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主要從結構主義分析出發發掘文中的父女關系所體現的文學主題:失落—尋求—失落。正是父女二人對彼此認同的鮮有一致深化了這一主題,父親經歷的是從獲得到失去的過程,而女兒卻是失去到獲得的過程。同時本書揭示了哈代的宿命論,即社會秩序和自然法則對命運的操縱。
關鍵詞:結構主義 失落——尋求——失落 命運
《卡斯特橋市長》是哈代的七部“性格與環境小說”中的第四部,這部小說以其結構的曲折復雜,人物命運的起伏多變而著稱。本書的主人公亨察德從一位居無定所到處流浪的割草工,經過二十年的艱苦奮斗,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最終成為令人刮目相看的富商和一市之長。但在一系列沖突與矛盾之后,又失去了他所擁有的一切,他的財產、名譽、家人、朋友、情人,曾經擁有的一切都隨風而去,留下這個曾經顯赫尊貴的人獨自踟躕在愛敦荒原上。小說結尾,春風得意的法夫瑞與伊麗莎白·簡喜結良緣,而像二十年前一樣頹廢失意、窮困潦倒的亨察德卻在孤單和絕望中悲慟欲絕地離開了人世,留下了“不要任何人跟隨我送葬,不要在我的墳頭栽花,不要任何人紀念我”這樣的遺言。
作為維多利亞時代最后一位文學大師,哈代小說的魅力往往來自于催人淚下令人扼腕嘆息的悲劇故事。處在英國工業革命上升階段的哈代對農民所遭受的打擊感到悲傷,對大自然的退化感到惋惜。盡管他知道社會的轉變是無情的,也是必然的,但他不時地表現出對田園風光和牧歌式生活的懷念。但是,《卡斯特橋市長》卻為哈代的小說創作揭開了新的一頁,在這部小說里,自然景色的描寫只是起到背景與烘托的作用,他在人物的塑造上有了重大突破。哈代在創作亨察德這一人物性格與環境的磨合、沖突過程中,體現出他的命運固然有性格方面的原因,但同時也受到了冷酷無情的社會秩序和自然法則的操縱,體現了哈代的宿命論觀點。
一直以來,評論家們在對這部小說母題的探討上有著不同的認識。有的探討小說的異化主題,認為小說展示了工業文明所帶來的一曲“田園挽歌”,有的評論家則認為其主題為新老更替的不可避免和對于墮落之報應的勢在必然,還有人認為這部小說體現了工業革命和價值觀的變遷。本文主要從結構主義出發分析這部小說的“失落—獲得—失落”主題。結構,作為文學作品的組織結構和內部構造,是作品意蘊的重要載體,和作者的創作意圖有著內在的對應和同構關系。羅蘭·巴爾特在《結構主義活動》一文中提出,一切結構主義活動,反思式的也好,詩性的也好,目標都是要對一個客體進行重建,從而揭示該客體運作的規律。《卡斯特橋市長》以主人公亨查德二十年中的盛衰沉浮為主線,生動地反映了他在卡斯特橋市大起大落的全過程。亨查德怎樣來,也怎樣去,從而使小說在結構上首尾呼應,顯得異常勻稱與和諧。
這部小說悲劇效果的展示主要體現在主人公亨察德與其它主要人物的錯綜復雜的關系上。真正能為一個人帶來幸福的不是金錢、地位,而是親情、愛情、友情,對于一個已經年過不惑,奮斗終身的人來說最大的幸福理所應當是享受天倫之樂,也就是親情。但是對于亨察德來說親情卻是一個從擁有到失落,再到獲得,最后徹底失去的過程。亨察德所經歷的正是一個圓圈式的人生歷程,正是親情的喪失使他徹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成了殺死他的一把利刃。在文中,伊麗莎白·簡的身份很特殊,我們既可以說她和主人公之間具有父女關系,又可以說他們之間似乎毫無聯系,但不管是最后的亨察德還是在讀者看來,也許伊麗莎白·簡·紐森會被更多地視為主人公的女兒而不是那個早早夭亡的小孩子。因此本文主要從結構主義出發探討亨察德與伊麗莎白關系的演變對前者命運的影響,以及造成這一悲劇的根本原因。
亨察德對女兒感情的演變:
1.失落——尋求
從小說一開始,亨察德在喝酒之后就開始抱怨早婚給他帶來了拖累,妻子和女兒使他的滿身精力消失殆盡,使他窮困潦倒,因此他強烈地渴望成為一個沒有家庭拖累的自由人。在拍賣老馬的叫喊聲和周圍人的鼓動唆使下,他以五英鎊五個先令的低廉價格賣掉了妻子和女兒。雖然醉酒是直接原因,酒醒后他確實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但他潛意識里會覺得這樣對他的前途更好些。這是父女關系的第一個階段,亨察德失去了女兒。但在妻女被水手帶走之后,最讓他牽掛的就是女兒了,他馬上說:“她憑啥把姑娘帶走——姑娘是我的;要是這件事從頭再來一遍的話,她就甭想要她啦。”這句話體現了他從失去到想得到的思想轉化,他把此事視為他的一個恥辱,想通過努力重新贏回妻女。
在小說的第三章,他的妻女重新走上了十九年前他們曾走過的路,找到了已經成為市長,地位顯赫,財富眾多的亨察德。此時他完全是帶著一種贖罪的心態急切地要求重新舉行婚禮,以這種合法的手段讓昔日因自己一時荒唐而失去的親人重新回到自己身邊。在整個過程中我們不難看出,亨察德和蘇珊已經毫無感情,前者是為了贖罪,后者是為了女兒的幸福而結婚;而且亨察德是非常看重父女之情的,在這個強悍的男人心中,始終有一個溫柔的角落,是留給伊麗莎白的。在伊麗莎白受母親所托第一次和亨察德見面時,亨察德的表現可以清楚地表明他對女兒深深的愛意。得知這個女孩身份后,“他讓路請她走出辦公室,態度和善,體貼入微”;在說到伊麗莎白·簡這個名字時,他的聲音有點顫抖;聽到女孩稱紐森為自己的父親時,他渾身縮了一下;確認她就是“自己”的女兒時,他眼里滿含著淚花。這些細節描寫都體現了亨察德對父女真情的渴望,他急切地希望這個女孩能回到他身邊,稱他為父親,而他會以做父親的慈愛,給伊麗莎白·簡提供一個安樂的家。
亨察德和蘇珊結婚后,伊麗莎白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嬌寵,過上了恬靜、安適、富裕的生活。“她發現,只要她提出要求,她就可以得到個人所有精美的物品和裝飾品”。生活對她來說就是“拿來,得到,保持”。亨察德也非常喜歡她,現在她陪他出門比陪她母親出門更經常。這些細節都體現出這段生活對父女二人來說都是最為幸福快樂的時光。而此時的亨察德在親情的滋潤下,心情愉悅,也變得寬容大度。盡管他非常渴望伊麗莎白能改姓亨察德,但在蘇珊和女兒的強烈反對下,他便說:“隨你怎么辦吧,你怎么辦,我要是計較,讓上帝咒我。”而且還告訴女兒:“不要為了討好我你就同意。”這些都表明有了情感寄托的亨察德變得性情溫和,充滿愛心,在尋求親情的階段一切都是美好的。但在這一階段盡管亨查德認為這個女孩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伊麗莎白只是把亨察德當作繼父,而非父親,在她心里,她的親生父親是水手紐森,這是父女二人對彼此身份認同的第一次錯位。
2.尋求——失落
從獲得到失去的轉折點是蘇珊逝世并且留下了一封揭開伊麗莎白身份之謎的信。在妻子蘇珊死后,使伊麗莎白知道自己是她的親生父親,重建這種人類最親切溫柔的聯系這種愿望愈為強烈,欲望的沖擊使他再也無法平靜地聽到伊麗莎白稱紐森為自己的爸爸,使得他搖擺不定,坐立不安,終于告訴女孩他是她的親生父親,向她承諾:“我對你一定要比他過去對你還更加慈愛!只要你把我看做你爸爸,我什么都愿意干!”在征得伊麗莎白的同意之后,他就敦促她向《卡斯特橋紀事報》寫了一個愿意更名的聲明,并且馬上郵寄了出去。從整個過程我們可以看出亨察德是迫不及待而且蓄謀已久。
此后為了向女孩證明他的身份,他去查看妻子留下的文件,但是卻吃驚地發現伊麗莎白是水手紐森而不是他的女兒,他自己的女兒在被賣掉后三個月就死了。我們可以想見親生女兒的死亡在一定程度上是主人公一手造成的,如果他給了這個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的話,可能她就不會死了。正如書中所寫:“他剛剛開導一個姑娘,說她有權利得到他作為父親的庇蔭,就立刻發現,她和他并無血緣關系,這真是一個嘲弄。”而偏偏在這種令人昏厥的時刻,不知內情的伊麗莎白卻天真爛漫地說:“我現在就把你當做我爸爸,再也不叫你亨查德先生了。”感覺受到命運和亡妻捉弄的他對伊麗莎白的態度急轉直下,冷漠變成了公開訓斥。盡管亨察德自己出身低微,原來也只是個四處流浪的打工仔,但他卻經常因為伊麗莎白使用方言土語和寫渾圓雄勁這種不屬于女性的字體而斥責她。當聽說伊麗莎白曾經在“三水手”伺候過一些低下的人時,盡管這只是為了省錢,他更覺得這個并非親生的女兒給他帶來了莫大的恥辱,甚至對他的名譽和地位造成了嚴重的損害。于是每次碰到她時,他都會流露出厭惡的神情,并把她看作自己保持市長地位的絆腳石,為了把她打發走,他竟然給他的競爭對手,他非常痛恨的法夫瑞寫信,鼓勵他和伊麗莎白交往,而在內心深處他想的是“是我不想讓她在這個家里惹麻煩,而且根本沒有嫁妝”。最后的結果是伊麗莎白在被露塞塔邀請做她的女伴后,就迫不及待地搬出了那個令她窒息的家。在這一階段,亨查德因為發現這個女孩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而為難、苛責她,但她盡管很困惑和痛苦,卻已經相信自己的親生父親是亨查德,這是兩人在身份認同上的第二次差異。
亨察德在得知伊麗莎白決定搬出去時,確實有一種解脫感,他如釋重負,并且慷慨地提出要給她一筆津貼和一小筆年金,使她可以獨立生活。但他真的看著伊麗莎白帶著行李,高高興興離開時他又非常不舍,尤其是看到她為提高自己而做出的種種努力后,他很后悔,努力地挽留她,但帶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個女孩還是離開了他。
由此可以看出,正是他的粗暴和缺乏人情味,把這個女孩從他的身邊給趕走了。
3.失落——尋求
盡管搬出了卡斯特橋市長的深宅大院,伊麗莎白仍然在靜觀與亨察德有關的事情。她游離于父親和露塞塔以及法夫瑞三人的感情糾葛之外,對人生和情感有了更為深刻的思考和認識。在這一階段里,亨查德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在事業上,他破產了,他的競爭對手住進了曾經屬于他的房子;在感情上,他無依無靠,連他最后想寄托感情的情人也投入了對手的懷抱;在名譽上,當年賣妻的罪行被賣粥的女人當庭揭發,在卡斯特橋市成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新聞,使他身敗名裂。伊麗莎白在安安靜靜地過著日子,但是在聽說亨察德著了涼,出不了門之后,她馬上到他住的地方去了。盡管父親不歡迎,她仍然默默地做著需要做的事情,幫他收拾房間,伺候他,結果他迅速復原了。對父親無私地付出,使他認識到了女兒那顆善良、純潔的心,并逐漸接受了她。
下層民眾所舉行的揭露露塞塔和亨察德戀情的訐奸游行徹底摧垮了露塞塔脆弱的心靈和身體,她徹底病倒了,奄奄一息。伊麗莎白對她所表示的關心愛護使亨察德更多地讀懂了她那金子般的心,把她看作照進他陰暗心靈的一縷陽光,他的夢想就是要把她當做親生女兒那樣的喜歡她。在經歷了一個又一個變故之后,“他的生命似乎已集中在這不久以前還是他不愿見到的繼女身上……”。伊麗莎白成了他失去一切之后感情的唯一寄托,對他的生存似乎已必不可少。為了他,亨查德第一次用謊言騙走了來尋找女兒的水手紐森,并且屈辱地接受了他曾經猛烈攻擊過的人所給予的幫助,“傲氣自身穿上了屈辱的衣裳”;他為了重新獲得女兒的愛,訓練自己把伊麗莎白的意志看作是至高無上的,凡事都順從她,甚至發展到依賴繼女的敬愛而生活的可悲境地。讀者仿佛看到以前的一頭雄獅似乎已經變成了溫順的綿羊。
4.尋求——失落——死亡
亨察德和女兒在那個充滿陽光、令人愉快的街角,過著幸福寧靜的生活。但是打破幸福的隱患始終不曾消除,法夫瑞和伊麗莎白復萌的愛情讓他不安,使他非常擔心對法夫瑞的愛情會取代女兒對他的溫暖孝敬的體恤。紐森的再次出現更使亨察德走投無路,他無法阻止真相大白后女兒的怨恨,又強烈地渴望能夠和女兒在一起,但是他已經學會了認命。最終在惶恐不安中他只能帶著高傲和羞愧的心理悄然離開卡斯特橋,離開了伊麗莎白。即使在離開時,他的心中仍然保持著對女兒深深的愛,在他的工具籃里,帶著伊麗莎白曾丟棄的物品,包括一縷頭發。
但是亨察德卻飽受思念之苦,甚至連輕生的想法也為見女兒的強烈愿望所取代。每當他爬上一座小山的時候,他都要在心里牢牢記住卡斯特橋和伊麗莎白所在的確切方向。聽說女兒即將結婚之后,他鼓起勇氣帶著憧憬重新回到了卡斯特橋,并用身上僅有的錢買了一只金絲雀作為送給女兒的結婚禮物,但是等到的卻是女兒那冷淡的“亨察德先生”的稱呼,在遭到女兒的指責和冷遇后,他像那只可憐的籠中鳥一樣在別人的遺忘中結束了多舛的一生。在最后一個階段,亨查德急切地想得到女兒的接受和承認,而女兒卻永遠不會再把他做父親,她只會把他看作拆散她和父親重聚的陰險小人,因為在她看來,紐森才是她的親生父親。就如故事開頭賣妻事件害死了自己的女兒一樣,伊麗莎白的拒絕和指責間接地害死了亨查德,對于這個非常需要感情慰藉的人來說,沒了女兒的愛簡直使他生不如死,所以死亡成了最好的解脫。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本書的圓圈形首尾相連的敘述結構具有特殊的意蘊,亨查德人生旅程的軌跡是一個首尾相合的大圓圈,其奮斗的起點和終點是重疊的,從開始的失落,到努力尋求,再到最后的一無所有,失落而死。作為性格與環境激烈沖突的最終結果,他的死亡顯得十分自然,因為他在生活中的位置已經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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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外國語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