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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上的云朵

2008-12-31 00:00:00
北京文學 2008年8期

2008年5月12日,舉世震驚的汶川大地震讓人們記住了震中損失最慘烈的地方———北川。北川被譽為中國的達沃斯,后者是瑞士的小城,以擁有宜人的氣候和發達的旅游業聞名于世。北川的空氣之好,有口皆碑。哪怕是剛懂事的娃娃,都會很學究地說出這個十分專業的詞:負氧離子。也許就是因為空氣清新,北川是遠近聞名的長壽之鄉。

猝變的大自然,卻在最短的時間內,對信賴地依偎在它懷抱中的北川縣城和它的人民,展開了一場慘無人道的屠戮。成千上萬個生命,在北川縣城尤其是北川中學不到200平方米的地方終止了延續。學生們有的身體被砸彎曲變形,有的沒有腦袋或腦袋被砸扁,有的已經沒有手腳。廢墟上,到處散落著沾滿泥土的課本、字典和作業本,有《中國歷史》,有《英漢詞典》,每本書上面,都有稚嫩的筆跡……

題記:獻給汶川大地震的罹難同胞。我們雖然從不相識,但你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我們的至愛親朋。

在那個搖動了北川乃至中國的日子之前,北川的步子,一直不緊不慢。

它在中國,算不上是非常有名的地方。一個小縣城,默默地與中國2000多個縣城的名字一同并列著。但在四川,特別是綿陽,一提到北川,人們的腦海里直閃出來的就是“休閑”。

北川不會讓人有很大壓力,它讓人舒服。

它全境皆山。縣城所在的曲山鎮,更是四面環山,滿目翠綠。臥在山坳里的北川,就像是自然之手捧著的明珠。

一條湔江,將縣城一分為二。不過,北川人很少叫這條河的大名。他們叫它大河,盡管它從流量和規模,都夠不上如此雄偉的名字,但,沒關系,北川人認為它大,它就是大河。

只要大家相約一下:“河壩子里見!”所有的人都心領神會,不會有人走岔路的。

縣城之小,甚至用不著太多公共汽車。從縣城的新縣城到那頭老城,頂多是叫個三輪車,奢侈地攔個全城本來就只有20輛的出租車,就足以解決交通問題。

人情濃郁,本就是小城的文化。何況,北川是熱情好客的羌族聚居地。縣城的人,十幾年幾十年生活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走在街頭,見的都是熟面孔。常住人口22000人的北川縣城,人口數量甚至比不過北京的一所大學或者一個中等社區來得浩蕩。

北川的老住戶上街,哪怕是簡簡單單地去買個菜,客氣的話就要說個不停,不是自己與別人打招呼,就是別人招呼自己,滿城都是相熟的街坊。北川的人,生活在一個自然秩序和熟人社會中。

即使在那個日子到來時,所有的人,也都沒有意識到大難臨頭。

當時,中國上下最大的熱點事件,就是涉及到幼童的手足口疫情。很多地方嚴陣以待,見到發燒,手心、腳心有小紅點的小孩子,就立即引起高度警惕。

北川自然也不例外。

還有,即將在北京的奧運會主場地被點燃的奧運圣火,剛剛登上了世界最高的珠穆朗瑪峰,開始在一片紅紅的海洋中,在福建泉州傳遞。這樣的舉國盛事,很多人就以到北京親眼目睹奧運會的召開為榮,哪怕是他們根本沒有拿到奧運會的門票,但是,那個時段的北京,與往常的中國首都畢竟不同。

北川中學的初三學生金夢,就與母親約好,要在考上高中后,讓母親帶著她,到北京玩耍。

母親任成蓉,也是北川中學的教師,她教的是初二年級。

要與金夢同去北京的,還有她四個平時關系最好,來往最多的同學,也巧,四個同學都是北川中學的教師子弟。

在這段時間,北川人關心的,還有另一件事。北京的一位學者公開表示,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事情,在于大禹有婚外情,有婚外情人的大禹厭惡妻子,當然是整天唯恐避之不及。

這個假說,惹惱了大禹老家的人。謝興鵬,是四川省社科院禹羌文化研究所所長、四川省大禹研究會副秘書長,地道的北川羌族人,奮起揮筆,從學術上駁斥這一觀點。

在這個時間段,引起世界注目的最大災害,是中國的近鄰緬甸遭受的強臺風襲擊,5月2日早晨,熱帶風暴“納爾吉斯”在緬甸的海基島附近登陸,最高時速超過190公里。

臺風重創了這個安詳的國度,它襲擊了緬甸的人口稠密區,吹垮了當地居民用竹木搭制的房屋,造成了可怕的傷亡。

國際新聞、國家大事與自己的日子并舉。北川依然從容不迫地過著。一家家具店將要開業,雖然北川地處偏遠,但一個縣城里,大家也知道廣告的功用,推介的廣告直直地掛到了縣城入口的交通要道邊,紅紅地十分引人注目:5月17日全友家私盛大開業,特價48小時!

在它下方,是五個福娃簇擁的北京奧運會倒計時牌:北京2008年奧運會,距2008年8月8日開幕,倒計時88天。

這個日子與平常略有不同的,是它因兩個節日的存在顯得更加圣潔和光明。

它是每年一度的國際護士節,新護士們在這個日子手捧著燃燒的蠟燭宣誓,在神圣的儀式中,由老護士為她們授護士帽,標志著年輕的她們從此進入這個行業。

這一天,2008年5月12日。一個普通的星期一。

1.事后,有人恍然大悟:沒有見到起風,聽到的風聲,是不是地聲呢?唐山地震的地聲可是出現在大震前的6個小時啊。

這天的天氣,留在人們腦海里的印象是模糊的。

有人說,這一天的天氣挺好,也有人賭咒發誓地說,這天,北川起了巨量的煙塵,帶點邪氣的風非常大。

事后,有人恍然大悟:沒有見到起風,聽到的風聲,是不是地聲呢?唐山地震的地聲可是出現在大震前的6個小時啊。

歷史上,確實也有過地聲以巨大的風聲出現。

如果的確是這樣,那么,包括北川在內的人們,沒有注意到自然給予人類的最后一次提醒。

午飯后,彭州市公安局政工監察室的蔣敏今天的事情并不少,她跑到黨委和各個辦公室,辦理著工資和收取黨費之類的雜事。

蔣敏是地道的北川女兒。只不過,文弱的她不喜歡一般羌族人都熱愛的歌舞,但是與朋友在一起時,她卻可以放開地說和笑,好朋友們給她起了外號:“瘋子”。

自小學后,蔣敏離開了北川,在綿陽上了中學,之后,上了四川省警校。警校畢業,她分回到了北川,在擂鼓鎮派出所工作。

工作四年后,蔣敏再次離開了北川,她與轉業到彭州的丈夫結婚,調到了距離成都只有30公里的彭州。

但是,蔣敏的根在北川。她兩歲的寶貝女兒睿睿,與她的母親、外婆等諸多親人,都在那個縣城里。

蔣敏打開了電腦,在兩臺電腦中的一臺上操作,這兩臺電腦有兩個主機,但共用一臺顯示器,如果使用者想用過一臺再用另一個,需要按鍵切換。

1點50分,午休結束,姜棟懷走進了教室。

他所在的北川中學,是當地唯一的高中,也是最好的中學。和其他很多學校一樣,北川中學的幾棟教學樓都是陸續建成的。姜棟懷就讀的高一(一)班,教室在舊教學樓的五層,而當天下午第一節課,姜棟懷的班級要上美術課,這個多媒體教室,位于新教學樓的二層。

新教學樓2004年建成,里面分布著高三年級十個班,高二年級八個班,和多媒體教室。

中午的作業沒有做完,姜棟懷帶著化學練習冊和自動鉛筆,來到了多媒體教室。

在距離縣城8公里的北川曲山鎮海光村三社,北川劉漢希望小學的副校長史少先正在看書。

周六,他抽空回了也在北川的父母家,與父母一邊吃飯,一邊商量端午節怎么過的事。

午休還沒有結束,史少先抽出本書看了起來。

史少先2005年才調到劉漢希望小學。這個村級小學擁有一棟三層小樓,共有12個教室,11個班級占據了這些教室,另外一個教室是多媒體教室。

村級小學的結構比較復雜,史少先的學校里,還同時辦著學前班和幼兒班。

劉漢希望小學的前身是曲山鎮鄧家小學。1999年經原綿陽市常務副市長楊建國牽線搭橋,由四川漢龍集團捐資52萬元,縣鎮籌資20萬元修建而成,更名為“劉漢希望小學”。

從王洪發家走到他供職的北川縣民政局,需要10分鐘時間。

兩點15分,王洪發出門了。路上,他遇到了個老同學,老同學掏出了煙,敬給王洪發,王洪發推辭了一下,接過了煙。兩個人站在街邊聊了起來。

王洪發,北川縣民政局副局長,42歲,一個且高且帥的男人。

賈達國的工作單位,是武警四川總隊綿陽支隊北川中隊,他是中隊的副指導員。為了家庭團圓,他從武警北京總隊調回了四川,到北川的時間,剛剛兩個月。

按照正常作息時間,賈達國和他的兵,都還在床上午休。但這一天不同,賈達國要帶著14個戰士去縣委禮堂,參加那里舉行的慶祝五四運動89周年暨青年創業表彰大會,賈達國和中隊的干部戰士,提前起了床。

后來他才知道,這一無意間的舉動,至少是全中隊武警戰士在災難前全身而退的主要原因之一。

另一個主要原因是:運氣。這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運氣實在好得讓人驚異。

蔣敏在兩臺電腦主機之間按鍵轉換,屏幕剛黑,還沒有再亮時,突然開始晃。

蔣敏的第一反應是:誰在鉆樓?

同一辦公室的男同事先反應過來:“地震啦!”

他率先往外跑,這時,蔣敏和幾個女同志才回過味來,跟著從四樓往下跑。

樓道里拼命往樓下沖的人很多,墻壁上灰塵爆起。

蔣敏邊跑,腿邊發抖,人在跑,樓在晃,她幾乎踩不準那每天跑多少趟的樓梯。

好不容易沖到樓下,蔣敏抬頭看自己工作的七層辦公樓,發現它還在大幅度擺動。從七層沖下的同事驚恐地說,七樓上,裝修的天花板和燈都掉下來了。

蔣敏家在彭州的同事,震波平穩后馬上趕過來探望家人的平安。而丈夫已經調往成都,她在彭州一個親人都沒有,這時想到了在北川的媽媽。

她打電話。起初手機根本撥不出去,在那一瞬間,通信線路上,不知有多少人在詢問親人的平安。

后來,固定電話可以打出去了。蔣敏打北川母親家的電話。電話是忙音。再打,還是忙音,永遠忙音。

第一反應下,蔣敏只是想把剛才地震的事情告訴媽媽。最開始,她幾乎沒有涌起問家里平安的想法。受到驚嚇的她想傾訴,想聽到媽媽的安慰。她根本沒有想到家里會不會地震的事,自然災害與自己的家鄉有什么關系呢?

家總是安全的,家鄉也是安全的。

手機可以打通了。蔣敏除了不停地撥打母親家的電話外,還不停地給在北川的親戚打,給同事打,全是忙音。

蔣敏覺得有點奇怪。自己打的是固定電話,不是手機啊。固定電話應當不存在信號問題,怎么會全是占線的聲音呢?

身在公安部門,蔣敏帶著疑惑,試著撥打北川110的報警電話,她了解,這個電話號碼是不可能占線的。

但,還是忙音。

2.沒有比毀滅更準的一個詞形容他眼前看到的一切:他聽到了地獄之聲,那時,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地震時發出的地聲,他只覺得,就像地獄里的大鬼小鬼從油鍋里爬到地面上來了!

在蔣敏按動電腦切換鍵之時,北川,蔣敏生長的家鄉,已成為人間地獄。

北川中學初二(一)班,位于北川中學的舊教學樓上。這個樓建成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五層樓的教室中,有19個教室塞滿了學生。除了兩個班在操場上體育課,一個班到別的樓上信息課外,16個班都在樓里。北川中學每個班至少有60名學生,如此算來,在樓里大概有1000個年輕的生命。

這一天,初二(一)班物理老師張家春開始講《磁》。他手里的道具指南針,在課堂上怎么也不聽使喚,堅決不指南,只是快速地轉個不停。講臺下的學生耐心等著,還以為善開玩笑的張老師在變戲法給他們看,高興得哈哈大笑。

當天中午,北川城里,有人從水管里放出了較往常混濁得多的水,看著鍋里像米湯似的水,居民心里疑惑,但是,也就是埋怨一下現在的環境,誰也沒有往別的地方想過。

魔鬼到來了。

剛接了一個電話的王洪發下意識地看了看手機:14∶26。

王洪發又與同學說了兩句,準備告別。

這時地下發出微微的震動,地面開始搖晃。王洪發和同學都沒有在意,近兩年北川常發生這樣的小地震。

但這一次卻不同以往。

大地突然瘋狂地顛簸搖晃起來,平整的路面突然如巨浪起伏,平地抬舉的路面,一下子將王洪發甩了出去。王洪發剛從地上爬起來,又蹲下去,耳邊是山崩地裂時那些轟隆隆的怪響。震動消失,王洪發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他掐自己的手:“感覺到痛了,相信自己還活著。”

北川縣醫院的一位大夫,剛剛走進醫院,院壩地面瞬間翻騰起來。泥石沖上樓頂20多米高,人什么都聽不到。

這個時候,正是醫院里醫護人員交接班之時,早班的和晚班的醫護人員都在,人最多。

大地開始震動,史少先和老師組織學生們往操場上跑。

一、二樓的學生迅速跑到了操場上,但在三樓上課的學生們,有幾個班沒有來得及跑下來:樓上的晃動更為強烈,孩子們一跑就被地震波狠狠摔在地上,老師大喊著命令孩子:“原地蹲下!”

跑到操場上的史少先看到了極為恐怖的情景:滿天灰塵,逼得人必須掩住口鼻。四面的山體滑坡,山崩地裂,發出可怕的咆哮;學校的圍墻和四周的民房,一個接一個地倒塌;平整的操場地面上,一邊隨著晃動裂出縫隙,隨著震動一開一合,一邊拱起原本不存在的大包。

教學樓發出了人的咔咔聲。

蔣敏的舅舅,是北川曲山小學的后勤老師,人們都叫他小吳老師。5月12日中午,小吳老師到銀行為學校辦理轉賬手續。

他剛剛想走進銀行的大門,震波就到達了北川。

小吳老師形容,他像是站在蹦床上,被大地一下子扔上去,又一下子掉下來。

也有人如小吳老師一樣形容。一對父女幸運逃生之后形容當時的北川:地一下沉了下去,又一下把人拋了上來,如同蹦床一般,只是那個地面不比柔軟的床面,所以很多人在這個時候,因為落在石塊上,或者因為摔下來摔到了要害,直接被摔死了。

這個父親說,當時自己抱住了一棵樹才得以幸免。

而小吳老師說,地面在他面前裂開了。

李躍進,北川縣公安局的一名老警察。他住在老城,上班的公安局大樓在新城,北川的老城———斷水河———北川的新城———丁字口。這是他每天從家里到班上必須要經過的地方。

中午,他如往常一樣,開車路過丁字口。突然間,他的車身劇烈地搖晃起來。

老司機李躍進判斷,一定是汽車的輪胎掉了!他減速,車子還沒有停下來,這時,他發現,他和他的車子,已經完全處在四圍房屋的垮塌里!隨著電線桿的倒下,縱橫交錯的電線、電話線,就像混亂的蛛網,迎面罩下來,將他和他的車子罩在其間。

就是經歷了多次生死場面,見多識廣的李躍進也害怕了,這是怎么了?發生了什么?

毀滅!沒有比毀滅更準的一個詞形容他眼前看到的一切:他聽到了地獄之聲。那時,李躍進還不知道什么叫做地震時發出的地聲,他只覺得,就像地獄里的大鬼小鬼從油鍋里爬到地面上來了!

在地震發生時,北川本來亮著的天空,突然黑下來,像突然降臨的深夜!

李躍進努力打開被震波扭曲著的車門。他從車里出來,但睜不開眼。等他睜開眼時,更加不知所措,熟悉的一切都不見了,道路看不到了,橋梁看不到了,河堤崩塌,人們都是無目的地在奔跑。

無須笑話李躍進當時的手足無措。不管你擁有多少生活經驗,在那當口,都會被這樣突如其來的大災難嚇傻。一生中,誰又有幾次機會,在如此千載不遇的大難中穿梭?

文獻中記載人耳聽到的地聲,有的似雷聲、炮聲、撕布聲,有的似拖拉機聲、風聲。是地震發生時,一小部分地震波能量傳入空氣變成聲波而形成的聲音。在基巖露出地表和表土層很薄的靠山地區,容易聽到地聲。聽到地聲的時間一般在感到地面震動之前,也有的在感到地面震動之后。

在這次地震中,每個人形容自己聽到的地聲,都是不一樣的,千差萬別。正在操場上體育課的北川中學高一(6)班的鐘丹,聽到的是大型卡車駛過的聲音。武警北川中隊的賈達國說,像一個人用鼻子和肚子憋足了勁頭,發出的哼哼聲,當然,它的聲音遠不是一個普通人可以發出的。北川中學校長劉亞春,叫它為地嘯。還有一些人形容,它的聲音,伴隨著地面的震顫,像人坐在鐵軌旁,聽著并感覺到火車從你身邊駛過的感覺,那是一種只有用恐怖形容的、含有巨大死亡氣息的聲響。

賈德義老人正在縣城蹬三輪。行至縣政府大門前的廣場時,三輪車車身上下亂跳。這時,地下突然如幾萬頭牛的牛群一樣發出巨大吼叫聲。寬闊的街道中間突然隆起,接著,身旁的一棟棟高樓開始左右搖擺,隨之轟然坍塌。

接著,嚇呆了的老人站在自己的三輪車旁,看到了更可怕的情景。

四面環山的北川縣城,是大自然手捧的明珠,但從另一方面講,它是大自然的掌中之物,如果老天不高興,隨時可以化這個小城為齏粉。

無數大如房屋,小至拳頭的石塊,隨著地殼的擠壓運動,脫離了原來的巖崖,從天而降,像彈球一樣,蹦跳著,帶著哨音,砸向處于低洼處的北川。

逃到開闊地帶的人們剛剛在意念中準備往四周的山上跑,突然發現最可怕的敵人來自天上,轉身又往回跑。

人哪里有石頭跑得快?特別是這樣帶著大地能量的石頭!

從山上飛下來的石頭,并不是一兩塊,也并不像以往那樣,頂多有塊把滑落在臨山的公路上,它簡直是長著眼睛的飛石!

有的石頭直奔正在行駛的汽車而去;有的巨石準確地將逃跑的人打翻在地,壓在人身上;有的飛速地從正門闖進商店,將逃到柜臺后的店主連帶柜臺統統打翻,還不損壞一點門框;有的巨大如卡車的石頭干脆沖向路邊的樓房,一頭沖進一二樓的陽臺……

北川,處于大自然暴怒中發出的滾石檑木之中。

3.北川是地震災區中損毀最為慘烈的地方,而北川中學,是所有災區學校中死亡孩子最多的學校。

北川中學教師任成蓉正在上課。地震到來,她被埋在了廢墟里。

所幸,她埋得淺。幾十分鐘后,一些男老師和學生就把她從廢墟下刨了出來。出來以后,任成蓉的第一句話是:“舊教學樓還在不在?”

不在了。

不知是任成蓉的預感,還是她目睹著北川中學舊教學樓斷斷續續施工,又斷斷續續停工,對這個教學樓的質量有所懷疑,總之,她從廢墟中出來,第一句話,沖口而出的就是這句話。

任成蓉僅僅負了輕傷。

她惦記的是金夢,她的女兒,正在讀初三的學生,地震發生時,這個長得像大長今一樣的女孩子,正坐在舊教學樓里上下午的第一節課。

北川中學舊教學樓三樓的高一(9)班上著一堂物理課。物理老師正講著:“不計空氣阻力,從離地面同一高度處以相同速率豎直上拋、豎直下拋和平拋三個質量相同的物體,直到落地,則它們落地時速度是哪個大?”

剛上課10多分鐘,地面輕輕地搖晃了一下。

“大家不要動……”

老師的第二句話還沒說完,大地往下一沉,大地震來了。

在這個班樓上的高一(5)班,地震時,天花板上好像有無數石頭在滾動,發出即將破裂時的巨大聲響。坐在倒數第二排的一個女孩子記得,講臺的地面先垮掉了,她眼睜睜地看著正在講課的老師從眼前消失。

教高中一年級數學的劉少林,地震前剛剛踱出休息的宿舍。學校老師兩點半鐘上班,大家都在學校里住,兩步路就可以到,他用不著走得太早。

人生的生死,就是半分鐘之間。

那天,劉少林如果出門早一點,走得快一點,哪怕是快10秒,甚至5秒,他就沒命了。

或者,如果地震再來得晚兩三分鐘,北川中學的老師們,將增加更長的死亡名單———學校學生2∶15上課,沒有課的老師,2∶30上班,如果地震遲到一小會兒,更多的老師將與坐在舊教學樓中的學生們同一命運。

劉少林正好走到宿舍樓與舊教學樓之間的操場上。

這時,大地開始劇烈顛簸,劉少林想走也根本走不動了。

事后了解,沒有一個站在露天且沒有任何依靠的人,可以在這樣的地震中站得穩。不僅是劉少林,當時站在操場上上體育課的兩個班所有學生,都在那一剎那,被人類在日常生活中難以想象的強有力震波憑空扔在地上,有的,甚至被甩出去幾米遠,再站起來時,每個人腿上、手上都有摔出來的青紫傷痕,只不過,這時的些許小傷讓他們沒有任何感覺,大自然發怒時巨大的威力,完全震懾住了正在目睹的人。

劉少林趴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到了一個讓他這輩子也忘不掉的情景:舊教學樓先是左右搖晃著,然后整個樓突然向上一跳,緊接著,垮了。

在北川中學工作了27年的體育老師田強,描述得更為細致一些。

他說,那個呈L形的舊教學樓,先是向左晃了一下,樓體脫落了一塊;緊接著向右晃了一下,樓體又被甩飛一塊,最后,花了5年時間才修好的樓,那個有上千個師生坐著的樓,每天傳出青春的誦讀聲,響徹著男孩子們還沒有變化完的嗓音和女孩子們清脆笑聲的樓,粉碎性地坍塌了。

有人說,這棟樓,從地震初起,到整體坍塌,僅用時了5秒鐘。

5秒鐘就垮了的校舍,孩子們幾乎連逃生機會都沒有!

北川是地震災區中損毀最為慘烈的地方,而北川中學,是所有災區學校中死亡孩子最多的學校。

僅這座樓,就斷送了多少孩子的青春和夢想?它埋葬了多少家長后半生的歡笑與希望?

北川中學校園中,原來種有一排桂花樹。據說,8月上課的時候,桂花的甜香,可以透過玻璃窗子,在空氣中迷漫,悄悄地親吻著教學樓。

但是,自此之后,縱使桂子仍在,年年歲歲,在北川中學,花開心不開!

劉少林和田強,兩個男老師,最近距離地看到了北川中學舊教學樓生命中的最后一跳,也聽到了樓中孩子們,不,絕大多數孩子們短暫青春的最后集體驚呼:“啊!”

這是樓體坍塌時,坐在樓上的人失重墜下時,本能發出的慘叫;猶如飛機飛行中,因為氣流的顛簸,一下子掉了上百米高度,坐在飛機上的人從內臟中被擠出的驚呼。

然后,整棟樓化成了一陣煙。

整個北川中學,以班級論,傷亡最為嚴重的,是當時在舊教學樓三層多媒體教室上課的高二(8)班。

這個教室橫跨L形教學樓的兩翼,是兩個結構最脆弱的連接處。教室只有一個門,且置有不可移動的鐵質桌椅。為了保護多媒體教室中的電教設備,這個教室里的窗子上,釘滿了堅固的鐵柵欄。

地震時,教學樓的一翼向內倒下,另一翼向外倒去,兩翼撕裂的力量,撕毀了這個位于結合部的教室,讓這個班的53名在籍學生,蹤影皆無。

直到地震十幾天后,這個班唯一可以確認的幸存者,找到了學校的臨時安置點。這個叫張壤的學生,地震前幾天因眼睛突然發紅,被班里的好友勸說著,于地震的當天,跑到綿陽看病去了。

本來他掛了上午的號。按他的計劃,中午即可返校上課。但萬幸的是,他掛錯了號,沮喪地重新掛號,到下午快兩點鐘,張壤才看完病。

等著坐親戚的車子回到學校的張壤,在醫院外站著的時候,大地震來臨。

綿陽距北川雖然只有幾十公里,但不在一個地質構造中,感到的地震雖然強烈,破壞力卻遠不如北川巨大。

身在綿陽的張壤,隨后得知北川災情嚴重。他的家人僥幸逃過此難,張壤開始掛念同學們的安危。

他在QQ上給35個同學留了言,希望大家互報平安,但遺憾的是,同學們的頭像再也沒有亮過。

意外得生十幾天后,張壤給班主任打電話。

得知學生生還,大喜過望的班主任,只說了兩句話,就大哭著掛斷了電話……

老師實在受不了啊!

53個啊,會嘻笑會撒賴會調皮會努力學習的娃娃,會在教室里推推搡搡,在籃球場上獲勝后得意洋洋,那些活蹦亂跳的孩子們,中午還都在食堂搶吃搶喝的,不到5分鐘的工夫,就只剩下這一棵獨苗苗了!

高二(8)班,是全年級最團結的一個班級,球類比賽永遠是全年級的第一名。已經長大成人的大小伙子和漂亮的姑娘們,關系好得像一個人。災難發生時,孩子們也團結得像一個人,他們手拉著手,肩并著肩,在那一瞬間,用這樣決絕的方式一起走了,頭都不回,全走了!

他們走得如此急切,連平素朝夕相處的班主任也沒帶,還扔下了每天在一起廝混的同學張壤,讓他一個人終生品嘗孤獨的、被同學們拋棄的滋味。

一個班主任,一個學生,這就是地震留給高二(8)班的全部。

沒有后來者能繼承得起如此悲愴的班級名稱。北川中學高二(8)班的番號,從此被學校取消。

姜棟懷坐在另一棟樓里,包括他在內,正在上美術課的北川中學高一(1)班同學,感覺到地震,剛剛往桌子下彎腰,整個天花板就砸了下來。

姜棟懷是火箭隊的球迷,那個球隊因為擁有中國球星姚明,而在中國市場大好。有NBA直播的中午,他總是拉著同學一塊在食堂邊吃飯邊看球。

17歲的他,與爺爺生活在一起。爸爸媽媽一直在外地打工,是家庭收入的來源。

姜棟懷所處的新教學樓,共五層高。地震一下子讓這棟樓原地坐下去,變成了三層。一、二層樓不見了。

新教學樓三層以上的學生,因為承重柱在一、二層斷裂,絕大部分成了大地震后的幸存者,除了一名在地震中慌不擇路,從五樓上一躍而下的高三男生———如果他停留在教室,可能只是受些驚嚇,但跳樓,這個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救了一些孩子的命,卻葬送了這個即將參加高考的男孩兒。

不要埋怨他的錯誤選擇了。我們日常能獲得的防震知識,只是按照獲救的概率而被從理論上傳授。沒有人能夠真正體會,面對著如此不可想象的災難,一個未成年的孩子當時的驚恐和別無選擇。

姜棟杯正是在消失的二樓中。他背上壓了一個防盜門,防盜門上又壓著一塊重重的石塊,樓上三層重重的樓房,都一屁股坐在他和他的同學們還沒有長成熟的身體上。

4.地震才不管什么叫做國界,連中國的好鄰居泰國,首都曼谷,敏感的人都感到了來自巴蜀大地的顫抖。

在地震中感覺強烈的人,都會有一個直覺判斷:我這兒是震中!

有這個感覺的,是都江堰市虹口鄉的鄉黨委書記馬遠見。地震時,他正在陪投資商巡看漂亮的虹口鄉。

大地將馬遠見扔在地上,將他的客人不客氣地拋出幾米開外。他們旁邊的魚塘,被地震波激蕩,像噴泉一樣,騰起了幾米高的水柱。

也只是通過一只收音機,馬遠見他們后來才明白,自己不是震中,但是離震中很近———他們距此次地震的震中映秀鎮,直線距離幾公里。

從樓上跑下來的蔣敏沒有覺得自己所在的彭州是震中,盡管她覺得剛才她被嚇了一大跳。

她更沒有去設想,遍布自家親人的北川是震中或者重災區。

北京感到了大地的搖動。

北京繁華的王府井附近的景山學校,坐在二樓教室的高二(2)班正在上化學課。教室忽地忽悠起來。

整棟樓的中學生們大嘩。他們半是被震動半是起哄地集體發出了“喲”的聲音,老師5分鐘后也沒有維持住正常的教學秩序。

上海有感,眾多白領從寫字樓上狂奔下來,站在馬路上四處張望。

香港有感。

西安有感。

鄭州有感。

太原有感。

甘肅、重慶、湖南、河北、湖北,大半個中國有震感。

成都更是因為離震中較近,震感強烈,滿街盡是充滿了驚恐眼神跑到街上避震的人群。

事發時,正是成都人的午休時間。很多人穿著睡衣,有的女人只穿著僅可蔽體的文胸和小內褲,甚至有正在美容院里裸身接受按摩推油的女人,只抓住一條小毛巾裹身,就倉皇地逃到了眾目睽睽的街道上。

新華社在震后30分鐘左右,就發出了第一張關于四川地震的圖片,在記者還沒有來得及進入重災區、甚至剛剛知道哪里是震中的情況下,圖片內容拍的就是新華社四川分社位于成都的辦公室。辦公室里一片狼藉,文件柜被震倒在地上,滿地都是被強烈的震動掃蕩下來的雜物。

地震才不管什么叫做國界,連中國的好鄰居泰國,首都曼谷,敏感的人都感到了來自巴蜀大地的顫抖。

震波剛剛平息,新華社用最快的速度發稿了。稿件的內容很短:強烈地震發生在四川境內。不到3分鐘后,新華社再次發出消息——— “北京時間5月12日14時28分,在四川汶川縣(北緯31度,東經103.4度)發生7.6級地震。”發稿時間為2008年5月12日14時55分49秒。

在發稿之前,日常聯系國家地震局新聞采訪工作的新華社記者連撥了三次,才撥通原本很好打的國家地震局總值班室電話。從電話里可以聽出,電話那頭早已經人聲鼎沸,炸了鍋了。

記者喊:“到底哪里地震?快把臺網快報傳過來!”

工作人員近乎于吼:“正在寫,一會就傳!”

“先告訴我地震發生在哪里!”

“四川!”

“四川什么地方?”

“汶川!”

幾分鐘后,由國家通訊社權威發布的關于四川地震的電波傳遍全世界。

新華社初次發稿時,地震局將震級定為7.6級,不到半小時,這個數字被核定為7.8級。

汶川,絕大多數中國人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當時,《財經》雜志正在北京香山一處寧靜的賓館里,舉行財經獎學金百人會,與會的,均是媒體中人。下午的會議兩點鐘開始,由撰寫過《唐山大地震》一書的著名作家錢剛首先發言并主持。錢剛精彩的發言讓所有在座的人聽得津津有味,再加上會場人數眾多,幾乎沒有人感覺到地震帶來的輕微晃動。直到很多聽課的人手機接到短信或者單位的電話,與會者才醒悟:錢剛的發言幾乎與地震同步發生。

聽到地震發生在阿壩州,很多人心里一驚后,輕輕地松了一小口氣:好歹那里地廣人稀吧,估計傷不了太多人,可能只是些牛羊財產的損失?

但是,聽到汶川這個名字的蔣敏心頭卻是結結實實地一震:“汶川,離北川很近啊!”

北川向來多地震。在蔣敏的記憶中,小時候地也經常會輕輕搖晃,那時她覺得這一切很好玩:地怎么一顛一顛的?

長大了,從地理書上得知,大地一顛一動,并不是一件值得贊頌的事,它叫地震,是一種極為嚴重的自然災害。

即使知道了震中汶川距離北川距離很近,蔣敏還不是特別著急,她心想,估計是搖晃搖晃,像彭州那樣,就過去了。

震后的忙碌容不得蔣敏多想。民警們緊急集結,出門搶救傷員、上街維護秩序,她只能抽空給北川家里打個電話。

然而,家里的電話,那個熟悉的號碼一直是忙音。

出門巡邏回來的蔣敏再次撥動那串再熟悉不過的電話號碼,然而,傳來的還是那令人揪心的忙音。

震后的災區,沒有電。收音機就成為主要的消息來源。

收音機的聲音在耳邊沉重地回蕩著最新消息:四川北川老縣城被塌方山體全部掩埋,目前,確定死亡人數大約3000余人……

蔣敏按捺不住內心的牽掛,繼續撥動北川縣家里親人的電話。周圍很嘈雜,但氣氛卻死寂。蔣敏將滑蓋手機推開的那一瞬間,民警鐘瑋看了一下,手機顯示屏上,是蔣敏女兒睿睿那胖乎乎的可愛小臉。

電話依然無法撥通。

收音機里播報最新地震數據的統計,“北川死亡人數約7000余人。”

突然,蔣敏拉著同事鐘瑋的手,有些語無倫次地說:“瑋瑋,你說,一個僅有兩萬人的縣城,一個媽媽,要照顧兩個年老的人,還要拖一個兩歲的小孩子,他們住樓房,能不能從三樓活著出來?”

同事只有寬慰她,不會有事的,家里一定都很好,只是電話不通而已,咱們這里剛地震完電話也是打不通,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5.并不是勢均力敵者的角力,完全是單方面的屠殺。具有生命和精神尊嚴的人類,在那一刻,完全喪失了自己作為地球高等生物的優越感。

猝變的大自然,在最短的時間內,對信賴地依偎在它懷抱中的北川縣城和它的人民,展開了一場真正的屠戳。

震后的北川,呈現出來的,是原子彈爆破中心點才可能具有的景象,是極具想象力的災難片也不可能復制出來的場景。

王洪發定了定神,想站起來,卻發現腿是軟的。

在他附近,還有十幾個被震倒在地的人,大家互相攙扶著站起來。每個人都是灰頭土臉,彼此只看得到眼睛眨動。環顧四周,許多建筑瞬間變成了一堆堆廢墟,北川縣中心醫院大樓全部垮塌,地稅局大樓被平推20米遠后傾覆,路口也被巨石砸斷。

王洪發的第一反應是“糟了”,很想到民政局看一看,但前面的道路已被堵死。他退回縣政府大樓,發現這座大樓也已倒塌。

救了王洪發一命的是那支系著同學情意的香煙。如果沒有那支煙,他將提前走進北川縣民政局的大樓。

這座大樓,迅速被滑坡而下的土石深埋在距地表十幾米深的地方。其時,在辦公室,北川縣民政局的三個副局長正湊在一起,準備研究一件事……

除了當局長的王洪發外,北川縣民政局的領導班子,全軍覆沒了。

北川縣城所在的曲山鎮,西面的王家巖山,面對的是北川的老城區。東面的景家山,面對的是新城區。

因為兩山合圍,平坦的壩子狹小,僅僅有一公里左右寬,所以北川很多的房子依山而建,房子的后墻直抵山根,有的還要炸掉一點山體,才能有足夠的容身之地。

地震一開始,原本綠樹掩映的王家巖半邊山體迅速墜落,在它腳下,依山建造的房子被迅速落下的土石推著向前沖出,前面的房子被一排排推倒,一直到河岸邊,房子倒下的情景如同一排排的多米諾骨牌一樣。

順著王家巖的山腳方向,依次排開的是縣醫院、民政局、郵電局、衛生局、幼兒園、法院、司法局、曲山派出所、教育局、地稅局、新華書店、百貨公司……

這是北川縣城的心臟地帶,也是商店林立,人口最為稠密的地方。最里面的縣醫院、民政局被王家巖垮塌的山體推動,連綿下來,依次把回龍街上的房子一座接一座地推倒、掩埋。

房屋坍塌和山體垮塌本來就帶來了街道的改變,很多原來四通八達的街道都變成了廢墟或者死巷,所有房子的位移更給之后的救援帶來了極大的困難,后來者不得不依據廢墟上散落的文件判斷,這原來是哪個單位的房子。判斷曲山幼兒園的位置,只能依據畫在墻上的一幅兒童畫和一個破損不堪的滑梯。

縣醫院大樓里面,加上退休的,共有300多名醫護人員。130多張床位,病人和看護的家屬200來人,當時整個大樓里面有500多人。

正在交接班的醫生跑出來只有3個。看病的,只有在接近大門的門診大廳中的20人左右逃出。

縣醫院幾乎無人生還的事實,造成了北川最初救援時醫護人員和藥品的絕對匱乏。

后來,抗震救災的英模報告團組成時,因為沒有位于重災區北川縣醫院的人,一些記者甚至覺得選拔得有些不公。得知真相后,記者鼻子酸了———

北川縣醫院,一個縣級醫院,幾乎沒有人可以入選。全體醫護人員,皆與山同在了。

最靠近河岸的房子,后面有沖下來的房子作為巨大的推力,前面是陡峭的湔江河槽,只好空翻倒進湔江的河道中,使河槽原本90度的直立陡坡,變成了緩坡。

一座原本建筑在河邊的房子,被連震帶推,徹底粉碎性倒塌。但是,它的房頂部分,被從距房頂半米處,狠狠削掉。

那個從地下釋放出來的魔鬼,似乎要玩味自己給人類帶來的災難,它竟然把那半截削掉的房頂,翻了個身,面朝青天,重新擺放在那座幾層樓高的廢墟上。

站在這個被翻了身的屋頂,不,準確地說,應該是天花板上,可以細致地分辨出整幢樓房的居室大小和格局分布,還可以看出各個居室的燈具位置,甚至,能夠看出原來的主人家里的經濟狀況———經濟狀態略差的,還用著白熾燈,用上了松下吸頂燈的,顯然富裕一些。

北川的農貿市場,也是最為慘痛的地方,它被從上面平移過來的一座樓房當頭壓個正著,按平時的經營者和客流計算,那里面能有四五百人……

全沒有了。

通往農貿市場的路上,沿途到處倒臥著女人的尸體。正是午休后,婦女們要逛菜市場,買菜,準備晚上的飯。她們有的逃過了自家房屋的倒塌,卻沒有躲過地震時房屋被甩飛的水泥塊和磚頭。

縣城西面的王家巖,從300多米高空垮塌,200多萬方土石傾瀉而下,覆蓋了80%的老城區,城區東面的景家山3公里多寬的陡巖上,垮塌下300多萬立方米的巨石,砸向學校、機關、街道和居民區,50%的新城區,不見了。

蔣敏的舅舅小吳老師,地震后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他沖過北川縣財政局,只差一步,財政局的大樓就在他身后因泥石流的沖擊而轟然倒塌。

居民住房在垮,政府辦公大樓在塌,四周的山沒有一個不在坍塌,好不容易躲過房子上的磚頭水泥塊的人,又猝不及防地被山上崩下的來的石頭,哪怕是一塊拳頭大的小小石頭,迎面打死;地下一個個可怕的口子在開裂……

沒有一個地方是安全的,身處其中,人完全不知道怎么辦。

還能往哪兒跑?

小吳老師泄氣了,他找個地方坐下:管他的!我是跑不動,也懶得跑了!要埋就埋!

要進入縣城,首先要經一個三岔路口。依山而建的公路紅綠燈下,一輛警車被從天而降的大石塊襲擊,交警的帽子,散在大如卡車的石塊旁。

一個交警的帽子里面寫著主人的名字:杜文君。

這可能是個女警察的名字,因為在名字旁邊,還用簡單的筆觸,畫了一張笑臉。這樣細膩的做法,一般只有女人才具有。

被砸扁的車依次排在原來公路的位置上———那一瞬間,車輛正在排隊等紅綠燈,交警在紅綠燈下維持秩序。

正對著這個紅綠燈,是一座小橋。一輛桑塔納當時正行駛在橋上。大難突來,桑塔納隨著被震碎的橋身,直墜河底。

滿街都是被砸得身首異處的車輛。

在北川城外,一輛面包車被掀得底朝天,巨石已不知去向,估計已直奔下面河谷的村莊而去。一塊巨石的尖角刺中一輛大巴的車頭,當旁觀者還猜測車輛可能受損不大時,發現所有車窗玻璃都已蕩然無存,只余下車旁一片藍綠色的細小顆粒,讓人們想象大巴突然遭受撞擊的巨大力量。

巨石下,平時看上去光鮮牢固的汽車,像一個雞蛋一樣,完全不堪一擊。

一輛汽車前機器蓋變形,在地震波和石頭掀起的氣浪中,以難以想象的難度,直接爬到了樹上。

另一輛汽車像是被石頭撲下來砸個正著,模樣很像飲料喝空后又被人鉚足力氣狠狠跺上一腳的易拉罐,無助地癱在街面上,汽車最厚的地方,超不過20厘米。人們只能從汽車鐵皮上還帶著的綠色推斷,這是輛出租汽車。

但最為慘痛的,是一輛似乎正行駛在北川街頭的金色小車。地震幾乎成了這輛小車的破拆工具,車子的部件散落于方圓幾十米的地方,后半截完全不見了,方向盤嚴重變形,車鑰匙斷在鑰匙孔里,前保險杠飛在一塊巨石邊,擋把孤獨地躺在5米外的街面上,一只嶄新的車輪,自己向后滾出去10米開外———同行的駕駛員說,單從車胎的紋路看,這是輛新車,跑了怕還不到5000公里。

車邊找不到駕駛員。四處尋找,從幾米外的巨石下,看到了一只鮮血已經凝固的手。

車鑰匙都插在鑰匙孔中。事發突然,司機們來不及拔下鑰匙,鎖上這對于任何人來說,都算個財產的車輛。

大難臨頭,逃命要緊。

并不是勢均力敵者的角力,完全是單方面的屠殺。具有生命和精神尊嚴的人類,在那一刻,完全喪失了自己作為地球高等生物的優越感。

人,在大自然面前,太渺小了。

6.大自然造就了北川,大自然又在一瞬間毀滅了北川。宜人的北川,頃刻之間,已成廢墟和瓦礫。

在大地停止抖動之前,北川的救援行動就已經開始。

盡管事后有多種說法,但從現場資料和各種可能性分析,第一批救援者,是武警四川總隊綿陽支隊北川中隊的武警戰士。

會議將于2∶30開始。包括副指導員賈達國在內的15名武警戰士,已經在縣禮堂坐好,表彰大會即將開始。

與會的300多人中,有200多人是準備上臺表演節目的中小學生。

王發明是武警綿陽市支隊北川中隊戰士,他準備用家用攝像機拍攝表彰大會。這個戰士把機器架在桌子上面,發現水瓶有輕微的晃動。

正好當時有一輛重型貨車從外面經過,一剎那,王發明想到了地震這個詞,但又極快地把這個念頭驅開了。

幾秒鐘后,大地從輕微晃動變成劇烈抖動。

賈達國的感覺是,地震發生的時候,它是由室外向室內波動,在室外地震的同時,外邊已經有人叫地震了。當時里面聽不見,后來,里面也有人喊出地震,群眾就開始向外撤離。正在向外撤離的瞬間,兩三秒之內,禮堂里邊開始抖動,外面房屋開始噼里啪啦倒塌和山體崩塌的聲音傳出來了。

賈達國向老百姓和部隊喊:“趴下,不要動!”

帶著兩個班學生來參加大會的北川中學教師劉寧也沖孩子們喊:“趴到椅子下!”部分學生鉆進了有堅固鐵架子支撐的椅子下面,禮堂頂上的碎石和磚塊開始砸在椅子面上。

這個瞬間幾乎沒人能聽見。因為周圍全是禮堂自身騰起的、及外面房屋倒塌后的煙霧,全是房屋倒塌的聲音和學生、人群的喊叫聲,賈達國在叫部隊趴下的同時,自己也蹲下了,雙手抱著頭。

房屋倒塌的聲音持續了四五十秒鐘。第一次地震結束的時候,人群才開始涌動,在向外涌動的時候,當時是無序的,有一部分人摔倒了,有一部分人慌不擇路,踩著倒下的人身體往外掙扎。

賈達國和部隊戰士開始維護秩序,然后把地上摔倒的拉起來。有的戰士甚至在出門的時候兩手抱著兩個小學生沖出大門去,然后就把里面能夠轉移的人員轉移到外面,然后就放下手中的孩子,迅速返回來搶救禮堂里被埋的人。

如果沒有這群有組織有紀律,又有體力的小伙子們,禮堂中將是另外一種情景,因為,在場的孩子們已經被嚇傻了。

好在,這個禮堂只是局部坍塌,它保住了北川震后救援的第一批有生力量。

王發明被地震摔在門口,抓起了機器,又繼續拍攝。

經過40多分鐘的持續救援,縣委禮堂內的300多名群眾和孩子全部營救到禮堂外的空地上,沒有人在禮堂中遇難。此時,禮堂外的另一個家用攝像機也記錄下了賈達國他們救人的畫面。

拍攝這組縣委禮堂外救援畫面的,是北川縣曲山鎮大水村黨支部書記唐祖華。大地震發生后,這個退伍軍人用在縣委禮堂外撿到的攝像機,記錄下了地震之初北川寶貴的救援畫面。

畫面雖然不太清晰,但是,可以看清楚的,是穿著武警服裝的戰士們瘋狂地來回從禮堂里往外背人拖人,四周煙塵迷漫,婦女和孩子們抱成一團,凄慘地大聲號哭。

所有參與救人的,都是劈著嗓子喊的———急啊!

之后,又一群有組織沖上來的,是北川縣公安局的警察。縣公安局大樓緊鄰著曲山小學,二三十名剛從自己辦公樓下爬出來的警察,就近沖上了曲山小學的廢墟,完全是不要命地搬著鋼筋和破碎的水泥垛子。

賈達國的中隊中,除跟他來到縣委禮堂的,中隊營房留守15名戰士,另外還有3名戰士正在北川縣看守所值班。

賈達國派人回到中隊,回來報告的結果讓他喜出望外:中隊戰士都及時在營房倒塌前沖出來了。在北川縣看守所值班的戰士,在25名犯罪嫌疑人中,除看守所倒塌造成的死亡者外,救出了17人,幾個戰士拎著槍支和木棍,把這些犯罪嫌疑人押了出來。

事后,賈達國回想,在可怕的大地震,在重災區北川,中隊33個干部戰士死里逃生,卻又出入險境,在大震和余震中來回救人,又冒著塌方和泥石流下到幾個鄉鎮。到最后,33人一個不少,沒有人身負重傷,還救了很多人,真是一個不可復制的奇跡———震后,賈達國回過一次營房,發現中隊的二層小樓,一層全然不見,二層已成廢墟。

在震后的北川,沒有人員傷亡的單位寥寥無幾。

幸存者,沒有一個詞能更為準確地表示,那些從地震之時的北川僥幸得生的人們。

縣財政局73人,34人幸存;

地稅局68人,29人幸存;

北川縣法院,43人中僅幸存16人;

縣教育局機關57人,幸存24人;

民政局,25名職工,幸存9人,遇難16人。遇難家屬達50多人。

武裝部正在進行民兵訓練,200多人,只跑出來40多個。

北川縣公安局,20位民警遇難,40位民警失去53位親人,其中8位民警失去配偶,2位民警失去父母,11位民警失去母親,幸存的民警中,幾乎沒有一個是家庭完整的。

曲山派出所8名干警,全部失蹤……

北川新城區的禹龍干道,兩邊裝飾著羌族的羊頭圖騰畫案,當時縣政府共投入1000多萬打造這條羌族風情街。

在那條干道的盡頭,是茅壩中學,現在又叫北川中學新區。它被汽車般大小的巨石完全覆蓋,只有一桿五星紅旗和它的基座,但已經被巨石砸歪。這個地方原有一長排教學樓,順著山腳而建,里面有300多個孩子。只有當時在露天上體育課的20多個孩子,一看勢頭不對,逃得活命。

北川有60萬噸的水泥廠,電廠,一年稅收4000多萬,現在只剩下一堆水泥渣。

北川縣城內的道路,均被巨大的扭力像掰餅干一樣一塊塊地掰碎。縣城主干道中間畫出的雙黃線,原本并列的一條線與另一條線,中間相差一米有余,張著駭人的大口子。連接龍尾公園與新城區的吊橋,原本是縣城一景,現在,有相當彈性的吊橋一頭竟被抬升得離地3米有余。廢墟不是成堆,而是成片,幾乎覆蓋了城里所有的道路。

北川的交通水平,頃刻間倒退了50年。

外界通往縣城的公路,北川縣城的自來水廠、發電廠、煤氣站、學校、醫院、國稅局、長途汽車站、農貿市場……毀了。一切都被毀了,而且,完全不具備修復的可能。

北川縣城常住人口2.2萬,加上流動人口約3萬,于地震當日逃脫的只有4000多人。

5月19日,民政部國家減災中心組建技術工作組,利用小型無人駕駛飛機對北川進行了航拍,高清晰航拍照片與視頻影像顯示,北川縣城南部地區建筑物,約有建筑面積11萬多平方米,其中直觀倒塌面積約9萬平方米,倒塌率占75%以上。

整個縣城,已經找不出一間可以居住的房間。

賈達國他們奉命向北川所屬鄉鎮挺進,支援鄉鎮的救災。他們手腳并用,爬過泥石流,看到了北川一個個鄉鎮的慘景:

漩坪鄉,已經被大水淹沒,鄉政府所在地已成澤國。人們在震后幾天才會熟知造成鄉政府沉入水底的元兇唐家山,和造成這種情況的罪魁禍首:堰塞湖。

禹里鄉:房屋百分之百受損。由于道路不通,鄉里的傷員沒有藥,鄉親們不得不看著自己的親人活活疼死。

小壩……

片口……

大自然造就了北川,大自然又在一瞬間毀滅了北川。

宜人的北川,頃刻之間,已成廢墟和瓦礫。

7.如果說汶川縣的地震相當于在地下10千米處引爆了原子彈,那么北川縣的地震,就相當于在北川居民的腳下,直接引爆了原子彈!

新華社四川分社的一位領導,地震發生的次日,在組織部門看到了一份災情速報。

上面羅列的,是各地剛剛上報的地震死亡人數,因為時間緊迫,只是一個估計數字。

看到了青川、什邡、都江堰等地預估幾百人的死亡人數后,這位領導瞄到了北川。

上面寫著:北川,估計死亡3000到5000人。

他心頭一凜,怎么,北川?

地震后,通信中斷,無法聯系下屬單位,武警四川總隊綿陽支隊的領導,各自分工去下屬各中隊了解情況,好不容易到達北川的領導,被北川的慘景驚呆了:這,這是北川?

當時,地震的震中已經確定為汶川的映秀鎮附近,可在估計的死亡數字中,北川卻是最為嚴重的。

當時的北川,通信全無,道路不通。所有的災情,全都顯示在這一行簡單的數字中。

新華社領導馬上下令,立即將前往汶川方面報道的記者,調整一部分前往北川。

事實證明,汶川映秀鎮附近確為震中,但是,北川無疑是本次大地震中,最為慘烈的災區。

多次前往國外進行地震和海嘯等災區救援的中國國際救援隊隊員,在本次地震中輾轉了幾個重災區后,也同意以上觀點。

北川。最慘的災區就是北川。

其實,真正權威的答案,來自地球本身的構造。

這個無言的應答者,用它的結構和力量,通過地質專家的解答,讓我們明白了這一切。

物理學中的材料力學解釋,材料發生形變時內部產生大小相等但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抵抗外力,定義單位面積上的這種反作用力為應力。

應力也可以放在地質結構上。地質專家們告訴我們,根據歷史地震目錄,這條斷層上的上一次應力釋放是在1657年4月21日,為一次6.2級的中強震。三個半世紀以來,青藏高原每年以數厘米的速率繼續向東推擠,四川盆地仍然堅守不動,在兩大塊體交接的龍門山斷層上,巖體間已積累了強大的應力,如同一個超級巨大的彈藥庫,只等一顆火星,它的火暴脾氣便轟然爆發。

資深的專家們,用時間和場景,還原了汶川地震時地下巨變的一刻:

5月12日14點28分2秒,東經103.27度,北緯31.08度,距汶川縣城58千米,距成都市75千米的映秀鎮附近,地下10千米左右的巖體終于不堪幾百年來扭曲產生的重負,發生突然的斷裂和錯動,汶川特大地震的導火索被點燃!

2秒后,破裂激發的地震波到達地表,震中上方映秀鎮的人們開始感覺突然的抬升,房屋開始搖晃,玻璃窗開始破裂。反應快的人們開始沖出房屋逃生,但能逃生的時間實在太短了。在他們感受到晃動之后不到1秒,也就是震后3秒,破裂沿著斷層沖出地面,大地開始劇烈搖晃,瘋狂地撕扯所有的建筑。霎時間,房屋坍塌,山體抖落,磚塊和滾滾巨石將無數生靈掩埋。這僅僅是大災難的開始……

地下巖石的錯動在周圍巖體上積聚了強大的應力,導致了后續的破裂,并由此以每秒3千米左右的速度傳播開來。由于種種原因,震中西南的巖體破裂程度較輕,但在震中東北的巖體卻承受不住,一發不可阻擋地破裂開來。

震后15秒,隨著地震波的傳播,汶川縣城、茂縣縣城、都江堰甚至成都開始有震感。而安縣、江油、北川等地,地震波還未抵達,當地人仍過著和往常一樣平靜的生活……

約25秒后,北川等地開始有震感。此時破裂還未抵達,它們在震中東北遭遇阻擋,停滯了一會,甚至返回震中并企圖向西南發展,但沒能成功。經過一段時間來回倒騰,到震后45秒,形成長約120千米的破裂區域。幾百年來當地板塊運動積累的大部分能量在短短30秒時間內傾瀉在這個區域,給這個區域附近的汶川、茂縣、都江堰、綿竹造成嚴重破壞。

噩夢并未就此結束。有感之后不到20秒,破裂抵達北川,在縣城地下又進行了一次集中釋放,主要區域近100千米。這次事件直接導致慘劇在北川縣上演。

根據專家分析,兩個主要因素使得北川面臨比極震區更強的破壞:

首先,地震波的多普勒效應使破裂一開始釋放的能量,集中沖擊位于破裂傳播方向上的北川縣。

估算一下:北川位于震中東北150千米處,最先到達的縱波速度為每秒6千米,破裂速度為每秒3千米,發震后約25秒,地震波到達北川;發震后50秒,破裂前鋒到達北川。

也就是說,發震后50秒內產生的地震波,僅用25秒就在北川釋放出來,能量密度為不考慮多普勒效應時的2倍!

其次,這次破裂的地表出露,幾乎直接經過了北川縣城;而破裂出露的區域,又正是破壞最為劇烈的區域。如果說汶川縣的地震相當于在地下10千米處引爆了原子彈,那么北川縣的地震,就相當于在北川居民的腳下,直接引爆了原子彈!

而且,原本處在兩大地質板塊的交匯處,交錯和抬升,使得北川的地質狀況向來比較破碎。本來就不結實的地質狀況,讓原本遭受了強有力震波的北川,又在迎接地震的同時,直接在縣城所在地曲山鎮,遇到了山體垮塌引起的滑坡和泥石流。

幾害迭加,北川痛上加痛。

1976年7月28日的唐山大地震,是400多年世界地震史上最悲慘的一頁,相當于400枚廣島原子彈在距地面16公里的地殼中猛烈爆炸,強烈搖撼中這座百萬人口的城市頃刻被夷為平地,24萬人死亡,16萬人重傷……

汶川大地震則有過之而無不及。

5月18日,國家地震局根據國際慣例和相關數據,修正了發生在汶川大地震的震級———中心地區為8.0級。

地震級別上升一級,它所釋放的能量不是1倍,也不是10倍,而是翻32倍。因為震級增加一級,一個8級地震釋出的能量差不多等于32個7級地震能量的總和。增加0.1個等級,能量擴大1.40倍以上。

汶川8.0級大地震,比7.8級的唐山大地震,增加0.2個等級,則意味能量差不多擴大4倍以上。

4倍于唐山大地震的能量,又相當于多少原子彈?

如果你能述說,北川,請你告訴我們,大地痙攣那一時刻,你,有多么的疼痛!

8.雖然舅舅已經報了兇訊,但蔣敏和丈夫不信,或者說,根本不愿相信。

蔣敏,嫁到彭州的北川女兒,在5月12日,焦急地度過了漫長的一夜。

電話總是不通。

媽媽,女兒,你們怎么樣了啊?

這一夜大雨,她和衣躺在避震的地方,一夜難眠。

第二天,5月13日,從北川縣城逃出來的街坊王阿姨,在彭州見到了蔣敏。

她向蔣敏形容了北川的慘狀,但她帶給了蔣敏一個好消息:蔣敏媽媽的房子沒有垮,媽媽和女兒很有可能已經逃出來了。

聽到這話,蔣敏心里略微好受一點,但沒有親人的確切消息,她又不能在救災時脫離工作崗位,她簡直是在熬了。

下午,舅舅小吳老師的電話打來了。

他劈頭就說:“媽的房子垮了,大姐、睿睿都死了!這么大的事,你還不回去看看?”

舅舅嘴里的媽,是蔣敏的外婆,大姐自然是蔣敏的母親,睿睿,是蔣敏最寶貝的女兒。

不可能!

蔣敏心里就是一句話,這不可能!王阿姨上午還說過,她們的房子好好的!

外婆和奶奶都是老人,她們平時腿腳就不好,遠的地方去不成,只能在房間里走動走動。老人的娛樂就是看戲聽戲,除了她們熟悉的川劇,京劇、越劇、黃梅戲,什么好聽老人聽什么。

再有就是擇擇菜,幫助做一些簡單的家務。

即使北川也遇到地震,家里的房子也就是抖一抖,哪里會倒?什么樣的災難,能威脅到奶奶和外婆這樣安度晚年的老人?又有什么樣的災難,能降臨到自己像粉團似的,香噴噴嫩生生的小女兒身上?

孩子除了認識媽媽,還不懂得什么叫做地震啊!

12日上午,媽媽出門買菜,外婆看著女兒,祖孫倆一同給蔣敏打了個電話。

兩歲的女兒,抱著話筒,甜甜地叫:“媽媽,我想你!”

蔣敏也想女兒啊!

5月11日,是星期天。自春節后,蔣敏就沒有回過北川的家,她太忙了。她事先做好計劃,準備在11日那天回到北川,去看望自己的家人。

臨到周日,局里通知,要求全體干警周日在崗。蔣敏的回家計劃,只能推遲到17日。

外婆接過電話:“敏兒,你好久才能回來?”

春節后,她把媽媽和女兒接到彭州住了一個月,那時,蔣敏度過了一生最難忘最幸福的日子。

媽媽每天在蔣敏進門后開始炒菜,她進門之前,所有的冷菜都已經準備好了。

女兒一見蔣敏回來就往客廳跑,繞著桌子和蔣敏捉迷藏,蔣敏就假裝在后面追,邊跑邊喊:“媽媽追不上了,追不上……”

28歲、腿腳靈便的蔣敏怎么可能追不上兩歲的女兒?她是像任何一個母親一樣,享受著母女相戲的樂趣!

這一游戲直到把女兒追進廚房才告中止。女兒咯咯笑著,無路可跑,跑進廚房,抱住蔣敏媽媽的腿。

正炒著菜或正端著熱菜的媽媽,會嗔怪蔣敏:“看燙到孩子!”

蔣敏會在這時將女兒抱起,為女兒洗凈小手,準備吃飯。

回頭想想,這是多么平凡的幸福!

蔣敏也想過,把媽媽她們接到彭州。但是,母親在彭州,完全脫離了原來北川的生活環境,沒有了親人,也沒有了朋友,出門一個人也不認識,只能悶在家里和孩子玩。

對于原來一上街就有無數人招呼的母親來說,來到彭州居住,等于把她連根拔起。蔣敏心里明白,媽媽跟著自己在彭州住,自己是幸福的,女兒是快樂的,而母親是孤獨的。

蔣敏不能只為自己著想。因此,她只有選擇先把媽媽和孩子送回北川。

文弱的蔣敏畢業于四川省警校。這個柔弱的女孩子,剛到學校時,十分郁郁寡歡。

沒有朋友,又要學習和訓練,課程量和訓練量都很大,警校還與其他學校不同,平時不允許學員們出校門。

這一局面,直到在學校中交到了幾個好朋友,才中止。

在學校里最怕的就是訓練,特別是訓練中的倒功,是蔣敏和其他女孩子最怵的科目。這是一套專練倒地的功夫,是倒地時自我保護避免摔傷,增強自我保護能力的方法,就是以各種姿態倒地,而不受傷的方法,包括前倒、側倒、后倒等。

作為警察,這是一套必學必會的功夫。

可所有的女孩子都不敢把自己的身體往硬硬的地上硬拍下去。老師有辦法,先練前倒,這是一個在倒功中相對容易的動作。他讓每一個女生面前都蹲一個男生,男生的作用,是抱女孩子們的腿,被有力的男生們一抱腿,女孩子們自然會往前倒去。

畢業后,蔣敏回到了北川,工作單位是北川縣擂鼓鎮派出所。

那是一個給蔣敏多少溫暖和快樂的集體!蔣敏和丈夫早早就登記結婚了,可是因為工作忙,根本抽不出時間來辦婚禮———那時,蔣敏正忙著進行二代身份證的戶籍采集工作。

蔣敏有些撒嬌地面對領導和同事:“我這輩子就結一次婚,你們還不給我假?”

領導和同事們體諒她,說,“你就出個人就成了,剩下的事,我們干。”

同事們開著車,挨家替蔣敏送請柬,送喜糖。

現在,這些親如兄弟的領導和同事,都聯系不到了。

蔣敏給丈夫打電話,要求丈夫必須抽時間去北川,探望媽媽和女兒。

雖然舅舅已經報了兇信,但蔣敏和丈夫不信,或者說,根本不愿相信。來自北川的信息一兇一吉,她寧愿相信那個吉祥的口信———母親和女兒已逃出北川,家里的房子沒有垮。

丈夫在成都市衛生局工作,抗災時的工作也很忙。但他還是向領導請了假,于13日開車前往北川。

臨走前,丈夫往車上放了毛毯、食物,還給女兒買了牛奶及孩子吃的小食品。兩人商量好,蔣敏目前請假是不可能的,只能讓丈夫一人回到災區,找到媽媽和女兒,將她們從重災區帶出來。

丈夫千辛萬苦地回到了北川,找到了家。

確切地說,是家曾經所在的位置。

他走出山谷,找到了有手機信號的地方,給蔣敏打電話。

丈夫向蔣敏描述家里的慘狀。

蔣敏不聽!

她只是執拗地打斷丈夫的話,“別跟我說那么多,我只問你兩個問題。她們有沒有機會跑出來?”

丈夫回答:“有機會。”

“機會有多大?”

“百分之一。”

蔣敏一口咬定:“那,她們就是那百分之一!”

9.北川縣委副書記蒲方方這時站到了車頂上:“共產黨員呢?站出來!組織突擊隊,把這幾百人轉移出去!”

自然災害之所以對人類的傷害慘重,在于它永遠以意料不到的時間和地點,以人最想象不到的方式,跳出來一擊。

也只有它,具有在呼吸之間,讓山川易容,江河改道的神力。

青川縣紅光鄉東河口村的兩座山峰,各自海拔1000米,山下是通往九寨溝的公路,震后公路下沉了100米,專家用衛星定位儀測量,兩座山現在海拔只有600米———它們用那400米高的土石,剎那間掩埋了山腳下260戶約700條生命。

都江堰虹口鄉幾戶農家震后出現了奇怪的現象。一戶農民原本不大的小院口里出現了高差近一米的梯田,另一戶原本高于地面的房基地震中下陷,現在窗子與地面齊平。

當地農民眾口一詞:虹口鄉政府對面的山,突然變近了。

同樣因地震發生地形地貌改變的,還有彭州銀廠溝,原本是景區的峽谷溪流忽然不見,兩座山并肩一擠,峽谷變成了死胡同。

北川縣曲山鎮大水村的吳紅,是愛讀書愛看報、平日里總喜歡記點什么的鄉下女子。她在5月12日記下了她一生無法忘懷的景象———

“吃過中午飯,我和爸爸在地里干活,突然間天昏地暗,地就像轉圈,整個山和地都在晃動,我們馬上就與地一起往下陷,往下翻。緊接著,到處都是垮塌的聲音,兩面的山全往中間擠,馬上就在河面上相撞。頓時一片濃煙升起,眨眼間河面不見了,河水沒了,地形不在了,房屋倒塌,全沒了,人也不知去向。”

在北川縣城里,縣新華書店大樓被從百米高空一躍而下的王家巖攔腰截斷,樓頂飛到了數百米外的茶葉公司樓頂。

巨大的沖擊波,讓新城區職業中學從教室里逃出的學生,飄到了百米開外的山頭上。落在松軟泥土上的學生,保住了性命;不幸落在石頭和硬地上的,一切就都結束了。

北川的大街上、廢墟上、石頭下,隨處可見的是,遇難者的遺體或裸露在廢墟外的手、腳、軀體,廢墟里的被壓者,哀號著救命;廢墟外的人,哭喊著親人,被巨石壓住身體的不幸者,拼著最后一口氣,拼命伸出手,抓緊他能夠到的每個經過他身邊人的褲腳……

吳紅拉著爸爸拼命地跑,隨著地的晃動,他們就像蕩秋千一樣,地里到處是裂縫,一不留神就會掉到裂縫里。

吳紅一邊哭一邊跟爸爸說:“我們要逃命!要鎮定!要有信心!”

這個不到1.50米高的小女子急中生智,看了一下山形,發現兩邊全是溝,山一直不斷地往下垮,心想只有順著梁往上爬才是最安全的。

于是,他們就一直往上爬,一邊往上爬一邊喊周圍的人,讓他們也順著梁爬,爬到半山腰的時候,已喊了20多個人。大地震過后,就是一次次余震,一片片山坡垮塌,整個天空一片濃煙……

在這個時候,為了自救,人類本身會迸發出驚天動地的力量。

北川中學高一的石光軍,在自己的課桌被搖倒時,意識到來的是一場大地震。這個機敏的學生,在地震后寫下了他逃生的過程。可能實在是太驚心動魄,17歲的孩子,連寫出來的文字都是那么氣喘吁吁的。

“我喊一聲‘跑’,因為我的座位在門口,所以我迅速地跑了出來,因為我們教室處在五樓,所以不可能從樓上跳下去。我在搖晃中跑向樓梯,但是我跑到高一(3)班門口時,我看見了毀滅,我親眼看見了毀滅,辦公室的毀滅被我目睹,那座五層高的巨大建筑物瞬間倒塌。我沒有停止逃命的步伐,我帶著生命逃跑,我剛跑到五樓的樓梯,教學樓就開始倒塌,我猛地趴在樓欄桿,隨著教學樓的倒塌,我也被埋在廢墟里面,我什么都看不見,一片昏暗。大概十秒鐘后,我的下方,一米處出現昏黃的光亮,因為有大量的灰塵,我被嗆住了,但我還是向光亮處爬去。我爬到了出口,這是較大的出口,是夠我爬出的,我出來了,我獲救了,但我沒有感到欣慰,涌現的是驚訝,因為我完全是在‘一樓’。”

避過了那塊從山上滾下來,砸破縣委禮堂后墻的大石頭,賈達國最后沖出了禮堂。

對面電力局的宿舍里,似乎什么東西引起了爆炸,著起了大火,濃煙四起。縣城中可以以平方公里計的廢墟中,全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北川縣委副書記蒲方方這時站到了車頂上:“共產黨員呢?站出來!組織突擊隊,把這幾百人轉移出去!”

賈達國深知縣城的結構。縣城的位置像個大碗,四周的山是碗邊,一地震,碗邊都碎了,碗底的小城又能有什么好結果!

他低頭看了一下,知道現在把這幾百人轉移走是對的,禮堂的前邊雖是塊空草坪,但是草坪的下面,是個巨大的化糞池,一旦余震再來,化糞池裂開,這些千辛萬苦從禮堂里跑出來的人,都保不住了!

確定可轉移的地點,是北川中學。

北川中學并不在縣城里,它在距縣城約一公里外的任家坪。那里地勢較高,地勢也相對開闊,學校有操場,可以容納驚恐的人群。

年輕的扶著年老的,沒受傷的扶著受傷的,老師扶著學生,開始了向北川中學轉移的進程。

縣委禮堂緊挨著縣委大樓。賈達國和武警戰士們聽到了從廢墟中傳來的呼救聲。

他們沖上去,用鋼筋捅,用石頭砸,捅開一個洞后,發現樓板下有縣里的三個干部。

可樓板上還連著鋼筋,只靠人手的力量扳不斷。

只有用鉗子。可哪里有鉗子呢?

戰士們看到了路邊一輛被砸扁的車,沖過去,一拳打爛了車玻璃,從車里拎出把鉗子來。

三個干部得救,出來就要跪下。

通往北川中學的路,平時是一馬平川。但這條所有人都非常熟悉、通向綿陽的必經之路,現在卻成了一條被擰成麻花的道路。原本下坡的水泥路忽然拱起,與原來的路基高度相差約有5米之多,被扯成碎塊的路面交錯著堆成一堆。再往前行不到100米,一處巨大的山體滑坡把道路完全掩埋起來。

巨大的墜石每塊都有房子大小,把整條路堵得嚴嚴實實。繞過巨石堆非常艱難:一側是巨石堆成的與山體相依的小山,一側是陡峭的深谷。只能從巨石縫隙中間腳踏踩碎石,手扶石壁或者灌木一步一滑地慢慢往前走。稍不小心,頭部就會與巨石相撞。

所有的人,要戰戰兢兢爬過這段巨石陣,才能到達北川中學那相對安全的平地。

一個跟著一個往上爬,石頭都是疏松的,前面的人不小心踩掉一塊石頭,處于低處的后來者當即被砸死。

10.他們說,最難過的事,是別人向你救助,而你怎么也幫不上他,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他,從大聲呼叫到低聲呻吟,漸漸地氣息微弱,垂下頭去,在你眼前走向死亡。

武警成都指揮學院的官兵,13日凌晨沖進了北川。

他們是第二批到達的救援力量,第一批是武警綿陽支隊的戰士們:在地震后,近兩百名精壯的小伙子分兩批到達了北川。

他們到達時,縣城里的廢墟下一片呼救之聲。讓指揮學院的官兵們最為難忘的,是曲山幼兒園的廢墟下傳出來的那一片稚嫩的哭喊聲。

孩子們在喊:“婆婆。”

哭聲一直持續。

5月14日,哭聲很少了。

5月15日,哭聲消失了。

官兵們也哭,一邊瘋狂地挖,一邊嘶啞地回應:“叔叔來了,叔叔來了!”

這個幼兒園,被山石和泥土整個拍在了下面。

人力有時的確不能勝天。小伙子們與死神之間的拔河,輸了。

他們掏出了一條小花被子,然后,小枕頭,再然后……

小姑娘,梳著小辮子。

禿頭,小小子。

娃娃們的小拳頭還乖乖地擺在胸前,他們的模樣就像熟睡著。

小伙子們號啕大哭!老天,你有氣沖我們發,他們還是孩子啊!

到達災區較晚的一些消防官兵,臨行前,家人為他們帶上了很多糖果,囑咐他們把糖帶給從廢墟中救出的孩子們吃。

可真到了災區,官兵們攥著滿把的糖落淚,娃娃們在哪里呢?活著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這些上著課、睡著午覺就被災難帶走的孩子!

他們把糖,撒在了孩子的尸袋里。一個孩子,一把糖……

對不起啊,寶貝,叔叔沒有保護好你們,叔叔力氣不夠大,沒有救出你們!

5月16日這天,來自北京的志愿者,為曲山小學的兩個女孩和曲山幼兒園的兩個小姑娘的身體,作了最后的清潔和消毒。

幼兒園小姑娘的藍色小花被,漂亮的花朵印在了所有人的心里。她只有六歲,爸爸媽媽給她換上了漂亮的長統襪和小裙子,志愿者給小姑娘用消毒水清洗干凈———六歲的女娃娃,已經知道愛美了,不能挽回她的生命,但,可以讓她漂漂亮亮地離開。

劉曉波被懸空倒掛在北川縣城舊城區邊一個黑暗的排水渠內已經兩天兩夜。

他呻吟著,“我想活,求你們救救我。”他的大腿臀部以下被一塊小卡車一樣大的巨石壓住。上半截身子正好被懸吊在排水渠上。

劉曉波說,他是學生,是北川縣醫院的實習醫生。地震發生時,他向外逃命,身后山上落下的巨石飛下來,把他壓在排水渠邊。

壓著他的巨石有小汽車一般大,至少有10噸,無法搬移,路過者只好從附近已經半邊坍塌的超市里面尋到兩瓶含熱量的飲料,然后趴在巨石下面,把飲料遞給劉曉波。他艱難地反向伸手,拿到了飲料。艱難地喝了一口飲料。

一個軍官被好心人帶到大石邊,軍官搖著頭,起碼6噸,沒有辦法。當時大型機械還沒有進入縣城。

過了兩日,大石頭被挪動了。但劉曉波,沒有等到這一刻。

一位記者于地震后的第二天,在北川中學廢墟的一角,看到一個孩子。

泥土已經模糊了孩子的樣子,沙啞的聲音讓記者分不出他的性別,但他的聲音讓這個記者終生難忘:“叔叔,救命!叔叔,救命!”

記者說,他的聲音重重地擊中了我的心臟,淚水從我的眼里泉涌而出,這一刻,我擔不起叔叔這一稱呼的重量。

在那個時候,北川中學中,可以用手扒開的廢墟,早已被人扒開,剩下的巨大的水泥橫梁,都是靠人力所不能為的。

記者說,我想救他,可我知道,巨大的廢墟前,我的力量太小太小,我無法擎起那巨大而沉重的水泥塊,甚至無法將手伸進去,摸一摸這個不知道能否成功堅持到最后的小手,給他一點鼓勵和力量。

記者完全不敢看他的眼睛,承受不了它們蘊含的那么多的信任和期待。

捂著嘴,這個30多歲、曾經當過兵的男記者扭頭離開了孩子所在的地方,生怕壓在胸腔的悲傷會讓自己痛哭失聲。但那個還沒有變完聲的少年的聲音,卻一直在記者的耳邊回蕩,“叔叔,救命!叔叔,救命!”

直到回到北京,記者都沒有從這個聲音中解脫出來:“孩子叫我叔叔啊,我卻救不了他,我真沒用!”

兩個解放軍戰士,從北川的廢墟上,救出了一個嬰兒。他們花了一個多小時,捧著孩子,從北川城里跑到醫療隊所在地。

這個小孩交到醫生手里的時候已經氣絕,但是兩個士兵不相信,因為當時孩子的身體還是軟的。

醫生告訴兩個戰士,孩子已經死了,兩個戰士當場跪在他的面前,醫生,求求你,你一定要救救他。

這位醫生在這種情況下還在不停地給孩子做搶救,盡管她知道這樣于事無補。

孩子的媽媽也跟著從后方跑過來,三個人滿懷希望地望著醫生。醫生實在無法面對,把小孩交還給兩個士兵,痛哭著跑了。

當時的北川,在大雨傾盆之中。雨水已經把孩子臉上的血水和泥土沖洗干凈了。躺在士兵懷抱里的,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孩。

時間緊急,場地狹小,被救出來的人,就躺在馬路邊上。雨中,哪怕是骨折的幸存者,也要躺在雨里,自己給自己打著傘,因為他們是“輕傷員”!

很多的救援和醫護人員,包括在第一時間目擊現場的記者,都會產生無奈、無力或無助的感覺。

他們說,最難過的事,是別人向你救助,而你怎么也幫不上他,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他,從大聲呼叫到低聲呻吟,漸漸地氣息微弱,垂下頭去,在你眼前走向死亡。

對活著的人來說,那是一種終身的折磨。

但,就在幾百個孩子幾無生還的曲山幼兒園,生命最頑強的頌歌也在這里奏響了。

13日早晨,曲山幼兒園的廢墟上出現了哭聲。

幾名解放軍戰士趕緊撲上去,用手刨挖,用劈柴刀砍,他們看到了一個躺在廢墟里,左臂被壓的小男孩。

解放軍戰士用手掏出孩子嘴里的混凝土渣子,用瓶蓋倒了一蓋子隨身攜帶的葡萄糖水給孩子,孩子喝過后說:“甜,還要喝!”

一口氣喝了四瓶蓋子水后,小男孩兒被救了出來。小家伙用沒有受傷的右臂給解放軍叔叔行了個禮。

敬禮娃娃郎錚,就這樣被救了出來。

也是在曲山幼兒園,被埋了兩天兩夜后,任思雨被救。這個大班的小女孩,給救她的人唱著歌兒:“兩只老虎跑得快……”

小姑娘說,我唱歌給他們聽,我不疼,叔叔不累。

11.地震發生后兩個小時零十二分鐘,總理的專機從西郊機場起飛了。中國隨之而來的一系列讓世界目瞪口呆的救援行動,在幾千米高空的決策后,啟動了。

隨行的記者說,來到災區,僅僅一夜之間,總理就老了。

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平常的周一,會有天崩地裂發生。

就在12日上午,溫家寶還在河南南陽的一家高新區幼兒園,看著正在快樂地做游戲的孩子們。有了年紀的人,會愈發喜歡孩子。與孩子們在一起,66歲的溫家寶總是顯得特別高興。

曾經有記者在他一次考察的過程中,從一間教室的門縫里,拍到了溫家寶旁聽孩子上課的情景:孩子們舉著手要求回答問題,小臉嚴肅;總理咧著嘴開心地樂,那種笑,完全不是一個政治家的笑容,而是一個老人看到活潑的小娃娃,從心里綻放出的快樂,笑得滿臉放光。

當天中午,溫家寶回到了中南海。

下午兩點多,坐在辦公室里的他突然感覺晃動,起初,總理還以為是自己血壓高了。但是,他很快看到了關于四川地震的報告。

他馬上給四川省委書記打電話,省委書記劉奇葆說,自己正在趕往災區。待到總理再打電話,已經打不通了。

地震發生后兩個小時零十二分鐘,總理的專機從西郊機場起飛了,飛機的目的地———成都太平寺機場。

工作人員說,總理的專機起飛前,最后沖上飛機的,是兩個汗流不止的新華社記者,他們下午3點50分才接到緊急采訪通知,要求他們4點30分前必須趕到機場。

沖上飛機,記者發現,滿員68人的座位,已坐了66人,記者幾乎找不到位置坐———這種嚴陣以待的陣勢,只有在抗擊冰雪災害時曾經有過。

事發緊急,以總理為總指揮,下設8個工作組的抗震救災指揮部,就在飛機上宣布成立了。

中國隨之而來的一系列讓世界目瞪口呆的救援行動,在幾千米高空的決策后,啟動了。這些救援行動之迅速,之浩大,之感天動地,之氣壯山河,不單單可以記錄在此,銘告子孫,也將永遠載入人類扶災救困的史冊。

總理一個人坐在桌前研究地圖,突然轉過頭來告訴隨行記者:“我要發表一個電視講話,讓大家不要恐慌。下了飛機,就要播出去。”

錄像時,總理的第一句話,六個字,就鎮住了所有人:“同胞們,朋友們……”

這是為總理起草的文稿中沒有的,是舉國動員的口氣!

如非遇到民族危難,不是最危急的關口,總理決不可能這樣說話,這一句話,涵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土上的所有公民,和海內外炎黃子孫,囊括了世界上所有對中國災難抱以關懷與同情的人們。

記者心里猛地一震,雖然災情怎么樣尚不清楚,但六個字的分量,何止千鈞!

很多記者都很怕跟總理出差,因為他的日程總是安排得太滿,實在太累。1998年水災過后,當時還是副總理的溫家寶,赴湖北災區視察。

事先有工作人員叮囑記者,溫總理的工作節奏很快,吃飯也快,吃過飯就走,不休息也沒有什么客套,請記者們有心理準備。

但誰也沒有想到,他那么快。

車子停在洪湖吃飯,車隊很長。記者從停在后面的車子跑到食堂,迅速地端起一碗飯,用幾乎是往嘴里倒的速度,三口兩口扒拉進去。

一碗飯剛吃完,工作人員來催了,“快!總理要出發了!”

那次在湖北,車行半路。他看到田里有農民在耕作,突然叫停車,自己疾步下車向農民走去。

隨行的記者傻了眼。他們的車在車隊的最后,等他們發現前方停車的原因后,總理已經在田坎上走出了老遠。

文字記者還可以對現場情況進行回溯式的采訪,而電視記者失去了寶貴的第一手畫面,完全沒有辦法補救。

中央電視臺的記者扛著攝像機,拼命追趕走在前面的溫家寶。記者腳步太急,一下子從高高的斜坡上滾了下去。

人在機器在,向來是電視臺對記者的要求。就是那種情況,攝像也沒有松開手里的機器,本能地保護一下自己。

抓住了溫家寶與農民問話的鏡頭后,記者回到了車上。這時央視的記者已經疼得渾身是汗,他的手指骨折了。

10年了,總理還是這樣的速度。下了飛機,溫家寶的專車直接向震中汶川進發。20點30分,車隊抵達都江堰,此地距離汶川還有50多公里,前方來報,因道路全線塌方,交通已經中斷。

總理下車,徑直走進了在路邊臨時搭建的抗震指揮部,在一個臨時開來的發電車前,攤開了地圖,開始聽災情匯報。

風雨交加的夜晚,地圖根本擺不住,身邊的工作人員用幾瓶礦泉水,壓在了上面。

指揮部很簡陋,幾個柱子上罩著紅藍彩條塑料編織布,遠處看去,很像路邊賣西瓜的棚子。

22點,溫家寶拿著一個擴音器,爬上了都江堰市中醫院。

一幢5層樓已經全部垮塌,100多名病人和醫護人員被埋在了廢墟下。余震不斷,斷裂的墻體隨時可能垮下來,警衛很擔心,試圖勸阻,但溫家寶執意要上去。

接著,他又驅車趕到都江堰市聚源中學。學校一棟6層高的教學樓,除了兩邊的樓梯間外,已經全部垮塌。橫七豎八的水泥板、水泥柱和裸露的鋼筯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瓦礫堆。一塊門板上,清晰可見的,是斑斑點點的血跡。

地震發生時,大約900名初二初三的學生正在這棟樓里上課。一個遇難的孩子,被從廢墟里抬出來時,手里還拿著課本,書本從死去的孩子手里“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工作人員說,總理的眼睛里這時全是眼淚。

他走在廢墟上,突然好像覺得腳下踩到了什么軟軟的東西,低頭一看,撿起了一只白色的耐克運動鞋。往前走了一步,又看見一個黑色的書包,上面有大白兔的卡通圖案,他又彎腰慢慢撿了起來。

隨行記者拍下了這張照片:一個大國的總理,彎著腰站在學校震后的廢墟上,一手提著孩子的鞋,一手拎著學生的書包。

溫家寶的嘴角抖動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工作人員說,他沒有放聲大哭,只是默默地流淚。他怎么能放聲大哭呢?校門口全是大哭不止的學生家長,總理若是也大放悲聲,家長們會哭壞的。

事后,總理告訴記者,記者拍下的照片,拍出了他當時的心情。

那不僅僅是總理的形象。那是一個悲傷得完全哭不出聲的爺爺。

當天晚上,總理拒絕了隨從遞過來的餅干和火腿腸,他沒有吃飯。

他也拒絕了省里建議回成都休息的建議,說自己不會離開災區,今晚就住在車上。

工作人員臨時找來了兩床軍被,在中巴車的最后一排鋪上一床軍被,總理躺下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起身要了一片安眠藥,吃了。

夜里余震,車子劇烈晃動。凌晨4點鐘,秘書拿了份特急件,情況緊急,只得把溫家寶叫醒。

批閱了文件后,總理下車又走到旁邊的臨時指揮部,站在滴著雨水的簡易帳篷下,他向值班人員詢問著道路打通的情況,也問醫院和學校又救出了多少人。

13日早晨6點多,總理起來了。沒有地方洗臉,他就用濕紙巾擦了把臉,也沒有刷牙。

一大早,溫家寶到指揮部里坐下,又開始工作了。

此次汶川地震,總理出現在救災隊伍的最前列,遠在北京的他到達災區的時間,比最早沖進災區的部隊,甚至還早。

12日夜里,溫家寶在都江堰市聚源中學,握著家長們的手,告訴家長們,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要盡全部力量救人。專業化的中國國際救援隊已經到了成都,正在向災區趕來。

知情的人說,這個救援隊是總理一手扶持建立的,是中國最為專業的救援隊伍。

溫家寶驅車前往都江堰的路上,北京南苑機場,20點02分,兩架滿載著救援人員和救援物資的伊爾-76軍用運輸機,騰空而起。

飛機上坐著的,是由中國地震局12人、北京軍區某部工兵團150人、武警總醫院醫護人員22人組成的國家地震災害緊急救援隊,他們這支隊伍的另外一個名字,叫做中國國際救援隊。

飛機上的隊員中,有一張年輕的臉———張建波,中國國際救援隊成員,男,22歲,四川汶川籍。

12.士兵突擊多見,將軍突擊偶見,總理變成第一突擊隊,從未見過。自此,中國救援史上最大的行動,世界救災史上最為恢宏的一幕,就此展開。

中華民族的歷史,是用蘸滿災難墨水的筆,寫成的。

大自然好像從未寬容過這個自誕生起,就在多災多難中成長的民族,總是把無妄之災強加在它身上,一拳打倒它;然后,看著它,從地上一點點爬起來。

以地震為例,千百年來,幾乎是每隔些年就會有慘絕人寰的特大地震降臨中國國土。中國位于全球兩大地震帶———環太平洋地震帶和歐亞地震帶的交匯部位,所以地震活動十分頻繁。發生在中國的大陸性地震在全球陸地破壞性地震中所占的比例為1/3。歷史記載中,全球死亡超過20萬人的6次地震,有4次發生在中國。

1556年1月23日,我國陜西華縣發生8.0級大地震,死亡人數達83萬余人。地震有感范圍達15個省,200多個縣,波及了大半個中國。這是迄今人類歷史記載中死亡人數最多的一次地震。

在中國,沒有任何一次地震的波及范圍,可以和1920年的海原地震相提并論。這次大地震達8.5級,極震區海原的烈度為12度,地震波繞地球兩圈,時稱“環球大震”。

據有關資料記載,此次地震死亡約24萬人,震中所在地海原縣,死亡人數占全縣總人口的一半以上。

地震將200公里外的蘭州“倒塌房屋十分之三”;使距震中400公里的西安“門窗暴響,房搖墻塌,被毀房屋約有百戶“;距震中700公里的太原“房屋間有倒塌,人民微傷”;距震中1000公里的北京“電燈搖動,令人頭暈目眩”;更遠的上海“時鐘停擺,懸燈搖晃”;廣州“掉繪泥片”;汕頭“客輪蕩動”;香港“大多數人感覺地震”。其有感范圍超過了大半個中國,甚至在越南海防附近的觀象臺上也有“時鐘停擺”的現象。

地震時,舊中國沒有一臺現代地震儀和地震臺,震后誰也弄不清震中在哪里。直到一個月后才將震中圈定在海原。

世界上不可能沒有災難,但災難后的及時有力救援,無疑是減輕生命財產損失的最佳途徑。救援的力量投入與否,投入大小,體現著國家對生命的重視程度,顯示著一個國家的經濟實力,也彰顯了政府在短時間內應急處理的水平,民眾力量動員能力。

海原大地震后,當時的北洋軍閥對大災無力救助,據當時《陜甘地震記略》一文報道,大震后災區人民“無衣、無食、無住,流離慘狀,目不忍聞;苦人多依火炕取暖,衣被素薄,一日失所,復值嚴寒大風,忍凍忍饑,瑟瑟露宿,匍匐扶傷,哭聲遍野,不特餓殍,亦將犟比僵斃,牲畜死亡散失,狼狗亦群出吃人”。

大災難是讓國家和人民沒有準備的大考,但唯這樣的考試,才能顯出功底。救災也是一次公開考試,救援水平高低,會見諸歷史,更以人民口耳相傳的形式,張榜天下。

中國汶川大地震,大考的第一道選擇題,是由溫家寶總理做出的。事后,無論是世界,還是中國網友、地震災民,幾乎眾口一詞:這道題回答得無可挑剔,再說不好,就是昧著良心說話了。

其時,往測定的震中汶川的道路被塌方完全阻斷,在道路修好之前,如果強行進入,很可能造成救災部隊的重大傷亡。

因此,在前方情況不明的情況下,部隊原地待命,等待指示。

溫家寶到災區,下的第一道命令:“步行也要走進去!”

然后他對部隊領導說:“下決心吧,運過去!把我也空投進去!”

士兵突擊多見,將軍突擊偶見,總理變成第一突擊隊,從未見過。自此,中國救援史上最大的行動,世界救災史上最為恢宏的一幕,就此展開。

美國新奧爾良臺風后,軍隊兩天后到達災區,主要任務不是救災,是去防止鬧事的。

與世界其他軍隊絕對不同的是,中國軍隊除國防安全外,一遇天災大難,就擔負起最重要也最危險的搶險救災任務。

賈達國說,災難中,人民對綠軍裝的信任,達到了空前程度,那種信任和依賴的眼神啊……

地震后不到10個小時,就有1.2萬多名解放軍和武警部隊官兵跑步進入了災區。

民政部緊急調撥5000頂救災帳篷支援災區。

公安部發出緊急通知要求全警動員。

中國紅十字會迅速調撥價值78萬余元的救災物資。

衛生部緊急組織10多支衛生救援隊趕赴災區。

以上種種均是第一時間內。

水、陸、空齊進,地震三天時間內,中央軍委連續兩次大規模增兵。數日之間,先后投入抗震救災的部隊總兵力達到13萬多人,來自各大軍區、各軍兵種和武警部隊,涉及范圍之廣、各種力量之多、投入速度之快,全部創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以來的歷史紀錄,也是中國最大規模的非戰爭行動大出兵。

震后第2天,救援部隊進入所有災區縣城;

震后第3天,進入所有重災鄉鎮;

震后第7天,救援人員進入全部1480個受災行政村……

到21日20時,醫療救治隊伍已覆蓋災區每個受災村莊。到地震一個月時,到達災區的醫務人員總數超過了14萬人。

唐山大地震與汶川大地震,相距32年,是中國災難史上時間相隔最近的兩次大地震,所以經常被人拿出來作為比較。

汶川震級,遠超唐山。汶川救災,難度遠遠大于唐山。

汶川地震后,救援部隊到達現場并不是歷次災難中最快的,甚至晚于唐山地震后軍隊進入的時間。唐山地震時,8個小時內,北京軍區和沈陽軍區數萬人已強行軍進入災區。

雖然在汶川地震中,軍隊的動作依然迅猛,甚至于在地震發生13分鐘后,中國軍隊的救災機制就已經啟動,但是,啟動的動作卻受制于災區的道路交通。

唐山災區地處平原,鐵路、公路交通便捷,距北京不過150公里。震后雖然道路破壞,但多數公路尚能行車,唐山市內道路雖然有瓦塊尸體擋道,加以清理后也能行車。

而汶川災區地處長達500公里,寬7公里的龍門山斷裂帶,海拔較高,公路都沿江傍山而建。地震發生后,很多路段被山體滑坡或泥石流掩埋,救援車輛無法通行,大型機械更是進不去,即使進去也施展不開。

就是使用空中運輸,也是險境重重,飛行員們在飛行準備時互相提醒:要看準,只有一次降落機會!

地震后余震不斷,山體隨著余震隨時垮塌,大雨夾帶著泥石流,修復交通格外費時費力。

有的縣城震后好幾天與外界隔絕。雖然部隊徒步前行,幾乎完全不眠不休,但畢竟影響救援速度和效率。

唐山大地震時,農村位于廣闊的華北大平原;而汶川大地震,村落都分散在地域廣大的深山峽谷里,大自然的改山換地,使原來的山形地貌發生了極大改變,救援部隊突進更是困難重重。

但社會的進步,被所有的人看在眼里。地震發生3天后,國務院抗震救災總指揮部公布了汶川地震“遇難總人數的估計數字”,且每天公布,這是新中國歷史上的首次。

唐山地震時,新華社的地震消息雖然在當日發出,但涉及到人命的,只有這樣一句:“震中地區遭到不同程度的損失”。

損失多大?人員傷亡怎么樣?房屋是否倒塌?

沒有人告訴我們,更沒有電視畫面告訴我們。

不是中國人不關心生命的存在。兩千多年前,孔子家馬廄失火,孔子上朝回來不問馬燒死沒有,其他財產怎么樣,而是問“傷人乎”這句話,曾被視為深厚仁愛的儒家文化重視人本的一個重要例證。

是巨大的政治扭力,讓唐山地震的真相被扭曲。

唐山地震滿一個月那天,新華社從唐山發出的報道,不是救災現狀,不是唐山人民吃得如何穿得怎么樣,是唐山街頭軍民的賽詩會。

只有救災的人們陸續回來后,有關唐山地震的事情,才在民間傳開:“聽說,可慘了。”

整整3年后,1979年11月23日,中國地震學會在大連的成立大會上,唐山地震的死亡人數,才真正面對世人:總共死亡24.2萬多人,重傷16.4萬多人。

唐山大地震10年后,曾跟隨救災的錢剛,用自己積累的大量素材,寫作并發表了《唐山大地震》一文,一時間,洛陽紙貴。

也是從那篇作品里,人們才領略到大地震的慘痛,和震區人民在地震到來之際,頑強的自救與互救,以及他們在廢墟中的輾轉與掙扎。

在2006年,《唐山大地震》再版之時,錢剛在新版序言中寫道:“本文所記錄的歷史,時而被人淡忘,時而又被突然提起。被淡忘的日子,它本該被記憶;而突然被提起,卻每每在不忍回首之時。”

時逢汶川地震后,再次咀嚼此言,疼入骨,痛入心。

13.蔣敏聽到了丈夫發自內心的痛哭:“我一輩子從來沒有做過什么錯事,也沒有給家里任何一個人送過終,為什么第一個讓我送終的,是我的女兒?”

地震后,有人迅速得到了自己親人的消息,有的人,卻一直生死兩茫茫。

在已經垮塌的翻水橋,王洪發看見很多人從對面跑過來,想從這里逃生。

橋斷了,許多人爬不上河堤,山坡上不斷有滾石落下,非常危險。王洪發跪在河岸上,彎下腰,把他們一個個拉上來。

這時,他看見黨校的汪建軍老師,還坐在干河溝里沒動,便大聲喊道:“汪老師,你怎么還不上來?”“我腿斷了,動不了。”他馬上跳下河堤,一瘸一拐地跑過去,費力地把他背上河岸,交給其他人。

這時,他遠遠看見,兒子住的電力公司宿舍樓已經蕩然無存,只有一堆高高的廢墟。

兒子當天因為生病沒有上學,住在親戚家。

他知道,兒子,沒有了。

以后,王洪發很少跟別人主動提到自己唯一的兒子。

如果別人主動提到,他會說:“我兒子比我高兩厘米,一米七七,今年16歲,蠻可愛的。”

然后,他笑笑……

就像兒子還活著一樣。

北川的老城區躺著一名身著警服的年輕遇難者。老警察李躍進正彎腰整理遇難民警遺體。

李躍進面色沉穩,將罹難者偏向一邊的頭端正。

兒子,爸爸來啦!

大地震時,李躍進坐在車內,僥幸避過一劫,但兒子所在派出所位于震情最嚴重的老縣城,他預感到兒子可能出事了。

李躍進輕輕扯平兒子的襯衫,掏出鋼筆,在他胸襟上端端正正寫下了“北川縣公安局干警李宇航”幾個字。

停了幾秒鐘,他又提筆開始寫警號。但他只記得兒子警號的前3位數字,后幾位突然想不起了。

“李局,有名字就夠了,警號沒多大用。”旁邊民警提醒。李躍進沒說話,固執地開始在兒子衣褲兜里一個一個地搜。兒子的警官證終于找到。他將兒子警號寫全,找來床單包裹兒子。

在包裹兒子臉部的剎那間,手突然停住。

最后一次凝望那張親愛的臉,李躍進的眼淚如連串的珠子般滾落。

僅停頓了幾秒,李躍進迅速止住淚水,又繼續有條不紊地裹尸。

“宇航的事就拜托了。”尸體裹好,他向周圍的人丟下一句話,匆匆離去。

一直在痛苦中煎熬的蔣敏,終于在15日見到了從災區回來的丈夫,他本想去把岳母和孩子一同從北川接出來的。

丈夫的腳都走腫了。

他拿出手機給蔣敏看,手機上拍了蔣敏娘家的廢墟。舅舅的兇信是真實的,媽媽家的房子,倒塌了。

六層樓的房子,塌得只剩下一個架子。架子變成了一個筐,所有的鋼筋混凝土,都結結實實地壓在這個筐里。

蔣敏家,只有陽臺的一個小角露在外面。

蔣敏依然不能相信。如果家要是垮了,為什么丈夫連家里的一點點東西都沒有帶回來?

媽媽和女兒,一定是受了重傷,她們昏迷了,不能打電話,她們被好心人救助了……

蔣敏設想了上千種假想,唯一不愿相信的是,那個殘酷的真相。她天天把手機電池充得滿滿的,就害怕萬一媽媽和女兒有消息來,恰逢自己手機沒有電。

丈夫沒有當著蔣敏表現出過多的傷痛。只是有一次,他哥哥來電話問情況的時候,丈夫拿著手機走到了另一間屋里。

蔣敏聽到了一個男人發自內心的痛哭。

丈夫在喊:“我一輩子從來沒有做過什么錯事,也沒有給家里任何一個人送過終,為什么第一個讓我送終的,是我的女兒?”

從此,蔣敏不再多問了。

她只是要求去彭州所轄的最重的災區,去那里給災民扛方便面礦泉水,給一線干警們送值勤用的肩燈。

蔣敏也不再太多提女兒,同事說,她對災民的小孩兒特別照顧。

有時她會癡癡地盯著年齡差不多的小娃娃看,同事知道她在想什么,拉她離開。她嘆口氣,聽話地站起身,一下子暈倒了。

就在前往北京南苑機場的路上,張建波知道了此行他們要去干什么。

沒有人敢直截了當地告訴四川籍的張建波,你的家鄉地震了。下午三點鐘,救援隊接到命令時,指導員委婉地告訴張建波,我們要去地震災區了,震中———四川。

聽到消息的張建波,蒙了,木怔怔地手足無措。

指導員理解他的心情,好心地告訴他,你該給家打個電話。張建波就像個木頭人一樣,諾諾連聲。

抓著指導員遞過來的手機,張建波手抖啊,連撥號都不會了。

家里電話不通。所有的親戚朋友,座機手機一概不通。

開往機場的車上,救援隊領導進一步明確了目標:震中———四川汶川。

張建波這時已經從最開始的木僵狀態緩解了一點,但這個地點,又像一根大棒,砸在他的頭上……

張建波,家鄉就是汶川。

同樣經受這個無形的大棒的,還有他同隊的戰友楊陽,也是汶川人。

中國國際救援隊,又名中國國家地震災害緊急救援隊。它成立于2001年4月27日,是由救援隊員、地震專家和醫護人員組成的專業隊伍。整個救援隊任務定位為“迅速搜索與營救由于地震或其他災害事故造成城市建筑物破壞而被壓埋的人員”。

但實際上,救援隊的任務定位可以濃縮成5個字,就可以概括———搜救幸存者。

所以,在汶川特大地震中,很多親人被埋壓的群眾只盯著身著中國國際救援隊的隊員,對他們的一舉一動都不放過,因為從救援隊員的所作所為,群眾總結出來,穿這個衣服戴這個帽子的,“是個只救活人的隊伍。”

因此,在現場作業中,救援隊員的每一句話都事關生死。

在四川綿竹漢旺鎮,一個救援隊員回頭高喊,“靠最左邊的墻壁下面有個孩子活著!”被攔在圈外的所有家長的心都揪了起來。

“是個女孩子!”他再次興奮地回頭報告。這時,隔離帶外守候的家長們猛地都站了起來,用早就沙啞了的聲音呼喊自己孩子的姓名。

知道了震中后,張建波像是分成了兩個人。一個是每天不知疲累的張建波,每個搜救現場都有他,極為勇猛地沖在前面;另一個是憂心如焚的張建波,一從搜救現場出來,哪怕是短暫的幾個小時休息,他都會抓起電話,拼命撥打。

但是,家里的電話總是不通,親戚朋友也杳無音信。

14.北川被譽為中國的達沃斯,后者是瑞士的小城,以擁有宜人的氣候和發達的旅游業聞名于世。北川境內羌族風情濃郁。它還是中國著名古代人物大禹的出生地,與大禹相關的遺址俯拾皆是。

北川的地質結構,本來就不夠穩定,不適合人類生存。但是,它的其他東西,又實在太適合人類生存。

這使北川人對它舍不得撒手。

30余年前,北川縣曾有搬遷打算。1976年唐山大地震,北川也有地震發生。地質專家專門來此勘察,指出縣城正好處在龍門山的地震斷裂帶上,且兩邊是易滑坡的山體。專家曾指出,北川有被兩座大山“包餃子”的危險。

北川縣城及鄉下的山上,不下雨都會無緣無故地有巖石垮塌,北川人叫它“干垮巖”。遇到雨季,山下掉下巖石來堵住道路,或者哪兒有泥石流發生,對北川人來說,完全是一件常見的事。

一個北川人說,我們都是伴著泥石流成長的。

很多人都有搬離北川的機會和理由,但都放棄了,他們依然選擇這個川北小城。

北川的空氣之好,有口皆碑。

哪怕是剛懂事的娃娃,都會很學究地說出這個十分專業的詞:負氧離子。

為此,成都和綿陽有很多會議都愿意放在北川開。路途都不算太遠,北川就在四川盆地的邊邊上,地理風貌與成都平原不同,空氣純凈得吸進一口氣,清甜得有些扎人肺,還有山貨吃。

也許就是因為空氣清新,北川是遠近聞名的長壽之鄉。

在地震之前,這個北周時就設置的縣,已經是四川省的衛生城市和文明城市,正在為國家環保城市而努力。至地震時,它距國務院批準設置全國唯一的羌族自治縣,不滿5年。

氣候專家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小城。兩年前,全國氣象、環境與健康學術研討會在北川召開,專家學者們對北川神奇的小氣候贊不絕口。經權威專家用精密儀器測定,北川夏季的負氧離子含量每立方厘米高達11~28萬,比周邊的中心城市高出幾倍甚至幾十倍;一年平均氣溫20攝氏度左右的天數達到200天以上;平均干濕度在70%左右;風速每秒在2米以下;專家們認為,北川的氣候環境綜合指數比很多著名旅游景區還要優越。

因此,北川被譽為中國的達沃斯,后者是瑞士的小城,以擁有宜人的氣候和發達的旅游業聞名于世。

另外,它雖然不大,但是,有玩頭。

北川境內羌族風情濃郁。它還是中國古代著名人物大禹的出生地,與大禹相關的遺址俯拾皆是。

雖然汶川等地一直與北川為大禹出生地時有爭論,但是,北川用文獻記載、遺跡考證、專家論述和祭禹習俗加在一起的綜合指標,印證了“禹生北川”的傳說,被認證為偉大治水英雄的故里。

作為四川省第二大城市綿陽的轄地,北川似乎從來未喊出“綿陽的后花園”之類的豪言壯語,但這個小城發展經濟、規劃旅游的所作所為,眼光卻長遠。單就它緊緊抓住中華民族的治水英雄故鄉這一旅游賣點,就可以看出北川的志存高遠。

這是一座多難的城市,雖然歷經千余年。歷史上,它都是兵家必爭的要隘;而百年來,它前后歷經了五次水災,三次大地震,其中1933年的疊溪大地震和1976年的松潘平武大地震,震中距此也就一兩百公里之遙。不過兩次地震,北川均安然無恙。1933年,史載僅是“房屋無破壞,無梭瓦現象,普遍感到搖晃,人發昏”;而1976年,北川感覺到的只是大地微微一顫,也就過去了。

北川處于高原與平原的交界處,早晚溫差很大。在清涼宜人的環境中,北川人夏天的標準生活模式是這樣的:

夏天的傍晚,在河岸的公園乘涼,一起走過河灘上龍尾公園晃晃悠揚的吊橋。

吹著河邊及山谷中的小風,大人們在那里釣魚、健身、跳舞、喝茶、打撲克,小孩在那里滑旱冰、跳蹦床、游泳。

周末,去爬對面的山,徒步走到那里的農家樂吃飯,去摘免費的最新鮮的水果;大熱天的,還一定要在飯店里吃著永遠吃不膩的四川火鍋,既汗流滿面,又樂在其中;吃完火鍋,還會記著抱個西瓜回來,泡在山上接下來的山泉水中備用,準備解毒消暑……

———北川的好,是在于它在城市生活與鄉野之風、少數民族風情與漢族文化、純樸與時尚之間自由地來回騰挪。

羌族筋骨,深埋在北川血脈中。平時除了羊的標志比別的地方更多,更美之外,在靜謐的街上看不大出來。但一到農歷十月初一的羌歷年,或者春節,北川的街頭,立刻沸騰出與一般漢族聚居區不同的風情。

全城的人傾城而出,在街道上跳鍋莊,從老城跳到新城,隨你隨時隨地加入,你累了,也可以隨時隨地退出。

空曠地燃起了篝火,全北川的人,裹著外面來的好奇游客,大家圍成里三層外三層,一起跳。

圈子越跳越小,里面的人被卷得離火越來越近,烤得受不了,漲著紅紅的跳熱了的,也幾乎被火烤熟了的臉蛋,笑著逃出來,但還是舍不得離去,在外圈跳。

鍋莊簡單,不講求舞姿只講求快樂。快樂是不分男女老幼的,平時溫潤的小城北川,會給所有人以極具鄉土感的,又富有爆發力的歡樂。

就為了這樣的歡樂,以往北川的人往往夏天邀請朋友避暑,冬天邀請人來過年,一年四季,北川都有自豪。

北川是安靜的,也是燙人的。

大家同圍著一個大罐罐,用麥稈作吸管,喝罐里的酒,羌族叫咂酒。

篩糠,也是羌族獨有的游戲,所有人共同用力,把一個人拋得高高的,任他自由落體,然后接住。有時,小伙子們犯壞,專門把人往大大的篝火堆上扔,任被扔的人尖聲驚叫,扔人的人卻絕對心里有譜……

一切都是平淡而幸福的。

因此,一到周末,從綿陽到北川的道路就堵車,滿街都是到北川度假的人流。

北川的標志,從來不會少了幾樣東西:

大禹的雕像,包括他的故里,他傳說中誕生的地方;羊的圖騰———羊是羌民族的吉祥之物,在北川縣城所在地曲山鎮,震前花費了一千多萬打造的羌族風情一條街上,各種羊的標志物隨時可見。熊貓,也是北川的特產,雖然說離它不遠的臥龍保護區是中國熊貓的繁育基地和保護區,但是,北川有熊貓,也是無可爭議的。

歷史人物加上民族風情,自然風光加保護動物,北川,刻意地以全方位的旅游形象在世人面前亮相。

北川人或多或少知道自己的縣城不太牢靠。年年縣里兩會,都會有代表委員的議案提案,論述縣城的遷址問題。但是,老百姓搬個家都不那么容易,一個縣城搬家,涉及到所有黨政機關的搬遷,在多山的四川,哪里好找一片平平的,又有足夠面積的壩子?又哪里能找來那么多建設新縣城的錢?

縣城設在哪里,對當地經濟的促進作用不說便知,縣城新址所在的人當然高興,而縣城舊址的人,又怎么能甘愿自己的居住地失去縣城地位的拉動,發展得慢呢?

一年一年的,北川遷城的計劃總是擱了下來。

15.救援隊員離著幸存人員很近,甚至只隔一層薄薄的水泥板,但是,咫尺,有時真的是天涯。一點點距離,會因為鋼筋水泥塊家具雜物攪在一起復雜的結構,要耗費七八個救援隊員十幾個小時的氣力,他們兩三個人一組輪著干。

救援隊員的選拔是很嚴格的,對他們的要求是反應迅速、機動性高、突擊力強,張建波是其中的佼佼者。

地震救援是科學實施的過程,絕不像普通人想象的那樣,幾個人沖上去就搬石塊,然后從廢墟里往出拉人。

真正的救援隊,救援前一定要有科學的方案。在發現了幸存者后,專業技術人員先要觀察現場廢墟的結構情況,進行評估,制定對幸存者傷害程度最小、對救援隊員自我保護最好的方案;醫療救護人員幾乎同時跟進,確定傷員受傷位置,為傷員建立靜脈通道,為他補液,以防傷員猛然救出后,經受長期重壓又沒有進食進水的傷員酸堿失衡,代謝紊亂而猝然死亡。然后,才是真正涉及到如何搬動磚頭瓦塊。

所以,中國國際救援隊到現場,乍一看上手并不快,但是,他們的效率卻遠高于一般專業知識相對缺乏的隊伍。

救援隊訓練時有專用的模擬廢墟,專門用來訓練隊員。除去相關知識技能訓練外,救援隊還要進行心理訓練———災難發生后,血肉模糊的現場,對隊員們的心理沖擊是非常大的。

張建波初進救援隊,就被派到醫院太平間抬死人。光抬還不算,還要按要求看看死人的臉。

有了這樣的訓練,張建波才能有心理準備應對這種情況:在聚源中學,張建波在廢墟中打開一條狹窄的通向幸存者的通道,擰著身子鉆進去,與幸存者對話,然后他一側臉,發現了幸存者身邊的四五具尸體,一具女尸猝然而死,臨死前大大地瞪著眼睛,眼睛正好與張建波面對面。還有一具尸體的腳,正蹭在張建波的臉上。

災難救援還是一個很危險的職業。

救援時最怕的就是余震,剛剛打開通向幸存者的狹小通路,一個救援隊員鉆進去都很費力,如果在通道中遇到強烈余震,救援人員與幸存者就處于一樣的處境了。

在漢旺鎮,張建波就在窄窄的通路中遇到了強烈余震,外面的人大喊著要他撤出,但是緊貼地面的他幾乎沒有感覺。

他和他的戰友都說,太投入了,完全是高度集中。進到那個小小的口子里,眼前只有那待救的人。

出來后,幾個人說起余震多么強烈,張建波也后怕起來。

有時,救援隊員離著幸存者很近,甚至只隔一層薄薄的水泥板,但是,咫尺,有時真的是天涯。一點點距離,會因為鋼筋水泥塊家具雜物攪在一起復雜的結構,要耗費七八個救援隊員十幾個小時的氣力,他們兩三個人一組輪著干。

要知道,救援隊員可都是棒小伙子。

張建波不敢閉眼,一閉眼,就是家里人在眼前晃。

5月11日晚上,家里給張建波打來電話。媽媽說的還是老一套,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她還特地叮囑張建波,讓他多教導在汶川縣城工作的弟弟。

然后,兩個小侄子,大的兩歲半,小的剛剛1歲,搶過了話筒,在電話里咿咿呀呀地跟張建波說了半天。

在三個兒子中,張建波最受寵。小時候家里困難,但是只要有機會吃雞蛋,張建波碗里的雞蛋肯定比哥哥弟弟多。

以往,就是連著三天張建波沒有給家里通話,家里一定會主動打來。

這次,家里連續七八天沒有音信。

同樣為家里擔心,楊陽與張建波有時抓空說幾句話,說的是寬慰對方,但自己都有些懷疑的話,比如,你們家肯定沒事兒。

同隊的楊陽家里后來有了消息,家里的房子塌了,但家人無恙,唯有張建波的手機一直沉默著。

他怕自己是在沒有手機信號的地方救援,家里人聯系不上,所以也總問北京駐地,家人的電話是否打到了那里,回答也是否定的。

雖說張建波自己是第一次參加救援,但組建并不久的中國國際救援隊,可以稱得上是中國地震救援的國家隊,救援行動由國務院統一協調指揮。救援隊先后參加過新疆伽什、巴楚,云南大姚、阿爾及利亞、伊朗等國內外大型災害救援。

阿爾及利亞地震救援行動中,第一次參加國際救援行動的中國國際救援隊成功搜救幸存者一名,在參與救援的38支救援隊中,總共只搜救出幸存者兩名,中國國際救援隊是繼法國救援隊之后第二支成功搜索到幸存者的隊伍。

此次地震汶川是震中,但奇怪的是,中國國際救援隊中,張建波這支分隊偏偏沒有去汶川。從都江堰,到綿竹漢旺鎮,到北川縣,張建波等于一直在圍著自己的家鄉打轉轉,距離家鄉,最遠沒有超過100公里。

在家鄉救災,張建波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打通通道后,張建波就鉆進去,用四川話與幸存者溝通,讓幸存者感到親切,救援人員與幸存者之間,也因為有了張建波,而沒有了語言障礙。

也有張建波不愿說話的時候。在一個救援現場,一位家長高喊著,告訴張建波:“我的孩子穿著牛仔褲,安踏運動鞋,求你救救他。”

張建波不愿回答。他的確在鉆進廢墟時看到了這個孩子,但是,孩子已經死了。一個救援隊員,怎么張得開口把這個噩耗告訴那些滿懷希望的家長呢?

他只好說,我沒看到這個孩子。

16.情勢危急,北川幸存者不得已萬人大撤退,許多人對廢墟中死去的或仍然活著的親人,卻仍然不離不棄、難舍難分……

學名:成都平原。

號:天府之國。

小名:川西壩子。

一直以來,四川盆地或者叫成都平原,以天府之國的形象亮相于世。

自都江堰修建之后,成都平原“水旱從人,不知饑饉”。

成都平原冬無極寒。在冬天,寒潮霜雪從北向南襲來,直卷南中國的熱帶城市時,四川盆地幾乎是個無霜區。幾乎無霜的四川盆地就像一只大眼睛,在滿是霜雪的世界中閃爍。

膏腴之地,沃野千里,物產豐富,氣候宜人,天府,除了以上這些,還必須有文化的傳承和衍生。同時滿足以上物質條件的,中國除了“唯楚有材”的兩湖地區,其他各地皆不能望成都平原之項背。

此外,還有生活的舒適度。物質豐沛精神緊張之地,并不少見,但沒有人認為那是一種美好的生活境界,誰也不愿意拿著一大把錢,每天生活得氣急敗壞。

這一點,成都平原把中國所有的地方都扔在了后面。以成都為例,不見得人人有錢,但一定要有閑,還要有條件享受條件、沒有條件創造條件地休閑。可以說,除成都之外,再也找不到人坐在水面上擺開麻將桌,打“插水麻將”的浩蕩景象。

天府的另一要義,是自然災害的飛地。在汶川地震之前,幾乎所有的自然災害都與四川盆地擦肩而過,很少有人在這個地方,因為災害顛沛流離……

除了這一次。

北川,屬于四川盆地的盆邊,而不是盆底。

地震后,北川,出現了向處于盆底、相對安全的綿陽的災民大遷徙。

離開了下面有巨大化糞池的縣委大院,剛剛從縣委禮堂里沖出來的北川縣縣長經大忠,吼著要求下屬,在北川老城十字路口、新城的北川大酒店、政府廣場和夏禹大橋頭,增設4個疏散集中點,把幸存的人集中起來。

一些渾身是土、看上去像陶俑一樣的干部,在各個集中點不停地大喊:“政府在這里設立了疏散集中點,你們不要慌、不要亂跑!通知你們單位、家人和周邊群眾到這里來。”大家一聽政府設立了疏散集中點,就迅速往這邊跑。很快就集中了近萬人。

所有的人都很驚慌。在疏散集中點稍稍喘息,在一陣陣的余震和滑坡中,人群又一次大亂。有的往河灘跑,有的往山上爬。有的喊:“向唐家山方向跑!”有的喊:“向東北方向跑!” 有的喊:“向任家坪方向跑!”還有人喊:“幾條路都去不得!”

唐家山方向是大峽谷,東北邊有湔江河,可能形成堰塞湖阻斷撤離通道,更危險的是,如果前后都同時被阻斷,那就是死路一條。

當時的選擇,決定著近萬人的生死。

經大忠賭了一把。

東南方向,是任家坪,也是北川中學的所在地。任家坪連接往綿陽方面的公路,那邊的山體肯定也在塌方和滑坡,但地勢較高,沒有大的河流,容易獲得外面的救援。

經大忠決定,往任家坪方向撤退。

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扶老攜幼,帶著一身的土和一身的血,艱難地挪向北川中學。

事實證明,這一選擇是正確的,如果向唐家山方向跑,好容易從廢墟里爬出來的人,迎面正碰上堰塞湖。

至今,賈達國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即使在地帶相對開闊的北川中學操場上,又冷又餓的災民擠在一起,一遇余震,災民全部都從地上跳起來,三二成群,抱在一起。

上有山崩,下有地裂,有的廢墟上著起了大火,頭頂上還頂著個堰塞湖,災民想跑無處可跑,想逃無地可逃。

那種驚恐的眼神啊……

賈達國的上衣早已不見了,脫下來給傷員做了包扎物。

他手下的武警戰士也一樣。有餓得打晃或赤身裸體的災民走過來。

“有吃的嗎?”“給找件衣服吧!”

戰士就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

那個時候,他們沒有權利與災民坐在一起,青壯年組織了起來,撲到廢墟上救人、抬傷員。

在山區小路上,每向外轉移一個傷員,擔架需要十幾個到二十個人輪流抬舉,連續抬過傷員,正處壯年的賈達國,幾天都無力拉上褲子上的拉鏈,或扣上自己胸前的衣服扣子。

由于山路陡峭,抬擔架的人前后根本無法保持平衡,連續轉移傷員后,小路上出現了一級級的臺階———那是解放軍戰士用膝蓋跪著轉運傷員所致,只有用前面的人跪下來,后面的人高舉的方式,躺有傷者的擔架才可以平穩通過山路,不至于將傷員掀下擔架。

另一個被人記住的救援場面是,堆在任家坪附近的鐵鍬山,上面堆滿了用禿的鐵鍬頭,這也是戰士們刨挖廢墟時用壞的。

13日上午8時30分開始,北川縣城與外界聯系的通道被打通。在縣城里被困了10多個小時,滿身泥血的災民開始在政府的組織下,向安縣、綿陽等安全的地方疏散轉移。重傷員則由武警戰士及救災人員抬出縣城后,由來自成都、綿陽等地的救護車搶運出北川救治。

通往北川的公路上,特別是臨近縣城的地方,有一條道路,是沒有人敢于占用的,那是救護車的通道。

在這里,于是有了那張記者搶拍的著名照片:溫家寶總理給小傷員讓路。

距北川70公里外的綿陽,在此次汶川地震中,以悲憫的胸懷,接納了數以萬計的災民。

這座城市,已經成為四川北部最大的地震傷者與災民安置點。從北川轉移出來的災民,基本上集中在綿陽市。傷病員分散在各大醫院,其余的集中在九洲體育館、南河體育中心。

有傳說,綿陽南河體育中心建成后獲得了建筑評獎的二等獎。之所以沒有獲一等獎的原因是,它有關安全的設計太多了,評獎人員認為這一點很沒有必要。

結果,這個大規模的體育中心,成為震后災民最大最安全的避難場所。

滿身塵土的災民,成群結隊地,從北川、江油、平武等附近受災縣區徒步走出來,絕大多數人連一根針都沒有從家里搶出來。

呆滯的母親抱著死去的嬰兒,兒子背著受傷的父親,解放軍戰士背著年邁的老人,衣裳襤褸的小姐姐緊牽著年幼妹妹的手,蓬頭垢面的妹妹牢牢抓住剛領到的一瓶礦泉水,怎么也不肯放……

他們等候著前往綿陽的卡車、志愿者車輛和過路車。

幾萬人同時走上了背井離鄉之路。

5月14日、5月17日,連續兩次,北川城內出現了大撤退的場面。

只不過,這時,災民已基本轉移到綿陽,城里大多數人甚至是絕大多數人,都是救援人員、志愿者、記者和尋找親友的人。

5月17日中午,“北斗一號”衛星發出警報:“北川縣茶坪余震不斷,海子水位迅速上升,隨時可發生重大洪災。”

當時的情況有若干說法。一說,直升機發現了壩上的滲水,緊急要求在北川城內的人撤退。

另一說,位于北川中學的搶險指揮部在得到通知的緊急情況下,向天空發射了三顆信號彈,要求救援人員立即撤離。

此時,北川城內由于基站倒塌,手機全無信號。

在北川城內,正在廢墟上搜索的部隊,在近下午四點時突然之間集體撤退,向任家坪方向奔跑,那個地方的地勢,遠高于北川。

在城內的記者和群眾并沒有組織,更沒有人通知他們撤離,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發現部隊的異向,于是,不明白怎么回事的群眾和記者,也跟著大隊奔跑,邊跑邊打問到底為什么跑。

一家外國媒體這時還在履行職責,跑一段,記者停下來沖著鏡頭用英語大喊:“所有的人都在跑!”

然后,記者收拾起東西繼續跑。

出北川的道路一度擁塞。勉強開進城的車,一時變成了累贅,擁堵在一起,堵塞了出城的道路。司機這時也顧不了許多,扔下車飛奔。

北川又成了一座空城。

有一位小姑娘沒有跑,她堅決不跑。

熊梟是綿陽外國語學校初二的學生,地震當天,她才知道她家所在的北川縣城,是此次地震中受災情況最嚴重的地方之一。

為了證實父母的生死,熊梟5月16日上午回到一片殘垣斷壁的縣城。她找遍了所有的街道小巷之后,傷心地回到了自家的廢墟前。

熊梟流著眼淚拒絕別人要她離開的要求,說:“我的爸爸媽媽在這里面。我覺得他們還活著。”

下午,奇跡出現了,生命探測儀探出廢墟中有活的生命,里面一個微弱的聲音傳出來:我是熊吉才。

熊梟的淚水嘩地流下來,爸爸!

因重型工程機械未到,救援人員一時無法施救,只好將水用小塑料管送了進去。

到了17日下午2點,一個叔叔告訴熊梟,救援工程車正在駛來。

然而到了4點,熊梟聽到了一個令她絕望的消息:因有重大險情變化,縣城的部隊和人員全部緊急撤出北川縣城。

救援人員奉命離開了營救熊吉才的現場。

熊梟痛哭著不肯離去,她抽泣著說:“叔叔,我的爸爸還在里面,他真的活著,嗚嗚。救救他吧。”

最終,這個小姑娘的一句話,打動了救援者:“叔叔你們走吧,我留下來陪爸爸,如果洪水過后我們沒有被淹死,你們一定再來救我們。”

小女孩的哭打動了現場負責北川搶險工程的總指揮。

他決定大部隊繼續撤離,親自帶領一個搶救小分隊留下來,調來工程車,開始緊張營救工作,并向總指揮部請求隨時通報懸湖情況。

當錘子敲穿熊吉才頭頂上最后一道樓板時,熊吉才激動地用手緊緊地攥住了錘子。

5月17日晚7時30分,北川縣社保局局長熊吉才,熊梟的父親,在被困6天5夜,共125個小時后,成功獲救,熊梟的母親在地震中失蹤。

5月30日,熊梟度過了自己的14歲生日。

她的孝心和眼淚,感動了天、地、人,也讓她自己沒有成為父母雙亡的孤兒。

1998年洪水過后,曾有人問過在場指揮的溫家寶,堤壩那么危險,為什么不下令泄洪呢?

溫家寶回答,我看到了在泄洪區偷偷回家搶收糧食的百姓,他們舍不得那些到手的收成,我,真是下不了手啊。

對中國國際救援隊張建波的領導王洪國來說,說出搜救結束幾個字,是一個同樣于心不忍的過程。

在綿竹漢旺鎮,經過反復搜索,確認再無幸存者后,王洪國下令:此地搜救結束。

對王洪國來說,下令搜救結束,是一個極為復雜痛苦的心理過程。外邊的老百姓,眼巴巴地望著救援隊一個接一個地從廢墟里,掏出他們活蹦亂跳的親人。

而宣布搜救結束,全體搜救人員撤離,就意味著:這個廢墟下面再無活人。

老百姓的希望,會隨著這個命令,從天上掉到冰冷的地下,這是如山呼海嘯般到來的打擊。

接到結束命令的搜救隊員往外走,此時,他們已是這個廢墟上最后一撥救援隊員。

一個婦女突然沖出來,照著搜救隊員臉上就是一耳光:“你們不能走!”

小伙子被打愣了。此時,一個男人也從人群里出來:“要打打我吧!”

失去理智的婦女又朝男人胸上一拳:“不能走!”

男人根本不看婦女,他只看著廢墟,嗓子嘶啞得幾乎不能發聲:“我的孩子,也在這下面埋著……”

男人繼續:“他們救活了很多人。”

婦女稍稍緩過一點神來:“對不起,我的娃兒,他才17歲……”

救援隊員的眼淚順著口罩邊往下流,解釋:“我不是回去睡覺,是去另外一個現場……”

救援中,很少的故事,會以如熊梟救父般的喜劇結束。

北川縣曲山小學,一個老師剛在黑板上寫下“難忘的一課”幾個字,地震發生了。

處在一樓的四(3)班,被垮塌的二、三樓壓在了最下面。坐在班級后排的范泉滟雙腳腳踝被卡住,在她的上方,是二樓搖搖欲墜的一塊水泥板。

各路救援隊伍紛紛趕來,均苦于沒有專業設備無法有效施救。直到5月14日22時,云南地震災害救援隊攜帶專業設備趕到。隊員們使用專門的切割和分離設備,不停擴大范泉滟雙腳周圍的位置。兩個小時后,搶救接近成功。

這時,接近60個小時未進餐的小姑娘大聲喊餓,她喊了一句,“我餓得想吃泥土”,便再也沒有說話。午夜時分,她終于被抬了出來。

正當人們高興之時,醫生發現小姑娘已經昏迷,開始搶救。十幾分鐘后,醫生把一塊白布蓋在了小姑娘的臉上……

她的父親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不停詢問孩子是不是昏過去了,“也許是睡著了呢?”

幾番求助后,醫生再次掀開了白布,撕下一溜棉絮放在孩子的鼻孔邊,可奇跡還是沒能發生———棉絮一動不動,孩子沒有了呼吸。

父親將小姑娘的尸體抬到了一個熊熊燃燒的火堆旁,親戚們不停給火堆加柴,父親不斷揉捏著女兒的雙手。“她剛走,身體還柔軟,火烤一烤,要是她意志堅強,興許還能活過來”。

一張照片讓很多的人記住了北川中學躺在瓦礫堆中、奄奄一息的小伙子廖波。同時,也有許多人看到了另一張照片,站在廖波面邊,手托輸液瓶的帥小伙李陽。

他們的名字,是后來才得知的。

在當時遍地灰塵,幸存者也是人人衣衫不整灰塵滿面的情況下,李陽穿得近于光鮮亮麗,明顯地與周圍環境不協調。

如果未出地震這樣的意外,李陽舉著輸液瓶的時候,大概應該是他站在舞臺上的時刻。

在縣委禮堂的表彰會上,表彰程序結束后,是少年兒童的表演,李陽那天將出演街舞節目。

但是地震發生了。李陽飛跑回學校,他心里惦記著同在北川中學就讀的表妹。

表妹沒有發現,他發現了躺在縫隙里的廖波。

由于被石板壓住了腿部,廖波暫時無法被救出。趕來的醫護人員為他打上了點滴,但是此時沒有人能夠停下腳步照料他,李陽和同學立即交替承擔起手舉吊瓶的重擔。

當時廖波的神志非常清醒,痛苦地呻吟,李陽大聲地在一旁鼓勵著他,讓他一定挺住。李陽扯著嗓子大喊:“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不想你死!”

后來,救出的廖波被截肢,李陽親手刨出了表妹的遺體。

李陽因為他的勇敢行為,獲得了籃球明星姚明簽名的籃球。

他已經把自己考大學的目標鎖定了上海交大,因為,那是他和表妹兩個人心里的大學。表妹走后,李陽身上肩負著兩個人的目標。

17.連續扭動幾下后,梅騫月的肚子和胸部開始迅速膨脹,壓在上面的秦睿婷的頭被擠得無法呼吸。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后,梅騫月用微弱的聲音對秦睿婷說,自己不行了,讓秦睿婷一定要堅持下去,等待大人來救。

秦睿婷至今記得清楚,那天的地理課,講的就是地震。

老師給她們講解日本的地理結構和地震多發的原因。

突然間,整個教室開始劇烈搖動,只聽見老師大喊“地震了,大家趕快蹲下……”

就在大家下蹲的一瞬間,上面樓層的老師、同學連同桌椅樓板一起垮塌了下來。當時,秦睿婷使出全身力氣把自己的課桌往墻角拉,樓板塌落的一剎那,桌子和墻角為她架出一個空間。

秦睿婷是北川中學初二(2)班的學生,班主任任成蓉。

秦睿婷的教室在一樓,雖然上面已經被壓上了厚厚的樓板碎磚,但由于有桌椅等支撐,埋在她周圍沒有受到重壓的同學還可以互相說話。

樓板砸下來后,秦睿婷呈右側臥狀,整個下身被一張砸碎的課桌死死壓住,頭部被一塊巨大的樓板壓在鄰桌女孩梅騫月的肚子上,另一張被樓板壓碎的桌子棱角頂在她的右側脖子上,除雙手以外,頭部和腿部無論如何也動彈不得。在她的右手旁還有一個男孩,名叫徐名濤,胸部以下完全被碎石壓住。

徐名濤說讓大家堅持,不要害怕。

女孩梅騫月說,我們大家一起努力,推開石塊趕快出去。

埋在廢墟里,大家渴。秦睿婷說,自己書包里有零花錢,出去后第一時間給大家買可樂、雪碧、營養快線和果汁喝。

不遠處埋的同學說話她們還能聽見。有些同學說要睡覺,秦睿婷就讓大家都要堅持,誰也不能睡,說大人很快都會來救他們。

就這樣堅持了很長時間。附近被埋同學隨著時間的延長,能講話的人越來越少了。

大約又過了七八個小時,秦睿婷能夠清楚地聽到,班主任任成蓉老師以及男孩徐名濤父母的呼叫,她也在叫:“任老師……”

任成蓉從廢墟被人扒出來,頭受了輕傷。

天下著雨,她的頭被包扎了一下,任成蓉找了個浴帽,扣在頭上,防止雨水浸泡了傷口,造成感染。

她一直站在廢墟前,等著女兒,等著學生。

學生叫她,她答應,告訴學生不要老叫,要保存體力,救援的人來了。

她叫同樣埋在下面的女兒,女兒不吭聲。

有女兒班上的同學回答她,女兒受傷了,但還在。

任成蓉當班主任的那個班,學生們知道老師的心思,在廢墟下告訴她,金夢子是好的,沒有事。

孩子們都喜歡在她女兒的名字上,加一個子字。

任成蓉明白,學生在安慰她,初二(2)班,與女兒所在的初三,根本不在教學樓一個位置上,埋在下面的孩子們,無從知道女兒的下落。

里面的氧氣越來越少,每個人都胸悶氣短。

在秦睿婷的對面,有個男同學說:“我感到背后涼涼的,有點風,可能有個小小的洞口,我不能堵住這個洞口。但我的腿被壓住了,動不了,怎么辦?”

最后,這個男同學擰斷了自己的腿,為同學們留下了這個救命的洞口。

慢慢地,秦睿婷頭下的女孩梅騫月,四肢隨著身體使勁扭動,大聲喊叫起來,讓秦睿婷趕快幫自己推開樓板,她要出去。

連續扭動幾下后,梅騫月的肚子和胸部開始迅速膨脹,壓在上面的秦睿婷的頭被擠得無法呼吸。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后,梅騫月用微弱的聲音對秦睿婷說,自己不行了,讓秦睿婷一定要堅持下去,等待大人來救。

說完不一會兒,梅騫月的身體就開始變得冰冷了。

徐名濤奮力用手把自己那邊的空氣往秦睿婷這邊扇,希望多把自己的空氣給她那邊扇點。

就這樣,大約又堅持了五個多小時,徐名濤開始出現梅騫月最后時刻的那些動作,全身不斷用勁,雙手使勁往廢墟里抓。

秦睿婷拉住他的手,想不到徐名濤的手越來越用力,并用間斷的聲音告訴秦睿婷一定要繼續堅持,說自己的爸媽都在外面,一定會救秦睿婷出去的。

幾分鐘后,徐名濤用微弱的聲音說自己不行了,話音剛落,一股鮮血從他的口中噴涌而出,噴向秦睿婷大半個身子和腿部。

直到停止呼吸,徐名濤拉著秦睿婷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秦睿婷再也沒有相互說話的人了。

四周漆黑一團,空氣越來越少,身邊不時聽見老鼠的竄爬和叫聲。她閉著眼睛在黑暗里等了很長時間,突然隱隱約約聽見廢墟里還有同學向外喊叫的聲音,仔細靜聽,是同班的王青松、曾玉琪、李詩月和王磊。三個男孩一個女孩共四個人。

激動的她立時也加入呼喊,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幾個人一直保持著說話。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隨著一陣機器的轟鳴聲,外面人員的聲音聽起來越來越近了,秦睿婷就使勁用雙手敲打身邊的桌子。雙手敲破了,鮮血直流,她顧不上疼。

由于長時間不能動,她的雙腿已完全失去了知覺。為了檢驗自己雙腿是否還有感覺,她抓起一塊石頭使勁往自己腿上砸,摸著有血流出,但已完全感覺不到痛。

5月14日下午,隨著一塊巨大的樓板被移開,她的半個身子露在外面被救援人員發現,搬開支在她身下的同學尸體之后,她的身子很快被救援人員從廢墟里拉出。

“任老師,我活了!”被救出來的學生還躺在擔架上,就興奮地喊。

被救出來后,初二(2)班的同學告訴任成蓉,他們,是喝了墨水,和同學流出來的血,才活下來的。

但是,金夢,任成蓉15歲的女兒,沒有挺到最后。

5月14日上午,孩子從廢墟里抬出來,還是溫軟的,剛剛咽氣不久。

女兒的額頭上,被鋼筋之類的東西扎了一個洞,在廢墟里沒有止血的東西,乖乖的女兒,就這樣走了。

“我的女兒,我的寶貝啊……”

看到女兒,任成蓉一聲凄涼的慘叫,就哭倒在孩子身上。

孩子啊,你該多疼?將近兩天,你躺在廢墟里,是不是特別想媽媽?

與金夢同班的,又從小交好的,有四個同學,這四個同學,又同時都是北川中學教師的孩子

五個孩子,一同走了。

再沒有做不完的作業,任成蓉說,孩子們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

任成蓉的丈夫,地震時正在鄉下辦事。路已經垮了,他走了三天,才從鄉下走回北川。看到的,是已成廢墟的家,和冰冷的女兒。

地震后,也不乏趁火打劫的人。任成蓉在北川中學的宿舍,也被席卷一空,什么都沒有了。

她從尚存的東西里,找到了一雙女兒的涼鞋,穿在了自己的腳上。

后來她知道,自己的侄女任思雨已經獲救,任思雨的爸爸,也是任成蓉的弟弟,在地震中遇難。

18.白紙上沒有字,只有一些淺淺的刻痕,那是用指甲或細木棍之類的東西劃在紙上的。只有極其細心地將它朝著陽光,轉向一個角度,才能發現上面的痕跡。上面是這個孩子在離開人世前給家人的遺言:“姜棟懷,高中一年級一班。爸爸媽媽對不起,愿你們一定走好。”

姜棟懷,讓很多人的心都為他碎了。

就在高一(1)班的同學趴在課桌下不久,整個天花板和音響、電扇一起壓了下來,砸在課桌上。

此時教室一片黑暗,僅余課桌下不到半人高的空間彼此聯通,如同一個野戰坑道。

一些沒來得及躲在課桌下的同學,馬上被砸在了課桌與天花板之間,很快沒有了氣息。

在后排坐著的姜棟懷,與一個叫徐波的同學困在一起。姜棟懷的頭,枕在徐波的大腿上。徐波用唯一可以動的右手摸了一下姜棟懷的頭,發現姜棟懷在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姜棟懷醒了。他讓徐波叫人救命,又對徐波喊:我只能堅持15分鐘了。

徐波勉強伸著右手,清掉了姜棟懷身上他夠得著的碎石,不斷鼓勵他,我們是兄弟,一定要活下去。

有NBA直播的中午,姜棟懷總是拉著徐波一塊在食堂邊吃飯邊看比賽,漸漸地,徐波也開始關注火箭隊的比賽來。

身處教室后部的高一(1)班體育委員朱付敏發現一縷光亮從后墻上的縫隙中透出,那是一個排氣扇留下的小洞。

朱付敏一面組織同學朝裂縫方向移動,一面和同學們奮力清理裂縫旁的磚石和水泥預制板,漸漸地,一個約40厘米見方的小洞出現在教室后墻上,在朱付敏的組織下,同學們有序地從洞里鉆出教室。

墻外的幾位師生此時也發現了這個小洞,他們在外面也拼命地扒。不時有從洞內鉆出的同學卡在洞里,外面的師生一起從外面將卡住的同學往外拖,朱付敏則在里面把同學往外推,直到視線內所有同學全部逃生后,朱付敏才從教室里鉆出。

班主任一臉悲痛,他的班上65 個孩子,完整出來的33個。

姜棟懷不在其中。

姜棟懷的父母都在浙江寧波打工,姜棟懷和他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

這是個擅長讀書的孩子,在他的身上寄托著這個貧困家庭的全部希望。

父親姜勇和母親尹顯英為了省下路費給兒子讀書,為了給年過六旬的雙親一間明亮的房子,夫妻倆一直努力工作,四年沒有回家。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姜棟懷一直是父母的驕傲,從小到大沒讓他們操過什么心。盡管父母不在家,但姜棟懷不僅讀書用功,而且對爺爺奶奶也很孝順,對弟弟很謙讓。

去年,一個親戚考上了復旦大學,暑假里帶著姜棟懷到復旦參觀,姜棟懷在復旦大學的校門口留了影,回家后馬上打電話給父母:“爸爸媽媽,我以后也要考復旦,等我大學畢業了,你們就不用這么辛苦了。”

5月10日,姜勇的妻子尹顯英還收到了兒子發來的短信,祝她“母親節快樂”。

2004年,姜勇來到寧波,在一家小廠從事五金拋光工作。后來,他租了一間民房,把妻子也接了過來。

姜勇夫婦住的房間不足10平方米,放了一張床后顯得十分擁擠,每月100多元的房租再加上水電費,對月收入不足2000元的夫妻倆來說是筆不小的支出。

由于家中還有年邁的雙親和兩個正在讀書的兒子,因此姜勇夫婦在寧波打工時非常節省,“我們有個信念,再苦再累也要供孩子上學”。

前年,姜勇夫婦把攢下來的錢寄回老家,終于蓋起了房子。

5月13日,在寧波的姜勇夫婦接到老家的電話,說北川中學倒塌了。

這個消息對姜勇夫婦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5月14日趕回老家后,姜勇直奔兒子的學校。“受傷的孩子到處都是,我在廢墟上找了一整天也沒有找到孩子……”

徐波聽到了姜棟懷的爺爺和小姨在廢墟外叫他,徐波一邊替姜棟懷答應著,一邊不停地推已經不吭聲的姜棟懷,拼命喊他,但姜棟懷總是不回答。

新教學樓旁,40歲的尹顯英和丈夫在焦急等候,兒子姜棟懷就壓在這幢教學樓下,經過救災人員用儀器檢測,那下面已經沒有任何人存活。

盡管早知道了這個消息,但她依舊沒有走開的意思。多日哭泣后,她的哭聲已經沙啞:“14時30分就要上課,娃娃就是早了兩分鐘到教室候課啊……。

相隔四年,父子再見,是5月17日。

此時,姜棟懷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師把一張在姜棟懷遺體邊撿到的白紙,交給了姜勇。

白紙上沒有字,只有一些淺淺的刻痕,那不是用筆寫出的字跡,而是用指甲或細木棍之類的東西劃在紙上的。只有極其細心地將它朝著陽光,轉向一個角度,才能發現上面的痕跡。

上面是這個孩子在離開人世前給家人的遺言:“姜棟懷,高中一年級一班。爸爸媽媽對不起,愿你們一定走好。”

寫作這張便條時的場景,結合毀滅性的地震,幾乎可以還原:姜棟懷在一個狹小的空間,沒有筆,身負重傷或已知自己處于絕境,又想跟家人交代點什么,于是,就有了這樣的“便條”。

雪白的信箋紙上,連一點灰塵都見不到。

在見不到亮光的、全是灰塵的廢墟里,背負著一塊預制板的重量,誰也不知道,姜棟懷是什么時候找的紙,怎么刻下的,又是多么艱難才做到這一切的。

17歲的大男孩兒,是手捏著這張紙咽的氣。

拿到這張無字的遺書,姜勇夫婦瞬間崩潰!

“兒子有什么對不起我們的,是我們對不起他啊!”

姜棟懷5月份向父母要了120元錢,買了一套新運動服,準備在6月份運動會時穿,新運動服沒有穿一次,他就走了。

姜勇的妻子異常悲痛,由于不想白天當著小兒子的面哭泣,她只能忍到夜深人靜時,躲在黑暗中癡癡地捏著大兒子的遺書,淚流滿面……

姜勇原本想把孩子的遺體弄回村里安葬,但看到姜棟懷那么多同學都在那里,又覺得還是讓他和同學們在一起鬧熱些。

四川方言的“鬧熱”,就是熱熱鬧鬧,不孤獨的意思。

19.大難把兩個人逼到了絕境,在廢墟下,誰也不知是否能夠獲救,什么時候能獲救。災難讓這對中國夫妻,打破了以往只老實過日子,不互訴衷情的局面。

如平時一樣,家里的鬧鐘在14∶20準時響起,唐雄起來準備上班。

唐雄和謝守菊都是北川縣醫院的醫生,妻子謝守菊前一天加夜班,今天休息。

北川縣城不大,居住離單位都很近,單位兩點半上班,他用不著太早出發。

謝守菊躺在客廳中的沙發上繼續睡。幾乎與地震同時,14∶28,唐雄打開屋門。

地震!

從謝守菊和唐雄口中形容的地震到房倒屋塌,不過幾秒。

謝守菊被驚醒,睜開眼看了一下,滾下來到沙發旁,房屋就塌了。

唐雄那時剛打開家里的防盜門,他感到了地震,想到謝守菊還在家里,應該把她拉出來。

這樣一扭頭的工夫,上面的預制板掉了下來。

謝守菊在廢墟下面有一個還算舒服的小空間,一束能辨別白天與黑夜的光線,以及一份等待丈夫來救援的希望,但很快,這個希望破滅了,她聽到了唐雄的聲音,地震時他還沒有走出家門。

夫妻倆都被壓在了廢墟下。

唐雄和謝守菊的家是三居室,地震后謝守菊被困在客廳中間沙發的位置,唐雄被困在了門口靠近餐廳的位置,兩人直線距離大約三米,但中間被廢墟和樓板阻隔。

北川縣醫院的宿舍樓一共四層,唐雄夫婦住在一層,地震讓樓房整體下陷。

謝守菊蜷縮著可以左右翻身,唐雄的右腳被壓得很死,從肩膀以下,整個下半身都被壓住了。

透過廢墟里的那絲光線,謝守菊知道,又一個白天來臨了。但她并不清楚每天的準確時間,廢墟下面的那個鬧鐘仍然會在每天14∶20準時響起。

謝守菊摸到了一袋豆腐干,留在需要的時候吃一點,她想遞給唐雄,但夠不到。

廢墟中,唐雄的處境更為困難,一片黑暗,沒有水,沒有食物,也沒有光,又壓得很重,只有妻子的鼓勵陪伴著他。

兩人之間被廢墟填充,要大聲喊叫才能聽到。

13日下午開始,唐雄斷斷續續陷入昏迷中。

他有些堅持不住了,非常地絕望,說話帶著哭腔,告訴妻子,他不想死,他要被壓成肉餅了。

在他昏過去時,謝守菊就不斷地大聲叫,把他叫醒。

人們一般認為,男人在災難和絕境中更為堅強。但心理學家卻否認這一點,他們說,女人最為堅韌,生命力更為頑強。兩個人同時埋在廢墟中,最先放棄生命的,往往是男人。

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兒也曾很安靜地告訴于丹,我現在特別想生個孩子。

于丹問為什么,她說:我爸爸媽媽全沒了,我的家也沒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根了。我總想自己成為根,我才有活下去的理由。

于丹說,苦難來臨時,女孩的徹悟能力比男孩子要深多了,女孩子關心的,是生命。

唐雄和謝守菊,是很傳統的中國式夫妻,兩個在感情面前都很靦腆,一般都不會說些浪漫話,更吝于表達。

大難把兩個人逼到了絕境,在廢墟下,誰也不知是否能夠獲救,什么時候能獲救。災難讓這對中國夫妻,打破了以往只老實過日子,不互訴衷情的局面。

到了第三天,兩個人開始大聲呼喊著平時小聲都很少出口的情話。

這一天謝守菊哭了,因為她發現有光線后,喊了丈夫很久都沒有人回應,她以為丈夫撇下自己走了。

謝守菊告訴丈夫,出來以后要照顧他,說自己愛他,出去后兩個人要生個小寶貝。

唐雄說,出去以后會繼續疼妻子、寵妻子,會照顧妻子,會記得每個節日送花給妻子制造浪漫和驚喜。

這個時候的傾訴,兩個人都有些心酸。

有一次情人節時,唐雄忘記了。謝守菊給丈夫發短信示威,說你如果今天不送花給我,我就買把青菜回去插到花瓶里面。

15號一早,海南地震救援隊發現了埋在廢墟下的謝守菊和唐雄。

當天早晨,謝守菊吃完了最后一塊豆腐干。為防備萬一,她還用客廳里的茶盤接了自己的尿備用,但最后沒有用上。

對于謝守菊的救援持續了10個小時,當天下午3點左右,她被成功救出。

救援隊為謝守菊打了一個三角形的洞,沒有受傷的謝守菊自己從洞中爬出,發現自己站在廢墟上,周圍都是廢墟、廢墟,連著廢墟。

在這個時候,廢墟中的唐雄已經處于半昏迷狀態,他不知道妻子已經被救出去了,是連綿不斷的夢境,把他從等待的焦急和恐懼中暫時解脫了出來。

被救時,謝守菊一直要求先救唐雄,但是,救援唐雄的難度太大了,沒有工具根本無法做到。謝守菊被救出來后,對著廢墟喊,自己要找到工具后,再來救丈夫。

但唐雄沒有聽到,他處于昏迷之中。

唐雄做夢,都與水有關。

他夢到坐很遠的車,別人上車下車,他不能動。他也夢到海上坐竹筏,腳被固定在竹筏上了,怎么邁都邁不出來。

唐雄還夢到一個訓練矮人的游戲,很高的人,兩頭夾實施壓,訓練出來就是一個矮個。唐雄在夢中想,自己是不是可以經過訓練再矮些,就又跑去參加訓練。

訓練的時候那個教官告訴唐雄,看你!做動作晃的幅度那么大,晃得那么兇,肯定以前是個高個!那個教官就告訴唐雄,你不行,你訓練不矮了。

所有的夢,似乎都與唐雄當時的處境相關,他腳被壓住不能動,潛意識里,總想縮小自己的體積以擴大自己的生存空間。

奇怪的是,夢境里,唐雄一直好像都是非常開心的,多少有些美好。

震后第五天,各種專業救援設備和救援隊伍陸續到達北川。救援唐雄的條件已經具備了。

謝守菊帶著把她救出的救援隊,再次來到了廢墟上。

救援隊用生命探測儀一探,生命探測儀顯示,唐雄的生命力還很旺盛。

17號下午,救援隊看到了唐雄。

他們把唐雄的上半身掏出來,救援正在艱難進行的時候,下午突然聽說,唐家山堰塞湖有可能潰堤,北川縣城所有的人都開始了撤離。

謝守菊面臨著如熊梟一樣的絕望。救援隊員拖著她拼命往山上跑。拖到山上以后,謝守菊自己找了一個地方,在一邊痛哭。

她知道,如果真的是那個湖垮壩的話,困在廢墟里的丈夫就沒指望了。

那天晚上,下雨了。

對于下雨,地震之初,人們對它的心態是十分矛盾的。如果下雨,會妨礙救援進行;但如果不下雨,是大晴天,廢墟里可能還活著的人,堅持不了多久。可他們如能有充足的雨水解渴,能堅持半個月。

18日清晨,對于唐雄的救援繼續進行。

上午9點10分。唐雄獲救。救援人員把他從廢墟中救出來時,他還很清醒。

謝守菊看到丈夫在地獄里走了一遭,又重歸平安,先是高興得大叫,然后大哭,最后,給了參與救援的每個戰士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唐雄當時真的就想到黨和國家,他說,這次要不是黨和國家,我肯定就在下面沒命了。有人問唐雄第一個愿望是什么,大聲地問。唐雄虛弱地答,我要入黨。

這是他出了廢墟后的第一句話,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

妻子過來把唐雄的手握住了。患難夫妻,終于又見面了。

唐雄能感覺到妻子的手。他脫口而出,咱們要個兒子吧。

獲救后,唐雄一度生命瀕危,經搶救,脫離危險。

20.志愿精神是一種利他主義和慈善主義的精神,指的是個人或團體,依其自由意志與興趣,本著協助他人改善社會的宗旨,不求私利與報酬的社會理念。在這次地震后,這種精神在中國人身上集中爆發。

5月12日汶川地震發生時,被喻為中國首善的陳光標正在武漢開董事會。聽到這個消息,董事會改成了抗震救災部署會。隨后,陳光標從江蘇、安徽等地的總公司、分公司緊急調度60臺機械,其中包括吊車、推土機、挖土機等大型機械。

12日下午4點,機械集結完畢,救援車隊開始向綿陽、北川進發。

這個企業家的集結能力和進發速度,甚至比軍人還要快,他千里奔襲而至的隊伍和軍隊幾乎同時到達災區。

所不同的是,陳光標的隊伍帶的是災區最為需要也是最為缺乏的搶險機械。而很多部隊的官兵還只能依靠兩只手。

13日中午,陳光標到達都江堰,沿線看到很多民房倒塌,有很多部隊官兵正在進行搜救。當時救援機械奇缺,部隊領導要求支援一些機械車輛。陳光標留下了大約20臺機械和40名操作人員,然后帶著剩余車輛繼續向北川進發。

途中的一個山坳里,路面全部被坍塌下來的泥石流掩埋了,陳光標當即指揮推土機開路,忙了一個多小時,終于開辟了一條通道。就因為打通了這條路,來自成都軍區某部的搜救官兵才得以順利通過。

之后,這位企業家在廢墟中背出了208具遺體。

14日凌晨,山東莒縣洛河鎮東皂湖村的10位村民,開著一輛農用三輪車,顛簸了四天三夜,走了3000余公里,終于抵達四川參加抗震救災。

出發前,10位漢子共湊了3000元錢,購買了38箱礦泉水、50箱方便面,作為救災物資給災區帶去。還在當地購買了50公斤山東大煎餅。

汶川大地震發生后,到底有多少志愿者在災區出現,誰也說不清楚。

有人說20萬,也有人說上百萬志愿者集中在四川。

在任何一個災區現場指揮部的前面,都會停著一些私家車,車主在車前貼一張紙,寫著“志愿者”,直接等在那里幫政府往災區運送物資。如果災民要從救助點返家取東西,他們也會免費載著去。

那時,所有開進汶川、北川的車,都有搭順風車的人,所有的司機都有志愿性質。在臨近北川的一個平壩,要往北川的人只要看到往北川的車,拉開車門就上。

還有一些志愿者是看不見的。他們在指揮部留下電話,用人或者用車,隨傳隨到。

在任何一個組織的物資捐贈點、物資發放點、災民救濟中心、政府的救災指揮中心、紅十字會的辦公地點,甚至是去重災區的途中、救援的現場……災區的任何一個地方,甚至那些需要徒步才能進入的地方,都會看到志愿者,大量的志愿者。

“人員構成也非常復雜,有海外華人、醫生、律師、公司的董事長、博士生導師、農民工、學生……”四川省紅十字會常務副會長張波幾乎遇到了各種身份的人,他們從中國各個地方趕來,還包括國外的。

江淮汽車迅速向災區以及前往災區的新聞單位等免費投入了200多輛汽車,都配備了司機和汽油,司機們很多是具有相當經驗的越野車手,所有的司機,都是無償投入災區救助的志愿者。

志愿精神是一種利他主義和慈善主義的精神,指的是個人或團體,依其自由意志與興趣,本著協助他人改善社會的宗旨,不求私利與報酬的社會理念。在這次地震后,這種精神在中國人身上集中爆發。

絕大多數志愿者本著“看看我能在災區做什么”的心理,來到了災區,有些人找到了自己服務的位置,有的人沒有找到。

甚至,有些人就不是為了服務而來的,他們只是打著志愿者的名義,進行“地震旅游”,來災區開眼界的人。

在北川,每天就有不少這樣的“志愿者”。進到一片慘景的縣城,用手機拍攝倒在街上的遇難者,而且,并不見他們從事什么工作,尋找什么人,更不見他們悲傷。

災區需要的志愿者,是給別人提供服務、減輕創傷的人。但如果不具備這種能力,抱著一腔熱血來到災區的志愿者,有時會成為災區的負擔,與災民同樣成為被救濟的對象。

都江堰市虹口鄉,就驅逐了多次這樣的志愿者。鄉領導說,這些志愿者一個人拿著兩包方便面上了山,然后,一頓吃掉三包。

這個時候,虹口鄉的災民,一天只有兩次粥喝。

還有的志愿者司機在接送救災人員的路上,把救災人員扔在山上,自己臨陣脫逃,只因為他看到了道路的險峻和塌方,害怕了。

無論如何,汶川地震揭開了中國公民社會的序幕,誰也不愿意看到并面臨的災難,擦亮的是中國人的社會責任感,以及可以為“中國”二字凝聚的力量和良心。

21.連北川中學門口農民的自建房,都沒有像學校中的教學樓一樣,塌得那樣慘。建筑專家說,是結構或構件在破壞前無明顯變形或其他預兆的脆性破壞。

這就意味著,建筑的質量十分可疑。北川中學校長劉亞春,談到學校倒塌的建筑時,話只有一句:“天總是要睜眼睛的!”

都江堰聚源中學的操場上,擺放了幾十具學生的遺體,用臨時找來的舊床單遮蓋著,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

溫家寶總理走過來,哽咽著說:“我給這些遇難的孩子們三鞠躬。”

操場上一片號啕。

汶川大地震,所有的人間至痛至慘,全在學校的廢墟上出現了。

張建波在原來是教室的廢墟上,進行搜救現場作業。

在中國國際救援隊中,搜救和搜索,是常用的兩個詞。

兩個詞乍看一樣,但其中的不同,要與救援隊相熟才能體會:搜救,是發現了生命跡象,救援隊直指目標,所有的動作,都是為了救活這個埋在廢墟里的人;而搜索,則有些大海中撈針的意思。

中國一般的教室,都是前后兩塊黑板。前面的黑板供老師板書,后面的是評比或出版班級黑板報之類的內容。特殊時期,上面會寫出勵志的口號。

張建波站在教室中間,偶然回頭一看———

他的心一下子疼了起來———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寫著:距離高考還有28天。

后來,張建波自己說,我也是上過學的人啊,這么熟悉的氛圍……

這個寫著鼓勵高考學子話語的黑板,在四川省都江堰聚源中學。這個中學的教學樓,隨著波及到大半個亞洲的大地顫動和一陣煙霧,不存在了。

在救援隊到達之后,聚源中學由武警戰士用身體進行分割,分成了兩條路,一條向南,一條向西。

所有的家長都被阻擋在外面。

聚源鎮衛生院院長汪能,那天只做一件事:用手電筒照從廢墟里扒出來的學生瞳孔,判斷生死。

對光已沒有反應的,向南,停尸場。

對光有反應的,向西,“救護車,快!”

在聚源中學這樣的“生死之門”前,不到一天,汪能的嗓子就失聲了。

救援隊把搜救犬放到廢墟上,搜索生命跡象。

搜救犬傻了,一直在廢墟上打轉轉兒———死人太多了,人和人之間的密度又太高,狗也分不出哪個是死,哪個是活。

搜救隊會首先采用敲擊等方法,貼著預制板的洞洞喊:“有人嗎?”預制板的洞洞,對聲音起著擴音器一樣的作用。

如果沒有聲音,搜救隊員會將現場分成若干區域,清出閑雜人等,將搜救犬拉上廢墟。搜救犬會依照它嗅到的信息,依照有無幸存者和幸存者人體信息強弱,分別表現為無反應、爪子刨地、低聲吠叫、狂吠等幾種反應。如果搜救犬狂吠起來,或者低聲吠叫幾聲,所有的搜救隊員,無論多累,就會突然一下興奮起來。

如果搜救犬的反應若有若無,生命探測儀就會登場發揮作用,儀器上意味著不明物體的白色方塊,可能是搜救人員的最大福音。

在地震后,救護車的聲音,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因為這個聲音意味著———生命。

5月13日早晨近9點,聚源中學女生高銀獲救,被抬入了“生之門”。

高銀的媽媽喜出望外,沖出幾千名等待著的家長人群,一路大哭著,追上了女兒的救護車。

“這個女娃兒被抬過來的時候,我一看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神亮亮的,緊咬著下嘴唇,”汪能說,“活著!肯定活著!不用查!那一刻我真是太高興了。

但,自從高銀獲救后,再也沒有人活著出來。

一具具沒有發育完成的少年軀體,被送入了前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有1800余名師生的都江堰聚源中學頃刻顛覆,一座4層樓的教學樓被震垮,大約有900余名師生遇難。

汶川地震造成四川綿竹市7所學校倒塌,其中包括富新二小、東汽中學、東汽技校、九龍中學、漢旺武都學校等,另外還有歡歡、漢旺2個幼兒園,共造成1700人被埋。

而這些只是這次地震引發校舍倒塌情況的一個縮影,慘遭厄運的還有北川縣北川中學、曲山小學;綿陽市平武縣南壩小學、高新區雙碑小學、游仙區魏城中學;汶川縣映秀小學、漩口中學、漩口幼兒園;德陽市實古鎮中心小學、鎣華鎮中心小學、八角鎮中心小學、洛水鎮洛水中學;崇州市懷遠鎮中學……

然而,包括聚源中學在內,許多地震中垮塌的學校建筑物旁邊,都總有部分建筑物挺立未倒。

在聚源中學所在的聚源鎮,除了這所校舍以外,民房因地震而垮塌的并不多見。

北川中學,除了學校的兩棟教學樓垮塌外,校內的兩棟分別建成于上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的樓,甚至早已被叫成危房,都沒有倒。

連北川中學門口農民的自建房,都沒有像學校中的教學樓一樣,塌得那樣慘。建筑專家說,是結構或構件在破壞前無明顯變形或其他預兆的脆性破壞。

這就意味著,建筑的質量十分可疑。

聚源中學兩邊破舊的民房雖然因地震而出現裂紋、瓦片脫落等情況,卻沒有一處民房像聚源中學校舍那樣粉碎性地坍塌。

向峨鄉中學是都江堰市另一個受損嚴重的學校,全校400多名師生,有300多名被掩埋在廢墟下遇難。而與該學校相鄰的一棟6層高民宅的四面墻壁,因為地震而出現巨大的裂紋,整棟建筑也已經扭曲變形了,但這棟建筑一直沒有坍塌,樓內的居民也都得以全身而退。

此外,什邡市鎣華中學和聚源中學、向峨中學一樣,在周圍民房都沒有徹底垮塌的情況下而呈粉碎性的坍塌;綿竹市漢旺鎮東汽中學坍塌后,其旁邊的幾幢多層住宅樓以及一座體育館在地震后依然大體完好。

據說,北川中學校長劉亞春,談到學校倒塌的建筑時,話只有一句:“天總是要睜眼睛的!”

也有說法,說劉亞春在遇到前任校長慰問時,昂然而過,不予理睬。遇到教學樓的建筑商時,也只是說:“你建的樓房……”

再也不能說下去了。

他的上千名師生,都死在那棟并沒有經過他手建設的樓中。

其中包括他的兒子,北川中學高一(2)班成績出色的學生劉林青。

就在5月12日中午,劉林青高興地把全國中學生英語競賽的獎狀拿回家,小心地放到茶幾上,又把吃飯的碗筷洗干凈……

臨走前,向劉亞春打招呼:“爸爸,我走了!”

直到救援結束,劉亞春都沒有在廢墟中找到孩子的遺體。

22.上千個生命,在北川中學不到兩百平方米的地方終止了延續。學生們有的身體被砸彎曲變形,有的沒有腦袋或腦袋被砸扁,有的已經沒有手腳。廢墟上,到處散落著沾滿泥土的課本、字典和作業本,有《中國歷史》,有《英漢詞典》,每本書上面,都有稚嫩的筆跡……

作為父母,孩子是生命中最珍貴的珍寶。

如果遇到二選一的生存機會,99%的父母會挺身而出:把我的生命拿去吧,讓我的孩子活下去。

沒有父母可以想象,在幾秒鐘的時間中,在學校,自己認為最安全的地方,用如此悲慘的方式,失去自己的孩子。

哪怕是天災。作為一個學校,哪怕震后它歪歪倒倒,但是,家長們對它的建筑要求是:總要有讓孩子們跑的時間吧?

可偏偏連讓孩子們跑的時間都沒有!

有的學生與身旁的同學驚恐地抱在一起,有的兩兩相抱,有的三個成團,清理尸體時,已無法將他們分開,只好把幾個孩子合裝在一個尸袋里。

北川中學的舊教學樓里,每當吊車吊起一根大梁,就會看到一排整體的小尸體。一處樓板上有一個拳頭大的洞,透過它可以看到一堆學生的腦袋,那是孩子們臨死前唯一的空氣來源。

上千個生命,在北川中學不到兩百平方米的地方終止了延續。學生們有的身體被砸彎曲變形,有的沒有腦袋或腦袋被砸扁,有的已經沒有手腳……

一根水泥橫梁下,一個身著藍色衣服的女孩子,上半身向下倒掛著,兩只手和她的黑發一起無力地垂向地面。她身邊不到一米的地方,是一個被掩埋的男孩的身體,只露出臀部、一只腳、一條腿。

廢墟上,到處散落著沾滿泥土的課本、字典和作業本,有《中國歷史》,有《英漢詞典》,每本書上面,都有稚嫩的筆跡。

不遠處,“母校留念”學習欄下,躺著數十具已不再有生命特征的年輕中學生們的軀體,學生們身上,有的覆著破舊的棉被,有的覆著一張舊紙箱,有的什么也沒有。

揭開一層樓板,一群死去的學生;再揭開一塊樓板,又是一群,救援隊員幾乎要瘋了!

“媽媽,全是戴著紅領巾的小孩兒啊,我受不了了!”一位武警戰士從映秀鎮打電話給母親,寂靜的夜里,小伙子毫不顧忌地哭泣。

都江堰市新建小學。

救援者從廢墟里發現了一具身穿紅T恤的孩子遺體。

“我的孩子啊……”這位孩子的母親仰天號哭,全身癱軟,被兩個救援人員攙扶著出了現場。

孩子的父親趙建中看起來還算冷靜,此前,他不眠不休,已經在這片廢墟上搜尋近兩天時間。

趙建中一點表情都沒有,也沒有眼淚。他把孩子抱出來,蹲下身去,用手帕擦去兒子臉上的灰塵,拿出手機,拍下了他留在人世間的最后樣子。

然后,趙建中和周圍的人一起,平靜地將孩子裹入一塊軍用毯里,系上。

所有人都靜靜地望著他。

眼看走到運尸車前,還有兩米,突然間,這個此前一直很鎮靜的父親,仰天長哭,“啊!”

綿竹漢旺東汽中學。

認出孩子遺體的母親們幾乎都是一樣的反應。

看到孩子,暈過去。

醒過來,再去看孩子,再暈過去。

災情最重的北川縣,很少孤兒。

因為,北川縣城里的孩子,從3歲到18歲,傷亡過半。

孩子們都死去了。

一連串倒塌學校的名單引發了人們對這些學校可能存在設計和建筑問題的質疑。

廢墟上掛起了白布黑字的橫幅,寫道“天災不可違,人禍最可恨”。在災區,發生了遇難學生家長圍攻校長和工作人員的事件。

洛城二小教學樓倒塌的形狀為“煎餅式”,一層壓一層,沒有留下仍在起支撐作用的框架;教學樓與鄰近的辦公樓為同一時期的建筑,教學樓全部倒塌,辦公樓雖有損毀但并未倒塌;教學樓墻體的磚與磚之間的灰漿非常少,而且起重要支撐作用的圈梁中的“鋼筋”非常細且用量很少。

在都江堰市聚源中學校舍坍塌的地方,坍塌下來的建筑廢墟上,磚與磚之間,僅有薄薄一層涂抹嚴重不勻的水泥凝固物,有人用力掰了一下,竟將兩塊由水泥凝固在一起的紅磚分開,已經凝固的水泥簌簌落下。斷裂的預制板中,還居然有木頭塊!

在向峨鄉中學校舍廢墟中,從承重柱里冒出的幾根細細鋼筋,像鋼絲一樣,風一吹就四處飄搖。

都江堰市新建小學,裸露在預制板外面的“鋼筋”,用腳輕輕一碰,細細的鐵絲就繞了一個彎,很多預制板都是齊刷刷從中間斷裂的,斷口整齊劃一。

一位遇難學生家長是專門給建筑商拉鋼材的,對建筑比較了解。他踏進教學樓廢墟,隨手撿起一塊磚,幾下就從殘墻上敲下一塊磚來,根本就看不到有水泥粘著。承重梁摔破了,里面竟然只有4根比小手指還細的鋼筋。家長說:“像這種承重梁,規定用25毫米的螺紋鋼筋,但這里只用了8毫米的圓鋼。”

依照《中小學建筑設計規范》規定,中學教學樓不得超過5層,而且屋頂必須使用鋼筋水泥澆注,不許使用預制板。但從震區傳來的消息,這次地震倒塌學校的現場發現許多5層以上的建筑,而且多是預制板屋頂。

作為一國總理,不適合在沒有權威機構明確調查結論之前表達自己的意見。但是,溫家寶卻用自己的行動,表達了對孩子們的同情和關懷。

5月13日上午,溫家寶到了都江堰市的新建小學。

新建小學位于都江堰市繁華地帶的建設路中段,是一所公立學校。

校園由兩排平房、一幢四層教學樓和一個小小的籃球場組成。一年級和學前班的孩子在平房上課,二到六年級則集中在教學樓。四層的教學樓每層有三個班,全校共687名學生。

地震那天,在校學生有680人,除了在平房上課的一年級學生,以及高年級的兩個班在教室外面上體育課和練習跳舞外,在樓內的學生隨樓垮塌而被埋。

雨還在下著。有人找來一件警察的雨衣給總理披上。

聽說救援人員正在解救困在廢墟下的孩子,總理堅持爬上廢墟。

這里一共發現了六七個小學生,他們擠在教室門后,肢體都纏繞在一起。可以想象,當地震發生時,孩子們跑到了門口,但是門已經打不開了。緊接著教學樓就塌了。

這里有兩個孩子還活著。

施救坑里,上面的一個孩子仰面躺著,兩只手在搓動。總理蹲下,專注地看著她,眼神充滿愛憐。

孩子呻吟著:“喝水!”

救援人員給她拿來了生理鹽水。一個醫生喊:“先漱漱口!”

孩子歪著頭,“噗”的一聲把水吐出來,溫家寶的臉上有了笑容。

這個孩子叫王佳琪。

溫家寶一直惦記著這個孩子。再去災區時,特地去醫院看望了她們。

此時的王佳琪因為做頭部手術,長發被剃光了。她的鼻梁骨骨折,門牙也因受傷而脫落。

總理去了,一看她就說:“是新剃的頭吧?”

“我有一張照片,就是我蹲在那個地方看搶救你。你很堅強,你遭了一次大難。”

小姑娘稚聲稚氣地說:“不是吧,應該是兩次吧?”

大家都愣了。

小女孩兒接著說:“去年我就摔了一跤,把頭摔破了。”

溫家寶笑了,俯下身去,拿起王佳琪的小手:“來,摸摸爺爺的臉。”

這是溫家寶到災區后少見的笑容。另一次大笑是在一位百歲老人面前。那位老人開始把溫家寶認成是自己的孫子。

后來,老人認出了總理,一本正經地囑咐他:“你要好好工作。”

溫家寶回答:“我會好好工作的。”

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

23.比極震區還嚴重的北川,震后的劉漢希望小學周邊已成瓦礫。但教學樓的交接處裂了兩條細細的裂縫,樓后的地面下沉,使得整棟樓稍有傾斜,偏離中心大概有兩厘米的樣子。這座在地震中沒有倒,保全了483名師生生命的學校,震后被網友稱為“史上最牛希望小學”。

覆巢之下,亦有完卵。

史少先剛剛調到北川劉漢希望小學時,就聽老師們議論過:教學樓的質量還不錯,修建時,用了很粗的鋼筋。

史少先和老師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學校會與一場巨大災難相聯系,更是做夢也不曾料到,遠在川北大山中的小學校,有朝一日會因一棟結實的教學樓而廣為人知。

震波過去,因為要防止山體滑坡和可能到來的洪水,老師們把孩子們轉移到半山腰的平緩處。然后在震后的極度混亂中,為孩子們找來了幾十床棉被、一點點餅干和幾瓶水,然后用竹子和編織袋,為孩子們搭起了簡易的棚子。

那天晚上,孩子們倆人一組,背靠著背,腿上搭著棉被,在山腰上坐了一夜。

史少先很害怕,從來沒遇到過的災難,人沒有可能在這種情況下保持完全鎮定。

但他一定要在外表上表現出鎮定。他是副校長,是老師,是個男人。

第二天,老師們發現,救援力量不可能迅速到來。他們為每個孩子發了一片餅干和一口水,然后拉著大的12歲、小的5歲一共71個娃娃,往山外走———之前,部分家長已將毫發無傷的400多個孩子各領回自己家。

孩子們餓,前頭的孩子在吃餅干時,排在隊列后面的學生吞口水的聲音都能聽得見,但他們在大災難前卻異常懂事。老師也用好吃的鼓勵學生:“加油啊,有好多糖等著你們,冰激凌,還有面包,可樂!”

路過自己家的地方,史少先停下望了一下。家,連帶整個村子,還有勤勞一生的父母,都沒有了。垮塌的山,把家埋得一點點痕跡都沒有,完全看不出有人居住過。

山上有滾石,還有泥石流,大雨,泥濘,余震,7個小時后,在史少先和老師帶著孩子們,冒著大雨,翻過了三座大山,滾滿了泥巴,連滾帶爬,到達了北川縣外的指揮部。

史少先說,大難臨頭,連孩子們都明白。5歲的孩子,挨餓,走路,鞋子都掉了,也跟著走,不鬧脾氣。

幾天之后,光著腳板走過來的孩子,腳還是紅腫的。

北川劉漢希望小學建于1999年。

這個農村小學原來是危房。出身教師之家、又當過教師的劉漢,聽北川的一位副縣長談起了這個大山里的學校,他決定捐贈一所小學,給翻山越嶺來上學的娃娃,學校的名字就以他本人命名。

劉漢一直主張教育扶貧。他說,在山區扶貧,給錢并不能解決更根本的問題,一個山村小孩子的成材,不但可以改變家境,而且可能帶動整個山村。

于是,這個早期靠建材和貿易起家,后來在期貨市場風生水起的商人,在自己創辦的漢龍集團剛剛起步時,就開始捐資助學,近年來更是手筆巨大,去年一捐就是一億五千多萬的現金。

起初,低調的漢龍集團只是悄悄捐錢。后來他們發現,只捐錢并不能保證建成學校的建筑質量。這時,漢龍集團也成長為業務涉及到房地產的大公司,具備了通曉建筑業的專業人才。因此,既不是承建商,也不是業主的漢龍集團,直接將款項捐至當地相關部門,但全程參與了希望小學工程建設質量的監督管理。

現任漢龍集團董事長孫曉東說,他們會親自過問每一所希望小學的建設。

他們問建筑商,這是一個60萬的工程,你打算賺多少?

建筑商回答:要賺10%,6萬。

劉漢和孫曉東會告訴建筑商,我另給你6萬元,條件是你要把60萬全部都放到學校建設中去。

建筑設計院一聽是為希望小學蓋房子,免費提供設計。漢龍集團會嚴格地按設計推薦行事,他們一直是按照甲方供應建材的方式,材料質量的關口掌握在自己手里。

劉漢說,即使是農村的希望小學,建筑結構也一定會用大廠的鋼材。設計要求柱子有10根鋼筋,一根也不許少,盡管那個柱子里的鋼筋誰也看不見。水泥也相同,大廠產品成本高,一噸水泥多100元;一噸鋼材,名廠和小廠,差著好幾百元,但是,大廠的東西質量可靠。

孫曉東舉例,好的砂子晶瑩剔透,緊緊地抓在手里,一定會從手指縫中往下掉,這樣的砂子含泥少。含泥多的砂子,其中的泥土必須洗去,否則要棄用。

為了北川劉漢希望小學的建筑質量,負責工程監理的漢龍集團辦公室主任句艷東,多次大著嗓門跟稍有懈怠的施工人員急眼。頗有經驗的他要求施工方,按照設計,砂子、水泥和碎石的比例,水泥的標號必須用夠,量也必須用足,否則混合起來,一剝就會掉———水泥的標號是水泥“強度”的指標,水泥的強度是表示單位面積受力的大小,是指水泥加水拌和后,經凝結、硬化后的堅實程度。

相關的質量標準還有,建筑材料中,外表光滑的河道中的石頭,堅決不可用,必須加工成碎石;扁石決不能用,因為它會迭在一起,影響建筑質量。

句艷東說,這些都是最基本的、人為可控的質量。他還記得,在建這所小學時,公司領導對他說:建學校是千秋大業。

在劉漢希望小學的建設中,當地政府的監管,也細致到位。當時負責的文教辦主任,就曾用最原始的辦法驗收:拿斧頭用力砍下去,看混凝土是否經得住這一下。

10年前,加上稅費的綿陽商品房,造價為每平方米500多元,劉漢希望小學因為是公益事業,免去稅費,造價為每平方米400多元。

5月14日,疏散到綿陽的劉漢希望小學老師,給漢龍集團打通了電話。

接到電話的公司領導一下子就哭了:頭一天晚上,他們還議論說,災害這樣大,希望小學怕完了。

他們見面,老師們第一句話就說,感謝你們,教學樓質量真的好,否則我們連逃生的機會都沒有。

比極震區還嚴重的北川,震后的劉漢希望小學周邊已成瓦礫。但教學樓的交接處裂了兩條細細的裂縫,樓后的地面下沉,使得整棟樓稍有傾斜,偏離中心大概有兩厘米的樣子。

這座在地震中沒有倒,保全了483名師生生命的學校,震后被網友稱為“史上最牛希望小學”。

之后漢龍集團又欣喜地得知,他們捐贈的北川縣擂鼓中學漢龍教學大樓,同樣在一片廢墟中屹立不倒,連玻璃幕墻都沒有倒下。

他們在非重災區捐贈的其他學校,當然更是沒有倒,但漢龍集團說,別的不具代表性,因為,那些學校周圍的房子也倒得不多。

消息傳出,劉漢接到朋友的電話:你怎么在北川建成那么結實的樓?是不是10年前就知道要地震?

劉漢說,我們只是按圖施工,老老實實地蓋了這個學校。做人做事要憑良心,要干就好好干。

對比地震中有其他學校垮塌的事實,劉漢說,塌了的學校不見得是豆腐渣工程。是否建在斷裂帶上,地殼是否有升降,都會對房子有說不清的影響,但是,在地震中不倒的學校肯定不是豆腐渣。

還有一個“史上最牛”在震后出臺。

四川安縣桑棗中學,是一所鎮上的初中,教學質量在全縣十幾年領先。

它的現任校長葉志平,自上任后,關于學校安全抓了兩件大事:修危樓,搞緊急疏散演習。

一棟剛建成就變成危樓的實驗教學樓,建筑時才花了17萬元,光加固就花了40多萬元。

搞全校緊急疏散演習,每學期至少一次,已經堅持了4年。

為安全的努力收獲了結果。地震那天,整整被加固了三年的實驗教學樓沒有塌,全校2200多名學生,沖到操場上,用時1分36秒。

桑棗中學學校周圍墻倒房塌,學校八棟樓部分倒塌,已成危房,但是全校師生無一傷亡。

這位富于遠見的校長,一見諸報道,立即被千百萬網友封為“史上最牛校長”。他的手機幾乎被打爆,大部分是家長,拼命要把孩子送到他的學校里,因為,這個學校讓人放心。

一位新聞圈內人,拿到了桑棗中學的《安全規章》2008版,它修訂于3月,全長4萬多字。

本來想隨便看看,看著看著,這位記者正色,然后泣下,最后,捂著臉放聲號啕。

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桑棗中學關于安全的規定,細致得完全出人意料。

它甚至規定了哪位老師在遇到緊急情況時站在哪個樓梯口來維護秩序,它甚至規定了衛生室的大夫在遇到緊急情況時,應該到籃球場的乒乓球案子旁等候為傷病員治療!

如果每個校長都有這樣的責任心,汶川大地震,哪里能死去那么多孩子啊?

24.可以說,沒有一個北川家庭得以完整保全。失去親人,只是多與少的問題。最慘的,只留下了自己。剩下的干部,以完全瘋狂的力量在工作。是因為人員缺乏,更是因為,他們把工作,作為防護心靈再度遭受重創的外殼。

賈達國很怕靜下來。

經過了這場大災難,他連死都不怕,但是他怕靜。

一靜下來,他的腦子里就開始放電影,身不由己地進入那些悲慘的場景里:那些抱著死去的孩子,心痛得在地上打滾的家長;為了救廢墟下的活人,腳下踩著的那些軟綿綿的死人;還有,為了救下面的活人,又被死去的人擋住,救援人員不得不下手鋸開的遇難者;被死去學生的腦漿濺了一身的,哇哇直吐,從此再也見不得豆腐的戰士……

地震將近一個月后,一安靜下來,這個30多歲的男人,就有無法排解的情緒涌上來。其實,作為一個武警軍官,賈達國參加過多次救險救災,并不是從來沒有見過鮮血和尸體的人。

但這次完全不同。

當著手下的兵,賈達國必須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也看出來了,他手下的戰士們,那些在災難中心的北川縣城得以保全的小伙子們,性格上也有微妙的變化。

戰士們集體在一起時,該說該笑的,表面上都沒有什么事。

但是,戰士們跟賈達國一樣,地震后不能獨處,一獨處眼神就變了。

賈達國還怕飛機的顛簸。地震后他來北京,中途遇到氣流,飛機不穩,賈達國說,覺得自己臉色都不一樣,就那樣抱著面前的小桌子,一動不能動。

他又想起了地震。

當時和賈達國一起坐在縣委禮堂椅子上的人,被大地的震動彈起來一米多高。

這種極易被激惹的情緒一直被賈達國自己控制著。他參加了抗震救災的英模報告團,來到北京。

報告團中有一些在災區經歷過地震生死的、各行各業的優秀者,最起碼的,也是在震后兩三天沖進核心災區進行救援的救援者、醫務人員和新聞記者。在飯桌上,大家難免有些對當時場面的敘說和回憶。

一遇到這種時候,賈達國站起來就走。

他受不了。再不離開,他就會當眾大哭。

他心里在念叨,你們后來的,哪里明白啊———報告團里,出自最重災區北川的人,只有四五個,這幾個人,個個傷痕累累,家破人亡,個個死里逃生。

賈達國雖然沒有親人在地震中去世,但是,處于災難中心的感覺,那種在超乎平常人想象的恐怖、在斷壁殘垣,血肉橫飛中穿行、掙扎,那種對同類的欲救不能,欲罷不忍,那種生死一線,那種無法面對和無法回首,幾個人心里都明白。

賈達國回到房間,獨自坐在衛生間里,任著自己的情緒,流淚。

震后,北川損失了三分之一的干部。不算教師和醫生,僅工作人員,428人死于地震之中。

剩下的干部,以完全瘋狂的熱情在工作。是因為人員缺乏,更是因為,他們把工作,作為防護心靈再度遭受重創的外殼。

有了這層外殼,內心再疼再苦,可以無人看到。

在這個時候,工作是良藥,是醫生,是家人,更是支撐他們生命和精神的最后一根承重梁,是最后一根脆弱而易折的樹枝。沒有這根細細的樹枝,他們更不知道會怎么樣。

可以說,沒有一個北川家庭得以完整保全。失去親人,只是多與少的問題。最慘的,只留下了自己。

王洪發,妻子幸存。但兒子、岳父等20位親人,結伴離去。

李躍進,妻子遇難,兒子遇難,母親遇難。

劉亞春,妻子和兒子雙雙遇難。

這些人,有的從一參加工作就在北川,幾十年來,娶妻生子買房置家工作升職,一步步好不容易走到了一切穩定的程度。一會兒工夫,全沒有了,整個人又回到了初始狀態,甚至,房子塌得沒樣了,他們還欠著買房的借款———還有一顆疼得覺不出疼的心。

自地震后,經大忠一直沒有找到一雙合腳的鞋子,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的鞋子跑到哪里去了,一直到了北川中學,學校校長劉亞春才把自己已經去世的兒子的鞋給他穿上。

但是,孩子的鞋是42碼,他的腳是43碼,經大中就這樣穿著劉亞春已經死去的孩子的這雙小得擠腳的鞋,指揮救援,分配物資。

后來,武警來了,他的鞋子,才解決了。

經大忠不想面對媒體,他的時間根本不夠用。以往在共和國版圖上默默無聞的北川,這次變成了災難的中心,救援和災后重建任務重,中央領導多次來視察,他的工作強度大得一天恨不得有50小時才夠用,一天只能睡上兩小時。

但上級批評他,北川重建離不開全社會,你不接受采訪,誰會了解北川呢?

于是,他面對媒體。語速很快,快得別人根本來不及往本子上記,更插不進話打斷他的思路。

經大忠喜歡經濟,對區域經濟頗有研究,水平到了可以在區域經濟的專題研討會上作專家發言的程度。

他是土生土長的羌族,從心里希望自己的老家北川,成為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北川不是有熊貓嗎?熊貓是世界珍稀動物,熊貓選擇的地方,能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于是,經大忠找學者研究北川的氣候、北川的土壤,北川的羌族文化、歷史沿革、北川的旅游,都在他尋找權威外腦的研究范圍之內。

他跟記者談北川的米黃大理石礦。

中國石材資源儲量居世界首位,但高檔次大理石儲量不多,特別是米黃色大理石資源極為匱乏,在北川米黃被發現之前,全國尚無一處能滿足規模開采的米黃礦山。

談他規劃的中國玫瑰精油之鄉,談樹莓之鄉的遠景,談他經手設立的包括科技網絡在內的六大網絡如何覆蓋了北川,談仿羌族碉樓設計的北川社會事務服務中心,里面有多少政府職能部門聯合辦公……

這是在地震之后!而他談的全是震前的宏偉藍圖。

經大忠所說的仿碉樓建筑,早已明顯傾斜,地上一片殘垣。他的網絡中,最核心的網結———人,因為地震,早已人頭不全。

他不是在想象中復原北川。給人的感覺,經大忠在心里,完全不承認北川縣城事實上的不復存在。

他彬彬有禮地回絕了媒體對他家人傷亡情況的關注,說,這次傷的人很多,我不是最嚴重的,比如誰誰誰的家,如何如何了。

他粗線條地勾勒地震當時的場景,幾筆帶過,很明顯地在回避,他強調的是,我是縣長,得堅強,群眾在看著你,很多工作要做,我沒哭過,頂多流下來一滴眼淚吧……

經大忠一副笑迎天災的口氣:“有人問我過得怎么樣,我說,很好啊!我每頓兩個雞蛋一根火腿腸,地震了,好不容易沒有人老拉我喝酒了……”

他似乎完全大無畏。人家說北川白天是死城,晚上是鬼城,我不怕,晚上在北川過夜我也不怕,死的都是我的親人、同事和街坊……

完全像一篇記下來就可以用的、氣勢恢宏充滿信心的抗震救災全景式通訊。

然后……

經大忠無意間談到了大震當天,他在街上來回跑著指揮的情景。他不是一個愛應酬的縣官,平時有時間,一般在家讀書。但那天,他還是在北川街頭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

他們有的已經死去,有的被壓在石頭下,向他伸出求助的手……

經大忠好像忘記了剛才的拒絕,主動談起了家人。

地震后,他在茅壩小學救出了四個孩子,后來在相隔30米的地方,經大忠找到了自己11歲的外甥女。

孩子能歌善舞,平時跟經大忠關系極好。知道經大忠有胃病,常問:“舅舅,胃痛不痛,要不要吃藥,我給你拿。”還經常摟著經大忠的脖子講悄悄話……

經大忠找到的,是孩子的遺體。

他把孩子散落的骨頭收拾好,默默地坐了十多分鐘,摸著外甥女的小臉……

之后,經大忠又看到了與自己關系最好的妹妹家的廢墟,在廢墟上撿到了妹妹的幾件衣服和筆記本,他把它們帶在自己身邊,讓妹妹的東西,陪自己有空坐坐……

這個男人,這時,才褪去了自己的面具!

他的聲音明顯帶著哭腔。語速更快,如果放慢語速,所有感情馬上要潰堤而出……

他要承擔和忍受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25.在地震時,有許多人曾面臨著他們的選擇,先救誰?親人還是與自己沒有親緣關系的旁人?無論是當事人作出什么樣的選擇,災難都判定了他在今后的日子里都會追悔莫及。

以目前掌握的資料,汶川大地震,沒有預兆。

賈達國說,那天天氣還好,動物們沒有雞犬不寧。

經大忠說,一點預兆都沒有,一點都沒有。

北川縣縣委書記宋明說,完全沒有,預報地震的儀器就在我們縣委院子里,很平靜,沒有任何異常。

這不同于32年前的唐山。

唐山地震前,宏觀前兆十分猛烈,鼠類出穴,魚類漂浮,雞鳴狗跳,牛馬驚奔,井水大幅度升降等,但這些預兆在臨震前的一兩天才形成高潮。

只有在汶川地震后,才有人事后提到,某某天某地,有異常的蛤蟆大規模過街,并以此責難地震部門沒有及時作出預報。

也有網友猛醒,在地震前一兩天,網上有人貼出了拍到的如繩索狀的地震云,那個貼帖子的網友還說,不知道哪里要發生6級以上強震了。

回頭想想,無論如何,如果沒有其他前兆,僅憑幾百或上千公里外的蛤蟆過街或天上的云彩,就發出地震預警,是否也過于草率了?

但一個北川女人固執地認為,地震發生那天早上,她離開家的時候,是有些預感的。

因為兒子是如此舍不得她走。而且,平時很少給丈夫打電話的她,下午2點10分的時候還跟丈夫通了電話,就自己丟失的一條項鏈,向丈夫抱怨了幾句。

趙蓉,北川通口鎮黨委書記。

5月12日,星期一。

早上趙蓉起床時,兒子張文睿已經系好了紅領巾,等著與媽媽一起吃早餐。

餐桌是長條形的,一端抵在墻上,趙蓉挨墻坐著,兒子繞了過來,要挨著媽媽坐。

后來母子倆出門來,一個要到通口鎮上班,一個要去曲山小學上課。

趙蓉問:“娃兒,你要幾塊錢?”

兒子說:“5塊錢,一天用一塊,用完了,媽媽就回家了。”

這是趙蓉與兒子的最后一段對話。

趙蓉周末才回家。兒子8歲了,但總有一個晚上要賴到媽媽的床上,挨著媽媽睡。

冬天的時候,他會找茬說:“媽媽,我這床上有點冷……”

鉆進媽媽的被窩時,兒子笑瞇了眼睛。

通口鎮距離北川縣城23公里,唐家山堰塞湖一旦潰壩,洪峰將席卷已成廢墟的北川縣城,然后直撲通口鎮。

一個記者當著趙蓉信口說:洪水要是來了,肯定把北川縣城廢墟下面埋著的遺體也沖出來。

聽到這句話,正在打電話的趙蓉突然說不出話來,她的父親,丈夫,8歲的兒子,都埋在北川縣城的廢墟下面,遺體至今還沒找到。

距離那場大地震,已過去幾個星期了。每到周末的晚上,她躺在帳篷的行軍床上,會蜷著身子留出一個小小的位置,但是,身邊再也沒有一個緊挨著自己的小小的身體,和一張在媽媽身邊甜睡著,嘴角流出口水的小臉。

趙蓉說:“幸虧我很忙,否則,我早就崩潰了。”

這期間,趙蓉只回到北川兩次,一次為了匯報災情,一次為了爭取救災物資。

兩次匆匆經過,看著丈夫可能被埋的十字路口,看著孩子曾經上學的曲山小學,她差一點控制不住,想沖下車到廢墟上瘋狂地刨,刨自己的兒子、丈夫、父親。

地震后,趙蓉整整瘦了10斤。

大地震發生兩天前,5月10日,兒子還寫了一篇作文《我的媽媽》,最后一句這么寫道:“長大之后,我要報答媽媽的愛。”

她問,娃娃,你怎么報答?

兒子長得有些像童星。他有些羞澀,笑了。

那是兒子獻給第二天母親節的作文。

趙蓉扭頭看著北川縣城的方向,說,我真后悔啊,我應該站在廢墟上,喊一喊他們的名字。可是我沒有,這真是終生遺憾。

我應該喊一喊:張文睿!張仁瑜!管他們聽得到聽不到呢……

史少先涕淚橫流,全然不顧周圍有詫異地盯著他看的學生。

這些學生和史少先本人,5月14日從北川逃到綿陽時,只有眼白是白色的,周身糊滿了泥巴。

后來,一個小區的居民們聽說他們是北川劉漢希望小學的師生,紛紛把孩子們搶回家去洗白,換上新衣服,孩子才又像了原來的孩子。

史少先學校的28名在校教師里,有16位失去了直系親人———父母、配偶和子女,旁系親人更是很多,有的失去了整個家族。

作為老師,他們是稱職的,他們地震時都在陪自己的學生。

史少先不能原諒自己的是,他對得起學生,卻無法面對親人。

他反復假設,哪怕是救了其他人的親人,再去救自己的;哪怕是沒救出來,但總是救了,而他們幾個老師,是連顧都沒有顧上。

史少先完全沉于自己的悲痛之中:老師們大多數家在北川縣城里啊,我們明知道北川縣城那邊嚴重,要是不知道那邊嚴重,我們還能安慰自己。

他帶著400多個學生躲在山上時,有知道他家地址的幸存者路過,告訴史少先,你家讓山埋了。

史少先不可能把幾百個孩子都丟下不管,只奔自己家啊,他走不掉。他們的老師,也沒有一個提出要走。

路過原來家的位置,他也明白,面對山的力量,自己根本無可奈何。

但是他反復自責,自己為什么當時不去救埋在山石泥土下的父母。他反復地說,哪怕有廢墟,讓我搬一下,心里也好受些……

那,如果時光能倒流,他能不管孩子,跑回家救父母嗎?

他搖頭,不。

但他就是原諒不了自己,自己連埋住父母的石頭也沒有搬一下,就帶著一群驚惶失措的孩子離開了。

到達綿陽后,劉漢希望小學的師生,物質生活一下子好起來。綿陽英才學校為他們提供了很好的食宿,為孩子提供了書包、文具。英才學校的外教們帶著孩子們做游戲,轉移孩子們對地震的注意力,也有人為孩子們作心理輔導。

但史少先說,老師們才是心理問題最大的人,他們除了這群孩子,一無所有了。而且,面對著別人的孩子,時時會想起自己的孩子。

老師們夜里常常哭泣,有的經常呆呆的。而且,這些老師一聽到心理醫生,就很本能地排斥,他們不愿接受心理治療,因為覺得如果接受了這樣的治療,就等于承認自己是心理方面有缺陷的病人。

在地震時,有許多人曾面臨著他們的選擇,先救誰?親人還是與自己沒有親緣關系的旁人?

這種兩難選擇容不得細細考量,甚至于,容不得考慮。

大難來臨,地動山搖,震后,幾乎所有的廢墟上都有人喊:“救命啊,救救我!”

這時,很多人都本能地作出了同樣的選擇,先救埋得淺容易救的,救離自己近的,救有聲音的,無論他是不是自己的親人。

有的人聽到了自己親人的呼喚,對上了話。

但自己的親人距自己有些距離,要刨挖到親人面前,這段距離上,還有其他活著的人。

總不能只奔自己的親人去,對別的人見死不救,裝看不見聽不見吧?

大多數時間,就在奔親人所在處一路刨挖,同時救出其他人的時候,自己的親人沒有了聲息。

無論是當事人作出什么樣的選擇,災難都判定了他在今后的日子里追悔莫及:救出親人的,后悔自己沒有救出更多人;沒救出親人的,更是終生悔恨,沒有在大難臨頭之際,向親人伸出該伸的手。

復雜的心理,被震后的一些宣傳簡化了。宣傳中說,某某人心中只有他人,沒有自己的孩子,他或她一心只撲在他人身上,對埋葬自己孩子的廢墟,看都不看一眼,或者只看了一眼,就決絕而去……

這種近乎殘忍的解讀讓讀者反感,也讓當事者痛上加痛。他們怎么能心中不想到親人呢?心里沒有親人的人,還是人嗎?

汶川映秀幼兒園的聶曉燕老師,地震中一下子抱出來身邊的兩個小孩子,當她回身再去抱時,樓塌了。

她的親生孩子也在她的班上,地震時離她四五米遠。

后來,孩子的尸體現身了。聶老師痛不欲生:“娃娃……娃娃……媽媽,來不及啊!”

這才是一個母親兼老師的真實表情,她縱是三頭六臂,也實在是來不及啊!

沒有水,聶老師找到了瓶啤酒,用它擦拭孩子臉上的塵土。

一邊擦,這個媽媽邊對自己死去的孩子說:“娃娃,你怎么把臉上搞得這么臟啊?”

聶老師的舉動,讓旁邊一個小伙子,用厚厚的安全帽狠砸自己的腦袋,才沒有放聲哭出來。

26.在救災期間,每個飛行員每天飛行達十幾個小時。對于身價貴如黃金的飛行員來說,這個數字已超極限,他們一般每天飛行不會超過6個小時。陸地上的汽車疲勞駕駛尚不被許可,更何況飛行呢?

李弟燕的一句話,讓滿屋男人放聲慟哭。

她說:“請你們去安慰別的家屬,我能接受這個事實,我為他們的英勇行為感到光榮和自豪……”

李弟燕,是抗震救災時犧牲的成都軍區某陸航團邱光華機長的妻子。

李弟燕的話是出自真心,并不是大話。但實際上,她感情上絕不能接受丈夫如此悲壯的離去。

邱光華參加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歷史上最大的直升機行動,而且是非軍事救援行動。

災區面積大,多為山區,氣象條件很差,很多時間完全不具備飛行條件。但是,在道路交通被完全阻斷,一個個縣城或鄉鎮成為孤島之時,災民無衣無食無藥,空投就是最直接最見效的補給方式。

地震發生2小時07分鐘后,成都軍區兩架察看災情的直升機冒雨起飛。

5月13日,23架軍用運輸機和12架民用客機,不間斷飛行78架次,將在洛陽、武漢、開封等地集結的1萬多名官兵及救災裝備運抵成都地區4個機場。

就在這一天,中國航空史和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上,單日空運兵力最高紀錄被改寫。

后來,有參加行動的軍人評價,汶川地震不是戰爭,但是,它的慘烈嚴酷,一點不亞于戰爭,有時甚至超過戰爭。

僅5月14日一天,邱光華所在的陸航團,就飛行了112架次,向映秀、理縣、茂縣和汶川縣城空投了近64噸物資。

在救災期間,每個飛行員每天飛行達十幾個小時。

對于身價貴如黃金的飛行員來說,這個數字已超極限,他們一般每天飛行不會超過6個小時。陸地上的汽車疲勞駕駛尚不被許可,更何況飛行呢?

邱光華,是陸航團經驗最豐富、技術最好的飛行員之一。20多年前,就是他把第一批米-171直升機從國外開回來的。

他對這種機型,熟悉得像對自己的手掌一樣。

所有的人都說,在機組遇難者家屬里,最為擔心的就是李弟燕,她幾乎崩潰了。

她一直在等。她哭得幾乎支撐不住,所以每天幾乎都是一個姿勢,坐在那兒,用手支著要倒下去的身體。

就是等候中央軍委首長接見的時候,李弟燕也一直是這樣的姿態。

在等待接見之時,首長接見家屬的時候,機械師陳林的一歲女兒陳婧雯聽到外面的飛機轟鳴,不停地手指著窗外喊“爸爸”。

女兒頭發的自來卷遺傳自陳林。女兒2007年1月出生,名字里的“婧”字取自母親。

后來,這個還記不清爸爸模樣的小姑娘,被抱著參加了追悼會,她依然指著陳林的遺照,“爸爸,爸爸!”

周圍的人本來默默垂淚,聽了這句天真的兒語,忍不住號啕痛哭!

副駕駛李月剛剛辦了結婚登記,還沒有辦婚宴。

此次,李月的父母失去了獨子,李月未辦婚禮的妻子,失去了僅僅共同生活了7天的愛人。

在等待李月消息的時候,包括在等候李月遺體歸來的時候,年輕的妻子眼淚從來沒有停止過,但這個懂事的姑娘,還勉強撐著,不時去撫慰自己的公婆。

地震后,妻子汪玉每天都會收到李月發來的平安短信,這是他們的約定。

5月31日,汪玉沒有收到短信。第二天,當部隊通知她,李月所在的734機組失蹤時,她根本無法接受這個消息,她一遍一遍撥打李月的手機,卻總是無法接通。

李月生下來只有4斤6兩,像只小貓。醫生說,恐怕很難養活,媽媽不信,定要把他養成世界上最健康的小孩。

帶娃娃不容易,李月媽媽說,沒有語言可以形容把他養大的艱辛。后來他考上飛行員,媽媽的朋友們都很驚奇。

李月從小就是那種很天真的淘氣,在同屆同學中總是年齡最小的。照合影,李月總是在人家頭上擺出兩只角。同學都把他當小弟弟。

這次救災,媽媽問李月飛不飛,他騙媽媽說他不飛。

“肯定輪不到我,團里都派老飛行員飛,我待命。”

父母還鼓勵他說,能去就要去救災。

知道李月出事后,父母嗔怪尚不見蹤跡的兒子:怎么不告訴爸爸媽媽你執行救災任務呢?我們會是你堅強的后盾,你不必因為瞞我們而費心費神。

李月爸爸說,搜救以來,我們在牽掛和痛苦中過了十多天,最后盼來了兒子遇難這樣一個結果。但是,我們的兒子不是唯唯諾諾地走的,是為了人民走的,他是光榮的。

陳林與妻子最后一次見面只有五六分鐘時間,那是在5月31號中午,他上飛機之前。地震發生后,團里安排家屬來團里的帳篷避震,陳林不讓妻子來,說不想給團里添麻煩。

這次妻子給他打電話要來,他就同意了。妻子曾婧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誰料,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在機場迎接丈夫歸來,瘦弱的曾婧,如果沒有人在旁邊架著,已經哭得完全癱倒在地上。

最后一面,就是真正的最后一面。

失事直升機找到后,部隊首長告訴家屬們,“不建議”他們再看自己親人的遺容。

———飛機撞山失事,機身已四分五裂,何況人乎?

況且,找到這些英雄的遺骸,并把他們的英靈極為艱苦地請下山,再從映秀運到成都,已是失事后的十幾天,親人的臉龐,早已經不是舊時模樣。

參加搜救到達現場的人說,只能從著裝上分出,哪個是軍人,哪個不是。

剩下的,只能交給法醫了。

曾婧記得很清楚,她與陳林是2004年3月14日在朋友家里相親認識的,屬于一見鐘情。從認識到結婚不到8個月。

妻子評價,陳林這個人很陽光,好像從來沒有心事。

5月30號,陳林還在中隊跟戰友聊災區的情況,說自己一上飛機就有使不完的勁。

陳林說,有一次飛行,上來的兩個傷員是兩口子,丈夫在飛機上一直緊緊地抱著妻子,機組人員一個勁說“咱們已經安全了”,兩人還是不分開。

陳林說,這是讓他最感動的一幕。

27.兩個多小時后,邱光華,中國人民解放軍內僅有的兩個羌族飛行員之一,與他眾多在地震中受盡磨難的同民族同胞以及全體機組人員一起,用一個飛行員的方式,壯烈謝幕。

直到見到遺體的前一刻,李弟燕還在等丈夫回來。

直升機失事的峽谷,皆是原始森林。后來,搜救的人透露,他們運送邱光華機組成員的遺體時,是將裝著遺體的尸袋放在大腿上架住,在別人幫助下,用膠帶將尸袋緊緊纏在一根木枝上,才運送下來的。運一個人的遺體,要配備20人左右。

他們還說,英雄回去的路,要經過數個幾乎達到90度的峭壁,只有這樣的捆扎,才有可能將英雄遺體護送下山去。

李弟燕相信丈夫的飛行技術,所以直升機失事剛開始幾天,雖然哭,還是抱有很大希望,認為丈夫肯定在什么地方迫降成功了,正在等待救援,幾次跟兒子說:“你爸沒事,肯定沒事。”

她每天盯著電視看,讓兒媳婦從網上搜索有關的任何消息。一家媒體“機組人員迫降成功”的不實消息,曾讓她欣喜若狂。

邱光華與李弟燕,感情非常好,幾乎從來沒有吵過架。偶爾吵架,也是因為兒子和父親觀點不一樣,李弟燕責怪當爸爸的對兒子說話太兇。

邱光華只要沒有飛行任務就肯定回家,很少有外面的應酬。他們喜歡飯后一起散步,或者是邱光華陪著李弟燕去體育館跳健美操。周末有時一起去爬山。

他們的介紹人是當年接邱光華當兵的武裝部部長。李弟燕覺得邱光華說話很誠懇而且對家人孝順,認為他是個負責任的人。

邱光華經常出差。特別是參加演習和駐訓,一去就是幾個月甚至半年,平時也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每年的軍官假幾乎都沒有休過。所以兩人說好了等邱光華退休后就出去旅游,上海、杭州,他們都規劃好了。

李弟燕非常賢惠。這個家全部是她在料理。她做得一手好菜,連邱光華的戰友們都知道,大家聚會吃飯,就會有人提議“去吃李姐的菜吧”。

邱光華是茂縣人。地震發生以后,邱光華老家的事也全是李弟燕在料理。信息不通的日子里,李弟燕告訴邱光華:“你安心飛行,老家的事交給我,一有消息馬上告訴你。”

她每天守在電話前,不斷嘗試與公婆聯系。得知老家消息后,她給公公婆婆買去了藥品、生活用品,還有一個發電機。

發電機是5月30號才買的,因為聽說老家還沒有電。發電機還沒有送回老家,邱光華的飛機就失事了。

直升機飛行的危險性,李弟燕很了解。

在都江堰虹口鄉,在一個小學狹窄操場冒險起飛的直升機,螺旋槳幾乎打到了要倒塌的危房。災民為了燒化死去的魚群,而在河邊點燃的焚燒火焰,讓飛來運傷員的直升機誤以為是降落地點,飛行員直接把飛機降在了附近的河灘里。

邱光華每一次一上機,李弟燕就很擔心,一直要等到他下機后打電話才能做別的事,哪怕只是一個“喂”字,李弟燕就放心了。

有時邱光華飛夜航,她就一直等到夜里才睡。她說,已經習慣這種擔心的日子了。邱光華經常安慰她,開飛機跟開汽車一樣的,時間長了,就輕車熟路了。

李弟燕對邱光華的工作非常支持。從1982年到2001年,邱家都住在鳳凰山機場旁邊,距李弟燕上班的地方很遠。李弟燕每天騎自行車要用兩個小時才能到單位。邱光華提議過搬家,但李弟燕不愿意,說這里方便邱光華上班。

5月31日中午12點多,李弟燕到了邱光華的宿舍里,她帶了洗衣粉來洗衣服。他們見面大概10分鐘,邱光華就接到電話,通知他12點40分準備起飛執行任務。李弟燕說,我就在這里等你。

邱光華說,好。

這是兩人最后一次見面。

兩個多小時后,邱光華,中國人民解放軍內僅有的兩個羌族飛行員之一,與他眾多在地震中受盡磨難的同民族同胞以及全體機組人員一起,用一個飛行員的方式,壯烈謝幕。

20多年前,朋友們聽說李弟燕嫁給一名飛行員,都特別羨慕———飛行員這個職業,一聽就特別神氣。但沒有人知道李弟燕整天都提心吊膽的。

5月20日,陸航團受命送國家水利部專家前往堰塞湖。陸航團副團長姜廣偉駕機搭載7名專家飛抵堰塞湖上空時,在盤旋觀察中發現,湖區四周全是山體崩塌后陡峭的山崖,湖堤上亂石林立,根本找不到一小塊平地可供著陸。機組準備采取索降,可專家們無一受過專門訓練,只好放棄。

機長姜廣偉駕機低空盤旋,最終慢慢將戰鷹側身單輪強著陸在湖堤塌方的小土堆上,將專家送上堰塞湖邊。這次完美的金雞獨立,正是失事機組的空中機械師王懷遠指揮的。

直升機在飛機家族中屬于低空飛行器,其安全性在飛機家族中排名最低,一股突襲的氣流,一根高壓線,一根枯樹枝,都可能給直升機帶來致命一擊。

從成都到理縣的空中航線,被飛行員們稱為“死亡航線”,更是險上加險。

當天上午邱光華機組已飛了兩個架次,接到運送受傷群眾的任務時,正值午飯時間,邱光華和機組人員匆匆吃了兩口飯,就駕機起飛,運送10名防疫專家前往理縣。從理縣返航約半小時后,直升機進入銀杏至映秀上空的山谷中。

到了31日下午6點多,李弟燕聽說了直升機失事的消息。離開團里回家的時候,大家都安慰她說:“邱大絕對能回來。”李弟燕也跟團長說:“拜托,請一定把他找到。”

邱光華當過大隊長,戰友們尊稱“邱大”。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李弟燕也知道希望越來越渺茫了。見到來探望的人,特別是熟識的邱光華戰友,就控制不住,一次又一次大哭。

這幾天,李弟燕多次對親朋好友說,我一定要堅強,我要把兒子和他以后的孩子教育好,讓他們成為像邱光華那樣的好人。

邱光華沒有喝上兒子的喜酒。

兒子邱峰是在5月6日登記結婚的。父親邱光華定在8月1日辦婚宴,作為一個老軍人,他認為軍人在建軍節結婚很好。

地震前幾天,這個父親每天都在跟兒子商量在哪里辦、請些什么人。

李弟燕特別喜歡孩子,老催兒子媳婦早點要孩子,“趁我和你爸身體還好,我們好幫你帶小孩。”

一切的喜悅和悲哀,邱光華本人都看不到了。

李弟燕還要硬撐著,在公婆面前不落淚,老人年齡大了,更承受不住悲痛。在老人面前忍到極點后,她回到家,抱著被子,為半路離去的丈夫哭。

無數的媒體等著采訪英雄的妻子,但都沒有結果。

李弟燕不能接受采訪,她的傷口完全不可以觸碰,根本不能提到已去世的丈夫。

閑下來,她就給設在家里面的邱光華的靈堂燒紙、敬酒,然后,坐在那里撫摸邱光華買給她的玉墜。

李弟燕屬猴,玉墜正是猴子。

玉墜買自新疆,那是邱光華第一次飛上藍天的地方。

在失事現場,找到了邱光華的錢包,錢包里有4張照片:兒子邱峰3張,分別是孩子上初中、高中、大學的老照片,一張邱光華與妻子的合影。

兒子邱峰說:“父親不是一個浪漫的人,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會隨身帶著我們的照片。”

28.截肢,對于在廢墟里埋壓的幸存者,是一個巨大的考驗,有的人挺了過來,有的人在手術剛剛完成或正在手術時,離開了人世。面對這樣的生死,人們會發現,我們平日里在乎的很多東西,精心愛護,為之奮斗甚至爭斗的很多很多,都一錢不值。只不過,我們不知道,這種在特殊時期對生命的大徹大悟,能持續多久?

46歲的龔天秀是中國農業銀行北川支行信貸部的經理。

那天,剛剛睡醒午覺的她,正準備上班。

“地震!”丈夫王懷俊抓起一件睡衣,遮住龔天秀的腦袋,拉起她往衛生間跑。沒等人跑進去,宿舍樓就整體垮塌。

什么也看不見。丈夫王懷俊趴著,左手還護在妻子頭上,而龔天秀的身子則蜷曲著,頭倒向丈夫的胸前,一條腿側著緊貼著丈夫的背。龔天秀的右腿被一塊石板壓著動彈不得,骨頭已經斷了。

“龔老二,我可能不行了。”這是王懷俊對她的昵稱。

此刻,50歲的王懷俊最掛念的,就是在成都一家房地產公司工作的兒子。他對妻子說:“龔老二,死就死嘛!我只有一個要求。我們只有一個娃,我相信你,你要堅強。要是能出去,你一定要把娃培養成人,千萬不要成為人渣就對了!”

這是北川縣科協主席王懷俊留給妻子龔天秀最后的話。

想起丈夫的話,她決定要硬撐下去。口渴、窒息,她就用手接自己的尿喝。

受傷的右腿已經不流血了,估計里面形成了血栓,但是仍舊動彈不得。意識正在離龔天秀而去。得喝點什么。她順手摸了一塊磚頭,開始使勁朝被壓住的右小腿砸去。一下,兩下,小腿被砸爛了,開始流血。血沿著丈夫的背,混合著泥土流了下來。這個平時怕扎針、怕黑的女人,開始用嘴接著丈夫的背,大口大口喝自己的血。

喊不動了,就繼續砸腿、喝血,直到整個右腿打成了肉餅,完全麻木。

救援隊來了,但沒辦法把她從洞中拽出來。

龔天秀看看自己的右小腿,已經血肉模糊,幾乎被砸爛了,還連著一些筋骨和皮肉。此時,她作出了決定:親手鋸掉自己的右小腿。

空間狹小,沒有麻藥,龔天秀忍著巨痛,摸索著用鋸子朝自己的右腿鋸下去。

骨頭鋸斷了,皮肉鋸開了,還有筋連著。疼痛讓她無力繼續。

“再給我把剪刀,還有一點。”

剪刀剪斷了殘存的皮肉。半個小時之后,龔天秀摸索著朝洞外爬去,一雙手伸進來,拽住了她的雙手。

那個幸存者是一個男性,30多歲,搜救隊員們鉆進廢墟里一條僅容一人的狹長夾縫,發現了他,他的左腿,被壓在一塊巨大的水泥板下。

救援工作已經進行了一天一夜,但水泥板太大了,而且上方堆積的瓦礫搖搖欲墜,除了截肢,沒有其他任何辦法。

在歷時一個多小時的手術過程中,一個戴著安全帽的醫生鉆進鉆出了三次,里面的空間太小了,他的手發酸發抖,實在沒有力氣再繼續鋸,只能出來換口氣。

終于,這個醫生第四次鉆進了廢墟,十多分鐘后,消防隊員從廢墟里拉出了這個幸存者,手術成功了。

這個醫生說,他第四次鉆進去的時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這一次手術,里面的空間太狹窄,鋸子連挪動幾厘米都很困難。

當他的手臂正在發抖的時候,這個被埋在廢墟下已經近100個小時的幸存者突然說話了:“醫生,請你堅持住,我都能堅持得了,你有什么不行的?”

隨后,這個幸存者從實在無力堅持的醫生手中接到鋸子,自己鋸斷了左腿。

另一個版本是,這個醫生第四次進去時,驚駭地發現,這個幸存者,已經自己用力把腳從腿上扯了下來!

故事還有下半段。這位叫李科的幸存者,還告訴醫生:“這樣快一點,省得耽誤時間。”

很多大夫說,救援時,他們做得最多的只是一件事:截肢。

從這個洞口爬進去,截肢;再從另一個洞口爬進去,截肢。

手術器械不夠,麻藥不夠。

那就不用手術器械,不用麻藥。做醫生之初,大夫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用菜刀給不打麻藥的傷員截肢。

有的救援現場,扔了一地的胳膊和腿。

不截不行。很多傷員被埋壓時間過長,肢體已經壞死。如果不及時截肢,即使被救出,會因為擠壓綜合征出現腎功能衰竭,迅速致死。

截肢,是丟卒保車,沒辦法的辦法。

截肢,對于在廢墟里埋壓的幸存者,是一個巨大的考驗,有的人挺了過來,有的人在手術剛剛完成或正在手術時,離開了人世。

面對這樣的生死,人們會發現,我們平日里在乎的很多東西,精心愛護,為之奮斗甚至爭斗的很多很多,都一錢不值。

一場大災難,讓身處其中的人,意識到了生命本身。

這種意識,從每個人的對話中就可以顯現出來:“只要人沒事就好!”

看到了嗎?

對財產的錙銖必較,對職位的孜孜以求,一切都讓位給了生命。

只不過,我們不知道,這種在特殊時期對生命的大徹大悟,能持續多久?

面對著生命,張建波是最幸運的一個。結束救援任務后,他得知,自己家里的房子全塌了,而家里人一個都沒有傷。

蔣敏,千百種假設,都變成了她不愿承認的現實。

羌族因居住地高,本來就被人稱為“云朵上的民族”,媽媽和女兒,乘云遠走了。

媽媽曾為蔣敏繡過很多的花。

蔣敏不太會繡花,在北川,不會繡花的女孩子,是會被大家嘲笑的。這個傳統再上溯,北川的羌族姑娘,不會繡花,是嫁不出去的。

人們平時因為上班,簡單易穿的漢裝相對方便。但一到盛大節日,紛紛把自己漂亮的羌族服裝穿出來,服裝上繡滿了羌族女人巧手繡制的花朵圖案。羌族女人會繡花,幾乎個個打得一手好毛衣,繡錢包,繡鞋墊,在羌族服裝上挑、補、繡各種不同的花卉,不用花樣子,花的模樣刻在女人的心頭。

媽媽也總是在打毛衣。有時蔣敏問她,織這么厚的毛褲干嗎啊,我又不穿。

媽媽瞪她。年輕時不穿,老了也不怕冷?我眼睛看不到你時,誰給你打?

如今,媽媽的眼睛,真的看不到蔣敏了。

29.“為每一個深愛我的人,”廢墟中的他不停地說,“我一定要頑頑強強地活下去。我要堅持、堅持、再堅持。”沒有人知道,那時看上去生命力很旺盛的陳堅,已竭盡全力。他的一只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

5月11日晚,綿陽市衛生局局長雷百靈主持了綿陽市公安衛生系統的聯誼晚會。晚會的最后一個節目是《今夜我們注定無眠》。

這一天晚上,倒沒有什么問題,倒是第二天,整個中國無眠。

丈夫見到蔣敏后曾說,敏敏,你是幸運的。

蔣敏初時不解這句話的含義。

后來,她回到了她曾工作的北川擂鼓鎮派出所,才覺得丈夫這句話的深刻。因為她看到,在地震中能保持完整的家庭,太少了。

蔣敏舊日同事有的已在地震中去世,很多人都失去了親人。同事鼓勵她,你是北川出去的,北川精神是好樣的,沒啥子,雄起!

即使失去了親人,他們也不像外界所想象的那樣,動輒號啕痛哭。這種傷痛,只有在較深接觸時,才能感覺到。

北川人的心,像一個受過傷但外表完好的水果,里面已經潰不成軍,但外表還保持著相當的尊嚴。

這種外表的平靜,有時會顯得麻木,有時則會顯得略為神經質。比如,失去孩子的母親,會拉著所有見到的人,不厭其煩地,講述去世孩子的故事,絕不掉一滴眼淚。

這種傷痕,愈合的日子遙遙無期。

內心的傷,會在未來的日子里,一絲絲地,在夜半無人時,爬出來,靜靜地噬咬人心。

北川中學的王亮,是一個體重只有45公斤的小伙子。在地震后,他瘦小的身體占了便宜,率先鉆出了倒塌的教學樓。

他用手刨,用力拉,救出了一些埋得較淺的同學。許多同年級的同學都在喊:王亮,救我!王亮隨著喊聲在廢墟間來回奔跑,誰喊他都答應,喊話,遞水……

他對每個同學都說:來了,救人的馬上就來了!

王亮的嗓子最后都啞了。

那天的北川中學廢墟上,最多的是兩種叫聲:媽媽!王亮!

孩子們那么想活下去!到最后都沒有放棄這種努力。

還有他們的老師,北川中學政治教師李佳萍,她曾經那么想活。

地震的前一天,是星期天。李佳萍上街的時候,買了雙涼鞋。

她讓丈夫猜多少錢。

丈夫劉全是她在北川中學的同事,太了解節儉的妻子了,說,你買的東西多少錢,也就是幾十塊錢。

是打折,120塊錢。

那雙涼鞋,李佳萍沒有來得及上腳。

地震后,李佳萍班上的孩子,將李佳萍的遺物轉交給了劉全:一個玉鐲,兩個戒指。上面還帶著她的血。

玉鐲是兩人旅游時,丈夫買給她的,一個戒指是結婚戒指。這幾件首飾,都不太值錢,但她一直很珍惜,從不摘下來。

地震時,她在一樓的教室里,講臺離門最近,但是,她做了一個讓男人都慚愧的動作,在五層樓即將壓下來時,她用一個女人的身體撐著門框。

隔壁正忙著上物理課的張家春老師,最后一個動作,是把幾個學生一腳蹬到了草坪上。

與她埋在一起的,6個都是女孩子。先垮下來的柱頭和墻頭,成了一個支撐,把天花板擋在頭上,為她們留了個空隙。

有個同學掏出手機摁開,黑暗中頓時有了一片光亮。

“幫我弄一下頭發!”李佳萍只剩右手可以活動。

她摸了摸腿,沒感覺了。摸了摸腰,還是沒感覺。她摸了一把頭發,哭了。頭發壓在了預制板下面。

找了剪刀,沒有。小刀,還是沒有。李佳萍說,趕緊找塊瓷磚吧,割斷。

孩子們好不容易找了塊瓷磚,可是割頭發時,發現頭離預制板近,中間沒有空間。

被埋了后,孩子們與老師在一起有了主心骨。她們要是胡亂喊上一通,老師就會說,“輪流著喊吧,節省體力。”要是大家不吱聲,她又會說,“別擔心,會有人來救的。”

無法還原當時的慘景,只知道,李佳萍心知不支,她摸索著,抓住學生的手,放了一把東西進去,“出去后,幫我交給劉全老師。”

拿到妻子的遺物,劉全離開學生后,放聲大哭,妻子到最后還是在惦記著他。

蔣敏本來是一個很恬淡的女人。她原來的理想,是“五個一”:一房一車,一個小孩子,一個穩定的工作,一個好老公。

現在,其他的都在,蔣敏的理想,也仍然看上去很簡單平淡,并沒有因地震而成名,發生任何改變。

但最讓蔣敏牽掛的,那個會說“魚,bye-bye”、會說“狗狗,來跟我玩”的小把戲,太早太早地,掙脫了爸爸媽媽不舍的手。

在生死邊緣,曾經的萬丈雄心,都化成了樸素的愿望。

真的樸素,樸素到了每個人每天都要過的、一粥一飯的生活,每天伸手可及,而絕對無奇。但是很少人會從這樣的樸素中,感覺到幸福。

陳堅的愿望,不過是回到妻子身邊,等待孩子的降生。

但3塊巨大的預制板壓在這個來北川拉貨的貨車司機身上,只露出一截胳膊。來自江蘇消防地震的救援隊員說,只有60噸的千斤頂才能撐開這些。

“為每一個深愛我的人,”他不停地說,“我一定要頑頑強強地活下去。我要堅持、堅持、再堅持。”

沒有人知道,那時看上去生命力很旺盛的陳堅,已竭盡全力。他的一只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

陳堅發誓不讓孩子還沒有出生,就“連父親啥樣都不曉得”。

他的嘴幾乎不停地說:“我不想放棄我家里的每一個人。我要堅強,我一定要堅強,我必須要堅強,為每一個深愛我的人。一定要頑頑強強地活下去。我要對得起他們。我要對得起他們對我付出的那么多的好。”

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吃東西了,只喝了點兒水。他還調侃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語調輕松地慶幸,“現在有啥子都不懼了。”

說這話時,他依然深深壓在廢墟底下,身體無法有任何移動。此前消防隊員剛剛卸掉他身上60噸千斤頂才能頂起的3個水泥塊,卻發現他的腰部以下充滿了三角鐵、鋼筋和水泥塊。即使是特殊救援工具,也很難將他完好救出。

79個小時后,陳堅被救出。

但在十幾分鐘后,已經趴在擔架上的陳堅咽了氣,因為嚴重的擠壓綜合征。

被擠壓的地方積累的毒素,隨著陳堅的被抬出,瞬間擴展到了他的全身,他的腎臟受不了了。

現場采訪的女記者流著淚叫著:“陳堅,我是你老婆。”希望他因此而醒過來。

陳堅咽了氣,醫生還拍打著他的臉頰,“你傻啊?你都撐了那么長時間,撐不了這一會兒?”

幾天后,與現場記者連線的四川電視臺女主持人,哽咽著在節目中檢討,與陳堅連線時,不應該因為當時的信號不好,就掐斷了與陳堅的對話。她完全沒有想到,那是陳堅留在世界上的最后遺言。

盡管如此,觀眾和網友還不太肯原諒她,尖銳地諷刺挖苦這個業已很是自責的主持人,說她“完全沒有女人的同情心”!

朋友的親戚在成都看到了電視,說在電視上看到了陳堅,他還有力氣說話,陳堅的妻子譚小鳳一聽,心頭那塊巨石落了地。

最后的結局,朋友們看到了,但是,誰也沒敢說出口。

當天晚上,譚小鳳和婆婆找了個網吧,點開那段視頻,她看到的,是丈夫留在這世界上最后的話。廢墟下的陳堅,正對老婆說著最后的心愿。

電腦前,譚小鳳聽著丈夫說想和她和和睦睦地過這輩子,看著丈夫還能自己喝礦泉水,最后,譚小鳳,眼看著丈夫一點點走完了生命最后一段路,直到停止呼吸。

眼看著親人的手在自己手里滑落,那才是真正的心如刀絞啊!

懷有身孕的譚小鳳決定,一定要生下陳堅的孩子,她知道,丈夫非常想要這個孩子。

30.北川自身已是一座巨大的墳塋,更是一個紀念碑。這個躺在那里的縣城,是災難侵襲人類的最好標本,地震時的地震波,已將北川縣城連接龍尾公園的金屬吊橋,一波波地按震波隨興而致的形態固定下來。

地震,重創了羌族。

第五次全國人口普查統計,羌族共有30.61萬人,本來就是中國少數民族中的少數民族。這次的大地震,偏偏發生在汶川、北川、茂縣等羌族的聚居區。

地震時,正是學生在校時間,學校又損毀嚴重,造成羌族中的少年兒童死亡比例較大,人口年齡結構失衡。

羌族延續千年的歷史文化遺產,很多被摧毀,汶川雁門鄉有數千年歷史的古羌王遺都蘿卜寨,就消失在劇烈的震動中。

地震當天中午,曾就大禹婚外情與別的學者網上論戰的謝興鵬,在辦公室給他的朋友發完了最后一封電子郵件,去北川縣文化館,參加禹風詩社下午14:30的例會。據說詩社的例會是每月12日開,按謝興鵬的習慣,他應該提前到了那里。

地震讓北川的文化館、圖書館、大禹紀念館、羌族民俗博物館、禹羌文化研究中心等倒塌,謝興鵬從此毫無蹤影。

羌族的大量歷史文化器物被毀滅,其中包括北川剛剛征集來的國內民間最大的弓弩:弩弦采用當地常見的木藤,弩矛為鐵質。現場測量,弩弓寬3米,弩柄長2米,鐵矛長1米左右。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文化傳承人的意外去世,和其他無形文化的斷裂缺失,讓人擔憂,今后,真正發自羌族口中的羌笛,將由誰來奏響?

大難也把一個機會呈現在北川面前。地震發生一周后,有人開始倡議建設地震博物館,而且,要把這座地震博物館建在北川。

之所以北川被提議成為地震博物館,是因為北川的損害程度遠遠高于汶川縣城。

災難發生的規律,讓人類有跡可循,又摸不到頭腦。就是在距北川縣城一公里左右的任家坪,即北川中學附近,地震給建筑物帶來的破壞,也遠不如在北川縣城大。

北川自身已是一座巨大的墳塋,更是一個紀念碑。這個躺在那里的縣城,是災難侵襲人類的最好標本,地震時的地震波,已將北川縣城連接龍尾公園的金屬吊橋,一波波地按震波隨興而致的形態固定下來。

在山坳里的北川像相對封閉的孤島,使保全它的工作變得更為容易。當然,要把它建設成博物館,要等到一兩年之后才能動手進行。那時,埋在廢墟深處的數千具尸體已盡成白骨,不會帶來疫情。

目前狀態下,北川還面臨著的問題是,滿城失去主人的喪家之犬,瞪著紅紅的眼睛四處覓食。

它們的食物來源已經十分可疑,有消息說,無人喂食的它們,是以尸體當食物的。

因此,震后沒有幾天,抗震救災指揮部就發布了滅犬的指示。

在映秀,武警戰士們突然聽到廢墟里傳出聲音,所有人一個箭步沖到了那里,他們挖呀、挖呀,結果挖出來了一條狗。

從此這條狗就天天與這幫戰士不離不棄,在糧食極為緊缺的情況下,他們也沒忘記給這條狗一口吃的。

最后,因為防疫的需要,這條狗也被無奈地處理掉了。

北川如果建筑了地震博物館,在相當程度上可以彌補唐山當年的缺陷,雖然唐山有3處地震遺址———河北理工大學原圖書館樓、原唐山機車車輛廠鑄鋼車間及原唐山十中,并在2006年紀念唐山大地震30周年時,被列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所有人都無不惋惜地認為,唐山大地震作為20世紀人類遭受的重大災難之一,留下的可供后世研究、瞻仰、警醒的遺址太少了。

世界上有一些非常著名的災難博物館,記載著人類當時的苦難與歷史。如日本廣島的原子彈災難博物館、二戰留下的奧斯威辛和毛特豪森集中營、意大利的龐貝遺址博物館。

公元79年8月24日的一天中午,維蘇威火山突然爆發,火山灰、碎石和泥漿瞬間湮沒了整個龐貝,古羅馬帝國最為繁華的城市18個小時內徹底消失。直到18世紀中期,這座深埋在地底的古城才被挖掘出土。

龐貝出土的一幅壁畫中寫到“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恒”,可突如其來的災難在毀滅了龐貝的同時,也使得當時的古城風貌得以永恒———能容納近2萬人的競技場、100多家酒吧、30多家面包甜品店、可容納5000人的大劇院、鋪著整塊大石板的步行街、雕花石砌的水池和精美的壁畫……

這一切都因為一場災難而躲過了歲月的侵襲,災難成為龐貝古城的最好保鮮劑,使它非但未曾老去,更不曾死去。

詩人歌德說:“在世界上發生的諸多災難中,還從未有過任何災難像龐貝一樣,它帶給后人的是如此巨大的愉悅。”

青海民和縣喇家村遺址完整保留了被地震、洪水毀滅瞬間的狀態,是一座真正的“東方龐貝”古城。

讓人震驚的是在這里發現的一對母子。母親雙膝著地跪在地上,臀部落坐在腳跟上,用雙手摟抱著一幼兒。母親臉面向上,頜部前伸,像是在祈求蒼天賜年幼的孩子一條生路。

這是封存了4000多年的一幕悲劇,現在看來依舊是讓人不勝唏噓。

汶川地震發生近一個月后,唐山市決定在原鑄鋼車間遺址處,辟建“唐山市地震遺址紀念公園”。其中,將建立一座長300多米的紀念墻,用以鐫刻祭文和罹難人員的姓名。

這一動作,不知是不是受到了發生在四川的地震的啟示,不管怎么樣,它來得太晚太晚了。

從收音機里聽說北川縣城夷為平地的消息后,賈婭就開始抽煙。

賈婭以前最討厭別人抽煙,更不會自己抽煙。熟悉的鄉親們看見她抽煙都很驚訝,說,怎么,賈書記抽起煙來了?

她心里苦,不這樣發泄一下,不行啊!

她不敢喝酒,喝醉了不能工作。北川漩坪鄉黨委副書記賈婭,只能抽煙。

聽收音機的時候,賈婭聽不得關于孩子的一點新聞,一聽到孩子的事就受不了。“六一”兒童節那天,她一天不敢開收音機。

賈婭的家就在北川縣城,地震讓她失去了父母和4歲的女兒。

有的老百姓對賈婭說,地震后,許多沒見過的大官,沒見過的飛機坦克都見過了。賈婭說,我不希望見到這些領導,也不愿見到那些武器。我們原本應該過平靜的生活。

原來賈婭除了工作外,每天琢磨的,是怎么把孩子送到一個好學校,怎么攢錢買房子,就是工作再忙,她臉上的護膚程序也不會省下。

地震后,賈婭再無多余的衣服可換,護膚的功課也免做了。

她掩埋完尸體,山上的醫生說,你要趕緊把衣服泡起來,小心傳染疫情。

賈婭苦笑:“那豈不是要裸體了?”

后來,縣里工作組到來時,賈婭盯著縣紀委書記的衣服說:“書記,把你的白T恤脫下來給我吧,我沒換的了。”

有一次,鄉黨委書記開會時說災難是一種經歷,是一種磨難。

話還沒有說完,賈婭就哭出聲來,她說如果有可能,自己絕不要這種經歷和磨難。

事后,賈婭道了歉,因為她知道,這次地震中這位領導的父母、岳父母、妻子和6歲的女兒,無一幸存。

災難面前,他和她都是不幸的人。

賈婭最怕夜晚,怕自己閑下來,那樣她會對災難和自己過去的幸福不斷“反芻”。只要有一會兒沒事兒做,就會拿把刀,把從山上砍下來的竹子一節一節做成水杯。

在泛著青光的水杯上,賈婭會一點點刻上3個數字:“5#8226;12”。每個都要刻。

3個數字,每一筆都像刀,刀刀刻骨銘心。那是刻在賈婭心頭的紀念碑。

31.每一個中國人都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情感大地震,我們從來沒有為陌生人流過那么多的眼淚,我們從來沒有體會到生命中有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們從來沒有這么深刻地體會過“平安是福”。

汶川地震,汶川大地震,汶川特大地震。

中國,乃至世界,從這次地震中失去了許多,收獲了許多。

從地理位置上,中國知道了汶川,世界知道了四川。

從自然知識上,自互聯網誕生之日起,中國從來沒有因為一次自然災害的發生,在如此短時間里,如此大密度地為全民普及了地球、自然和地理知識,這種普及完全是提供者和受眾雙方情愿,一時間,堰塞湖、斷裂帶,一些平日里只能見諸專家口中的字眼,婦孺皆知。

從精神世界上來講,震中發生在每一個人的心底,烈度為極限———12度,流行的說法:今天我們都是汶川人,13億中國人都是幸存者,決非虛言。

200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在這些年,中國從未有過如汶川大地震這種數秒奪命幾萬條的天災———除了人禍。

這一地震的規模、能量、破壞力,種種種種,與刻在人們心頭的唐山大地震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一點,總理溫家寶十分懂得。

他是專家,專門搞地質出身的專家。

當他在公開場合宣布這次地震遠遠超過唐山大地震時,在座的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紛紛跑到國家地震局專家那里核實。

這位每天還以走路進行鍛煉的總理,甚至在死亡人數報告在1萬多人時,就發出了自己的預計:死亡人數5萬以上。

一切,紛紛得到證實。

自1978年,鄧小平拍板改革開放以來,雖有起伏顛簸,中國一直在走上坡路,基本沒有脫出“太平盛世”的模式。

特別是2008年,中國要著力舉辦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奧運會。

而恰恰是這一年,中國面對的困難似乎特別多。

年初的南方冰災,山東火車翻車事故,3月西藏拉薩的陰霾,奧運圣火在國外傳遞中遭受的多種不快,中國南方眼看又要出現的水災……

然后,是汶川,是我們腳踩著的地球打來的當頭一棒。

中國人幾乎都忘記了,即使國力強大國土浩瀚,自然災害,甚至極大面積的、超大型自然災難,也是避免不了的。

它,遠遠比幾個對中國的不友好因素,對中國威脅要大得多。

更大的地震,發生在中國人的心靈深處。

每一個中國人都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情感大地震,我們從來沒有為陌生人流過那么多的眼淚,我們從來沒有體會到生命中有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們從來沒有這么深刻地體會過“平安是福”,我們從來沒有這樣不加掩飾地在眾人面前,在陌生人的肩膀上號哭。

但,有一個最大的收獲是,中國人的心靈,從來沒有如此一致地,為人的生命如此招展過,為人性如此張揚過,民族之氣,從來沒有如此地浩蕩過……

———為普通人的生命。

一場地震多少蕩滌了中國人心靈上被金錢打上的蒙塵,讓我們認識到,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是錢買不來的,比如生命,例如健康。

錢能買來的東西,雖說美好,但決非最好。

金錢可以買到眼淚,但絕對買不到那種發自內心的、為同胞罹難而生的悲痛。

中國人,除了外敵入侵,也從沒有過如此一致地團結。一夜之間,一些為蠅頭小利和些許小事動容的人,懂得了什么叫做大義。

她平時就是一個很計較的孩子,老師們印象里,這個孩子特別計較。

但是大災第二天,她拿著幾百塊錢來了,有整有零,一堆錢。

她說,這是我所有的錢了,我把這些錢全捐出來。老師們收下來了。

又過了四五天,這孩子拿著整整1000塊錢又來了,她說我再捐一次錢,這次所有的老師都攔著她,說你這么捐就沒有生活費了,我們知道你家的情況,你捐過了,這個錢我們不能再要。

這個孩子含著眼淚告訴所在大學的老師,這是這幾天我沒日沒夜地給人家加班做家教掙的錢,這不是我的生活費,你們要相信,我掙出來這些錢就是為了捐的,你們必須收下。

學者于丹講了一個故事。地震后,有一天她走進教室,還沒走到講臺上,幾個女孩子抱著她就哭。

于丹說,你們怎么了?

孩子大哭著說,我們剛從血站回來,血站現在不要血了,已經近乎飽和了,所以勸我們回來。

于丹說,那你們就等一等嘛。

那些孩子們依然大哭,老師,你們是大人,你們有工資,你們都捐錢了,我們沒什么錢,我只有自己的這點熱血,他們連血都不要,你說我還能做什么呢?

一個普通的大學女生,以自己的幾百毫升熱血為國家待命為榮!災難打擊了中國,災難卻不能毀滅中國,因為如此的骨肉相牽,如此的血脈相連!

曾在人們眼中嬌生慣養的一代人,被電腦和漢堡包喂大的一代人,被發生在自己面前的一場巨大得難以想象的災難,催熟了。

胡嵐,是30歲的全職家庭婦女,育有5歲的女兒。

丈夫是一家公司的部門負責人。隨著公司的調整,幾年來,丈夫任職的地點換了幾次。丈夫走到哪里,胡嵐就隨他到哪里,一心一意照顧他和女兒。

這次地震的重災區之一———綿竹漢旺鎮,是她丈夫從小生活過的地方。地震發生第二天后,他們全家三口驅車100多公里到漢旺,送去了礦泉水、面包等。站在漢旺的廢墟上,全家悲慟。

當時,漢旺的災情之嚴重,還不完全為外界所知。全家回到德陽市區后,平時非常文靜、一跟生人說話就臉紅的胡嵐,作出了一個讓丈夫很是意外的舉動。她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了一個擴音器,往人最多的廣場上一站,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講述漢旺的災情,講得聲嘶力竭、聲淚俱下。

5月12日地震后,錦江區婦幼保健院的醫生準備在露天給產婦接生。在醫生構筑的屏障外,大媽們自發拉手成為圓圈,為生命組成屏障。

這些大媽,只不過是升斗小民。按平時的劃分,絕不屬于中國高素質的人群,是什么讓這些最普通的中國人,守望相助,給了她們這樣大的凝聚力?

逢大災必有大團結,這一點讓外國人很奇怪。國外媒體評論,一場災難前,中國人怎么突然從一盤散沙變成了一塊鋼鐵?

他們,太不懂得中國人了!

如無外敵,如無天災,中國人的矛盾可能發生在自己的內部,甚至于沖突得不可開交,但一遇外侮和強敵,試試看!

那時世界就可能看到,13億,咬著后槽牙,同心對敵的中國人。

溫家寶,在綿陽的一座體育館的孤兒室里,流下了他的淚水。他的前一次明顯流淚,是在都江堰的學校里。

當地官員介紹,這是孤兒室。這里的孩子,是失去父母的孤兒,或者是暫時找不到父母的臨時孤兒。

溫家寶一個個地向孩子們詢問。

越小的孩子越是不解災難的痛楚。七八歲的孩子,笑著對溫家寶說,我是從石頭底下爬出來的。

大一些的孩子明白,災難是一件太壞太壞的事,失去父母,是一件可怕的事,而面前的爺爺,是一個大官,在大官面前,自己的難過要克制。

于是,大的孩子很是克制。

可他們畢竟是孩子,孩子們克制得渾身顫抖,滿目含淚,又不敢大哭。

看到孩子們這樣,大官們哭得比孩子還兇!隨從溫家寶到災區的四川省委書記劉奇葆,滿臉是淚,流得像瀑布一樣。

恩格斯說:“沒有哪一次巨大的歷史災難,不是以歷史的進步為補償的。”

我們相信,汶川大地震的確會推進歷史的進步,并且,我們已經看到了這一帶有里程碑性質的進步。但是,從人的角度,我們寧可歷史進步的步子小一點,慢一點……

我們只想要,只要那因地震死去的幾萬人活著,讓他們都活著!

尾聲

自2001年11月14日,昆侖山口西8.1級地震后,中國大陸已經7年沒有7級以上的地震了。

據說,一位地震學家在今年年初召開的地震學會議上感嘆,7年沒有震了,我的頭發都愁白了。

專家并不是期望大難臨頭。而是從科學的角度講,越久不震,震起來的動靜恐怕就越大,長久不震,積累的能量怕就是大震。

果然,大震來臨。

在唐家山堰塞湖旁邊幾十米處,搶險人員發現了一具孤獨地躺在那里的女尸。

沒有人敢為她收尸。她躺的位置,是一個最危險的位置,山上時時會滾下石頭來。而且,唐家山堰塞湖,這個地震的次生災害,當時正成為人們的心頭大患。

次生災害的危害有時遠遠大于地震本身。離北川不遠處的疊溪海子,就是大地震的副產品。

1933年8月25日,四川茂縣疊溪發生7.5級地震,引發一系列不同規模的崩塌、滑坡、碎屑流,致使岷江及其支流十幾處被堵塞,死亡眾多。45天后,疊溪海子堰塞壩潰決,將灌縣以上村鎮沖沒大半,又死亡達2500 多人。

1923年日本關東大地震死亡58420人,其中被次生火災燒死或因躲火跳河而淹死的為95%。

1960年5月21日下午3時,智利發生8.5級地震,造成了20世紀最大的一次海嘯,呼嘯而至的海浪,在日本甚至把郵輪都打進了城市里,造成了800人的死亡。

這個女人看來也是死于山上的墜石。

她躺在一堆木板中。搶險人員用望遠鏡觀察,發現那一堆木板,是一個轎子。

這個年輕女人,是一個新娘,她,穿著絲綢的嫁衣。

她死去的地方,地震前是一條公路,旁邊有村莊。

地震時,新娘子正坐著轎子出嫁。天降不測,山體坍塌,送嫁的人們,接親的人們,她要嫁去的地方,全都壓在山體下面。

老天憐惜她的美麗,讓她一人躺在那里,讓大自然最后看看她,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

她死在一生最美麗的時候。

這一點,有點像北川。

北川縣城猝死在它最漂亮的時候。

政府已經宣布,綿陽的板凳橋將成為北川縣城新址,原來的老縣城將被廢棄。待到可能的疫情被消除,唐家山堰塞湖的危險消失,它可能會成為一所地震博物館,讓后來的人們面對著這座中國的“龐貝”城,對地震的破壞力,有更直觀的感覺。

溫家寶總理曾兩顧北川縣城。第二次去北川,他準備離開,臨上車時,回頭沖著這座已完全沒有人煙的城市,揮手告別。

蔣敏來告別,是5月26日,那天,她想走到媽媽家的廢墟,想在那里站一站,被阻止了。

北川已經封城,為了防疫,防止在廢墟里挖不出的尸體造成疫情,也防止上游唐家山的危險。

即使是家鄉,蔣敏也沒有了進入它的權利。

她只好登高,站在半山腰看。以往蔣敏從來沒有站在這個位置上看過北川。

她已經完全不認識這座城市了,蔣敏心里的家鄉,永遠定格在最美麗的時候。

旁邊有人在憑吊。

有人沖著山下叫喊親人的名字,也有人沖著山下磕頭,頭都磕出了血。

一個女孩子擺上了一個生日蛋糕,上面寫著:爸爸生日快樂。姑娘用煙卷當蠟燭,為心中的爸爸點燃了,插在蛋糕上。

蔣敏也跪了下來。

她帶來了一個猴子玩具。家中本有兩個,丈夫不讓她拿,她執意拿出一個,“寶寶一個,我一個。”

蔣敏要送給女兒。

她還帶了大大泡泡糖,女兒最愛吃的。

蔣敏實在不知道給媽媽帶什么。不,她本來根本不想把她們放在這里,蔣敏想把她們帶回去。

她希望北川老縣城還是這樣保持著。這樣,她還是有個家鄉的概念,有個想念的地方。

蔣敏用盡全身力氣,將猴子玩具扔向北川縣城,媽媽,女兒!

然后,她又扔出了大大泡泡糖……

在這里的,所有的將不朽,所有的將永生!

[后記]

自從知道自己將涉及北川,我就告訴家人,無論我出什么樣的聲音,也不要理睬我。

然后,他們就經常隔著兩重門,聽到我不加掩飾地放聲號哭。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為一個遙遠的陌生的縣城,一個自己從前沒有去過的地方,流下如此之多的眼淚。

只因為,我在地震后,走入了它,看到了它的模樣。

一切都已經成過去,但是,我見過的北川,不會過去。我將深藏它。

因為自己實在對地震知識是外行,所以借鑒了地震專家們的研究成果,因為文學體例所限,不一一列舉了,感謝。

獻給北川,獻給汶川,和在災難中曾經掙扎求生的人們。

無論你們已經去世,還是活著。

2008年6月16日凌晨稿畢于北京順義

作者簡介:

朱玉,女,1986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華社資深記者。擅長寫深度報道和長篇人物通訊,代表作品有《龍膽瀉肝丸導致腎損害》《早產兒氧中毒事件》《安徽蕪湖紅頂商人調查》等。其筆下曾塑造過任長霞、鄭培民、丁曉兵、袁隆平、宋魚水等多個重大典型人物,并曾多次參與礦難、重慶開縣井噴、遼寧海城豆奶、非典等重大突發性事件報道,多次榮獲中國新聞界最高獎。

責任編輯 楊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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