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博弈：自由與壓抑

[摘要]李安的電影一直在討論的是人性的博弈——自由與壓抑的問題，具體來說就是個體在各種豐富而復雜的環境和事件中人性被他者或他物所限制和操作時，相互聯系而又有沖突的雙方對個人生存所作出的不同選擇的這樣一種探討。導演通過《臥虎藏龍》、《斷臂山》、《色·戒》三部電影展示個體在不同的生存境況下(生活、愛情、處境)對人生的多種可能性掙扎。

[關鍵詞]人性 博弈 自由 壓抑

美國的薩里斯說過：“一個偉大導演，終其一生其實只在拍一部電影，他眾多的電影只是這種主旋律電影的變調而已。而導演在拍攝電影時實際上是一種‘與攝影機認同’的過程，一方面指向外部世界，一方面又進行記錄。而這個外部世界實際上又是其內心世界的反映，進行記錄是為了向外界展現。”因此，導演進行拍攝也是個人內部世界的外部記錄——也就是表現電影制作者的觀點。縱觀李安的電影，他一直在探討的是人性的博弈——自由與壓抑的問題。壓抑是對一切的愛欲、放縱、享受、對一切的異質性進行了界定，為了防止它們的出場，壓抑設置禁忌；而在自由這里，放縱、沖動、非理性對壓抑取得勝利，自由充溢著本能，充溢著極限生命體驗的驅力和快感。自由與壓抑的博弈具體來說就是個體在各種豐富而復雜的環境和事件中人性被他者或他物所限制和操作時，相互聯系而又有沖突的雙方對個人生存所作出的不同選擇的這樣一種探討。李安自己曾說：“我對‘壓抑’這一題材感興趣，因為也許我自己就是一個受到壓抑的人。因此我很善于表現它。我在成長的過程中從未感到過真正的快樂。在中國，你必須接受‘士大夫’的傳統。只有學業有成，你才能獲得較高的生活質量。你的長輩對你的評判只有兩個標準：你是否孝順你的父母，以及你是否成績優秀。你在其他方面的表現似乎都無關緊要。對于我這樣一個喜歡創作的人來說就非常壓抑。我只對電影感興趣，所以我的學習成績非常糟糕。大人們始終對我說不要去學任何與藝術有關的東西。”個體對自由的需求度與外物對人性的壓抑度成正比，李安用他的電影展示個體在不同的生存境況下對人生的多種可能性掙扎。

李安從未給壓抑下一個確切的定義，壓抑是被自由反復激發的意義演變。壓抑不是單義的，它是所指，卻沒有本質，只有現象，只有表征，只有多種多樣的符號形式——能指。能指不斷地向所指接近，它在所指那里尋找它的歸宿、它的答案、它的意義。但所指總要存留著部分秘密讓能指望塵莫及，從而再一次來激發豐富的能指一次次地在所指那里探詢、考究、挖掘。能治和所指之間似乎存在著一個無法回答的答案，一個沒有窮盡的終點。李安的電影有著一個預定模式來演繹“自由與壓抑”這～博弈性主題：特定的時代背景：相互聯系和依存卻又具有沖突性和對抗性的主動、被動的主人公：雙方在具體的事件集合中爭取自由與壓抑的對比；主動主人公雖死無愧，被動主人公被籠罩孤獨和死亡氣息的結局《臥虎藏龍》探討了個體在生活中的壓抑，在遠離家、國、社會外的“江湖”里，玉嬌龍爭取自由，希望脫離一切傳統倫理道德的束縛：李慕白卻選擇擔負過多責任與道義，忍耐和壓抑人生《斷臂山》講述了在50年代的美國，兩個西部牛仔半輩子的愛情掙扎的故事，杰克壓抑自我以求成全愛情，埃尼斯壓抑愛情又壓抑自我，一生抑郁孤獨。《色戒》則探討了在戰亂時期，個體沒有自我，生存需服從特定的社會責任，命運也被時代所操控。王佳芝對愛情的臨危一博與易先生的偷生為人性的博弈添上厚重的一筆。人性的種種在這里被悲劇性地呈現和上演，可以看出這幾部電影就是李安一直說關注的“自由與壓抑”這一主旋律的多種變調。

一《臥虎藏龍》：出世，入世一生活自由的博弈

《臥虎藏龍》里有著一個貫穿全劇的主題——對自由生活的追求。這種思索出于導演本身處于人生轉折點的一種探求需要。拍《臥虎藏龍》時李安正步入中年，心中有所感慨，不吐不快。他是以《臥虎藏龍》來寄托這個階段的自己對人生的看法，他借周潤發當代言人，借楊紫瓊抒發情感。“周潤發的個性和夫妻關系，我蠻能理解的……一提李慕白，他就了然于胸，無需多言……楊紫瓊在窯洞里看著李慕白離去時的哭，這里面有我的辛酸，好像她幫我哭出來了。使得拍攝時我自己拍片的苦水也被攪動，在鏡頭后面跟著掉淚。”而采用武俠片這個片型是因為——江湖，這是古代中國社會中個體擺脫國、家、忠、孝之外追求自由和自我的狹小空間，“我始終有著一種愛恨糾纏。我愛它，因為它是我們中國壓抑社會的一種幻想，一種潛意識的抒發，一種情緒的逃避。雖然是個虛幻的中國，確是一個真實情感的中國。它好，好在它的野。……人們得以享受對它的寄托與情感，又希望保有它野性的狂肆。……因為它野，能夠開很多方便，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只有在這里，個體才能不被重重限制所拘，一定程度上實現自我。李安在“江湖”這里展開一場關于對生活的追逐和退隱的博弈之戰。

劇開始李慕白就說想退出江湖，他說在他閉關修煉的時候“被一種寂滅的悲哀環繞，這些悲哀超過了我能承受的極限”。他想退出江湖，結束江湖恩怨去過一種平靜的生活。在江湖多年，他知道“江湖里臥虎藏龍，人心里何嘗不是，刀劍里藏兇，人情里何嘗不是……他看清了青冥劍是虛名，武當派是虛名，就連李慕白也是虛名，一切都是人心的作用”。他只想退隱和俞秀連去過一種平靜的生活。然而卻一直為外物所牽，猶豫不前，前顧后盼。玉嬌龍。因為生在封建大家族從小就受到種種的限制和規約，她渴望闖蕩江湖，過劍客人生，做英雄兒女，自由自在地生活，“選擇自己心愛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去愛他”，從她第一次在貝勒府看見青冥劍，她就想擁有這把劍并憑借它實現自己的江湖夢。

李慕白有著陶淵明似的歸隱之心。江湖的一切讓他無法承受，“人生似幻化，終當歸虛無”，“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李慕白想過一種回到自我的平靜的生活狀態中，超然事外，平淡沖和。在山水花烏的大自然中獲得撫慰。高舉遠慕，去實現那種“與道冥同”的境界。但是正如韓愈所說：“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李慕白身負為師報仇的責任，心中有牽掛，他退不了。當青冥劍失而復得的時候他耍起劍來卻是依戀，也是退不了。玉嬌龍心比天高，一旦“投身青云中，網羅孰能制”，她痛惡現實環境，要求解放，她不愿嫁給父母安排的高官子弟，離家出走，初次闖蕩江湖，意氣風發，蔑視一切，她在酒樓上大開殺戒，得罪了眾多江湖道上的人，她自恃天高，“任憑李俞江南鶴，都要低頭求我憐……今日踏破峨嵋頂，明日拔去武當峰”。“嬌龍”矯健直率，沖動任性的形象由此可見，她是如此渴望自由乃至奮不顧身，不計后果。

李安在這里探索了個體面對生活上的不自由狀態時應如何抉擇，反抗或者忍受，似乎都不可得，這就是生活的悖論。李慕白渴望的自由是出世，玉嬌龍渴望的自由是入世，這恰似一種圍城似的困境，圍城外的人想進去，圍城內的人想出來。人生的種種在這里上映，同樣是追求自由的人卻陷入了宿命的漩渦，欲退的退不了，欲進的難以前行。李慕白擁有的江湖人生及地位是玉嬌龍豪取強奪也沒法得到的，玉嬌龍隨手而得的平凡生活李慕白便是死也拿不來。他們兩者所要的自由其實也只是自己心中美好的愿望而已。俠客如李慕白，武德，人品皆是江湖龍首，然而所謂的自由于他其實何嘗不是束縛，而玉嬌龍的平靜生活也并非沒有恩怨仇恨，她的婚姻只是父親宮廷晉級的手段，她人生的伴侶和幸福是自己掌握不了的。

李安不愿把生存過于簡單化，人生寧愿壯烈不愿敷衍。在生活中主動爭取自由的玉蛟龍到最后已不為世所容，家、江湖都拒絕了她，這個處處受排擠和鄙視的人只能以死來解脫，雖然死了卻是不枉一生的。而壓抑了一生情感的被動主人公李慕白最后終于放棄“解脫得道”而向俞秀蓮坦白自己的情感：“我寧愿游蕩在你身邊做七天的野鬼跟隨你，就算落進最黑暗的地方，我的愛也不會讓我成為永遠的孤魂。”而得到救贖，但必須以死來作為代價。

二、《斷臂山》：To be or not to be，Thatis a question!——愛情自由的博弈

李安電影中人性的博弈總是處于一個現實與夢想的朦朧間隙里，理性與情感的過渡地帶中，暴露出理性漫長而隱秘的道德禁錮。他總是表現出對規范的逾越，對理性的抗爭。關于自由愛情的思考，李安的早年作品《理智與情感》已作出深刻的探討。然而愛情——這個豐富的集合體，關于它的博弈不僅經久不衰，并且因為其構成元素的自發演變而生出更廣博而復雜的議點。杰克·崔斯特和埃尼斯·德·瑪爾這兩個美國西部牛仔從年輕時代便一直相愛，長達二十多年，直到杰克死去，他們一直沒有得到自己的愛情。從他們的年輕時期到中年，他們都只能幽會而非日夜相守，只能偷情而非光明正大，兩個渴望愛情的人一直徘徊在其邊緣。他們不能自由地在一起有著當時的社會倫理原因，正如埃尼斯所經歷過的一件事：“起碼我們能見見面，萬一我們的事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讓別人知道，我們就死定了。在我家鄉，有兩個男人一起經營牧場，他們被當作笑料，其中一個死的時候生殖器被硬生生地扯下來。”這是50年代的美國，兩個男人的愛情是不被允許的。李安正是在這樣一個緯度上探討不為世所容的愛情的可能實現形式：或者壓抑愛情，從而放棄愛情，另尋新歡：或者壓抑自我——為愛情的實現。埃尼斯先選擇前者，然而還是情不自禁地再選擇后者——雙重的壓抑，杰克則站在理性的斷裂邊界，最終因僭越而死亡。

埃尼斯一直不敢拋開世俗觀念與杰克相守，在他的一生中，他一直違背自己的心意，拒絕杰克多次兩人一起生活的建議，更從未嘗試爭取兩人一起的權利而選擇在妻子兒女，在家庭這個圈子里漸耗自己和杰克的人生。埃尼斯不敢追求自己的自由愛情，一方面是因為當時的社會倫理不允許，九歲的埃尼斯親眼目睹那個被扯掉生殖器的男人，這件事一直讓他恐懼以至于在他心里被強迫地認同了這種論理道德，在他的一生里他無法釋懷。有一次他對杰克說：“你可曾有這種感覺，當你在鎮上，有人盯著你，疑神疑鬼地，好像他認識你，然后你走在路上，每個人都盯著你，好像人人都知道一樣。”埃尼斯也就放棄了與杰克兩人過他們自己的日子。另一方面，埃尼斯從小喪失父母，他的心里一直希望給自己的兒女一個完整的家庭和健康的人生，讓他們不像自己一樣貧困，孤單和彷徨無助。雖然他明明愛著杰克卻選擇與阿爾瑪結婚，他們的夫妻生活總是壓抑和昏暗，沒有歡笑沒有溝通，以至于妻子成為他們愛情的“多余者”、受害人。即使他離婚了，因為要顧及兩個女兒，埃尼斯再次拒絕與杰克在一起生活。從愛情到婚姻，由兩個人變成眾多人，這種改變一旦算進愛情系統中，其中的博弈也就無窮復雜。

杰克確實一生都在爭取與埃尼斯在一起，但是愛情不能一廂情愿，誰愛得深一點的注定要更痛苦。在二十多年他與埃尼斯的愛情里，杰克說：“開心的日子總是太短太短……20年來，我們在一起多少日子?我有多苦你知道嗎?我愛你愛到心痛，多希望我能放棄你。”杰克是一個反叛的牛仔，年輕時為了不受父親約束自己跑出來為牧場主放牧，做牛仔表演。斷臂山是他一生最喜歡的地方，因為在那里有著他和埃尼斯的一切。自從與埃尼斯第一次放牧，他就愛上了埃尼斯，那次放牧結束后的第二年，他重臨舊地希望能與埃尼斯重續愛情，可是這一年埃尼斯沒有來，他已經結婚了。在杰克與妻子洛林第一次相遇并跳舞時他眼神閃過的迷茫似乎是為埃尼斯而猶豫。婚后他并沒有把自己的愛情放在這個妻子和家庭上面，他愛的是埃尼斯。杰克一生都在追逐愛情的路上，每年幾次他開14個小時的車心急如焚地趕去與埃尼斯見面，多次向父母提出：他早晚會和埃尼斯一起把家里的破農場經營好的。他對埃尼斯說：“其實可以就這樣的(平靜的生活)，你和我，永遠……我們找個小農莊，干些牛犢的生意……會是很好的生活。”但是埃尼斯總是困于各種倫理條約不愿意和他一起生活，20多年兩人異地相愛，痛苦，折磨。“我們本可以過上好日子，我們自己的日子，可你不想這樣，就這個斷臂山，就是一切的一切，……”兩人抱頭痛哭。杰克一度由愛生恨不想再管他，讓他自己過“可憐的日子”，他試過在墨西哥找“特殊服務”，也有別人向他“表白”，但是杰克始終無法割舍對埃尼斯的愛。20多年的相愛，越到老年越是依戀，每次分別也就越是難離，像是訣別，不知道下次還能不能，又是什么時候。在他們最后一次相聚后的分別時，杰克望著離去的埃尼斯，一陣心酸難過，他想起他們年輕一起放牧時的分別，那次的分別決定了杰克不能和埃尼斯一生相守一起。而這次的分別埃尼斯將永遠失去杰克。

杰克一直珍藏著埃尼斯的衣服——那件有著埃尼斯的血跡和他們斷臂山上回憶的衣服，杰克把自己的衣服套在埃尼斯衣服的外面，他愿意守護埃尼斯永遠愛著埃尼斯。杰克的愛是高亢的，熱烈的，也是偏執的，他從未放棄與埃尼斯相守的努力，雖然愛的路上困難重重，然而畢竟恨過愛過，死了也是無怨無悔。選擇忍耐和壓抑的埃尼斯在杰克死后只能在緬懷中度日，孤獨終老。他拿走了那兩件衣服，自己一個人住，他的信箱是17號，就是BrokebackMountain，剛好17個字母。在他的衣柜里，有著一張斷臂山的照片，他把自己的衣服套在杰克的衣服外面，從此以后，他只能這樣守護著杰克，永遠愛著杰克。在特定的社會環境中的愛情，個體的存在往往不是成全自我，而是相反，為他者作鋪墊，例如：家族體、社會體，它們是不同個體通過某種關系連接在一起形成的超個體，這個超個體是復合的，由不同的個體共同組成，但是常常這種超個體卻成了壓抑個體的力量，使得個體從屬于家族體、社會體，成為一個完全的附庸。

三、《色·戒》：生存的悖論——生存處境博弈

《色·戒》探討了人在特定的處境下的不自由狀態，對于生活，妥協對于時代，無力：對于感情，無法回避和掌握。這是一個日軍侵華的時代，中國無處不是水深火熱。生命、自由不是當時的人所能選擇的，你只能質問自己：你能為國家做些什么。特定的處境對人及人性的種種施暴、虐待讓人刻骨銘心又膽戰心驚，像是一場電影的荒謬，卻是用生命去換取真諦。個體于時代就像郁積，自己堆積起來的，又必須用自己去清洗。個人的悲劇就是時代的悲劇——像是駱駝祥子，一個勤勞誠實、健康正派的青年在抗日時期也是會墮落的。因為各種社會環境因素綜合起來，一切災難——也許是偶然的，但必定會導致必然的悲劇性結局，即使你克服了一部分困難，另一部分還是會打垮你，那樣的時代，個人主義的奮斗不但沒有用，最后還是會身心交瘁。從生活到愛情到生存處境，李安關于自由與壓抑的討論逐漸豐盈和全面，其中所作出的人性博弈也日益激烈和尖銳。

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王佳芝可以選擇正兒八經地當一名女大學生或者特務，但是這種選擇并非～種權利，只是一種生存狀態的取舍，兩種選擇都無法承諾美滿的結局。而一旦進入到具體的某種處境下某個角色中，人的自由和生命更是無法保證。特定的社會政治環境強硬把個體進行身/心的劃分，它導致個體的身心割裂，以心、理性來壓抑身體、感性，它是反身體的，使人的身體無知覺化，這種身/心二分法發展為集體/個人的二分法，導致“集體”對“個人”的奴役，無數個體放棄個體自主沒入公共信念之中。在暗殺計劃里，王佳芝完全是假定女性沒有正常情感先驗地被漠視的。計劃中大家商議用美人計謀殺漢奸，但是實施中王的處女之身可以由誰來處置，王佳芝在最前線“戰爭”，是人肉棋子，承擔最大的風險，但當計劃實施后同伴對她充滿歧視和排擠，雖然她是為革命“獻身”，可所有的人都不會對她崇敬，反而因為有了她才發生對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敵人糟蹋而驕傲。后方組織“運籌帷幄”，它負責指揮、計策，計劃實施順利，組織不顧王佳芝的人身安全只是把她利用到底(“你繼續把他拴在你的圈套里”)，當計劃暴露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能逃脫的繼續革命事業，被逮住的死者已矣。但為了救國為了謀殺漢奸哪里出錯了?哪里都沒有錯。王佳芝在實行計劃時對敵人產生了感情，在最后關頭她選擇讓易先生走——這是她對自我的一次脆弱的爭取，她帶著一個渺茫的希望：易先生會兌現對她說過的那句“你和我在一起”的承諾。“在這里，個體一方面受到自然性別的左右，一方面又受到社會政治的規劃，性別和社會政治構成了個體的兩種驅力，這使得它常常搖擺于‘軀體’和‘身體’之間，在性別的驅動下，它更多地是在軀體意義上活動，它是性欲望，快感等軀體的實踐者：在社會政治層面，它又更多地是在‘身份’意義上的活動，它是國家、民族、階級等身份政治驅力規劃、培育、訓誡的結果、在前一種背景中，身體通過征服、占用、奴役而自我完成，在后一種背景中，身體通過歸化于更大的民族體、國家體、階級體而獲得‘意義’，身體也被這些‘意義’捕獲，成為這些意義的實踐者。”在那個時代個體生命的感情、愛情被政治理性殘酷吞噬，任何具有人性意味的因素都必須祛除，人必須變成冷冰冰槍械，個人成為社會歷史的犧牲品。時代是巨人之手，它一拉命運之繩，被系著的人無法逃脫，自由是什么，在那時那地沒有答案，壓抑卻是如影隨影。

在那樣的時代里，個體的生存是悖論。求生是人的本能，活著——是簡單而困難的事。做革命特務或者做賣國漢奸只是在亂世中繼續人生的一種方式，人在這里能夠自由選擇的就是你希望處于哪種不自由的境地。做的是特務，人也不像是自己，說的做的都是作假。做的是漢奸，就生活在黑暗和自我毀滅里。層層布幔遮蔽下昏暗的家，陰深的地下隧道和辦公室，嚴密的保安系統會保護你卑微的生命，但生命中不會再有陽光，言語、行動自由會從此絕緣，害怕黑暗(暗殺)卻只能生活在黑暗里——生活的諷刺。國人的辱罵，無法預計的暗殺，殘殺自己的同胞，每天面對的血腥給精神帶上沉重的枷鎖，雖然表面看起來是權力，實質人性已被扭曲至變態乃至崩潰。易先生生活沒有歡笑沒有真心，是恐懼和壓抑，他對王佳芝說的一句：“你真的想去那種地方”和描述的殘暴審問犯人的現場像是一個精神病人亢奮的表現——刺激、驚恐又不能控制自己。他對自己工作的既誠惶誠恐又極度厭惡，既害怕日本人什么時候也結果了他，又感覺這種偷生的行徑只是“活著”而已，再沒樂趣。當敵國的喪歌奏響，跟著粉墨登場的一班人結果可想而知。面對王佳芝——這個可能是唯一理解他的紅顏知己，他還是選擇偷生而放棄當一回人的機會。他寧愿像狗一樣活著，而不愿為愛情壯烈一次。雖然余生更加陰沉和孤獨，死亡也可能隨時而至，但至少現在還“活著”。

人性的博弈——自由與壓抑，是李安電影始終關注的主題。通過《臥虎藏龍》、《斷臂山》、《色戒》這三部電影，李安展示了人性在不同環境下的或掙扎徘徊或忍耐茍活或積極爭取一死方休，其實并沒有清晰的界線限定那一部電影就有代表某個集合體的討論。《臥虎藏龍》突出表現生活中的不自由，但李、俞，玉、羅的愛情，江湖社會的種種同樣穿插其中《斷臂山》在解剖愛情的時候，一個不容同性戀的社會背景和為生活煩惱的現實物質因素也是壓抑人性的一部分：《色戒》中那個荒謬的時代更是鑄就了男男女女生活上的不自由和愛情上的悲劇。通過這三部電影，李安從各個點面來分析人性中的受限和荒謬。但是李安并不想從中得出一個什么結論，人生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可演化出無數種可能性，以至于復雜萬千，無從追究，也許壓抑本身就是一個結論。而導演的價值判斷于影片中的確顯現出來了，無論是哪部電影哪種思考，主動主人公和被動主人公的行動與結局以非常強烈的對比被呈現出來，而孤獨和死亡的氣息愈漸濃烈。為自我爭取的一群：玉蛟龍、杰克、王佳芝雖然死了卻是不枉一生的，而選擇忍受和逃避的李慕白、埃尼斯、易先生不是死亡就是孤獨，忍耐和茍活卻使他們失去生命中深愛和了解自己的人，永遠活在孤獨和寂寞里，繼續自己的壓抑人生，也就再忍耐多一重壓抑添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