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我是那樣渴望讀書上學而又非常厭惡某些細節,女兒是不是這樣的呢?是不是這樣過于敏感,過于排斥內心反感的東西呢?
那年我初為人父,如同許多父母親一樣,我總想把女兒的未來想象得那樣美好,那樣前途無限。雖然我常年不在家,可女兒的成長和學習牽動著我已疲憊的神經,我常常思索著如何使女兒成才。他們說我提前在刀刃上過日子,他們說人各有命。我對其說法總是形于色的不屑,我依然苦苦思索的是我鞭長的教育方法。
孩子還在愛妻的肚子里,我便已激動萬分堅信里面靜育一曠世奇才,一智慧的化身。我開始幸福地設計,包括她的名字———劉靈杰,開始美麗的幻想———杰出的科學家,偉大的藝術大師……一點一點地,直到她長到現在的13歲,一點一點地如爬山虎般蔓延并占據我自認為曾經失敗的思想空間。那年冬天一場大火使愛妻致殘,使女兒劉靈杰失去美麗的容顏。天昏地暗之中,我把四個月大已成火團的女兒扔進水池,然后又從水池中撈起來的時候,我都在巨大痛苦中堅信,我依然堅信女兒之非凡。從此我的憂患暗示著我,幽靈般暗示著我。
一直到現在,女兒聽到我最多的一句話是:“我的女兒是最好的。”那時,我固執地把她拉到人生的起跑線上,仿佛賽場上還空無一人。女兒兩歲那年,我開始教她背唐詩、開始學簡易數學。當女兒困倦地背完第幾首唐詩而無比羨慕地偷看戶外歡娛的孩子們的時候,當女兒流著淚終于數對桌上的小木棍的時候,我的心在顫抖,我不敢看妻子痛苦的面容,我依然對女兒說:你不能跟他們一樣,你是天才。女兒流著淚似懂非懂地點頭。
女兒讀五年級那年,每天騎自行車去三公里外的鎮中心小學上學,除了節假日雙休日。每天清晨天未亮妻子把女兒送到村口,看著女兒漸漸遠去,風雨無阻。那時的鄉下沒有水泥路,雨后的泥濘與坑洼蜿蜒成一條伸向黎明的蹣跚心路,妻子遙望在村口漸漸睡醒的石橋邊。我向妻子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
有人說,人各有命,不可強求。這正是中國幾千年命運的寫照。有人說,憂患是優秀的前提。德國日本之所以從戰后的廢墟中崛起,這是因為他們國家有一個憂患的民族。我自負地認為女兒應該如此,沒有憂患的趕超理念,怎么能競爭出優秀與頂尖呢?我總想把這樣的憂患的思想安裝于女兒的精神之中。
然而一切都不是我想得這么簡單。去年女兒進入七年級,破天荒得了期中考試的第十三名。電話里得知此消息,我的心冰到了極點。她竟除語數外以外都沒有考及格。回想當初的我,自認為比她要低能許多的我也沒有落到不及格呀!我的完美主義重重地挨了一耳光,這么優秀的女兒怎么可能是第十三名呢?不管語數外多好也抹不去我心中的沮喪。當初五年級升六年級的時候她考了個全鎮第二名我還怒不可遏,狠批妻子不力。
猛然驚醒,我需要重新審視我的設計,我的思維。我打電話回家告訴女兒,爸爸并不注重分數與名次,說完我大吃一驚,這不是自欺欺人嗎?我告訴女兒每一課歷史的深處是一個精彩的故事,一個悲壯的故事或是一個誨人至深的故事,我們為什么不把它記住呢?你不是喜歡旅游嗎?學地理就是旅游呀!你不是想當醫學家嗎?怎么能忽視生物這一基本的課程呢?教師說她綜合能力很強,她能指揮好學校里精彩的團隊活動,她能極負責任地成為優秀干部,有老師說她是音樂天才,有教師說她有美術天賦。而這一些都讓我高興不起來,這些總會讓我聯系到她臉上的傷疤。我對她說:學習知識,你已別無選擇,已無退路。我們都心知肚明,她臉上的燒傷……
我的憂患何去何從?我知道,當年的我是那樣渴望讀書上學而又非常厭惡某些細節,女兒是不是這樣的呢?是不是這樣過于敏感,過于排斥內心反感的東西呢?我認定是。我回想起自己上學的時候總在心里對老師提這樣的問題:學這些有什么實際意義呢?我能痛快地做幾道數理化試題或寫一篇自我欣賞的文章,而我卻覺得其他科目是在浪費我的時間與精力。我為什么一定要學英語呢?我甚至懷疑有些考試題的合理性、公正性。我極其害怕我的這些情緒,這些思緒會移到我女兒身上,這些多年前的掙扎仍然沖擊著于今我自認為有遠見的憂患。我小心慎重地問女兒:讀書辛苦嗎?不辛苦!響亮的回答。我徘徊在她的心門外,我不希望她敏感地懷疑這里的游戲規則。
每周星期五下午,已讀住宿的女兒回家給我打電話,我盡量避開問起她的學習成績。我渴望邁入她的世界,比如跟班上同學的關系。我最想知道她最近有什么順心不順心的事,我期待她能信任我,我渴望能給她提提建議,出出主意。而她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好像從來沒有不開心的事,往往在電話的最后,我不自覺地說:要努力學習啊!哦!一定!她聲音宏亮如同口號。
他們說怎么能讓孩子過早地承受精神壓力,他們說壓力越大的孩子會影響身心健康。于是我惶惶不安。我尋機對女兒說:我教你做人,教你奮發圖強,你也應該教我怎么做,這叫互相勉勵。你按我的好建議去努力,我按你的好建議去努力好嗎?女兒拍手稱快!于是她對我的要求是:努力賺錢買房子,重拾舊筆寫文章,每一篇都要交給她審閱。這一下我傻眼了,她可一針見血點到了我的傷疤,可是我只能學著她的腔調:一定!于是我們拉鉤擊掌以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