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運用韓禮徳與胡柏和湯姆遜等人的及物性理論分別對《紅樓夢》中《林黛玉進賈府》一段作了語篇分析,認為這兩種理論對文學批評,乃至教學都有指導意義。
關鍵詞:紅樓夢 林黛玉 韓禮徳 胡柏和湯姆遜 及物性
傳統語法中的“及物”這個概念指的是動詞和后續的賓語的關系,而一些西方語言學家提出了全新的“及物性”理念。胡柏和湯姆遜認為及物性指一參與者(participant)通過許多層面將其動作行為(action)轉移到另一參與者身上。他們認為句子的及物性可大可小。如一小句及物特征明顯,則可視其及物性較大;如及物特征較少,該句子的及物性便較小[1](P28)。“韓禮徳、胡壯麟等學者認為:人們思想中要反映的主客觀不外乎是六個過程。這六個過程不是在真空過程中發生的,它們涉及到一定的實體(即參與者)、時間、空間和方式(環境因子),這就是及物性。”[2](P78)他們的及物性是從語義上區別的,即不管是及物動詞還是不及物動詞連接的句子,它所表達的過程都是及物的,只是及物動詞涉及兩個參與者,而不及物動詞僅與一個參與者有關。雖然以上提及的語言學家研究的對象不僅局限于英語,胡壯麟甚至還將韓禮徳的理論運用在對漢語語料的分析上,然而對于博大精深的漢語語言來說,及物性的研究還遠遠不夠。本文試圖從我國古代名著《紅樓夢》中的《林黛玉進賈府》一段入手,來分析其及物性過程的運用。該片段如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們已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復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臺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于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籠,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
1 功能語法的及物性分析
1.1 過程、參與者和環境因子
韓禮徳等人認為人們思想中要反映的主客觀世界包含以下六個過程:物質過程、關系過程、心理過程、行為過程、言語過程和存在過程。
1) 物質過程
物質過程是表示做某件事的過程,一般由動作動詞體現,“動作者”(actor,doer,subjector,agent)和動作的“目標”(goal,object,patient)由名詞或名詞性詞體現[1](P29)。如片段中的第一句:“黛玉……棄舟登岸……”最后一句:“林姑娘到了。”其中的動作動詞分別為“棄”、“登”和“到”,“動作者”為“黛玉”和“林姑娘”,“目標”為“舟”和“岸”。雖然按照傳統語法,“棄”和“登”為及物動詞而“到”為不及物動詞,它們所體現的物質過程與其參與者都有不可分割的聯系,所以都屬于及物性范疇。
雖然一個語篇會包括多種及物性過程,但多數都會是物質過程,這是由物質世界第一性所決定的,如該片段共含有六十五個過程,其中三十八個為物質過程,約占總數的百分之五十八。這是由于該片段主要講述的是林黛玉進賈府這個深宅大院的種種細節。細細分析一下這三十八個物質過程,只有少數幾個與黛玉有關系,如“黛玉……棄舟登岸……”,大部分都是關于傭人們伺候黛玉上下轎,迎接她的活動,如:“歇下退出去……”,“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三四人爭著打起簾籠”等,這些物質過程生動地體現了賈府仆役如云的興旺景象。
2) 心理過程
心理過程指表示“感覺”、“反應”和“認知”等心理活動的過程[1](P30)。該過程在此片段中也多有體現,共有十個,占總數的百分之十五,該片段中的心理過程只有一個與丫頭有關:“臺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其余均描寫林黛玉的所見所聞,如“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一面聽得人回話……”,作者曹雪芹通過黛玉的視角,巧妙地向讀者展現了賈府這樣一個豪華府第,令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與物質過程相比,心理過程的特點是:(1)參與者不再是動作者和目標,被更確切地稱為“感覺者”和“現象”;(2)感覺者應當是有生命的,現象可以是事實和物體。”[1](P31)
3)關系過程
關系過程指各實體之間相互關系的過程,可以分為“歸屬”和“識別”兩類。[1](P30)該過程在此片段中只出現一次:“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屬“歸屬”類。雖然關系過程在此片段中不是重點,但在后來的章節中,使用比較頻繁,因為外祖母將黛玉介紹給族中的許多人,其中人物形象最鮮明的,當然是鳳姐和寶玉了。
4)行為過程
行為過程“指生理活動過程,如笑、哭、做夢、呼吸、嘆息、咳嗽、打噴嚏等”[1](P30)。這在本片段中也只出現一次:“丫頭……便忙都笑迎上來”,但在后面的章節中卻非常豐富,如:“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等等。
5)言語過程
言語過程“指通過講話等言語活動交流信息的過程”[1](P31)主要由“說話者”、“受話者”、“講話內容”等,可以是直接引語,如“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也可以是間接引語:“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這兩個例子中,心理過程與言語過程同時出現,這與英語的“hear somebody saying something”相似。第一個例子中“說話者”、“受話者”、“講話內容”三大因素都很齊全,而第二個例子中“受話人”沒有出現,這種動作者消失(suppression of agency)或零式指稱[1](P64)的現象在漢語,尤其是古漢語中非常普遍。有時大言語過程還包括小言語過程,如“……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該語句的大言語過程中的說話人為丫頭;受話人為林黛玉;說話內容為“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小言語過程的說話人為老太太;受話人與說話內容被省略,受話人可能為府中小輩或丫頭;說話內容可能為“黛玉該來了”;言語動詞為“念”,該詞與“曰”、“回”、“道”等詞一樣,非常具有古漢語特色。該片段中的“說話人”沒有一個為黛玉,她的內向少言的性格可見一斑。
在后來描寫鳳姐的章節中,言語過程用的頻率非常高,僅次于物質過程,潑辣健談的鳳姐形象呼之欲出。
6) 存在過程
存在過程表示事物的存在只有一個參與者[1](P32)。在本片段中,存在過程使用頻率介于物質過程與心理過程之間,共有十三個,占總數的百分之二十,如“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插屏。”這些運用存在過程的描寫,生動地展現了一個“與別家不同”的宅第,搭起了一個人物活動的大舞臺,讀者也能體會到林黛玉看到這些奢華景象時目不暇接的感受。
存在過程式一般由存在過程、存在物與環境因子組成,與英語不同的是,漢語的環境因子一般出現在句首,如兩例句中的“街北”、“門前”、“兩邊”、“當中”和“當地”。
1.2 動作者消失(suppression of agency)
正像前文所說,動作者(actors or agents)常會有目的地消失以突出“目標”或達到客觀性、連貫等特殊效果。英語中常用的方法有:被動語態,名詞取代小句,不及物動詞,“目標”作主語,非人性事物作主語,否定句,‘There’結構及其它倒裝句,虛擬語氣,情態動詞,‘seem’結構,‘one’,強調句型等。在所選片段中,作者只用了不及物動詞、倒裝、被動語態、否定句、省略等五種方法。其中省略(完全消失)使用次數最多,為二十二次,其次為倒裝句,共十一次,多數為存在過程,只有一次為物質過程(如“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否定句用了兩次:“卻不進正門”,“正門卻不開”,其中“開”又為不及物動詞。被動語態用了一次:“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以上三句中,第一,二句中“動作者”完全消失,而第三句的“動作者”——“他”被放到句子后面去了,因為誰被人恥笑是顯而易見的,不需放在突出位置。
“省略動作者”的理念與“零式指稱”的概念比較相似,所不同的是,“零式指稱的基本概念是語篇中本該出現的指稱詞被省略了”[1](P66)。其省略的可能是“動作者”,也可能是“目標”。而“省略動作者”的焦點在“動作者”,如:“三四人爭著打起簾籠,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很顯然,“聽”這個動作的發出者不可能是“三四人”,而是“黛玉”。
所選片段中出現那么多省略“動作者”的小句無非是為了突出各個過程中的其他因素:另一參與者——目標,環境因子等,給人一種忙而不亂的感覺。
2 胡柏和湯姆遜的及物性理論
雖然他倆的及物性概念與傳統的及物動詞略有不同(他們認為不及物動詞加賓語也具有及物性),但仍包含兩個參與者,不帶賓語的不及物動詞被他們視為及物性較低(low transitivity),所以他們的及物性范圍比韓禮徳等人要窄一些。
胡柏和湯姆遜列出了及物性的一系列特征及其高低值。他們認為根據參與者的多少、肯定句/否定句(affirmative/negative)、現實/非現實(realis/irrealis)、瞬間動作/非瞬間動作(punctual/non-punctual)、行動/非行動(action/non-action)、高個人性/非個人性(high individuated/ non-individuated) 等特征決定語句的及物性的高低。
根據參與者的多少,《紅樓夢》片段中的高及物性小句有十個,如“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等等,占總數的百分之十五,比率不高,可能與古漢語多省略參與者有關。
其余各特征其實是建立在第一個特征的基礎上的,即參與者須為兩或兩人以上(換言之,句中須含有“目標”或稱“賓語”),所以比率更低。
個人性指“動作者”與“目標”(或賓語)之間的區別,如賓語為人,其它有生命的東西或特指的話,其個人性就高。該片段中高個人性的語句只有以下三句:“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
現實/非現實這一項,比率較高,只有“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這一句為僅存在于思維領域和想象中的東西,其余的句子不是描述己經發生,就是正在發生的,看得見摸得著的事情。
胡柏和湯姆遜分析語句的及物性高低主要是為語篇分析服務的。他們假設高及物性的句子大多出現在語篇的前景部分,而在背景部分比率要小得多。經過定量研究,他們得出以下結論:要徹底理解語篇的含義,就必須搞懂及物性與語篇的前景部分的關系[2](P80)。有人對這個結論不以為然,拉爾夫·法索認為“我們缺乏嚴格的手段區分前景和背景,即使前景部分的及物性句子確實比較普遍,那是不是因為這些句子有這些特征才被稱為是前景部分的句子呢?”[2](P83)拉爾夫·法索認為應該擁有一個獨立、清晰的標準來區別前景和背景,要不然這類問題確實很難回答。
通過以上對參與者多少、個人性、現實/非現實等方面的分析,高及物性與這個片段本身的前景和背景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可能整個片段皆是對后面章節的鋪墊,因為后續章節的及物性似乎要高得多。本片段的幾個及物性特征有以下理據:
參與者多的語句比率較小,一方面與古漢語的習慣用法有關,另一方面作者曹雪芹故意將小說中的觀者林黛玉請開,而讓讀者看到一個完整的畫面。另外,一些缺少參與者的語句短小精悍,口語化很濃,讀起來節奏明快,如:“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
該片段個人性比率不高,賓語多為無生命的物體,這是因為實際出現的人物中只有林黛玉是賈家親戚,其余均為奴仆,這與后面章節的熱鬧場面形成對比,后面的高比率語句比比皆是,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只見三個奶嬤嬤并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等等。
描寫現實的句子遠遠多于非現實的句子,這是因為黛玉剛入府,忙于領略新鮮事物,尚無時間遐想。
結論
韓禮徳與胡柏和湯姆遜的及物性理論概念有所不同,著眼點也不一樣,但都可運用于漢語的語篇分析,進而對文學批評、教學都將有一定的指導意義。然而漢語,特別是古漢語與英語等其他語言有很大不同,這給我們的研究帶來了難度。希望今后能作進一步研究。
參考文獻:
[1]胡壯麟.語篇的銜接與連貫[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4.
[2]Fasold,Rolph. The Sociolinguistics of Language. 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