憑著美貌在電影界混日子。雖然賺了很多錢,但她內心很不安。拍電影的過程從未讓她快樂過,反而是在拍片空余時讀書令她愉悅。
最讓她無奈的是,她拍的42部電影,其實沒有一部是“瓊瑤片”,可媒體和觀眾一提她拍的電影就是“瓊瑤片”。
與李敖離婚后,在一個英國女演員的介紹下,29歲的胡因夢去了美國,在紐約一家工作室進修表演。這家工作室的負責人烏塔·哈根寫的《尊重表演藝術》被稱為美國演員的“圣經”。學習的空余時間,胡因夢把這本書翻譯成了中文,在臺灣出版。這本書至今仍不斷再版,并被李安等導演作為教科書向合作演員推薦。
就是在那段日子,她在紐約42街的一家小書店里見到克里希那穆提的著作。“真的很奇怪,書店的最邊緣處擺滿了他的著作。我連他的照片都沒看清楚,就感覺被它吸引,隨手拿起他的傳記,翻開就看到一行英文———‘觀察者就是被觀之物’,這句話是當時的我在佛法里一直探索的一句話。然后我就站在那里,一邊讀一邊掉眼淚。”
“然后我把他所有的書都買下來了,開始在紐約慢慢翻譯。在閱讀和翻譯的過程里,我找到了人生價值和道路。”
從美國回來那年,她35歲,決定退出電影圈。母親與她大鬧一場、長談一次:“你不做演員,以后的生活怎么辦?”她回答,“我賺的錢也夠用一輩子了,人不能做金錢的奴隸。人這一生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價值,一定要做一些自己真真正正想做的事。我又不亂花錢,何況還可以搞出版做翻譯。”抗爭的結果是母親終于妥協。
胡因夢開始與方智出版社合作,引進出版克里希那穆提的系列作品。雖然翻譯一個字才四毛錢新臺幣,與拍電影收入相差千百倍,但她的心靈卻快樂、充實。
“20多年的翻譯工作帶給我無限的喜樂,也帶給我價值的完成。當我把這個工作做完了,很盡心盡力翻譯出來跟讀者分享,而且也帶給某些在困境中人一種出路。另外,我還生了一個女兒,我覺得這一生沒有白過了。”
現在的胡因夢,穿的衣服是自己親手做的,頭發也是自己剪的,自己下廚房做一日三餐。除了翻譯、寫作、演講,辦讀書會,還參與臺灣所有的環保活動。她現在惟一的社會身份是“臺灣綠色消費者基金會”副會長,成功推動臺灣“地球日”活動,發動數萬人掃街,為搶救森林請命,四出觀察污染情況。
胡因夢認為,自己所做的身心治療的工作比李敖所做的工作更有意義——“生態問題、政治問題、所謂環境問題真正的源頭是心靈的問題,我們必須在自己的心地上下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