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許鞍華的近作《姨媽的后現代生活》是一部借后現代語境下小人物在城市這個大舞臺上的掙扎浮沉來反映當代社會生活的作品。后現代社會是一個荒謬、冷漠與異化大行其道的世界,后現代生活對傳統意義上的愛情、親情、婚姻、家庭進行了徹底的顛覆。影片中唯一讓人欣慰的是那輪碩大的黃月亮,它穿過塵封的歷史,照亮一代代人的心扉,是人們前行的動力與希望。
[關鍵詞] 《姨媽的后現代生活》后現代 月光
“每顆心上某一個地方,總有個記憶揮不散,每個深夜某一個地方,總有著最深的思量,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曾幾何時,這支民謠帶著失落的感傷與無限的悵惘,含著隱約的期待與迷茫唱遍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隨著后現代社會的到來,傳統漸漸成為歷史,人們的生活正悄悄發生著變化。現代化進程的加劇推進了城市的擴張,更多的人從四面八方涌入城市,在喧囂的城市尋找自己的生存空間,城市則以最大的寬容與漠然接納著一個個尋夢者。后現代的城市是尋夢者的天堂也是他們的地獄,有多少夢想在這里化為泡影,有多少固執的追求者在城里迷失了方向。在這個荒謬與冷漠大行其道的城里,唯有月光能把人們的心照亮……在心的深處,總有一個儲存眷戀也裝滿向往的錦囊。每一個無眠的夜晚,仰望天空中妝點著夢境的那一輪月亮,人們總是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情思與夢想寄托于這寧靜而孤獨的天體,如水的月光滋潤著世間每個疲憊而干渴的心靈。這傷感而親切的歌聲猶如一只溫暖的大手,撫慰著諾大的城市里一個個漂泊的孤寂靈魂,撩撥著人們對逝去的往昔的眷戀,在為生存而奔波勞碌的蕓蕓眾生中引起強烈的共鳴。
許鞍華的近作《姨媽的后現代生活》就是一部通過對城里月光的詩情畫意的摹寫來反映后現代語境下小人物在城市這個大舞臺上的掙扎浮沉的作品。后現代經濟大潮里的城市猶如卡夫卡筆下的城堡:神秘而荒誕。傳統的價值倫理觀念在這里不再適用,個體之間的關系不再靠情感來維系,后現代的荒原上游蕩著一個個孤單的幽靈。情感這根維系人際關系的紐帶已失去它曾經的神圣光環,親情不再溫暖,愛情不再浪漫。親人形同陌路,情人之間相互利用,互相欺騙,這是個冷漠與荒誕大行其道的世界。血緣關系不再是傳統倫理下責任與義務的象征:父母可以拋棄年幼的子女而各自尋找自己的幸福,年邁的老人也可能毫無理由地被子女拋棄,這是父母離異與外婆相依為命的飛飛一家:女人年輕時義無反顧離開丈夫與女兒去尋找新生,老去后的回歸招來女兒的無情報復,但為了生存卻不得不忍氣吞聲,這是始離終合,貌合神離的葉如棠一家;流落城市,本指望以自己的辛勤勞動維持生存,卻受女兒疾病的煎熬,被迫以“碰瓷”為生。于是母親拔掉了女兒鼻孔上維持生命的氧氣管,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并因此鋃鐺入獄,這是來城市淘金的金永花一家;獨居大上海,縱然生活富足也難以彌補感情無從寄托的空虛,于是只能以虛榮來裝點自己的生活,與一只寵物貓為伴,終因飛飛貓的夭折失去活下去的支柱,而一命嗚呼,這是鄰居水太太的人生。這里的愛情也不再浪漫,葉如棠與潘知常的愛情雖然在咿呀的京戲中被表達得淋漓盡致,盡管呈現了愛的巔峰狀態,但是這愛情卻極具諷刺意味,雖然結果未被證實是否為個騙局,但卻直接導致了葉如棠的麻木沉淪、水太太的死亡,它實際上比欺騙更殘酷。愛在這里帶給人的不是希望與夢想,而是絕望與死亡!劉大凡的愛情則褪盡了所有的浪漫而以其最原始、最本真形態呈現出來,愛情在這里成了一種籌碼與交換、一種實在得不能再實在的東西。它是一根項鏈,一次為了某種目標的努力。它帶來的不是美好的感覺而是無窮無盡的爭吵,庸俗無比的現實需要。年少的寬寬心目中萌發的愛意是愛的幼芽,它雖美好,卻虛幻而不切實際,因為它只是一種一廂情愿的單戀。并且這種戀愛并不是現實中的,它產生于網絡,虛幻的對象與角色一旦遭遇現實就會變得可笑得像一個巨大的肥皂泡,不堪一擊!后現代的親情不再至上,它虛弱、無奈、荒唐:后現代的愛情不再美好,它殘忍、庸俗、虛幻!后現代的生活也變得支離破碎,影片中沒有出現過一個完整的傳統意義上的家庭:獨居的老人:姨媽、水太太:被父母與兒女拋棄的飛飛和外婆;離開父母經常搞出走的寬寬:流落城市的金永花夫婦:被姨媽拋棄的大凡父女:有過三次失敗婚姻的潘知常……后現代是個荒謬的世界:這里的英雄不再崇高,美丑也不再有明確的界線,猶如飛飛的那張臉,美麗與疤痕并存。一切都有可能發生,沒有原因,也無需問結果,猶如那場精心設計的綁架案:猶如飛飛外婆那不明由來的狂笑……
后現代唯一能夠使人心顫的是影片中多次出現的那輪碩大的黃月亮。后現代的月亮是虛幻的,它那誘人的鵝黃很容易讓人想起春天降生的毛茸茸的雞雛:美麗可人而又充滿希望。漂泊在這情感的荒原曠野,也許只有這輪美麗的月亮才能讓人重溫久違的親情,想起遠別的家園,才能寄托人類那一息尚存的對未來美好的希冀。每個人心中都珍藏著這象征著夢想與希望的黃月亮,每個人都試圖逃離眼前的自己去追尋那輪溫暖的黃月亮。人類的存在就是要以自己的人生軌跡來賦予生命以意義。無論是個體,還是群體,存在的終極目的就是對于理想的生命之路的探索與找尋。如果說前現代時期人類對于自己的未來的預設是充滿理想主義激情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過程,現代時期人類顯然對現實困境多了幾分冷靜而清醒的認識,但依然沒有喪失為了理想而努力的執著,依然固執地堅信“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然而后現代時期世界已淪落為卡夫卡筆下荒謬的城堡,充斥其中的是異化的沉重的黑暗,人們試圖把握生命的意義,卻不知不覺地在異化的歧途上越走越遠,城堡里的所謂路只不過是彷徨而已。城堡里的個體無不執著于理想人生之路的尋找,現實卻與他們開著一個個拙劣的玩笑,最終人們被迫一步步地遠離自己心中的那輪月亮,直至最終無可奈何地將它丟棄……
姨媽當初離開丈夫女兒頭也不回地返回了大上海。這里是她夢想的家園,她要過一種自己喜愛的生活。她在上海灘獨自生活了近二十年,一個單身女人生活的艱辛可以想象。雖然禁不住生活的淘洗,而變得自私、庸俗,但卻能固守著自己的精神領地。她自恃清高:讀過大學、會一口純正的英式英語、愛好國畫京劇太極。盡管竭力與周圍的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但她仍無法擺脫生活對她的異化:她吝嗇、狹隘、虛榮,為了一點電費與外甥斤斤計較,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一直稱東北的女兒在洛杉磯。姨媽老了,真的老了,她那純正的英式英語在后現代已不合時宜,她對自己精神領地的固守也變得迂腐可笑。后現代的游戲規則是實用,無論有無品味,上不上檔次。有用即是真理,就像女兒劉大凡的愛情!姨媽的那些國畫、京戲英式英語也只能藏在角落里,作為她精神世界的虛幻補償。然而生活充滿了不可預測的偶然,一次晨練,她遇到了改變她生活的關鍵人物——潘知常。“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么鮫珠化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饑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轎內的人兒彈別調,必有隱情在心潮。”他以一段精彩而投入演唱出場,這唱詞似乎觸動了姨媽心底的那根隱秘的弦,與姨媽產生了某種微妙的情感共振。如果說此前她的生活還算平靜的話,自此開始急轉直下。他鄉遇故交,這個平生只對美的東西感興趣的表弟的出現徹底打亂了她的生活。但姨媽顯然已不是天真的小女孩,初次見面的借錢已使她對騙子有所警覺,然而最終她還是不知不覺地陷入,成就了與潘知常的一夜情。二人身著行頭,在深夜翩翩起舞,亦真亦幻。這也許正是她多年來向往的夢境:年輕貌美的她與意中人比翼雙飛,暢游愛河。這是她生活的巔峰狀態。戀愛中的女人是最愚蠢的,一向精明的她幾乎拋卻了所有的戒備,沉迷于夢幻般的情愛世界。她相信這個天上掉下的表弟正是她人間難遇的知己!多少年來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青春整二八,生長在貧家,綠窗人寂靜,空負貌如花。”這些唱詞無疑是她寂寞人生的真實寫照:對無愛婚姻的逃離、對精神世界的固守、維持生活的艱辛,對光陰流逝紅顏老去的無奈……平生的郁悶都在這出戲中被消解,她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月亮!這個表弟不光滿足了她的精神需求,而且還能滿足她對金錢的期許與向往。“這年頭有人幫我發財就是最大的愛了”,她毫不遲疑的拿出自己的積蓄,將自己的晚年交給了這個讓她瘋狂的表弟。
“飛飛”貓的死亡使姨媽的生活出現了新的轉機。表弟造成了“飛飛”的死亡,“飛飛”的死使她內心充滿了愧疚,雖然她對夜半高歌的“灰帶魚”水太太極端鄙視,對威脅她家十四只美麗的鳥、常常驚擾她的世界的“飛飛”貓極度痛恨,但人性中善良的天性還是譴責著她的良心。她決定將自己投資的墓地送給水太太,作為對她視為生命的“飛飛”貓的死亡的補償。“飛飛”貓的死不但直接導致了水太太的死亡,也驚醒了姨媽的發財夢:所謂的共同發財只不過是一場騙局!無論騙子是誰,結果都是一樣:葉如棠失去了混跡上海的資本!她被一個個騙局包圍,在一個欺騙成為一種謀生之道的世界里,如此孤獨無依,不合時宜!她不得不以“你帶我去看看,就算你是騙子我也認了”這種悲壯的善良,與“你告訴我實話,哪怕是你騙了我,我不會怪你”這種自慰似的無奈與處身其中的荒謬世界抗爭。在與一個個騙子的周旋中她目睹了親情的殘忍,體味了愛情的虛幻與無奈。最終絕望的她失去了精神支柱,神情恍惚地從臺階上摔下。
病床上,她拼命地拒絕醫生對自己手腳的捆綁,這實質上是她潛意識里對外界壓力的絕望反抗。但她的反抗是力不從心的,要想活下去,就要遵守這世界的游戲規則,就要接受秩序的束縛。已無力應付生存的她不得不向曾經被自己拋棄的丈夫與女兒妥協,盡管她十分不情愿。她在病床上不無悲壯地向夢中的那個又大又圓的黃月亮告別。至此,姨媽徹底走出了自己的夢境,投入另一種生活。病床前裝飾著她夢境的那輪月亮明亮而圓潤,它似乎象征著姨媽過去雖艱辛卻體面而自恃的輝煌,但現在一切都難以如故了。她已無力去維護夢境的完美:老去的威脅使她不得不向這夢境告別,雖然不甘卻也無奈。她是無力改變生活的,愛情的幻滅、世事的紛擾洗去了她身上所有的叫著“理想”與“精神”的東西,她首先要活著!她打點行裝,平靜地離開了這個讓她前半生魂牽夢繞的城市,告別了夢中的月光,回到丈夫和女兒的身邊,徹底沉入了庸祿麻木的尋常生活,而這種生活正是她二十年前不顧一切逃離的!人生如圍城,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內的人想逃出來。姨媽在城內與城外周旋,她的人生軌跡恰似阿Q行刑前竭力畫的那個圓!姨媽曾經嘲弄著生活,逃出了城,但回到城內的她也同樣被生活無情地嘲弄著:影片結尾,練攤時背后半導體里傳來的《鎖麟囊》的唱段在集市的喧囂中逐漸清晰,但這一切再不能觸動她的心弦。那夢境中的月亮已變為她手中的大餅,與咸菜齊咽用以充饑。她的英式英語、京戲、國畫也隨之在風中干化老去、無影無蹤……
然而,月色依舊,夜空中依然有一輪皎好的月亮。這象征看著美好愛情與理想的黃月亮照亮了女兒大凡與外甥寬寬的夢。為了它大凡和寬寬都在追尋。他們最終會不會走姨媽的老路,丟失夢中的月亮?答案也許是肯定的。光陰的流逝、生活的瑣碎與艱辛最終必將剝奪我們尋夢的資本,我們最終都會老去,一如麻木的姨媽、瘋狂的外婆、空虛的水太太,但此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輪溫暖的黃月亮!這城里的月光盡管虛幻卻給人以前行的勇氣,也正因為有了它的照耀,這荒謬而冷漠的世界才會讓人流連忘返。這無奈而瑣碎的后現代生活才不僅僅是一個黑色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