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見你是22年前。那年你20歲,可看上去黑而瘦,像一片被擠干水分的葉子,蒼老枯皺,嗅不出絲毫年輕女人的氣味。我當時就蔫兒了,對母親說:“我不干,就這樣一個人,怎么值5000塊?”
母親嘆口氣:“好歹能暖暖腳,總比熱水袋強吧?”
后來母親又和你家人一再議價,談到3000塊。你低眉順眼坐在旁邊如一塊木頭。
你丑而迂,這是你第一宗罪。
僅僅如此也就罷了,結婚后我很快發現你的第二宗罪:笨。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田里割半個小時的水稻就會氣喘吁吁,連我剛上初中的小妹手腳都比你利索。
母親只好安排你在家里做飯,可你連飯也做得不像話,那些水靈靈的蔬菜瓜果,到你手里不知怎么就清湯寡水無滋無味。
調教好幾次后你總算強了點兒,可那以后你在飯桌上總是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不帶勁,搞得我們全家都沒有食欲。
家人的態度讓我對你更加討厭,好在婚后第三年,我幸運地在省城找到一份臨時工作,不用再成天對著你的苦瓜臉。
好幾次你都要來看我,每次我都無比堅決地拒絕了。但那年你還是來了,背著一個碩大的裝化肥用過的纖維袋。
你的到來在單位的集體宿舍引起轟動,同事們一窩蜂涌到我宿舍里。他們笑著、推搡著、交頭接耳著。我的臉比那個夏天的太陽還燙。你卻不停地從纖維袋里拿葵花籽,拿花生,拿地瓜,拿腌蘿卜,熱情無比地說:“吃,都來吃。”
你在那里只呆了半個月,半個月后就被我強行送上了火車。你走后很多人見到我依然不厭其煩地問:“嫂子呢?”這令我對你簡直恨之入骨——你丑你土你笨也就罷了,你為什么一定要來出我的洋相呢?
你不識時務,這是你的第三宗罪。
2
但一年后我們的關系有了稍微的緩和,因為肚子遲遲不見動靜的你終于懷孕了。十個月后你生下了女兒,女兒有著粉紅的小臉粉紅的手腳,依偎在愈見干枯黑瘦的你身邊,仿佛老樹上的花朵,讓我驚訝。我盡量輕柔地抱起她,第一次對你心懷感激。
接下來我們度過了婚姻中最平和的四年。這四年里我每年回家兩次,眼瞅著女兒一次比一次出落得伶俐可人;而我自己在單位也混得不錯,順利地轉了正,還分了一個單間房。生活和事業上的順心如意,讓我覺得你看起來不是那么不順眼了。
但就在這時候,禍從天降。那天,你在家里煮餃子,燒了滿滿一鍋水,這時候有人在屋外叫你,你應聲出門。幾分鐘后,你聽到了女兒尖利的慘叫。女兒的右手伸進開水里,手臂迅速地紅腫,锃亮碩大的水泡迅速地,一個接一個地,從皮膚里往外冒。
因為鄉下醫療條件太差,女兒沒能得到及時救治,傷口很快發炎潰爛,五個手指失去了應有的功能,連最普通的蜷曲也不能。
作為一個母親你連自己的女兒也沒有保護好,這是你的第四宗罪。
半年后我提出了離婚,讓我詫異的是,一向不喜歡你的父母和妹妹,在這件事上反響強烈,小妹甚至說,你要是拋棄了嫂子,你就不是我哥。
離婚的事就這樣多拖了兩年。兩年后,我遇到現在的妻。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攔不住我了。你也沒有攔我,你說:“我只有一個條件,就是女兒得跟著你。”
我本來以為,你說的應該正好相反。你太自私,這是你的第五宗罪。
3
再遇見你是11年后。那一年,母親去世,臨終前她告訴了我一個埋藏多年的秘密:11年前令我們的女兒燙傷的人并不是你,而是小妹。
那鍋開水本來是放在爐子上的,是小妹把它移到了地上,因為她想用爐火烤一張涼了的餅,完了卻忘了把水放回去。“這些年,我一直都很內疚。”母親抓緊我的手,“有機會,你一定找到她,對她說聲對不起。”
小妹始終在一邊低著頭,漸漸地從抽噎到放聲大哭。
我聽著母親的話,突然覺得你很可憐——那鍋傷害了你女兒并直接導致了你婚姻破裂的水,并不是你放到地上的,你卻連這樣關鍵的情節都毫無印象。
你真是活得太稀里糊涂了,這是你的第六宗罪。
兩周后母親走了,我輾轉了很多地方才找到你。讓我驚訝的是,你沒有再婚,而且就住在我所在的城市的郊區。簡陋的出租屋里,堆滿了撿來的廢紙爛鐵。
你更老了,四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像有六十歲。
聽我轉述完母親的活,你笑笑:“我知道,我當時看到小妹的樣子,就知道水是她放在地上的。”
我幾乎是瞠目結舌了:“那你為什么從來不說?”
“說了又有什么用呢?女兒已經那樣了。再說,小妹當時還是個孩子,怎么能背得起這樣大的罪?”說著你低下頭去,“況且,你要和我離婚也不僅僅就是因為那事,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
我怔在那里,突然發現這么多年來,我一點都不了解你。
4
我開始隔三岔五去看你,慢慢地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
你從小家里窮,孩子多,于是每次吃飯你總是早早放下碗筷,笑呵呵地看著兄弟姐妹圍著桌子搶來搶去。排行第三的你,因此成了他們中最瘦小最虛弱的一個。
你是如此善解人意,以至于后來你大哥娶老婆送不起聘禮時,父母第一個就想到了把你嫁掉。
在新的家里,除了要忍受我們眉梢眼角的挑剔,你還要忍受各式調料的折磨,你裝慣了地瓜和玉米棒子的胃,日日被花椒辣椒姜蒜醋酒折磨得疼痛難忍,你的胃病大約也就是在那時候埋下了根基。
你知道我不喜歡你,但依然沒法不牽掛我,所以明知道會挨我冷眼,你還是硬著頭皮去了省城。在我以開會加班的名義想方設法躲著你的那半個月,那些男同事女同事每天陪你聊天給你買零食吃,你走的前天他們還集體湊錢送了你一件新衣服。他們并不像我以為的那樣輕視你,他們感謝你為他們洗衣服、煮湯、打掃房間和樓道,就像他們的母親那樣。
是的,母親。你其實一直是那么合格的母親。所以離婚時,你堅持讓女兒跟著我。因為你知道,只有這樣女兒才會吃飽穿暖,才可以正常地接受教育。但你又始終放不下她,于是你在離她所在的城市不遠的地方租了房,這樣你每天揀破爛時都可以經過她的學校,偷偷地看她一眼。知道得越多,我就越難過。開始想著要為你做點什么,我應該經常把女兒帶來見你;我應該領你去醫院仔細檢查一下你的胃;我應該另外給你再租一套房子……只是這些計劃一個都還沒來得及實現,你沒有等到那天。
你死了,死于胃癌。
你的遺言只有一句話:別讓女兒來送我,更不要讓她知道我是誰。
你是這樣一種人,一種和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相反的人:你愛所有的人,除了你自己。你像一面魔鏡,照出人性深處的丑陋,在后來漫長的歲月里只要一想起你,我就良心難安。
這是你的第七宗罪,也是你惟一被確認的罪。
(伊原摘自《愛情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