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淡。花盛。風輕。你拈起第一粒鳥鳴,用目光染亮。取一只青花瓷瓶,注滿清水,你端坐在晨曦之中,插花。你神情專注,似在做一門功課。這門功課你每日必修。因為,你需要一雙穩定的雙手。
你是一名劊子手。十三歲,你出了第一趟紅差。受刑死囚是慣常刀口舔血、槍尖奪食的惡盜,仍不免在你刀下鬼哭狼嚎。你砍了三刀。三刀未斷其頸!
那一刻,你的心很痛。你牢記父訓:劊子手的職責是解除生之痛苦。而你未能做到。于是,你閉門練刀。越十年,刀穿水而過,不生細紋。
晨起。焚香。沐浴。你望一眼空寂的青花瓷瓶。今日,是你的第二趟紅差。殺人,總是很落寞的事情。你已無心插花,就讓花瓶空一回吧。
深巷。青藤。細雨。你緩步而行。小巷深長且窄。行至轉角,一素衣嬌娘擋住去路。
“此番受刑之人乃我夫君,先生可否一刀斷之?妾有百金奉上。”
你含笑相望,將杏花遞過,側身而行。
法場。雨住。風停。照例,監斬官問死囚,有所求否?死囚言,欲再飲杏花陳釀。監斬官面露難色。素衣嬌娘聞言,折身疾去。
你單手執刀,立于法場。日將中天,素衣嬌娘仍未折回。死囚面如死灰,口干舌燥。午時三刻,死囚長嘆一聲:“可憐我愿難償矣!”三聲追魂炮響,監斬官令牌落地。你揮刀急斬。耳畔聽得一聲凄喊:“刀下留人——酒——”素衣嬌娘飛奔而來,尚在十丈之外。
你心念方動,刀光閃過。轉身,行至監斬官案前,單膝跪地,稟:“行刑畢!”再回身時,嬌娘已至,酒碗呈至死囚唇前。死囚張口,飲盡。含笑相望片時,頸項處忽現一裂痕,繼而斷開,人頭落地。你一刀成名!
獨院。月寒。水冷。
瓶中花已盛開,清芳滿院。你執杯在手,對月飲茶。茶乃嶺南口所采,經秋霜,越冬寒,沐春陽,味苦性甘。你每飲一口,心頭便是一痛。殺人,總是件令人不快的事情。雖然你心定,刀快,手穩,然每解除一人痛苦,你便少了一分輕松。你無法化解這份沉重。你只有使自己的心更定,刀更快,手更穩!于是,你依然夜夜望月,日日插花,晨昏練刀。
又是春日。
深巷。煙雨。杏花。
這一趟紅差,受刑之人乃一女匪。此女身懷絕技,刺殺高官無數,日前為一云游番僧所擒。時女匪已身懷六甲,臨盆待產,按律不當斬。然番僧臨行前封其穴道,言次日午時前必斬之,否則穴道一解,將無人能制。產婆探得產期正值午時前后,銅壺滴漏,聲聲催魂,已近午時,仍未見動靜。
雨絲漸稠。你執刀在手,心生哀矜。三聲追魂炮響,監斬官令牌落地,你略一思索,揮刀。刀,終未斬下。四野寂靜,葉落有聲。監斬官拍案而起。你趨步向前,單膝跪地,稟:“殺氣挫,刀鋒鈍,已不能斬!”
“斬!”二道令牌擲下,監斬官面似鐵板,不起半點波瀾。你退步,轉身,刀交左手。刀光閃過。你右臂齊肩而斷!一聲響亮兒啼,撕碎寂靜。法場正中,嬰兒呱呱墜地。你飛身上前,左手再次揮刀。女匪人頭落地,仍含笑相望,淚珠滾落臉龐。
你長嘆一聲,怔立當場。你知道,你永遠不能放下屠刀。然而,你已心中無刀。
(邊靜摘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