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枝在生前就布置了,要把自己喪事辦得轟轟烈烈,但他死后一切都事與愿違。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清明橋的曹枝老人,決意要把自己的喪事,辦得轟轟烈烈。
清明橋,在嘉州是很有名的。好像斷橋束在西湖之上一樣,清明橋束在九山湖之上。1949年,九山湖在城外,離市中心遙遠,碧波蕩漾,清澈見底,許多少年扎猛湖中,浪里白條,英姿煥發。霜起雪飛,這里就清冷了。———成立清明橋居委會,是很后來的事情了。高樓林立,轄區內,酒店飯店就有30多家,但在當時,這一帶的確是清冷的。
當時,這一帶以釀酒聞名。居多是黃酒。居多是粳米做的。秋高粳稻熟了,脫殼晶瑩剔透,短而粗的粳米置在大蒸籠里蒸,出屜了,仍是晶瑩剔透,只是微黃而已。但香,聞起來香,吃起來也香。抓一把蒸熟的粳米,一搓就散,一粒一粒地自管自的。然后是倒在酒缸之中,注入水,加上曲———紅曲或黃曲。十來天,靜聽,酒缸里“嘀啵嘀啵”地響,里面在發酵。再過20來天,如要嘗新,探一個竹籠,從竹籠里舀上一碗酒來,微甜似又微辣,正讓不善喝酒的人喜歡。真正的酒人要等這酒封了埕,埋在地窖中,三年或五年。啟封,滿屋的香氣裊裊,入口咂嘴,并非兇猛,但后勁十足。曾有喝了一碗的人,走著走著就倒下嘔吐了,一只白狗過來舔了,結果是白狗做了這人的枕頭。
曹枝老人七八歲時,咯血,可能得的是癆病。嘉州人的說法,吃什么補什么,吃什么治什么。母親便買來一個豬肺,煮好叫曹枝吃下。曹枝搖了搖頭,說:“這個……那么大……沒有酒……怎么吃呢?”母親無奈,允許曹枝下酒,曹枝竟喝了大半斤黃酒。這小東西沒有醉。
曹枝十多歲時,和同學馬漢臣夜里喝酒。馬漢臣說山門地方,有支隊伍招人,我們去打仗吧。“好啊,那還用說!”也不同家里說一聲,披星戴月去了。同家里說一聲,那肯定是走不成的。曹枝老人回憶起來,老淚縱橫,恍若隔世。
曹枝開始整天與酒為友,是70年代結束的事情了。
曹枝老人,在清明橋是很有名的。
曹枝十幾歲以前,夏天全在九山湖邊度過。上午蟬鳴,他就下水了,一趟一趟地游。餓了上岸吃塊西瓜,又下水了。偶爾也上樹捉蟬,把蟬卷在褲腰上,就那么一條短褲,短褲就更短了。那時全身墨黑,人稱烏鱧。1948年秋后,淮海戰役還沒開始,曹枝離開粟裕部隊,潛回嘉州,作解放嘉州的準備。除了地下黨的活動,他還組織了烏鱧游泳隊。烏鱧游泳隊50多人,20來歲居多,也有十三四歲的小烏鱧,并七八個女烏鱧。曹枝是隊長,把隊員中的狗爬式改成曹枝獨創的側泳,省力又快速。從清明橋邊八角亭開始,一直到九山湖的盡頭,來來回回地訓練。后來拉出去,橫渡甌江,從郭公山腳下水,以江心燈塔為目標,揀浪急時強行橫渡。后來和麗州的清州的游泳隊比賽,烏鱧游泳隊無人匹敵,而曹枝個人每每獲得冠軍。
烏鱧游泳隊中,有幾個是國民黨嘉州市市長的保鏢,和國民黨嘉州市保安司令的保鏢。這是最重要的:關鍵時刻,曉之以理,挾主(或者殺主)起事。當然,后來策略沒有用上。那是因為,嘉州和平解放。
烏鱧游泳隊中,還有劉倚珊,十七八歲,穿著長袖衣上岸,兩個乳房青蘋果一樣凸起,動人的小酒窩常常使曹枝害羞。他在劉倚珊面前,常常變成一條麻花。
那個時節,華枝春滿,百鳥鳴唱,冬天都是滿眼的杜鵑花。
曹枝老人挪到清明大酒店,這是清明橋最大的五星酒店。
“我要訂桌。”曹枝老人說。
“先生您乘電梯二樓請。”男迎賓折腰道。
“我要訂桌。”曹枝老人對二樓迎賓小姐說。
“先生您稍等。”迎賓小姐立即轉身,高跟鞋橐橐橐橐。招來一位30來歲的女人。穿制服,濃眉大眼,笑容可掬。有兩個小酒窩!一股梔子花的香,像是這酒窩里出來的。
“先生,我是這兒的餐廳經理,您要訂桌嗎?”
“……是的,”曹枝老人一時語噎。
“那么先生,”餐廳經理甜蜜地微笑,“您要哪天?您要幾桌?您要哪個廳?”
“8號晚上。請問美人,……哪個廳最大最豪華?”曹枝老人盯著經理的右酒窩。
“那是紐約廳,可擺30桌,先生。”
“就這個廳吧。”
“這個廳最低消費是9萬,一桌3000,先生。”女經理說這句話時有些擔心,憑經驗,此話一出,許多客人就走了。
“美人,這有什么關系呢。錢嘛。”
“那好,先生,您交三萬定金吧。您真豪爽。”女經理心想,看來兩個百分點的回扣算是拿定了。
曹枝老人很快用信用卡付了費。
“先生,請問是哪類宴會?”
“就是喜酒。”
“不的先生,”女經理走近一步,梔子花香更濃郁了,“是紅喜事,比如您的孫子……兒子結婚,我們得準備舞獅,準備彩額喜字。”
“是白喜事。”
“哦,那對不起,那就隨便了。”
“不能隨便美人。得準備一下話筒,”曹枝笑著說,“說不定我要上臺呢,說幾句話……我得現在點菜,好嗎?”
“當然好……蘭,過來一下……先生,這位餐廳小姐為您服務。”
餐廳小姐蘭十七八歲,有著白凈的瓜子臉,胸衣內拱著兩個青蘋果一般的乳房。曹枝老人瞥了一下蘭的屁股,可什么也沒看到。他的心頭怦怦亂跳。“我真是老不正經,死不正經。”他覺得自己有些難為情。
曹枝老人在蘭的幫助下,點了十大冷盤,十大熱菜。十大熱菜是野生黃魚、東海魚翅、銀湯海參、鮮菇干鮑、金沙龍蝦、紹酒蝤蠓、芙蓉鵝肝、美國牛排、冬筍芥菜、木瓜血燕。
曹枝老人艱難地坐上出租車,來到大睦街。大睦街原來繁華得很。原因是原來的市政府坐落在這條街上,四面八方過來求事辦事的的人黑壓壓,如潮。幾個復印店都被人擠破了。現在就不行了,街面像是被大水沖了,走來走去差不多就幾個本街的人。新政府大樓建在新城,用地500畝。“盤盤焉, 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四面八方過來求事辦事的人,進入新市府大樓,如入森林,倏爾不見。
現在,嘉州最大的花圈店就在大睦街。曹枝的出租車從老市府大院經過的時候,他還是朝里頭看了看。但他的老眼什么也看不到了,里頭一片模糊。
花圈店的老板是個戴眼鏡的女人,臉如花開,話似鳥鳴。她讓曹枝老人坐在藤椅上,親手沏茶端上,問哪一天要,要多少,花圈的規格。
“300個總要吧,”曹枝老人環視花圈樣品,說。
戴眼鏡的女人先驚后喜,哪有這么大的數字?到目前為止,最大的喪事,她只做了100個。
一個純白的花圈非常漂亮,朵朵白花聯綴緊密,不見背景,富有厚度。但不知怎么回事,白色總叫他心寒。他指著這個純白的花圈,說:
“倘若全用紅花做,行嗎?”
戴眼鏡的女人疑惑,這位拖著腿的客人,歲數的確夠大了:
“這位爺爺,你是要做花籃嗎?”
“不是,”曹枝老人挺直腰板,“我要做300個純紅的花圈。”
戴眼鏡的女人迫不及待地說:
“那當然行。什么都在改革,與時俱進,白喜事也是喜事,紅花熱烈,更象征死者一生的光榮。”
曹枝老人雙手去握女人的手,緊緊不放。說:
“后天上午你一定要運過來,多少錢,你說。”
戴眼鏡的女人要擺脫自己的右手,可它被箍住了,不想這樣的老人這樣有勁。還好有筆大生意,也就給他面子吧。她說:
“平時像這樣大的花圈一個要120,你要了300個,我就做批發價格,一個100。好嗎?”
曹枝老人從藤椅上站起來,努力使自己站得平穩。他用信用卡刷了,三萬元。又要了紙筆,寫了清明橋自己家的地址,又寫了一句“革命者曹枝先生永垂不朽”。他說:
“要注意,革命者曹枝先生永垂不朽,這句話你們一定要寫清秀,別在花圈的正中。”“放心吧,老先生,曹枝先生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戴眼鏡女人的說,“只是,現在沒有革命者,我們干脆就寫革命家,不是更好嗎?”
曹枝老人又緊緊握住女人的右手,“謝謝,謝謝。”握了很久很久。
曹枝老人瘸到女兒馬小姍家,是次日的早晨。清明橋金色的陽光有梔子的芳香。這暮春時節。選擇在暮春時節到另外一個世界去,恐怕是最合適不過的了。花開得熱烈,鳥張開嗓子。白云如帆,東海的輕風吹落滿街樟樹的香葉。溫馨的,暖色的,可人的。人死在夏天,臭熏熏的叫所有人難受。人死在冬天,只有冰,沒有鳥,凜凜冽冽之中,幾個人縮著頭,潦潦草草把你埋了。比起惡臭的夏天,蕭索的冬天還要好些。曹枝知道,他已經熬不到冬天了。許多獄友,那些“反革命分子”,都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曹枝,你摸摸我的腳,涼了嗎?”曹枝摸摸,果然涼了。回答道:“還熱呢。”“你不要騙我,我當初也是這樣騙人的。”獄友之中,不乏醫學專家。今天自己的腿不知涼了沒,但已經不治了。醫生說是腦血栓,慢慢治會好的。現在的醫院與金錢掛鉤,醫生看到病人就是看到人民幣。先是腿部拍片,看是否骨折。意在肚子上做文章,黑白B超做了又是彩色B超。后來CT核磁共振先后做了十來次。曹枝對醫生說,可能是腦血栓,我長年喝酒。醫生說,你腦血栓不用說了,你還有別的病!于是,每天抽血化驗,吃幾百元一粒的藥,掛白蛋白,三天血透一次。
“醫生,我好像一天壞似一天。”曹枝老人說。
“胡說!”
曹枝老人把自己拖出了醫院。
女兒馬小姍見曹枝來,說:“你就是坐三輪車也可以嘛,你就是打個的也可以嘛。”
曹枝老人說:“就這幾步呢,活動活動筋骨也好。”
馬小姍有些感慨。人說風燭殘年,他是風燭殘季,或者干脆就是風燭殘月。死而死矣,而母親早說,他的一生完全是條苦瓜,孤獨的苦瓜。母親說:曹枝一生就愛她一人,她一生就愛曹枝一人。沒有緣分,全是親父害的。母親說:倘若沒有自己,曹枝的一生不是這樣,自己也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早在父親健在的時候,母親就說,我恨你父親馬漢臣。父親死了,母親還是這么說。———可是,女兒有些躊躇,母親完全站在自己立場說話,沒有親父,哪有我呀,親父對我也很好很好啊。母親和曹枝結婚,幸福嗎?不一定。這事不好假設。可是母親和曹枝老死還有愛情,可歌可泣。馬小姍抱尊重態度。
女兒像極她的母親。40多歲了,酒窩還是她媽媽的,舉手投足也是她媽媽的。她就是劉倚珊啊!曹枝老人一見女兒就心疼,就溫暖。這幾年,有空的時候,她也常過來問寒問暖,買小件雜物,甚至清理洗滌。曹枝說,我能干這些事呢。女兒說,我媽吩咐的,你就是我的親爸爸。曹枝很感動。曹枝一生沒有聽見讓他感動的兒女情長的話。每每知道女兒要來了,曹枝總是把自己的頭發梳得很有條理,換上清潔的衣服。
到女兒家來,曹枝第一眼就會看到劉倚珊的遺像,是70多歲的照相吧,虧她還有酒窩!當他第一眼看到劉倚珊遺像的時候,又總是自然而然一瞥并列著的馬漢臣遺像。什么叫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就是!新中國一成立,曹枝當上嘉州市公安局偵查科長,別著左輪手槍,負責懲治土匪特務,風頭十足。每天夜晚,劉倚珊總是依在清明橋上,那明明是等曹枝,曹枝遠遠見到了,心頭咚咚打鼓。到了橋上,曹枝傻笑,一句話都沒有。但兩人知道,他們很快將走到一起,成一個家。但,意外的事情出現了。一天傍晚,有兩個人請曹枝吃飯,兩個都是烏鱧游泳隊的成員,一個是原國民黨嘉州市市長的保鏢,一個便是原國民黨嘉州市保安司令的保鏢。曹枝去了市長保鏢的家里,劉倚珊竟然也在,她也是被邀之列,而馬漢臣也像劉倚珊的尾巴一樣跟過來了。馬漢臣那時是公安局的審理科長,那時沒有法院,他的權力相當于后來的法院院長。
已經有幾個菜。還有一條活狗在麻袋中。兩個做東的不知怎么殺死它。曹枝便說:“連一條狗都殺不死,你們有什么用!”拎起麻袋重摔在地,又在水池里淹一會,提起來,說:“這不完了嗎?”
次日,兩個保鏢下海投敵了!
事情鬧大了。曹枝很快被禁閉。馬漢臣親自審理。說:“你弄狗還不是暗示怎么弄死船老大嗎?”又說:“要不是我和劉倚珊緊緊盯著你,你老早在臺灣了!”
曹枝被判了無期徒刑,服刑青海。
曹枝每回看到馬漢臣的遺像,心中就嚷:“天啊,馬漢臣。”
不過,他早已饒恕馬漢臣了。劉少奇,不是也受冤屈嗎?
一見劉倚珊,曹枝溫情無限。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過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從遙遠的青海回家后,他能體會到劉倚珊復雜的感情。只是都上年紀了,有些步子誰都邁不出。只是有一晚上,曹枝多喝了酒,急急往劉倚珊家走去。劉倚珊正在洗碗,曹枝走進廚房,從背后看劉倚珊洗碗。劉倚珊明知道曹枝站在身后,可一句話不說。曹枝突地喘氣粗了,心臟想要跳向九山湖了,竟然摸了一把劉倚珊的屁股。劉倚珊輕輕說:“喝的是老陳酒吧。”曹枝暈眩了。他想把劉倚珊抱住。劉倚珊微微后傾,身子似乎要讓曹枝抱住的樣子。這時,傳來“呃荷”一聲,像是咳嗽。原來是馬漢臣的聲音,他躺在墻壁下的竹椅上,面朝著廚房。這一聲“呃荷”,像是說我們今生的恩仇兩訖了。
只見劉倚珊厲聲對馬漢臣說:“你呃荷什么!”她拿起菜刀猛剁櫥柜:“我問你馬漢臣,你呃荷什么!”她把菜刀飛向馬漢臣,菜刀在馬漢臣身下的竹椅腳上發出“哐當”的烈響。劉倚珊還沒完,她像一只發怒的母獅,“冤家”“冤家”一聲一聲尖叫,撲向馬漢臣,她居然那么有力,把整個竹椅連同馬漢臣一起掀翻了!
曹枝像是做了賊,急忙忙溜回家了。但是,多年以來,曹枝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回憶這件事,覺得這件事太大了。簡直有東海那么大。他一生沒有接觸到女人的身體,沒有。可這一回接觸到了,而且是劉倚珊的身體!劉倚珊的屁股!馬漢臣一聲“呃荷”,曹枝已經忘了手摸屁股的感覺。但他想著想著就想了出來,屁股的感覺是暖乎乎的,軟綿綿的,樂顫顫的。這是有愛情的屁股!因此,他覺得自己是個非常幸福的人。他的幸福也有東海那么大。
他覺得今生今世滿足了,真的!
馬小姍見曹枝今天的眼神不對,從前進門也總要看一看母親的遺像,可是眼神不是這樣的。從前的眼神多少有些哀傷,而今天的眼神是笑笑的,天真的,像小孩子要春游似的,像大姑娘將要嫁人似的,像解放軍要占領南京似的。有人說,老人孩子沒什么區別,真的,真有那么回事。
馬小姍問:“爸爸,你今天很高興,是嗎?”
曹枝說:“是很高興,你都看出來了。是啊,我要出遠門了,我要云游了。”
馬小姍心想,爸爸今天精神不錯,可畢竟是85歲的人了,而且枯萎得太厲害了,總不是腦筋出問題吧。說:
“爸爸的玩笑開得太大了。”
曹枝說:“哈,爸爸什么時候開過玩笑了?沒有。1950年開始,爸爸就不會笑。爸爸像牲口一樣被人關著,出來勞動也像牲口一樣被人看著。爸爸不會笑,連哭也不會。”
馬小姍說:“爸爸要出遠門,我不會同意,因為媽媽不會同意。你總不會不聽媽媽的話吧。媽媽把你交代給我了,你就得聽我的話,是不是?”
曹枝笑著說:“人家到西歐美國吃牛排,到草原雪域喝牛奶,我活到85歲,沒有旅游這個詞,上海北京都沒去過。據說現在的閻王,喜歡富貴的人,在陰間同富貴的人打高爾
夫;一天我死了,閻王爺了解我連旅游都沒過,又把我當牲口關著,不是糟了嗎。”
馬小姍認了真,說:“那爸爸想到哪里去呢?”
曹枝說:“到上海吧,上海近,遠的地方去不了了。明天飛機去,后天飛機回,這一輩子也算旅游過。”
“啊,爸爸,那我明天一早就到你家,送你一送吧。”馬小姍說。
次日早晨,女兒到了曹枝家。推門進去,滿屋的酒氣。那是陳年黃酒的氣味。女兒知道,爸爸就喜歡這種酒,爸爸曾同她說起這種酒的做法,說居多是粳米做的,說粳米置在大蒸籠里蒸,出屜了,很香。然后倒在酒缸里,注入水,加上曲———紅曲或黃曲。這種酒越沉越香,后勁十足,常常動不動把人放倒。
女兒看到,爸爸新開的一埕陳年黃酒,差不多喝光了!
曹枝已經死了。他頭發清爽,穿著50年代的干部服,笑瞇瞇躺在床上。嘴角處露出滿意,眼角處有著憧憬。
他的身邊有遺書一封。遺書寫得非常詳盡。
女兒流淚了。
爸爸太看重他的喪禮了。他的遺愿實在多,而且實在沒有必要。爸爸的遺愿,是要通知所有的街坊鄰居、親朋戚友,還有通知政府組織,過來瞻仰。遺體覆蓋黨旗,放三天。開一
個隆重的追悼會。8號上午火化,晚上在清明大酒店再行追思,吃白喜酒。
女兒到了市政府。市長秘書見是馬小姍,說,“有何貴干?”馬小姍說是例行私事,說這個父親怎么怎么。市長秘書只說有意思。又說辦喪事挺煩人的,你找老干部局幫忙吧。老干部局一位辦公室副主任不認識馬小姍,總算在名冊上找到曹枝的名字,說,現在喪事從簡,本來我們要慰問一下,既然你來了,我們就不去了。關于遺體覆蓋黨旗的問題,我們要向組織報告,一般像曹枝這樣沒有級別的老同志,是不享受這種待遇的,請諒解。馬小姍哼了一聲出來了,心想黨旗買了一面蓋上就行了。不蓋也可,人死了煙飛灰滅,還不同貓死了、兔死了一樣。
聽到曹枝死了,人們沒有多少驚訝。
“酒棺材死了。”
“85了,年齡也夠大了。”
“清明橋總算清靜一些了。什么革命革命的,祥林嫂,吵死了。”
不想鋪天蓋地的紅花圈擺滿了清明橋。那么多那么大的純紅的花圈!看客從四面八方趕來,清明橋很快就路堵。有人馬上馳電110,很快,執法局調來幾部大卡車。很快,花圈全被拉走了,一個不留!
街坊鄰居、親朋戚友,都說老人一生沒做一件壞事,死了可惜。但都說自己忙,都說心里會想著他,追思會就不參加了,飯也不吃了。
也好也好,馬小姍心想。
晚上,在清明大酒店吃飯的,也就一桌人。一桌人都非常開心,馬小姍也喝了不少酒。人家都說曹枝鬼機靈,他發明了最好的死法,應當申請吉尼斯。說得馬小姍也笑起來。
酒罷客散。結賬時候,一個穿制服的30來歲的女人過來,有著與自己一樣的酒窩,自稱餐廳經理。說三萬元定金不能退,這是規矩。馬小姍沒說什么話,給了她一張名片,讓她遞給董事長。一會兒餐廳經理陪著董事長來了,說退三萬元定金,這一桌酒也免了。
次日是星期日,馬小姍到爸爸家里轉悠一下。忽見一個戴眼鏡的女人閃了幾下,旋而不見了。她好像很注意這間房子,馬小姍好生蹊蹺。她要坐在那里,看看會發生什么事態。
兩個小時后,一個特大花圈出現在門口。
這是大睦街花圈店的女人。她過來是要看一看300個紅花圈的效果,這是她的作品,那多少也是廣告啊。不料,清明橋見不到一個花圈!一打聽,原來是那么一回事。又一打聽,原來死者就是訂購花圈的那個熱情的老人。戴眼鏡的女人不免唏噓,3萬元,300個花圈,可一個也沒留下來。那是多好的熱情的老人啊,他沒有殺一分錢的價!
戴眼鏡的女人過意不去,她動了感情,立即折回,做了一個特大的紅花圈,抬了過來,擺在曹枝家的門口。特大的紅花圈上寫著八個字:
“敬獻給最好的過客”
馬小姍見“過客”兩字,心想當是“顧客”之誤。又想,也沒有錯,什么人都是“過客”。曹枝爸爸萬千苦難,也已結束,他絕對再沒有苦難相伴了。好。
作者簡介:
程紹國,1960年生于溫州甌江邊上。十多年編輯報紙副刊。出版有長篇小說《九間的歌》、散文集《雙溪》、散文體長篇傳記《林斤瀾說》。小說有幸和汪曾祺同榜,得《中國作家》“1991~1993年度優秀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林斤瀾說》,多有好評。多年與酒為友,多逸少勞,肚大如鼓。
責任編輯 章德寧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