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太太天生麗質,秉性純真,在國家大動蕩的年代里,她卻憑著自己平和天真的性情活了下來,重新找到了深愛的丈夫。平日里,顧太太愛唱四平調,而且是清唱。“可恨李三郎,狠心把奴撇,讓奴挨長夜……”這是楊貴妃在《醉酒》中最后的一句。她唱的四平調,總離不開《醉酒》,離不開愛與恨。顧太太到底怎么啦?
四平調,京劇唱腔。纏綿委婉,嫵媚清麗,以四平八穩見長。
穆先生家住在北京西城區石駙馬大街。這街名老得如出土文物。再看穆宅,青磚上掛著一層被歲月染上的白霜,與街名正相配。
每逢星期天的下午,高墻里面便飄出陣陣琴弦之聲,清婉悅耳,這是穆先生家的票房在唱戲。
這票房從50年代初始,你來了我走了,雖說也曾換過幾撥兒人,戲卻還是那么紅火地唱著。自然災害時,人們餓得走路打晃也照舊來這里唱戲。
不知是曲牌曼妙清雅,還是歌者安逸飄然,引得行裝各色的路人駐足閑聽。久了,里面唱的與外面聽的,渾然相映,于是間,這塊地方便沉浸在一派祥和的氣氛中。對于這份暫時的安閑,人們忘情地眷戀著,久久不肯散去。
票房里有位青衣總是唱四平調,最令人心儀。她唱,聽主兒們聽得很盡心,等她唱完時,便有人緩緩起身要走了。顯見,四平調成了來這兒聽戲人的念想兒。
顧太太,是四平調的唱主兒。初見顧太太的人都會有些許驚艷。她三十多歲,白潤的皮膚,一頭秀發,飄飄灑灑。小鵝蛋臉總是微微揚起,黑黑的眼睛蒙蒙目龍 目龍地看著人。精致的下巴向前翹著,嘴唇稍有些厚,卻是有棱有角。看人的目光略有些散,顯得與年齡不太相配,像個未經世事的孩子。
世人穿旗袍都緊裹在身上,顯示身材如何苗條。顧太太的旗袍卻是寬寬大大的,纖瘦的她穿了這袍子,倒像披了一塊綢子,那么瀟灑飄逸。每當她身著藍色或紫色綢袍緩緩走來,下擺與袖子輕輕飄動,隱隱似有釵佩之聲,大有洛神下凡的味道。
穆先生夫婦都是六十開外的人,上輩兒人自天津遷來北平就居住在此,這一方的人提起穆宅沒有不知道的。
票房設在穆先生家。穆先生人很清瘦,兩道眉毛濃而且重,額頭就顯得有些窄。也許是眉毛的緣故,即便是笑著,也含有一股冷氣。
穆先生在大學教世界歷史。在漫長的執教生涯中,經歷過的酸甜苦辣早已淡去,唯有一句話尚存在他心里。那句話說,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對于人的活法兒,有如此舒心的解釋,已近古稀之年的穆先生每每想起來,就不由得一陣陣唏噓。
穆先生這一生,除了精通歷史就是癡迷京劇了。穆先生說,歷史與京劇好比是一道菜,要有好的原料和作料,經唱主一掌勺,便是一道好菜。因色香味俱全,才得以久傳不息。
胡同里的老街坊都知道,穆先生的父親老穆先生在時,在輔仁大學教歷史,喜愛京劇更甚,常常邀請名角粉墨登場。
到了穆先生的兒子小穆先生,就在外地的中學教歷史了。
小穆先生不喜歡京劇,也沒念成大學。穆先生的弟弟解放前有一個時候在國民黨一個警備司令部做文書,解放后被送到勞改農場改造。就因有這么個叔叔,高考名列前茅卻依舊榜上無名。如此兩次三番,兒子煩了,胡亂填了個服從分配。很快,便被分配去了外地的一個師專。畢業后的小穆先生,覺得從小的志向與抱負過于幼稚可笑,輕輕淡淡地決定不再回北京,留在那里教書了。
這如同在穆先生的心上捅了一刀,留下個永遠不封口的疤。
于是,這位終生研究歷史的大學教授,便扎進了京劇里。做學問的事,只剩下了每天看看報紙,即便看報也是曲不離口。晚年后,穆先生認為自己老了,把唱了幾十年柔軟的梅派青衣,改唱蒼涼的小生了。
尤其近一兩年,穆先生變了,變得飯吃得時間特別長。飯吃不了多少,酒喝得一天比一天見多,隨之便是唱戲。喝的是老白干,唱的是《白門樓》與《羅成叫關》。穆先生總是大段大段地唱,一個是呂布,一個是羅成。都是生命完結前的悲歌。
酒干戲罷需要兩個鐘頭的工夫,一天兩頓飯皆是如此。日子就這么過著。
穆太太是家庭婦女。和許多女子一樣,家境富裕,幾歲起便有一搭無一搭地念著書,直到上大學。她們通常是學家政,也有學英語或中文的。大學畢業后,嫁得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一生在家里相夫教子,外面的事情不太過問。
穆太太生得嬌小而文靜。每天天不亮就起了床,直至入夜12點才躺下,把這個家收拾得干凈透亮。穆太太除了家務沒說的,還寫一手好閨墨。只要得閑,年輕時幫穆先生翻譯英文資料之余就寫寫詩詞,如今便抄寫佛經。寫得虔誠而精美,她卻從來不送人。
穆先生的這個四合院,因為是自己一家子住,始終見方見正地規矩著。進大門,過了影壁是小外院,一排南房,一棵棗樹。月亮門隔著里外院。進里院,地面正中間鋪著一米寬的青磚,方方正正的青磚路直通北屋正房。兩旁的地上鋪滿了長方形青磚,上面長著厚厚的青苔,郁郁蔥蔥,似乎從來沒有人踩踏過。
里院,北房帶著寬寬的前廊,東西兩邊的耳房,與東西廂房不相連。不相連之間就形成了東西兩個天井,因為北房高,使得這里終年不見陽光,以致地面的青苔更厚了。天井靠南墻根種著夜蘭。在這樣陰暗潮濕的角落,潔白的花朵心安理得地在夜間怒放。花開時節滿院子清香縷縷。
1 穆先生家的票房
票房用的外院南屋是穆先生的書房。平日一般朋友來訪,就在這里接待聊天。
夏天熱了,票房就挪到里院的葡萄架下。
一張八仙桌子上面,放著細瓷茶壺與八只茶碗。壺里沏的是茉莉白毫,雖然不是上品,北京人慣常喝的茶葉末兒,也是沒法兒比的。加上穆太太的茶碗潔凈得發亮,來這兒的人品茶都是行家。從倒茶,端碗就看得出來,輕而虔敬。另外的兩個小盤子里盛著穆太太親手做的玫瑰棗和鹽栗子。拉琴的與唱戲的都圍在桌子四周。
常來這里的人有魏太太,唱老生,顧太太唱青衣,穆先生唱小生,再有就是不怎么常來的李先生唱老旦,唱老生的陳先生。
拉京胡的王先生,是位讀了些書的旗人。近四十歲了,卻不工作。京胡拉得好,字畫也好。穆先生票房里只有王先生這一把胡琴,因此他是每次必來。
票房里唱戲的人,還得先說顧太太。
京劇以四平調為主的戲并不多,因柔婉平和的韻味廣受喜愛。
票友不像專業演員那樣以戲會多少論高低,票友一般只精通幾出戲或幾段戲,因此專業演員向票友請教某一段戲是常有的事。
顧太太只唱四平調。而且唱得好。
四平調的戲,有《醉酒》《梅龍鎮》《坐樓殺惜》。多是男女情意纏綿,或悲啼或嬌嗔。
顧太太唱四平調回回掉眼淚。只見她一只手敲著板眼,另一只手捏著手絹擦眼角。雖說唱得動情,板眼,調門一點不走。王先生的胡琴拉得也好,幫得嚴絲合縫。看王先生盯著唱主兒的眼神就知道,甚是上心。
從自然災害時,顧太太就開始唱《貴妃醉酒》了。她的嗓子不亮,卻相當柔和。
當唱到“你若是順了娘娘心,如了娘娘意,我便加封奏當朝……”顧太太便開始擦眼淚了。
這出由楊貴妃一個人唱的戲,說的是皇上本約了她,后來又變了主意,轉向梅妃那邊兒去了。于是她傷心得要命,就向高,裴二位力士要酒喝,想一醉了事。
一段唱完。王先生連忙把胡琴放在一邊,站起來倒了一碗茶送過去。含笑著輕聲說,潤潤嗓子吧。
顧太太接過茶來用嘴抿抿就放下了,再朝王先生微微點頭示謝。坐下來后,掏出手絹蘸眼角上的淚。
這時魏太太起身,朝王先生欠了欠身,滿面笑容地說,王先生,您先歇歇,喝茶。
王先生沒抬頭,笑著說,不用,您來段什么?
魏太太趕緊上前湊了幾步說,還是《捉放曹》吧。長了點,讓您受累。
王先生開始試調門。
這位魏太太四十多歲,燙著滿頭的大波浪,如一片片玫瑰花瓣扣著。顯見,對自己的年齡不怎么甘心。細而長的眼睛,其實很有味道,只因戴著金絲眼鏡,平時又不太愛笑,神色顯得凝重。
她身上的旗袍裁剪得非常合身,做工也得說相當精致。就因這合身,凸起的小肚子與渾圓的肩膀,自然全顯現了出來。到底比顧太太大了十來歲,再要強歲月也是不饒人。
胡琴響起,魏太太挺直了身子,等過門,用手隨著胡琴打板眼。
魏太太唱捉放曹,也是家常便飯。因為唱熟了,聲情并茂,韻味很足。人們都跟著敲板眼,張著嘴,睜大了眼,小心細聽。
“聽他言,嚇得我心驚膽怕。背轉身,自埋怨,我自己做差。這才是花隨水,水不能怨花,到此時我只得暫且強忍耐在心下……”
唱著唱著,魏太太的眼睛泛起一層淚光。
她唱的本是陳宮罵曹操不義;曹操落難了,逃到呂伯奢家里,呂家殺豬宰羊地款待,曹操卻疑心人家向官府告密,便把呂一家殺盡。曹操的翻臉不認人世人皆知,但魏太太能動情到這份兒上,也似有說不出道不明的話。
魏太太唱完坐下,用手絹輕輕按著臉上的汗。這時,顧太太站了起來,向眾人告辭。
每回一到四點,顧太太就急著回家。她先朝穆先生點頭道謝后,又轉身向魏太太說,您唱著,我先走了。說罷向外走去。
王先生的眼睛舍不得離開顧太太的背影,顧太太消失得看不見了,他的目光也就暗了下來。
聽見顧太太道別,魏太太忙把看著王先生的眼睛轉向了往外走的顧太太,恰好顧太太正抬腿往門外邁,扭了一下腰,纖細得實在好看。魏太太嘴里邊向顧太太說了句“幫我看看火爐子”,手卻伸到自己腰間,在旗袍上捏了一把,皺了皺眉,埋怨自己身上的旗袍裁剪得還是肥了。大門外這時傳來了顧太太一聲”哎”。
顧太太走后,任誰再唱,王先生的胡琴就是自娛自樂了,剛才那賣力氣的勁兒全然不見。他這么一來,眾人怎能不想,顧太太要是不來,其他人即便唱,情緒也不會高到哪去。
顧太太在眾人心里越發有了一層神秘。自然又引出了另一個話題:她的那位顧先生,不知是什么樣兒的人物?常常在顧太太走后,有人便想起這個話題。
顧先生不在北京,這里的人都知道。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丈夫不在身邊,最讓人感興趣。無論男人還是女人都對她上心,恨不得把她擱在放大鏡底下看著,更有無事者議論起她便有枝有葉,樂此不疲。
終于有一天,在眾人正說得起勁時,穆先生按捺不住,朝大門外指了指,壓低了嗓子說:以后千萬別提這些了,我琢磨著也許在那邊兒呢。幾年了,咱們眼瞧著她一個人守著癱在床上的婆婆,那么盡心地伺候,真難得。各位說是不是?
聽了穆先生的話,有人點頭稱是,也有人的臉“刷”地紅了。
說“那邊”,幾歲小孩子都心知肚明,指的是臺灣。這是大忌,誰聽了也得戛然噤聲。
顧太太家搬來最晚,因此,顧家是什么家底,沒人知道。
穆先生夫婦對顧太太很知心,說這樣的話,是為斷了這些無止境的議論。按說也不過是街坊鄰居,能對她這般慈祥與體貼,連顧太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
她與穆太太相識是在西單菜市場。剛搬來沒多少天一個早上,顧太太站在賣肉的柜臺前想給婆婆挑塊嫩點兒的肉,可是看來看去案子上擺著的都不可心。正猶豫著,旁邊有人遞過來一塊說,您看這塊怎么樣?顧太太看是塊有肥有瘦的五花肉,忙扭過頭去說,這多不好意思。抬眼看,是位神態安詳五六十歲的太太,看著很眼熟。就說,我看您真眼熟,您是住在……?
是呀,咱們住得不遠。穆太太忙說道。
顧太太就此結識了穆太太。她們倆都不愛串門,在街上碰見了,就那么站著也能說半個鐘頭的話。
可是,顧太太去穆家票房唱戲,是魏太太極力慫恿,又親自過來和老太太說才去的。
顧太太和穆太太幾次來往后,覺著有點兒蹊蹺,就和婆婆說,穆太太怎么總是不錯眼珠兒地看我呢?婆婆說,許是和她家誰像的緣故。顧太太想了想說,也許吧。我第一次見穆先生,他也是先呆了一下,接著就說,像,像。
婆婆又問,你老去他家唱戲,像誰啊?顧太太又想了想說,在他們家沒遇見過誰啊。
雖然不明就里,穆先生夫婦確實對顧太太很上心地關照著。一晃幾年過去,顧太太也就習慣了穆家夫婦對她的寬厚。
顧太太周而復始地唱四平調,人們都以為因梅先生的四平調韻味好,顧太太因此愛之極。有時別人再三請她唱一兩段新鮮的,她就是唱了,聽得出來也是敷衍。
《霸王別姬》,凡唱青衣的都喜歡。里面沒有四平調,那是一出必然決絕的戲。
“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虞姬的哀嘆。走上絕路了,再無團圓可指望。這樣的情景顧太太似乎忌諱,她從來不唱。
《烏龍院》說的是宋江的妾閻惜姣與他的徒弟張文遠私通的事。全本都是四平調。顧太太原本不會,王先生殷勤地慫恿著,說是很活潑的一出戲,唱唱吧。盛情之下顧太太不好意思再推辭。
“宋江啊宋江,你今天要是不休了我……”這是閻惜姣心里裝著張文遠,與丈夫實在沒有耐心了。
只唱了一次,顧太太就說:我怎么不記得梅先生有這出戲呀。從此不肯再唱。
那天顧太太剛一出門,背后的穆先生就說了,看樣子這孩子是鐵心了。王先生聽見打了個愣兒,穆先生這話讓他的臉紅了一陣子接著又白下來。
王先生琴棋書畫是沒說的,樣樣拿得出手。就是懶得出去做事,據說是受不了那份管制。旗人家的少爺,祖上但凡留下點財產,出去工作的人極少。今天有吃有喝,就不想明天怎么著。于是,家里的東西一件件地少,全靠著典當過日子。
王太太是他小學同學,娘家父親開小修表鋪子,是實在過日子的人家。偏偏就喜歡上了游手好閑的王先生。中學一畢業,哭著喊著嫁給了王先生。
按說娶媳婦是自己一輩子的事情,王先生照樣懶得操心。沒有費一點神,這個家就成了。
生了兩個孩子以后,白白胖胖的王太太便出去工作了。按她從小受的家教,王先生就這么坐吃山空地過日子,她沉不住氣。兩個大人吃了上頓再想下頓的轍還行,孩子餓了可是不等大人現去找錢。好在王太太有點文化,就去了一家商場當了會計,雖然掙得不多,可兜里按月有錢裝進來,她心里踏實。
自己在家閑著,太太出去上班,在那個時候并不多見,王先生卻依舊很自在。每天早上起來先沏上一壺茶,接著就是畫畫兒,拉胡琴,睡中午覺。一樣也不耽誤。
茶葉,由王太太買回來。以前是喝八毛錢一兩,現在降到了兩毛錢一兩,他從不問為什么,心里明白,要是有錢王太太絕不會讓他喝賤的。
眾人都說王先生命好。尤其是魏太太不止一次當眾夸獎,說,王先生吉人天相,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王先生當時就笑了,說,這都是我們老爺子說得好,一個大清朝讓個女人幾十年就給毀沒了,咱們冤得慌不是白耽誤工夫嗎。我爺爺那輩兒還撿著點兒剩兒,到我們老爺子的時候就差多了,可是他們就是想得開,照舊自在。我琢磨也是應該這么個活法兒,人活一天就得自在一天,要不然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
王先生覺得自己說得很有理,細白的臉上泛起了一層汗,油晃晃地閃著光。
其實,現如今的王先生不過算是個城市貧民。他老祖宗留下的幾座院子,早就賣得只剩下一間小南屋,老婆孩子都擠在一塊兒住著。可依舊是要面子。鴻賓樓,砂鍋居是不太掛在嘴上了,可炒肝兒和麻豆腐是味兒不是味兒,還得常挑挑毛病。
王先生剛來穆先生的票房時,穆太太就迎上去,說,您在旗,我這兒失禮的地方您多擔待。
其實王先生在穆太太心里很一般。可是,但凡來這兒唱戲,都為了滿足自己這點嗜好,甭管唱得好壞,人人心里先輕松愉悅了。所以穆太太在面子上,始終是客氣地應付著他。
王先生這時挑起一個玫瑰棗兒,擱在嘴里,說,您這棗兒做得真地道,煮得夠火候兒,玫瑰的味兒正。說著又挑起一個放到嘴里。
八旗子弟王先生真錯了。他什么事兒都知道,就是不知道穆太太是燕京女子大學家政系畢業的。
人們不挨餓的日子還沒兩年,1966年便到了。中國,這片災難深重的土地上,又一場生與死的風暴開始了。
到了六七月,多少人開始惶惶不可終日。
一天晚上,穆先生在喝著酒,唱著戲。現在飯間只唱《羅成叫關》,把《白門樓》的呂布也放下不唱有些日子了。
“……三王元吉掛帥印,命俺羅成做先行,黃道日不叫俺出馬,黑道之日出了兵,從辰時殺到午時整,午時又殺到黃昏,連殺四門我的力已盡……”
穆先生在為羅成難過。三王元吉一心害羅成死,征戰了一天的羅成要收兵回城,元吉下令四城門緊閉,不讓返回。羅成只得一次次再殺入敵陣,最終戰死。滿屋子回繞著羅成臨死前的哭泣。一曲終了,穆先生喝干盅里的酒,又斟上了第二盅。
先抿了一口,放下,閉上眼睛,起過門。還是那一段兒,重來一遍。穆先生現在唱《叫關》,沒了羅成的悲憤,只有凄慘,字字句句凄慘到怎么想也是沒有活路兒。
“銀牙一咬,中指破。十指連心痛煞了人,啟奏秦王有道君……”
最后的羅成,咬破手指,給皇上修了一封血書,可見羅成當時對皇上還抱著希望。唱羅成的穆先生,沒有這份激情了。
這時有人敲門。隨之聽見穆太太連連地說著,快,快請進。讓進來一個人,穆先生睜開蒙目龍的眼睛,定了定睛,昏暗處站著的是顧太太。
票房是早就停了。“各位,咱先看看形勢發展再說,別往槍口上撞。過些日子要是沒什么動靜,我再去登門拜請。謝了。”一向謹慎的穆先生說這話時,滿臉的歉意。
自從《海瑞罷官》是大毒草,傳統歷史戲統統定為四舊,寫劇本的和唱戲的死不少人了。保命要緊,爭先恐后地砸爛還來不及呢,誰還敢唱?大家連聲說是,就趕緊散了。
三個月過去了,來票房的人從未相互走動過,都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穆先生在暗中關注著,他關注著這一方每個人的命運。今天顧太太夜間來訪,必然有事。
穆先生站了起來,請顧太太坐下。
坐下后,低頭用手理了理頭發,似乎在想如何開口。片刻,啞著嗓子說,穆先生,咱們的票房再唱一回吧。
聽了這話,穆先生吃了一驚。
顧太太接著說,您這里高墻大院的,咱們小聲點,外面聽不見。
穆先生搖頭。
顧太太又說,要不,咱們不用胡琴?
穆先生低頭沉思。
她又低聲說,讓您為難了。可是,可是……您看,以后恐怕是再也不能唱了。她滴下淚來。
顧太太的話,像是往穆先生心里塞進了一塊鐵。再看她面部多少有些扭曲,嘴角顫抖著。穆先生沉思一會,終于狠了狠心說,好,就最后一回吧。
穆先生敢答應這事,也是有原因。穆宅周圍的幾條街上,有幾戶被揪斗,抄家,也死了人,至今造反派沒有找他。他不知道是大禍臨頭的前夕,還是像五七年反右運動,他能平安躲過一劫。
他問顧太太,請誰來呢?
顧太太說,都問問吧。
穆先生說,咱往最壞處想,弄不好要賠上身家性命的。說完用眼睛看著顧太太。顧太太的眼圈又紅了,低頭不語。
片刻,她抬起頭說,我看現在還不至于,您心里覺著不踏實?要不然就……
穆先生打斷了她,說,一個都不能不問。我去請吧。
顧太太眼神兒又像孩子般散散地發愣,她似沒聽明白穆先生的意思。穆先生見了又叮囑她,千萬別泄露出去就行了。
顧太太臉上有了喜色,輕輕地推門往外走。穆太太跟出來送,拉著顧太太的手,說,往寬了想吧,悶了就來坐坐。
聽了這話,顧太太又落下淚來,使勁兒攥了攥穆太太的手。這樣客氣的話很久沒聽見了,她再單純也明白,這是什么時候?人人自危,草木皆兵。自己身世不清且又單身,誰敢這么招待她?
為了掩人耳目,穆先生把這次票房活動安排在天一擦黑;要是晚飯后開始,又怕夜深了太安靜外面聽見。
穆先生請人時是這樣說的,您要是有工夫,咱們湊一回,唱唱《紅燈記》。要是沒工夫呢,一點兒也不要緊,以后再說。
沒料到,接到邀請的人全來了。既是清唱用不著胡琴,拉胡琴的王先生比誰來得都早。
和以前不一樣了,無論男女一律中山裝,或灰或藍。王先生更有樂兒,穿了一身草綠軍裝。這款式,這顏色穿在他身上,誰見了都忍不住想笑。
此時還沒有大亂,穿草綠軍裝的只有紅衛兵造反派。后來,軍裝與造反,成為這世界的主題時,成分好的與不好的就紛紛穿了起來。或是表示要革他人的命,或是表示要革自己的命,還有的是想蒙混過關,于是,滿街滿巷便是草綠色軍裝了。
王先生是出了名兒的公子哥兒,渾身的勁兒總是松懈著,與這草綠色實難相配。像皮影戲里的人兒,假模假式地搖晃著。
顧太太依舊如故。一襲海昌藍綢旗袍,高跟鞋配了長筒絲襪。還是那么飄逸。一塊絲手絹拽在左邊衣門上,等著擦眼淚。
讓所有的人沒有想到,場面比從前還熱鬧,一段接著一段唱,滿得很。按穆先生的安排,兩個鐘頭很快就過去了。
她是挨到最后才唱的,自然還唱四平調。今天她不用著急回家,半個月前,她把婆婆送走了。婆婆臨死前,一直攥著她的手不放,人都咽了氣還攥著呢。
顧老太太到了火葬場,兩只眼睛照舊睜著,真是“不閉眼’。多少人上去抹,就是不閉上。往日,街坊四鄰都找她說說家常,她和顏悅色地三言兩語,就把人家愁了幾天的事情開導了。原來這豁達都是讓人看的,心里的悲傷一絲沒露出來。如今挺在這兒了,人們才見著她的真相。還是在等兒子。死都不閉上眼!
年輕的顧太太哭得幾次背過氣去,人們拉著勸著,怕她真跟了老太太去。
現在就剩她一個人了,心里有話和誰說去?唱吧。
“可恨李三郎,狠心把奴撇,讓奴挨長夜……”這是楊貴妃在《醉酒》中最后的一句唱兒。
因為是清唱,人們聽得清,唱到最后這句時,她號啕了。
她唱的還是四平調,還是《醉酒》,還是愛與恨的話兒。不知為什么今天這么一唱,顧先生顯得更遙遠了。
大家嘴上勸著:老人家就算是有福了,您節哀吧,別哭壞了身體……其實心里都明鏡兒似的,不能再多說就是了。
顧太太的哭聲未落,魏太太卻走了。走的時候沒有和誰打招呼,寬大的中山裝穿在她身上,越發不合適,曠曠蕩蕩的。顧太太哭得這樣傷心,魏太太只敷衍地勸了勸就走了。這讓眾人納悶兒。也許是跟顧太太熟的緣故?也許是怕動靜太大給自己惹事,就先躲了?
2 穆太太
戲唱完了,顧太太被穆太太留下吃飯。本來她執意要走,穆太太不容分說,把大街門鎖了。
自從婆婆死后,她孤單極了。屋子里整天沒有一點聲音,每到晚上早早地就躺在床上,沒著兒沒落兒的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挨。今天穆太太執意地留,她沒推辭,說了聲:“我就不跟您客氣了。”
這是搬到西城這塊陌生的地方后,第一次在別人家吃飯。穆太太的誠意感動得她心里一陣陣抽搐,坐下后又掏出來手絹擦眼淚。
一個院子住著的魏太太,婆婆死了這么多天難得過來問問冷暖,就是在院子里碰上了,不過說幾句淡淡的話,不像穆太太這樣真心實意地與自己親近。這么一想,不由得感謝婆婆。當初讓她來這兒唱戲,才能和穆先生夫婦走得這么近。
老太太那時是為了讓年輕的兒媳有點快樂,思來想去,到穆先生的票房唱唱戲最可靠不過。
穆太太在南屋炒菜。飯桌擺在北房堂屋,這里是顧太太第二次進來。那天晚上來求穆先生,只坐了十來分鐘,沒顧得上細看屋里的擺設。進門來,迎面放著硬木條案,條案上面是一幅“忠厚傳家久”的中堂掛著,西墻上是一幅穆先生扮羅成的戲照。東墻上也是一幅照片,上面的人很小,顧太太走過去仰頭細看,原來是多半張照片,一眼就看得出來有個人被剪去了。再看留下的人,一個是穆先生,另一個是位十八九歲的姑娘。細看,眼熟得厲害,卻不知在哪兒見過。眉眼長得和穆先生極像,看得出來是親兄妹。那鉸下去的是誰呢?
邊琢磨邊坐下來,又細細看那幅字,也好生奇怪。記得顧家老宅把這兩句話刻在了大門的兩邊,論文化,穆家可是幾代書香,倒把這么平常的話掛在了正堂。
扭臉再看西墻上照片里的穆先生,雖是彩妝卻遮不住滿臉的悲凄,真是“叫關”時的羅成。心想一會兒和穆太太說取下來吧,掛著多不喜慶。
東墻那張,既然成了半張還掛著干什么呢?。
正琢磨著,穆先生進來了。
穆先生邊取酒瓶酒盅邊說,在這兒吃點便飯,也能說說話兒,如今怎么連話也懶得說了呢?
顧太太點頭道謝。又指著那戲照問,這是您什么時候的事?
穆先生沒有抬頭,說,六二年吧。
怨不得,那會兒正沒吃的。顧太太笑了。
穆先生看了看顧太太笑著的臉,上邊的淚珠子還沒干呢。經歷了幾次政治運動的穆先生,實在擔心這位年輕太太的命運。心想,那么精明的婆婆,活著時怎么沒教兒媳深一點的韜略?也許壓根兒就沒打算教她?如今看著她的神態,對這世界毫無防范,真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穆先生嘆了口氣,只得壓低了聲音說,你記住,無論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兒,咬緊牙就是不言聲兒。自己的事兒不說,別人的事兒也不說,想來也不能把你怎么樣。沒憑沒據的總不至于殺人吧?千萬別忘了,天大的委屈也得忍,只要活著就好。一定得活下去。
顧太太聽了一個勁兒地點頭。婆婆都那么敬佩穆先生夫婦,他說得肯定沒錯。正想著穆太太進來了。
顧太太趕緊站起來,說“我這么不知深淺,給穆先生添麻煩,要是婆婆活著,肯定不讓我這么任性兒。”
穆太太忙按她坐下,笑著說:“別這么客氣,沒什么大不了的。沒做什么菜,就為了和你聊聊。”說著往顧太太碗里夾菜。
穆先生只吃了幾口飯,便把酒盅里斟滿了酒。喝下一口后就閉上眼睛。開始唱他的《叫關》。
“西北風,吹得我頭腦昏哪……”
穆先生又開始了他的如泣如訴。他似乎在與自己說著。凄涼,太凄涼了。
昏淡的燈光只照在桌子上,四下里黑成一片。身后的黑與冷一點點地漫上來,顧太太有些發毛。
恍惚,一聲“!”若有若無地在黑暗中飄開,傳遍全屋。難道有人在聽?顧太太驟然回頭,又環顧四周,一片漆黑。抬頭看,一行熱淚從穆先生閉著的眼角里流出來。
他們是在說著。
顧太太的身子微微顫抖了。
“難道他只唱羅成……?”顧太太心里暗想。
這時的穆太太眼睛看定桌子上方的燈泡。
顧太太看不清她的表情,燈光更暗了,穆太太像一尊石像,定在那里。正詫異,覺得一陣風穿過,頓時更冷了。
“”。又是一聲。幽幽地在空中回蕩,顧太太驚恐地扭頭,努力辨認那聲音虛實。與此同時穆太太也本能地扭了一下頭,但,立刻停住。啊,這是她原本熟悉的。她們把眼睛都轉向唱著羅成的穆先生。
“穆先生在說么?”
穆太太目光散著,說,他近來身子不大好。
什么病?
他心里的病。
什么?顧太太驚詫。平日慈悲撫憫的穆家夫婦,竟有這么難言的隱痛。
從什么時候?……老友妻離子散,就是他過了關。老同學老同事,跳樓投河的,唉,……多呀。
為了什么?
哎……歷史難教啊。關是過了,這良心呢……?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多年。
穆太太自語般地說著。
顧太太又問,那穆先生怎么過的關?
見穆太太把臉往東墻上伸了伸,說,仗著她了。
誰?她是誰?
我小姑子。和你年紀相仿,長得模樣也相仿。那年在西單菜市場乍一見你,簡直嚇了我一跳。
顧太太這才明白,自己受穆家夫婦的待見,是穆家有一位和自己長相相似的姑奶奶。便趕緊問,她現在在哪兒呢?
死了。
死了?
四七年參加學生游行讓人抓了,死在監獄里了。國民黨說她是地下共產黨。是共產黨還了得?人給打死了不說,把我們家搜得底朝天,有一年多的光景,天天有人在家門口盯著。我婆婆犯了心疼病,也是那年死的。可是,解放后去問過,人家說她并沒正式加入組織。
顧太太聽得入神,喘著問,這不是白死了么?
沒,沒白送命。五七年反右時,就靠把我們妹妹端出來,還找著了當年一塊兒游行的人作了證,證明她是讓國民黨抓進監獄,死在里面的。還是管用,他不是就過關了嘛。
顧太太扭頭又看那照片,那女子真年輕,比剛才看還顯得年輕。
看著看著又問,那邊兒鉸下去的是誰啊?
是我小叔子。他這輩子就交代給勞改農場了,唉,多少年不提他了。
穆太太無意再說了。屋子里又寂靜下來。顧太太用力想象著這屋子過去的情景兒,過去的熱鬧,過去的溫暖。
暗淡的燈光下,穆先生如同一尊朽木。
啊,該點香了。我去一會兒就來。穆太太站起身說道。她先洗洗手,進了里屋。顧太太也跟了過去,倚在門框上看著。
燒香拜佛的穆太太沉靜而有序,在淡然自若中進行著。先點香,輕輕地拜了拜,然后把香插上,雙手合攏在胸前默默地念誦著。
看著穆太太面如一池靜水,與穆先生只一墻之隔,卻不見悲怨。
3 魏太太的小院兒
魏太太的小院里住著三家人。院子北房與南房各三間,西房兩間。大門開在東墻的靠南,因此沒有東房。沿著東墻向北是一架葡萄,葡萄葉子長得茂盛,蓋住了多半個院子。再北邊,房前是一棵海棠樹,每年春天這海棠花把整個院子照得粉紅。
魏太太住北房。顧太太和婆婆是來這兒租房的第一家。住房子講究的是不住東南房,西北為上。老太太看中了這小院兒,說魏太太這院子清靜。就租了西房,下午還能曬進來些太陽,總比南房強。后來,南房租給了一位四十歲出頭的常先生,那是在顧太太婆媳搬來一年以后。
魏太太娘家姓宋,在北平開洗澡堂子也有幾輩兒了。家境雖算不得富裕,可也是嬌慣著長大的。在舞會上認識了正當著國民黨軍官的魏先生,喜歡他的威武,就跟了他。娘家哪里容得女兒嫁大兵?百般勸阻無濟于事,這時候才知道把閨女慣壞了,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只得任她去了。把父母的心傷得狠了,幾十年再沒有來往。
后來魏先生去了臺灣。她與魏先生有一個兒子,因為魏先生是國民黨,又去了臺灣的緣故,這兒子連父親長什么樣都不記得,還是受牽連,勉強讀了個中專,畢業后分配去了青海工作,后來就在那里安家了,三年五年的才回來一趟。
魏太太這么些年就一個人生活。
顧家婆媳剛搬來時,也隨著人們叫她魏太太,卻始終未見魏先生。她得把這事兒解釋了才行。于是她和老太太說,我先生在解放前兩年死了。我娘家姓宋,我叫宋其香,以后您直叫我的名兒也行。
既然這么解釋,還是稱魏太太合適。
一天魏太太夾著毛線活兒過西屋來,與顧太太婆媳閑說話。窗外的海棠開得正好,就說,回頭我剪幾枝來,給您屋里添點兒顏色。老太太看著飛快打著毛衣的魏太太,隨口笑道,好是好,按老話兒說這海棠可是沾妖氣的東西。顧太太聽了不禁好奇,您快說說為什么沾妖氣?任兒媳再怎么央求,老太太像是想起了什么,收起笑容不再說話。按規矩兒媳不可以再往下纏了,顧太太便站起身給魏太太倒茶。
聽了老太太的話,低頭織著毛活兒的魏太太不由得心里一動。這老太太怎么說得這么準?當初她丈夫與她結婚沒有幾年,就開始在外面拈花惹草,后來索性把小的娶了回來,不都是在這個院子里的事?這海棠一年比一年開得好,怨不得。
緊接著一抬頭,墻上的鏡子正照著自己的臉,趕緊把頭又低了下去,臉“騰”地一下子紅了。
常先生剛來時只租了南房一間,為的是省錢,一個單身男人也夠用了。
南房已經閑了好幾年,能租出去一間,魏太太自然先收房錢。再看常先生,拘拘謹謹的不善言談,明擺著是個老實人,就同意了。她想,剩下的兩間再等租主兒吧,多一家子搬進來,房租還能多收點不說,院子里還熱鬧些呢。
可是,始終沒租出去。兩年后,也讓常先生住了。魏太太曾經特意過西屋,借著和顧老太太閑聊天,找了個機會訕訕地說,常先生這兩年錢掙得多了些,想寬敞寬敞。話一出口,臉就紅了。
顧太太的婆婆忙接過話來說,可不是?他寬敞了,你又多了進項,一舉兩得,有多好。沒等魏太太再接話,她又說了起來,咱們院子的葡萄光長葉子,不結果兒,我看是缺肥,找找死雞死貓的埋埋吧。
沒顯山露水就岔過去了,魏太太心里一陣輕快。
從此,婆媳二人的嘴像上了封條一樣,只字不提常先生和南屋。按老太太說法,讓魏太太放心大家都踏實。
常先生在西單把口上的淮陽菜館當廚師,擅做南方菜。人長得高大,清俊,祥和。家里人都在南方的鄉下,一個人在北京掙錢養家。
顧老太太私下與兒媳說,看常先生的品貌行事,有些不一般。淮陽菜能做好,不懂品味哪行?
顧太太點頭說是。老太太是不出門的,可萬事逃不出她的眼睛。
這位常先生因為西屋里只住著兩個女人,過著沒有男人的日子,是從不往這邊來的,更甭說進屋門了。顧太太呢,從未細端詳過常先生。到底在一個院子住了幾年,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覺著這位常先生的外表與大雜院里做飯的,理發的不相干。與拉車,修鞋,焊洋鐵壺的就更不能相提并論了。
常先生要細致得多。
4 顧太太
院子里沒有月光。葡萄葉子繁茂得把院子罩得越發漆黑。北屋和南屋都黑著燈。安靜,真安靜。
從穆宅回來,顧太太直奔自己的西屋。開鎖,進屋,打水,洗臉。動靜很大,好像要故意弄出這么大的聲兒。隨后關了燈。她沒有上床,在黑暗中坐下,點了根煙抽起來。
院子一下子又安靜了,掉根針都聽得見。
說起抽煙,還是和魏太太學的。魏太太自打魏先生在外面有了小的,她就抽上了煙,越抽越厲害,最多時一天得抽一盒煙。
解悶。魏太太說著,把煙推給顧太太。多少次,她都又推了回去,她不喜歡叼著煙的女人。
現在不一樣了。還是魏太太說得對,確實解悶。尤其在婆婆死后,她抽得多起來,只要一坐下手就向煙盒伸去。
一根煙還沒抽完,院子里就有了動靜。只聽見北屋門吱地響了一聲,接著是窸窣的走路聲,隨后南屋的門又吱地響了一聲。
回歸安靜后,顧太太起身上床,歪在枕頭上又點了一根煙。這時她的臉上泛起一絲冷笑,仿佛在說,魏太太呀,你也太著急了些。
魏太太勸自己的話,在耳邊又響了起來:顧太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還這么年輕,熬到什么時候是個頭?我看王先生就很好,他喜歡你,你沒看出來?
記得第一次聽她這話時,自己害臊得不等她說完就轉身走了。后來有好幾天不愿意答理她,碰上了也是低頭過去。想來魏太太心里是明白的,嘴上就不再說了,可還是尋機會把他們往一塊撮合。那時,只覺得魏太太這個女人好沒意思,竟然有這么低級的興致。從此就把她看輕了。后來得知她與常先生有私情,因為婆婆有那么豁達的說法,也因為對常先生本不反感,對她倒生出了幾分惻隱。
可今天魏太太撇下她,自顧自地走了,她糊涂了。隨后心里又憤憤起來:難道這是要和我劃清界限么?你自己還有多少事兒說不清呢!
魏太太,明擺著一個院子,是她私人的。暗中,她前夫在國民黨里面做事,又攜姨太太去了臺灣。因為從來沒搬過家,這一方的人恐怕都知道她的底細。
她與常先生的私情,世人把它叫生活作風敗壞。一個寡婦偷男人,像下水道一樣,在人們眼睛里要多臟有多臟。無論哪個階級的人,對于破鞋都表示出極端的蔑視,卻又無比地感興趣,總要把來龍去脈追查清楚,不弄出個水落石出絕不罷休。只要出門便有一群小孩兒圍著喊:破鞋,破鞋。真到了那一步可就慘了,還有活路么?
婆婆活著時,說到魏太太與常先生,便感嘆:那么年輕就守活寡,難為她。是風是雨都得一個人擋,如今有個男人靠靠,有什么過分?現在她這么熱乎地跟他,心都在他身上了,常先生千萬別負了她才好。
顧太太每次聽了這話都不言語,生怕婆婆是說給自己聽的。如今想著婆婆的苦心,心軟軟地痛了起來。
老太太還叮嚀,魏太太與常先生的事,咱們是絕不能知道的。她得顧臉面,要是知道咱們知道這事兒,那不是逼她下手嗎?
“下什么手?”
“兔子急了也咬人哪!”
顧太太揚起了臉,要婆婆往下說。老太太看著兒媳干凈的臉,搖搖頭,嘆了口氣。不再往下說了。
雖然不明白婆婆內中的意思,但婆婆的話卻時刻記著,總是小心了再小心,過分地小心,反倒與魏太太生分了。
越想這些越沒了睡意。翻個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脖子,一摸,立刻攥在了手心里,眼淚撲撲流下來。
是梅花別針,花朵旁傍著一片葉子。其實梅花開的時候并沒有葉子。這別針是銀的,不值什么。做工煞是精細,像真的一樣。最最要緊的,這是顧先生和她的定情物,這么多年從沒離過身。
她覺著這東西要是丟了,丈夫也就丟了,再是不會回來了。于是,便把這別針當成命根子一樣。白天別在旗袍大襟里面,夜里放在枕頭底下。天天在手心里攥著。想著他。
她認識顧先生那年十八歲,正念著高中呢。那是同學白菊的嫂子過生日。這位嫂子在一年前也是她們的同學,大家相好得不得了。白菊的哥哥給夫人的生日辦得隆重,要在正式日子的頭一天,請愛妻的閨中好友歡聚一堂。
那時的顧太太,人們叫她葉如梅。早就答應了唱一段《醉酒》助興,白菊唱《大登殿》里的王寶釧,那一對夫妻就對唱一段《五家坡》。
本來這一天沒有請男賓客,正熱鬧時卻進來了一位先生,老媽子沒有攔,想必是很熟的人。
巧得很,葉如梅的《醉酒》剛唱第一句。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又早東升……”
這時節的楊貴妃,剛剛出場,春光滿面地準備與皇上歡聚小酌呢,是何等的得意。這是一大段四平調,從葉如梅的口里唱出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楊貴妃,為這份幸福喜悅著。少了楊貴妃的嬌與驕,多了葉如梅的純與真。
她這么一唱,把眾人都比下去了。唱得好,卻不能十分夸獎。只聽見滿堂的掌聲,和連連的“好,好,真好啊”。其他的話不能多說,是為了葉如梅的出身,顧著她的面子。
葉如梅的父親給一位京戲名角拉了一輩子胡琴。因為崇拜梅蘭芳先生,給女兒起名如梅。如此喜愛京戲卻不允許閨女入這行兒,鐵了心要她上學,喝西北風也供著她念書,就為了將來嫁個好人家。
如今已經讀到高二,出落得文靜大方。又惹得不少人惋惜,說,憑這孩子的模樣兒,嗓子,活脫是梅派大青衣的料兒。不管多少人說,爹媽就是不動心,可見干這行兒有多辛酸。再有一層,他們雖不是旗人,也是老北平人。不到了要飯的份兒,閨女嫁人就得攀高枝兒。
葉如梅這時唱完了,鼓掌的人里多了一個男人,是顧先生。他和白菊的哥哥是朋友,來時并不知今天謝絕男客,進了院來沒人攔,便一路進了書房。猛地聽見了美妙的四平調,明知失禮,也撞了進來,到底見到了她。
原來,等了這么久的人在這兒呢。
后來給她這只梅花別針時說,等我把親退了,就娶你。
顧先生的親事是老顧先生在世時訂下的,門當戶對。隨著顧先生一年年地長大,自己有了想法也不說,拖了又拖,就是不愿意成婚。如今,把人家女孩子耗到了這么大歲數,又不娶了,難辦是可想而知的。這些,葉如梅心里明白。
接了這別針時,臉紅到了脖子根。又聽顧先生說,收好,可別丟了。這是一對,那只在我這兒。
她接過來,嗯了一聲,從此就總是在手里攥著。在他眼里,她是梅花,他硬是傍在一邊的葉子。就在那天,顧先生趁著天暗下來,上前抱住了她。雖然羞怯,第一次在男人懷里,不知為什么卻一點不陌生,連他身上的氣味兒也熟得自然。
這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還跟昨天一樣。
手里的別針攥得更緊了,眼淚流得濕了一片枕頭。
顧太太想著丈夫正難受地嗚咽著,就聽見南屋的門響了一下,接著北屋的門又一響,院子重歸安靜。這時,顧太太不哭了,眼睛望著黑洞洞的房頂,心想明天一早兒魏太太準是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地過來說,你看我穿什么顏色好看?臉上身上都是擋不住的歡悅。
既是這樣,何必偷偷摸摸?嫁給南屋不得了。魏先生走的時候說得要多明白有多明白,從此與她兩路旁人,不相干了。為什么還要這么賊似的過日子?
就這樣,她東一搭西一搭胡亂尋思著,漸漸迷糊了。朦朧中葉如梅聽見婆婆在叫她,和往日一樣的聲音。
如梅啊,心里難受就和我說說。
也和從前一樣,顧太太拼命地搖頭,連聲說,沒有,沒有。
就聽老太太又說了,如今沒有了我拖累,你好過得多了。葉如梅聽罷打一個冷戰,難道她的死,是……?想到這兒,像掉進了冰窟窿從上到下涼透了。
急得大喊,媽,您扔下我走了,還狠心說這樣的話。有您在,我多踏實,現在,我害怕……
顧太太哭了起來。這時聽老太太又說,我琢磨這回恐怕難過關。沒有我,你的罪過小多了。咱們家的根由,你可以有不知道的,我怎么能不知道啊。早晚是死,何必給你加罪過呢。
啊?顧太太不哭了。大聲兒問,為什么?
再看,對面的人不見了。顧太太急了,用力喊,媽,媽,您帶著我走吧。
就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顧老太太說,如梅,你是有福的。看你的下巴長得多好。現在凡事都要忍,把那些旗袍都燒了吧,別舍不得,顧命要緊。你要小心啊,千萬小心。
顧太太忙又問,那他呢?
再無回音。
葉如梅一身冷汗濕透了衣裳,知道是自己做了個夢。定了定神,努力回想夢里的婆婆,其實每句話不都是平日里常說的?莫不是早就抱定了速死的心?以前是自己沒有往深里想罷了。
擦了擦身上的汗,起身靠在床頭上。天亮時,她睡著了。
5 顧老太太
顧老太太帶著兒媳搬進魏太太的這個小院兒也有七八年了。
魏太太的丈夫去臺灣時,除了給她留下這座院子,還留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從過日子的情景看,魏先生留得并不多。
魏太太自己住著北房三間,把剩下的房子都出租,生活費用自然是靠吃房租。看她不停地給人家織毛衣掙錢的樣子,也沒有富裕到哪兒去。
而顧先生留下的錢或許充足。剛搬來的那幾年,顧太太總是遮遮掩掩地托人弄門子找僑匯券,給她婆婆買外國奶粉喝。那是天價的東西。顧家的這些事兒,因為做得極隱秘,別人不會知底。可在一個院子里住著,又都是在眼皮子底下,怎么能瞞得過魏太太?后來,老太太斷然不喝了,才止住了兒媳的這份孝心。
顧老太太雖是老北平人,卻不在旗。
不顯富,是中國人的老講究,老太太奉為真經。當初把東城的院子賣了,到西城租房住,就是這意思。
1958年大躍進公私合營,顧家的幾個鋪子順理成章地歸了國家。第二年,她就把一個世交的老朋友請來,悄悄地談了兩三次,神鬼不覺地就把位于東城的顧家老院子賣了。
兒媳葉如梅除了盼望丈夫回來,沒別的念想兒。就問,他回來還找得著咱們嗎?老太太聽完不禁呵呵地笑了,說,真心找還有找不著的?
于是,住了幾十年的老宅子,沒用幾天的工夫就搬走了。走得相當利索。只帶了幾件簡單的家具和隨身衣物,其余的都留下了。顧家從此在老宅這塊地方消失了。
這位顧老太太幾年來聽得最多的詞兒就是“斗爭”,她細細地嚼著這兩個字,再慢慢地咽下去。
隔三岔五地開訴苦大會不就是例子?那些窮苦百姓越訴越覺著苦,覺著本來應該是自己的錢,都讓他人剝削去了。要不然哪兒來的那么大的恨?說這老賬必須清算。已經清算了這么多年,也因此死了不少人,好像還是沒個頭。老太太琢磨,這么沒完沒了地訴苦,恨的人還不是越發地恨嗎?被人這么生生地恨著,活著太艱難了。而她們就屬于這個有錢的階級。
她要掙扎一下,至少要保全兒媳活下去。首先必須搬出這所大宅子,高墻大院里就住著婆媳兩人,只怕是禍根。
后來和兒媳婦這樣說,院子出手的價錢雖然不高,中間人和買主極可靠。絕不會出漏洞,平安要緊。
顧太太常琢磨,婆婆躺在床上,腦子一刻也沒閑著。就這份精明,自己是再也學不會的。
顧老太太生在農村。十三歲時趕上大旱,沒吃的,家里拿她換了兩斗糧食。因禍得福,她進了北平的殷實人家,后來又當陪嫁丫頭跟隨小姐嫁入顧家。雖然是個丫頭,也說不上漂亮,卻聰明過人。憑著忠心,機敏,耐勞,在她家小姐三十歲去世后,老顧先生就一頂花轎把她娶過來,可見非她莫屬。
原來的夫人沒有生育。她過門第三年頭兒上生下了現在的顧先生,因此越發受到寵愛。她來自民間最底層,雖然做了富家的太太,又有多少天地人鬼的故事,在她骨子里裝著呢。
如今在農村還有兩個侄子,和一大幫侄孫們。時時寫信來說,土改分的地,又收了回去,變為人民公社了。災害,歉收,孩子多,有上頓沒下頓。每次兒媳給她念完了信,她就讓兒媳寄去幾塊錢,絕不多寄。只要不餓死人就好。她說,窮是好事,平安。
如她所說的,她的侄子都很平安。平安的每家都生了七八個孩子,日子越來越窮,孩子個個難得穿上件衣裳,就更甭說上學了。當之無愧的無產階級。
自從住進西城這兩間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房子,她們改頭換面了。
婆媳二人混跡在這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日子安靜多了。派出所的民警老戴每個月還是來查查戶口,客氣地問問這問問那。
看這老太太呢,是一個月不如一個月,后來索性連地也不能下了。看兒媳婦一副未經世故的樣子,極少出門。再看屋子里的擺設,一派窮途末路的樣子。久了,老戴就不怎么常來了。
更讓老太太舒心的是這兒的街坊四鄰,沒人知道顧家的底細,和她們婆媳朝夕相處有來有往的。遠親不如近鄰嘛。這是老太太總掛在嘴邊兒上的話。
這么一來,即沒了生事兒的茬兒,又出入自在了。老太太因此臉上有了些笑模樣兒,飯量也漸長了。
在老地方,誰不知道顧家的底細?這些年來,每個月她和兒媳要去派出所匯報思想。這當然也是例行公事。
警察問,你兒子在去臺灣前到底是做什么的?老太太始終回答;是做生意的。警察又問,那是去臺灣做生意了?老太太回答說,他走時沒說去臺灣。這樣的盤查,月復一月。
老太太總是覺著周圍都是眼睛。每有親戚朋友造訪,第二天派出所警察就來坐坐,很客氣,“您,您”的稱呼著,北京人對年紀長者的禮貌一點不缺。有時客人還在,警察就來了,說查查戶口。
被叫去問話,是娘兒倆很害怕的事兒。怕回不來了。有街坊被叫去問話,去了就沒回來,直接送去勞動改造了。
放棄一座院子算什么?拿走幾個鋪子算什么?沒有了大院子,沒有了大把進錢的買賣,在外人眼里兒子的去向就會淡了。從此,老太太把那院子、鋪子像忘了一樣,再不提起。先顧命吧。這是她的口頭禪。
兒子,兒子真是心病。兒子一去十幾年沒音信,她心里像熬油一樣,臉上還得掛著笑模樣硬撐著。她要是顯出活得沒了心氣,不是把年輕輕的兒媳毀了么?
好在兒媳很簡單,心凈得像塊鏡子,軟得像塊豆腐,讓誰都忍不下心算計她,這是好事。因此她從來沒打算指點她什么,心里算計的事兒也從不和媳婦說。
只等每天晚上黑了燈,想兒子。眼淚流得像河一樣。邊哭邊叨念:什么罪過啊,封得這么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忽然,想起兒媳就在對面床上,便低聲兒叫:如梅,如梅。
每到這個時候,顧太太大氣不敢出。用枕頭死死捂住臉,眼淚流成河也不能出聲兒。
搬到西城,心里雖然寬敞了些,可是兒子的音信依舊那么渺茫,看不見一丁點希望。日子過得就像嘴里嚼著一塊木頭,生硬,沒味兒,難咽。自此,老太太便開始不大下地走動,總說是腿疼。天天躺在床上,慢慢肌肉開始萎縮。她誠心誠意地與外面的世界斷絕了。
女人穿旗袍,顯示的是身份。自30年代起,旗袍便是太太的制服,不分窮富。沒有錢穿布的,分粗布細布,有錢的穿綢緞,分上品與下品。
比,是女人的天性,多少事端都出在這個比上。現如今不懂得收斂,反而不知輕重地撒著歡兒地顯擺,這就有了個比。跟著就有了嫉妒。老太太活了這么大歲數,知道嫉妒是能鬧出人命的。
再有,老太太命兒媳去街道領來糊洋火盒的活兒,自己坐在炕上總是不停地糊,兒媳做完飯也得糊。屋子里沒糊的和糊完的,堆得一世界。漸漸地,街道上覺得這婆媳指著糊洋火盒下米做飯,也盡量多分派些給她們。既然過著這樣的日子,還能穿戴得像富太太似的出來進去的么?
年輕的顧太太萬事都依著婆婆,就是穿戴這事兒不太聽婆婆的勸。一年總得做幾件新的,和一個院子的魏太太比,倒還不過分,走在街上便顯眼了。
老太太的錢縫在一件棉襖里,這是公私合營前從顧家鋪子里拿出來的。里面到底有多少,顧太太不知道,反正所有花費都是從里面拿。老太太掏錢時,合計了又合計的,看著好像也沒多少,心想這錢花完了怎么辦?那賣顧家大院的錢呢?難道藏在別處了?又不敢問婆婆,因為心里沒譜,跟婆婆要錢買料子做旗袍,越來越小心了。
老太太明白,兒子不在家這么多年,自己很對不住媳婦。哪有不愛美的女人?按過去說媳婦穿戴得講究自然是顧家的風光。可現在不行了,太顯眼就招事啊。為了這個,老太太為難,可一個當婆婆的又不能說得太多。只能在往出拿錢時哆哆嗦嗦的,讓兒媳自己收斂為好。
顧太太穿上等綢緞,也不是顯富,更不是招搖,她的心思她婆婆知道,是天真,老是想丈夫時刻會回來。只有是模是樣,才會有好心情,有了好心情,才會有好模樣。一旦自己男人破門而入,看她還是一朵花。兒媳能這樣癡癡地等兒子,老太太還求什么?于是就什么也不說了。她想,由命吧。
當初她兒子鬧退婚,非要娶現在的媳婦葉如梅,她就說,讓我先看看她,行就行,不行再鬧也是不行。
見了面老太太問道,怎么就看上我兒子了?葉如梅臉紅了,話脫口而出,我愿意。
老太太緊接著問:到了什么時候都愿意嗎?
葉如梅不解,揚起臉用眼睛問她。
我是說倘若有一天艱難了呢?
看這女孩還是一臉不明白,就說,人生在世總是會有艱難的時候,倘若顧家艱難了,你不怕嗎?再有,我的規矩也很多。這樣,你還愿意嗎?
沒想到,這女孩兒認認真真地點頭。老太太笑了,出身貧寒有貧寒的好處。但凡心性好,就懂得知足。又仔細端詳這女孩兒的臉,能直看到她的心。隱約似有自己當年的影子,這讓她無比舒坦。
葉如梅反而疑惑了,不知道這個老太太笑什么。愛了一個男人,恰巧這個男人能愛她,讓自己遇著了,還不知足嗎?父母對這門親事十分欣慰,到底如了他們多年的愿,也是孝順了。
她義無反顧地點了頭。
老太太真是一言九鼎,辦退婚的事很難,很難,再難也全由她去辦。
老太太沒有看走眼。一般說來,過日子難講理的是婆婆,能順應的媳婦就是珍品。是珍品就得愛惜。兒子沒有音信十幾年了,兒媳還能這樣守著顧家,里里外外的事兒不說,每天端屎,端尿,擦身。有時,她是有意在磨難她。可這媳婦一點沒嫌煩。
幾年下來,她放心了。媳婦是有耐性,又平靜安穩,這性情讓她踏實了。能吃苦也能享福,不嬌不躁。往后發生什么不測,可以活下去。
活在世間,顧老太太也許比讀書人穆先生高明些。
她撒手人寰,正是1966年的6月。離天安門上宣布“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正式開始只差兩個月。
6 原本無情
婆婆去世后顧太太懶散了。魏太太從南屋回北屋的門響時,天已經亮了。她這才沉沉睡了。醒來時太陽已經照在了床上。
最近抄家的風聲越來越大,誰家誰家昨天夜里被抄了,每天早上人們迅速地傳說著。
心,戰栗著。人,不知道自己明天的結局。葉如梅半倚半靠地歪在床頭上,耳朵卻留意著街上的動靜。
果然,魏太太敲門進來了。雖然穿著肥大的中山裝,臉卻光亮亮的。頭發是不能再燙了,紅衛兵早宣布了,只有資產階級才燙頭。可魏太太不罷休,還是挖空心思地收拾。她先把頭發洗了,再用卡子做空花,等頭發干了,雖然沒有燙發那么卷,也是蓬蓬松松的大波浪。
魏太太倒是比前幾年亮麗了。臉色粉紅,胸也比以前豐滿,神采飛揚。這樣一來人就顯得年輕了許多。女人身邊有了男人,真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只顧看魏太太艷艷的臉,竟忘了打招呼。半晌才說,您坐。她沒有這興致,蓬頭垢面不梳不洗。因為懶得動,朝坐下的魏太太欠了欠身子。
魏太太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她才不管顧太太有沒有心情呢,滿臉笑著說,那天我去前門,乾祥益有塊綠緞子我真喜歡,當時身上沒帶夠錢。你說我呀,沒帶錢去前門干嗎?
顧太太無精打采地哼了一聲,說,您說那東西現在還能穿出去嗎?不料,魏太太此時的心境是太好了,脫口而出,說,晚上穿。猛地打住了,忙抬眼,正好與顧太太的目光相遇。
顧太太趕緊附和著,說,是啊,自己照鏡子看看也舒坦。
魏太太聽她根本就沒往自己那事兒上想,又歡快了,說,你快起來,咱們去一趟。
顧太太心里不由得別扭。明天還不知道有命沒有呢,哪來的這份興致?
她不知道,眼下的魏太太心里根本沒有別人的事兒。連昨天晚上她在穆先生家痛哭,魏太太想不到應該安慰她,得趕緊回去收拾自己。晚上和夜里的時間最寶貴,一分鐘也舍不得耽誤。自從魏先生有了小就再也沒碰過她,一個人獨守有二十年了。
魏太太看顧太太沒搭話,便站起身說,我給你打洗臉水去。拿起洗臉盆就出去了。
顧太太再沒有心思也得起來。看著魏太太端著水盆進來,急忙接過來,強堆上笑臉說,看看,我還勞動起您來了。說著把盆放下,又坐下了。
您瞧我這個樣兒,還跟您上前門呢,沒得給您丟人。我說啊,別耽誤了您穿新衣裳,您還是自己快去吧,可別等我了。
聽了顧太太這話,魏太太才把興奮收了。她抬起頭來問,你怎么了?眼睛又腫了,都是昨天晚上哭的。老太太去了也有半個月了,這不是早料到的事情嗎。說完了又端詳起顧太太的臉。
不是為老太太的事,是昨天晚上沒有睡踏實。顧太太順口敷衍著。
話一出口,顧太太自己先嚇了一跳。忙低下頭。
魏太太臉上立刻不自然了。
顧太太自知話已出口,是收不回來了。心咚咚地亂跳著,趕緊站起來說,我給您沏茶去。
一杯白菊花茶端了上來。顧太太不敢看她,輕聲說,您喝茶。看魏太太沒言聲兒,又往別處岔,訕訕地說,老太太活著時喝龍井說燒心,每到夏天……
還沒說完,魏太太打斷了她的話,瞇起眼睛盯住她問,昨天夜里咱們院子里有什么動靜?你回來得晚,是不是沒有關好大街門?
魏太太到底經歷過人世坎坷,神情不顯慌亂。
顧太太趕緊說,哪有什么動靜?是我做夢,又夢見了我婆婆。睡得不踏實,還喊了哪。
魏太太聽了,緩了口氣,說,那我倒沒聽見,我睡得死。
雖然岔了過去,可臉上還是犯著疑惑。
這時門外有人說話。顧太太在家嗎?
顧太太連忙應聲兒,誰呀?
魏太太站起來邊開門邊說,還用問,這不是王先生嗎。
果然是王先生。
婆婆才死了十幾天,他就登門了。顧太太的眼圈紅了,想起了昨天看見了老太太,低頭不語。
這時魏太太滿臉堆笑迎上去,說,王先生,快,快里面坐。
王先生一看還有魏太太在,似乎放心了。心想,起碼不至于冷場。笑著回答,您也在哪,也是因為顧太太昨天傷心,過來看看吧。
可不是?我一大早就來了。她孤身孤影兒的和她說說話兒。魏太太說罷,看著王先生笑了。
王先生訕訕地說,您和顧太太就愛唱這么兩句,我想給你們吊吊嗓子權當解悶,也讓顧太太高興高興。低聲兒些,不怕。
喲,那敢情好,正求之不得哪。魏太太歡快地說,瞄了顧太太一眼。
這半天工夫,顧太太沒有說話,心還在想夜里婆婆的話。婆婆說,王先生是得樂且樂的人。他要是硬朗男人,怎么會讓太太出去掙錢養家?所以不用怕他。葉如梅就接著婆婆的話說,可不是?一個男人家懶懶散散的。
婆婆又說了,都是旗人的作派,怨不得他。
能不怨他么?顧太太心想,幾年了,他的眼睛不停地向自己傳情,做女人的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可這叫什么?因為看我身邊沒有男人,好歹有人一招手,立刻就能過去投懷?再者,一味地向別的女人示好,將自己那么賢惠的太太也辱沒了。每次在街上碰到總是客氣地和自己打招呼問好的王太太,不由得同情她。他這不是把兩個女人都看賤了?
可是人家傳情歸傳情,并沒做過分的事。自己一個女人家,不能先沉不住氣了,沒怎么樣呢就給人家臉子看。還是婆婆說得對,客客氣氣地淡著他,足以對付了。
正想著,就聽魏太太又說了,中午就在我這兒吃飯,下午咱們唱唱。我先做飯去,你們聊著。
說完急忙抬腿走了。屋子里留下王先生和顧太太。
顧太太定了定神,起身給王先生倒茶。并沒特意重新沏,把剛才給魏太太沏的又續了些開水。穩穩當當地端了過去。
王先生接過茶放下。低著頭心事滿懷。片刻,似乎下了決心,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宣紙,遞給顧太太。
她沒有動,說,您打開吧。
王先生只得動手,他的手有些顫抖。是一張墨筆畫,上面畫著一枝梅花。下款是王先生的章。
她拉近一看,立刻松了口氣。笑著說,喲,是送給我的?
看她一下子灑脫了,王先生似乎沒有想到。又遲疑了一下,猛地攥住了顧太太的手。
她盯著那只被王先生攥住的手,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反手將王先生的手按在底下,抬起頭來,面無表情看定他的臉。足足半分鐘,王先生怯懦了,輕輕地將手抽了回去。這時,顧太太收起怒意,輕快地說,畫得真好,我收下了。
她的動作和她的話,又讓王先生吃了一驚,驚得張著嘴半天閉不上。她說話了,咱們票房一個是王先生的畫,一個是穆太太的字,是很難得的。
王先生擦了擦臉上的汗,嚅嚅地說,還是穆太太的字不得了。
顧太太沒讓他喘氣,緊接著說,您還能沒有穆太太的字嗎?王先生經此一番早沒了情趣,淡淡地搖搖頭。
這時,魏太太推門進來了。看見桌子上的畫,又掃了顧太太一眼,立刻笑嘻嘻地用手攏了攏頭發,說,走吧,咱們邊吃邊聊。
顧太太點頭微笑說道,您和王先生先走,我洗洗臉就來。可不是,還沒有洗臉哪,已經坐著說了大半天話兒了,可見王先生的分量不重。
魏太太一把拉住王先生的衣裳袖子,說,那我們先走,你快點兒啊。便走了出去。她要問問虛實。
待他們走出去,顧太太收起了畫,開始洗臉,眼淚不由自主地往下滴。
飯倒也簡單,芝麻醬面。面過水,新蒜,黃瓜絲兒,澆上花椒炸醬油和和好了的芝麻醬。想當初魏先生沒走時,上有婆婆下有兒子,一家子的吃喝穿戴都由魏太太打理,有了多年的歷練,芝麻醬面才能這么麻利又這么地道。王先生連稱贊的話都沒心思說了。魏太太和顧太太吃著聊著,一點兒沒冷場。
都撂下了筷子,并不收拾,依舊聊著。終于,在魏太太問了王先生些老生的唱腔后,顧太太說話了,下午,我應了穆太太幫她抄經文,不能唱了。這是前年我在穆太太那兒討得的一副墨寶,王先生剛才說手里沒有,穆太太以后恐怕也不會再寫了。王先生一直給我吊嗓子,我就借花獻佛了。
一聽是穆太太的字,那兩人都湊過腦袋來看。
穆太太的字真是秀麗,有骨有肉,自成一體。能留一幅求之不得。再看上面,“還珠吟”豁然躍入目中。尤其最后的兩句,蒼勁得刺目。
……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下款果然是穆太太前年寫的。
那是大約半年前,穆太太說,我這里有幾幅字,隨便寫的。你挑幾張吧。就在顧太太挑的時候,穆太太拿起這張說,這張你拿去吧,也許有用。
如今穆太太的字果真派上了用場。
王先生和魏太太還沒有緩過神來,顧太太含著笑說,你們聊著,我先走了。說罷站起身告辭,沒回頭地出了門。
王先生無奈地仰起臉,閉上了眼睛。
7 私情
當天夜里,北屋里魏太太坐在床上,黑暗中只有煙頭的一點點亮光。滅了一根又點起一根,已經兩個鐘頭了,眼望著南屋思來想去。
按說南屋的門,夜里是不鎖的,為的是她來去方便。自從與常先生有了私情,她既珍惜又貪戀,每天都想過去。
白天,只要一想起常先生,心就怦怦跳,臉也一下子熱起來。
可是,愛歸愛,就是拿不到臺面上來。
常先生長得英俊為人憨厚,她心里都喜歡。可是有一塊心病:他有家室,自己是在偷人。這個且不說,他又是個做飯的。有朝一日傳到了前夫耳朵里,他本來就對自己娘家看不起他是大兵懷恨著,這回非得笑出聲兒來說,這下可好,找了個給大兵做飯的。上下都不知道分了。自己在他那兒不是更輸了?
再有,和自己的朋友怎么說?怎么想怎么說不出口。
為了這,她柔腸百轉。一時一會兒地覺得自己矮了一截子。
白天,顧太太說夜里沒有睡安生,莫不是她聽見了什么?
自己幾年來總是希望顧太太和王先生好上,兩個人就同病相憐了。那時顧老太太活著,不好太明顯,只能在票房里慫恿王先生獻殷勤。
可恨這個葉如梅,硬是不上船。不就是她丈夫沒有娶小的嗎?她就理直氣壯地等。魏太太想到這兒,心就像被燙了一下子,難受起來。
下午從她拿出來那幅字,魏太太被燙了的心就開始疼。她這是要說什么?她有丈夫,不是棄婦,她貞潔,不做偷雞摸狗的事。
想到這兒,魏太太咽了一下口水。把煙按滅,歪在床上,閉上眼睛。
和他斷了吧,就為比這個。
自解放后,從上到下狠抓私人生活作風。孤男寡女相恩相愛,必須結婚了事。這么偷有多賤,輕者被人閑說議論,重者便是遭到檢舉揭發。
與顧家婆媳一個院子住著,怎能確保她們永遠不撞上?
為了和常先生的私情能平安無事,她可謂費盡了心機。房子閑置也不招新房客,減少耳目。夜里在南屋自己就是再喜歡,也只呆兩個鐘頭,天還黑漆漆的呢,再舍不得也要趕緊出來,這樣才不會露馬腳。
幾年了,這事做得天衣無縫。這么一想似乎又平靜了些。
和常先生來往是五年前的事。那天夜里魏太太胰腺炎犯了,疼得滿床打滾。整個院子只有常先生一個男人,也只得由他背著去醫院。
這場病好了以后,親自做了一碗紅燒肉給常先生端了過去,是答謝的意思。
一進屋,常先生自己在燈下釘扣子。魏太太把碗放在桌子上,連忙搶過常先生手里的衣服,攬在懷里說,給我吧,哪有男人干這個的?說完自己也笑了,常先生單身一個人在這里,讓誰給他縫?
以后您就別客氣,這活兒交給我。
常先生抬起頭,憨憨地說,我行,哪能麻煩您?
魏太太發現常先生的臉竟那么白凈,那么年輕。看著看著自己的臉先紅了起來。硬是把常先生的衣裳搶了過來,摟在心口上回到北屋。
把扣子釘好,又用香皂洗得干干凈凈,專挑了一天常先生回來得晚,便輕手輕腳地送了過去。
她和他就是從那一夜開始的。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這遠比新婚之夜甜蜜得多。一時,幸福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因為他也有老的時候,老了也要退休,那時還不得回家去?一想到這,她越發覺著趁現在在自己的懷里,使勁兒珍惜才是。
后來,魏太太的日子過得就像醉了一樣。
幸福這個詞兒,解釋起來各有不同。中年以后的女人,有個像常先生這樣靠得住的伴兒,心里踏實。魏太太孤寂了大半輩子,真像在波蕩的海上漂了半輩子的小船兒,這才看見了陸地。
他的撫摸,他渴望她的激情,引得她戰栗。回到北屋躺下多時了,渾身依然顫抖著不能自持。這是一輩子都沒品嘗過的。如今卻有了,她貪戀,貪戀得每時每刻都為此興奮著。
她想就這樣與常先生過著地下夫妻的日子,只要別人不知道,和他過到老,過到死。
幾年了,她不是沒考察他。院子里現成的就有年輕貌美的顧太太,可他對顧太太從來不沾邊兒。即使在院子里碰上,眼皮抬都不抬,臉不變色心不跳的。多少回了,魏太太站在北屋里看得真。他越可靠,她對他就越上心。自己年齡已經不年輕,一表人才的常先生要找年輕女人,并不是難事。所以,她常想,她和常先生就是互相看得上,就是心性相投,和唐明皇與楊貴妃一樣。
他家里有沒有太太她都看不見,也從來不問他,只當他就一個人。她倒是正房太太呢,魏先生從來沒有這么全心全意過。她現在明白了,男人和女人交往可不全是名分不名分的。
越想越睡不著了。看看時間,一點多了,每天這個時候正與他纏綿呢。心嗵嗵地跳了起來,一股子燥熱涌了上來,有些按捺不住了。有他的日子也五六年了,早已成了心里的念想兒。不,沒有他,想要忍是太難了。魏太太不顧一切地沖出北屋,流星一樣閃進了南屋。
院子如墨般地黑。
這時,西屋里的顧太太把煙掐滅,想立刻入睡。她累了。
下午,她沒有去穆太太家。早在幾天前,顧太太就聽說穆先生家已經去了紅衛兵,主要是查問唱戲的事。
紅衛兵問:唱京劇是不是歌頌封建文化?據說穆先生答說,早已按黨的指示不唱了。紅衛兵說:你帶著那么多人唱了多少年?該算算賬了。穆先生就不再說話了。聽說穆先生當時出的汗把衣裳都打濕了。
穆先生家有麻煩了,讓她心里難受。十幾年來,他們夫婦就沒有舒心過。按說穆先生家比自己家的事兒要輕得多,頭一樣他家沒人在外邊兒。第二宗,他家沒有買賣。可是看穆先生喝酒唱戲的樣子,是要多痛苦有多痛苦。真是一家一本難念的經。提心吊膽的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
她就這么漫無目的地往南走,沒邊沒沿兒地想著心事。
又想起了王先生。快四十的人了不出去工作,吃喝照舊,還不耽誤耍公子哥派頭。人家難道整的不就是這樣的人么?自己還不知死地拈花惹草呢。這種心沒裝在肚子里的男人,真讓人煩。
看看周圍的男人,論相貌,品行,哪個比得上自己的丈夫?想起丈夫來,顧太太的眼淚像一條線落在胸口上。
他走的那天,天陰沉沉的。急匆匆地邊收拾東西邊說,有條船被扣在海上,得馬上去一趟。
當時自己說什么也不讓他去,就說,能有多少錢?炮聲都聽見了,你去不是等著送命嗎?
丈夫說,錢是小事,船上還有十幾口子人哪。人家不是妻兒老小?
想想也是,就不再說話。丈夫安慰她說,至多三四天就回來,炮聲還遠著哪,不要緊。
不知為什么,自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丈夫過來把她攬在懷里,臉貼在她的臉上,細聲說,回來聽你唱四平調。等著我吧。
就因這四平調他們相識的。如今每天晚飯后總要給他唱幾句,他愛聽。看著丈夫往外走的背影,葉如梅笑了。
顧先生走的第二天,北平就被圍了,鐵路,飛機都斷了。事情辦得再圓滿,也沒有法子回家了。
從此,只因隔了一條窄窄的海峽,便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就這一句讓她等他的話,她足足等了十七年。這十七年,她日復一日地唱四平調,都是唱給他的。
這樣邊走邊想,不知走了多遠。顧太太累了,抬起頭想找個東西靠靠,眼前走來走去的人,臉都繃得那么緊,一個有笑模樣兒的人都沒有,心里越發空得厲害。看看周圍,找不著可以扶扶的東西。來來去去的人晃得她頭暈,只得顫悠悠地坐在了馬路牙子上。又掏出手絹擦眼淚。
想丈夫,今天特別想他。光天化日下她竟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耗到太陽下去了才回到家,累得她一進屋子就歪在了床上,晚上沒有開燈,也沒有吃飯。就這么躺著。不知過了多久,顧太太翻身下地摸到了墻邊,摘下了月份牌想記下今天的日子。
看月份牌記日子是婆婆的習慣。每天早上梳洗完畢,顧太太端過早點,放在她身旁的小炕桌上。她總是先不吃,要看月份牌。摘了拿給她,再把老花鏡遞過去,她便慢慢地喝著粥,細細地一頁頁地翻看。等粥喝完了,碗筷拿走后,她又摸摸索索地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支鉛筆,在上面寫點數字兒。
這是1965年的月份牌。開始時顧太太納悶,不識字的婆婆在上面寫什么呢?等她拿過來一看,“撲哧”一聲笑了,原來婆婆在上面續寫六六年的日歷。您干嗎費這事兒,買一本不得了?
閑著也是閑著,動動腦子也好。婆婆頭也沒抬說道。
婆婆的腦子確是好,陽歷,陰歷她推算得一天不差。這是她留下的唯一東西,其他遺物按她的意思都隨她一起燒了。
這月份牌上的日子只寫到婆婆死前半個月,那會兒的她手抖得不能寫了。還說,我走了你想我就看看它。要是愿意,你接著往下寫那敢情好。
婆婆真沒說錯,現在每天都翻翻,成了個營生兒了。
她拿著月份牌剛回到床上,就聽見北屋門響。自然是魏太太去南屋,摸出手表借月光看了看,咦,今天怎么晚了?
知道魏太太夜里去南屋,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她白天招了點兒涼,睡到半夜陣陣肚子疼,翻身下地要去廁所。剛邁了兩步,黑暗中被一只手緊緊按住,還沒有叫出聲來,又被捂上了嘴。
就聽見一個聲音低低地說:“別出聲,就在屋里解吧。”
啊?是婆婆!她怎么會站在地下?怎么走下來的?這時老太太腿腳不太利索地把她拉到床邊,摟著渾身哆嗦的兒媳,輕聲說,你別怕,現在魏太太在南屋里呢,你不能出去。
魏太太在南屋干嗎呢?顧太太好奇地問。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臉,說,這你還猜不著啊?還要我說明白?
頓時,顧太太的臉紅了。嗨,這是怎么話兒說的?這一岔,顧太太的肚子也不疼了。老太太再不說話,推了推她,示意讓她也躺下,當兩個人都躺下了,整個世界是那樣靜,聽得見心跳。顧太太按著咚咚響的心口,閉上了眼睛。可是,身子里面的血怎么流動得這么厲害?手慢慢地在小肚子上滑動著,黑暗里像是有男人壓過來,頃刻麻麻地酥了。是丈夫,是他。眼淚又淌了下來。
只聽對面床上傳來老太太的一聲:唉! 在屋子里回蕩著。
聽了這聲嘆息,情迷中的顧太太突然間想起剛才在黑暗中站立著的婆婆,不禁毛骨悚然。幾年來,她根本站不起來啊,難道是給人看的?
深不見底的婆婆,做人做得這樣累真不知為了什么。
第二天,老太太趁魏太太上街買菜的工夫,細細地與兒媳婦說起這件事。“她寡婦失業的自己過了這么多年不容易啊,如今有這點子事是人之常情,可世人未見得這么看,咱們可不能笑話她啊!另外,魏太太那里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你知道,別讓她心里害怕。你記住了?”
老太太再三再四地叮嚀著。
對于常先生,葉如梅并不反感,可也說不上有太大的好感。自己實在與他沾不上邊兒。平時在院子里碰上了,常先生連眼睛都不抬,只是腦袋極輕地往下低一低,不知這算不算點頭問候。
怪不得婆婆老是疑惑,說,看常先生,這么有分寸,還有幾分斯文,像是大家主兒調教出來的人。
也是常先生的這份兒自重,在知道了他與魏太太的私情后,顧太太也沒感覺這是男女通奸之大逆不道。
8 一盞燈滅了
幾天以后。中午飯剛過,胡同里忽然喧鬧了起來。口號喊得震天響,遠遠地傳來隆隆砸門聲。
慌得魏太太站在院子里大喊著,怎么了?顧太太,是,是誰家?
顧太太慌張地跑出來問,誰家出事了?知道是誰家嗎?
魏太太一把拉住她,出了大門擠進往西面涌動著的人群。
往西去?顧太太的心咯噔了一下子。穆先生家在西邊兒啊……
隨著人群,老遠地就看見了穆先生家,大門外圍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
也許這回逃不過去了。顧太太使勁咬住了下嘴唇,兩條腿軟得站不住,心狂跳不止。難道因為那天晚上唱戲,被告發了。到底是自己把穆先生害了。想到這,腦子像被雷擊中,“嗡“的一聲,全亂了,摸身邊,沒了魏太太,只得靠著穆家大門外的磚墻上。實在支撐不住了,癱了下去。
這時魏太太奮力擠進了院子里。
顧太太靠在外面墻上,恍惚覺著穆先生已經被造反派揪到院子里。
你是干什么的?就聽見一個人在質問,不知是紅衛兵還是造反派。
退休教師。穆先生的聲音很從容。
教師?教師掙多少錢?這個院子是你們家的?哪兒來的這么多錢?
穆先生沒有回答。
快說。造反的人們很憤怒。
依舊沒有回音。
啪,一個清脆的嘴巴。
資產階級不投降,就讓他滅亡。口號響起來。
你天天唱封資修的戲,現在怎么沒話了?那個聲音又在問。
穆先生不回答。有拳打腳踢的聲音。穆先生顯然倒在了地上。仍然在打。
說不說?那個聲音怒吼了。顧太太仔細辨認著這怒吼。似乎耳熟,很熟。是他。他去抄的家,必然死人。
顧太太一陣眩暈兩眼冒金星,昏了過去。冷汗順著臉往下淌。
是魏太太把她架回來的,撂在了床上,嚇得喊出了聲兒,如梅,你怎么了?怎么出這么多汗?臉怎么白成這樣兒?
她使勁抬起手晃了晃,強睜開眼說,沒事兒,躺躺就好了。您先回去歇歇吧,讓您受累了。
魏太太也是魂不守舍,得趕緊回屋去定定神兒。
躺了一會兒,心總是跳,跳得六神無主。穆先生夫婦到底怎么著了呢?不行,得問問。她下地,身子抖得站不住,忙扶住墻。這時聽見魏太太出來倒水,就叫,其香姐,其香姐,您進來坐坐。魏太太應道,是如梅呀。便放下盆,進了屋。
沒等坐下就說,麻煩您還得和我說說,穆先生到底怎么著了?
魏太太哭了。
顧太太腦袋又暈得支持不住,顫聲問,該不是穆先生……?
魏太太擦著眼睛說,穆先生倒還沒出大事兒,穆太太出事兒了……原本沒叫她出來,是打穆先生她出來護著。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說那所院子是教書掙來的,更不該說穆家幾代教書是本分人。唉,穆太太也不想想,這么說不是明著反對……魏太太說到這兒停下了。
那后來呢?顧太太迫不及待地問。
她理直氣壯的,人家還不打她?剛打了一下,她,她就撞墻了。
顧太太一下子捂住了臉。
魏太太繼續說,腦袋直著撞下去,血立時噴了出來。當時就斷氣了。唉,我看得清清楚楚。
魏太太又說了什么,這時的顧太太已經都聽不見了。她直愣愣地反復念叨著,死了?說死就死了?連魏太太什么時候走的也不知道。
當天夜里,穆先生自殺了。
像是有感應,那一夜顧太太沒有合眼。大約在凌晨兩三點鐘,先是一個霹雷,瓢潑大雨緊接著下了起來。后來她尋思,穆先生一定是那個時候咽的氣。
幾天后,穆先生的院子就搬進了十來戶人。每戶都是七八口子人,都是經得住考察的紅五類。一下子把院子住得滿滿的。
穆先生家的書,一輛卡車沒拉完。造反派不耐煩了,就把剩下的堆在院子中間燒。燒書時冒的煙,聚在院子上空,像是貼在天上的幾片灰色的云彩。多少年,那塊煙做的云彩竟然不散。凡是住在這院子里的人,常常抬頭看那幾片灰色云彩。
穆先生夫婦死后一連幾天,顧太太都不出屋子,一個人在床上靜靜地躺著。她現在反而不怕了。她想,穆太太那么弱小,一陣風能吹倒的女人,寫一手纖纖秀秀的蠅頭小楷,居然如此烈性,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依然受不得一點侮辱,活得實在高貴。敬佩,心疼,引得她陣陣嗚咽。
有一件事,她就是不明白。自己的婆婆一個女人家,都能想到留下房產會招來災難,穆先生那么有學問,怎么就沒有想到?
9 天黑了
穆太太死了,顧太太病了一場。魏太太每天上街前總是隔著門問,帶什么嗎?顧太太因沒心思吃飯,在屋里有氣無力地回說,還讓您惦記著,我不缺什么,不用帶。
白天,這院子只剩下兩個女人。常先生在飯館工作,打點完晚飯回來得就很晚了,他進院子的動靜極輕,不刻意留神,不會知道他回來了。
自從穆先生因為有私人院子招來了禍事,并且要了命,魏太太宋其香就丟了魂一樣,坐立不安。看著這個院子,她心急如焚。若是一件東西,說藏就能藏起來,可這么大個物件擺在這,擋不住人家的眼睛。真恨不得它一下子化為平地。轉來又一想,沒有了這房子,就再沒了生活來源,自己靠什么過日子?織毛衣掙的錢也就夠有口飯吃,可到眼睛看不見的那一天,怎么辦?想著街上白天挨門要飯,晚上團在人家的大門洞過夜的老太太,心就發緊。
幾天了,魏太太就這么在屋子里打轉兒。坐下,又站起來,站起來又坐下,什么事也干不下去,腦子仿佛灌進去了糨糊,清楚不起來。
不想,雪上加霜的事兒又來了。穆先生夫婦死后不到一個禮拜的一個上午,和往常一樣安靜。突然“咣當”一聲,大街門被踹開,涌進來一群紅衛兵。正在梳頭的魏太太一股血涌上頭,險些摔倒,扶住桌子往外看。來人沒有要喊人出來的意思,只把手里拿著的一張布告貼在墻上。又聽見一聲“走”,就呼呼地出了大門。
魏太太又等了一會,聽著街上也安靜了,這才出來先把街門關了,轉身往貼布告的東墻蹭。心跳,用手使勁按住胸口,定了定神,抬眼看布告。上面是以街道革委會的名義說,凡私房主,在三天以內必須把房交出來,如有不交者后果自負。
這布告在街上是看見過的,如今貼到了院子里來,可見人家心里有數。
現在就盼著天黑了,盼常先生回來,還得和他商量。其實商量好幾天了,反反復復地怎么合計都難受。常先生也只能唯唯諾諾的,在經濟上,她是從來不用他幫什么的。有一回,她在青海的兒子得了肺病,不吃些補品能好起來嗎?她急得要命。收下他塞過來的一百塊錢時,她就哭了,說:這是你三個月的工資啊。聽了這話,常先生愧疚得無地自容。
布告貼到院子里了,她還是想和他再說說。和常先生商量,這對魏太太來說是鎮靜藥。
每回夜里臨出南屋門兒,魏太太都說:你今天早點回來吧,我心里鬧得慌。
常先生也知道,現在只有他能讓她踏實,每天早早地就回來了。
好容易天要黑了,顧太太端著鐵簸箕出來倒臟土。院子里死了人一樣安靜。北屋有一絲燈光透出來,南屋還黑著。看看天,星星還沒出來呢。她便輕輕地出了大門。
在街上碰上了也來倒土的王太太。
呦,可是有些天沒見著您了,怎么瘦了?王太太老遠就向顧太太打招呼。
是啊,您還好吧?顧太太用極小的聲音接應著說。
好。讓您惦念。我成天上班也沒工夫去看看您,您可千萬保重身體!
王太太投來的眼神兒那么和善,顧太太的眼圈又紅了。趕緊岔開,說,呦,路燈都亮了,咱們趕明兒有工夫再聊吧,別耽誤了您給孩子做飯。
王太太笑著說,可不是,老王這些日子得去街道革委會抄大字報,每天都半夜才讓回來呢,我是得趕緊回去做飯。
顧太太聽了心一動,能去革委會抄寫大字報,顯見是受了信任。看來他們家出不了什么事兒。能讓太太孩子平安過日子,也是本事。這么想著就到了院門口。
出來時大門本沒關上,加上她身材靈巧,閃身便進了院子。邊走邊低頭看黑漆漆的路面。又往前走了幾步,撞在一個人的身上。嚇得“啊”的喊出了聲兒。抬頭一看,是正在拉南屋門的魏太太。
真是尷尬。
魏太太立刻亂了陣,驚慌著說:
“我,我是來收房錢……”
文革開始后,便不能稱女人為“太太”了。這讓人一時很難習慣。顧太太剛張嘴要叫“魏太太”,馬上又打住了,“……啊,我也正想問問您,這,這個月的房錢怎么交呀,您千萬別多心,這也是沒辦法不是……”顧太太一臉歉意地說。
顧太太正不知道這月的房錢是交給她還是交房管局,又不好意思問,為這事猶豫好幾天了。
“哦,你看我,眼神不好,這……”魏太太驚慌著,驢唇不對馬嘴地說。
這時,天真黑了,她們誰也看不清誰的臉。顧太太并沒在意魏太太去南屋,讓自己撞上了。
“嗨,您沒看見屋里還黑著燈哪,常先生還沒回來呢。”
顧太太心里裝著滿滿的事兒,沒閑情想別的,轉身進了自己屋。
魏太太宋其香跨進北屋,扎在了椅子上,整個人哆嗦成一團。剛才恍惚看天黑了,心神不定竟忘了看時間。幾年來,費盡了心機遮掩,沒想到今天自己神魂顛倒地還是讓顧太太撞上了。
心里恨自己啊,恨得狠狠地揪住頭發往下拽,疼得眼淚嘩嘩地流。
她趔趄著爬上了床。反復念叨著兩個字:完了。
不知什么時候,淚眼蒙中,有人在給她擦眼淚。她知道是常先生。
常先生斗膽來北屋,這還是第一次。剛才在屋里聽見她讓顧太太撞上了,料到她嚇沒了魂。怎么能擱下她不管呢。
她哭著說,到底讓她看見了。會出事么?常先生輕輕地抱起了她,小聲說,沒事,她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不會隨便往外說什么。
魏太太聽他這么說,心里踏實了些。又問,你看見院子里的布告了?
常先生忙說,這不是意料中的事情嘛。交了吧,就踏實了。
看魏太太不作聲,他又說,實在不行時,我跟你回我們老家去。
半晌,魏太太沉沉地說,農村我從來沒去過,能活得下去嗎?
常先生明白,她這話里還有別的意思。就說,眼下先把院子交了,看看再說,離那一步還早著哪。
不管怎樣,經常先生這么一說,魏太太心里安靜了許多。不知不覺睡著了。
天快亮時,常先生該走了。推推她,說,“我先上班,晚上還是你過我那邊兒去吧。我看,顧太太這邊,你不用擔心什么。院子,就這么辦吧。”
看常先生要走,她又一陣心慌。
“現在能相信誰?”話出口,立刻知道說錯了。
唉,常先生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回南屋。
她再也睡不著了,又開始了胡思亂想。布告上說三天內,今天還是看看顧太太有什么動靜,明天再去交房不遲。
一晃就到了中午。
顧太太在西屋頭不梳臉不洗,有一搭沒一搭地收拾著屋子。
院子里沒有一點動靜,魏太太宋其香好幾天沒來問她上街帶不帶東西了。那天晚上在常先生門口碰上魏太太,讓她好納悶,這位怎么看錯時間了?難道夢游了?她覺得好笑。過去了也就忘了,現在沒心思想別人的事。可是,想起她昨晚驚惶失措的樣子,也實在可憐。
想了想,起身拿臉盆,要洗臉,梳頭,去北屋和魏太太聊聊天,讓她放心,讓她覺著自己不知道她和常先生的事情。總不能提著心過日子。
恰在這時街上突然亂了起來。有人大聲嚷嚷著,接著大門“咣”被推開了。涌進來七八個人,站在院子中間。就聽見有人大聲問:誰是房主?快出來!
顧太太屏住了氣,心縮成一團。
外面來人又連喊了兩聲,魏太太宋其香戰戰兢兢地開門走出來。
我,我是,我是。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你是房產主怎么不去革委會主動交代?其中一個頭發剪得短短的女紅衛兵大聲問道。
正,正要去呢。魏太太哆嗦著說。
主動交代可以寬大處理,你知道嗎?
看這個女學生雖然嚴厲,還不像要打人。魏太太放心了。趕緊連連地說:是,是。
你們這樣的人,要自己革自己的命。女學生說著甩了甩頭發,用力向跟著來的人揮了揮手,非常意氣風發勢不可當。
魏太太畢恭畢敬送走了造反的紅衛兵,立在院中間許久,步子竟不知往哪兒邁。一陣風吹來,掀起了她的衣衫。
看來,再不去交要出大事了。又四處看看這院子,心如刀割般地疼起來。
丈夫臨走時說得明白:留下這所院子,也夠你養老了。兒子上大學時去找我。
可是兒子上學全靠賣自己的首飾和給人家打毛衣,只要有活兒,就幾天幾夜不合眼地織。好容易兒子長大了,卻去了很遠的地方不能回來,母子倆早就誰也管不了誰。
現在呢,馬上就要什么都沒了。宋其香熱淚噗噗地滾落在衣襟上。
一抬眼,正是南屋。常先生。想起了他,心頓時熱了,踏實了。
趁著心還熱著,踏實著,魏太太去了街道革委會。
雖然院子不是交給革委會,要交到房管局,也必須先去革委會表個態,下個要革命的決心。
街道革命造反委員會設在一個很排場的大院子里,是一處抄家沒收的宅子。遠遠看見了大門,魏太太便開始心驚肉跳了。
她顫巍巍地走進大門,就聽見正房北屋,革委會的殷主任操著河北口音在大聲說話。這女人眼睛有點歪,每次見她領著紅衛兵去抄家,到了慷慨激昂時,歪了的眼睛便不停地抽動,連帶嘴也歪了起來。
這個殷主任,前兩天還坐在街上補花呢。男人在工廠當了造反派司令幾天的工夫,她也在街道拉起了山頭。
她們本來都是50年代初期隨男人進了北京,租一間小房子住著,沒想到一住就是十幾年。孩子生了四五個,都擠在那間小屋里。男人都是最普通的體力工人,五六十年代的北京,基本上沒有什么住房建設。他們住的院子,就是慣常說的大雜院。
這些女人沒有文化,有的人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從到北京那天起至今,從來沒有工作,就是做挑補繡這種手工活兒,填補家用。光靠男人掙的錢不夠過日子。
她們總是湊在一起,坐在胡同口,手里不停地做著針線活,嘴里不停地東拉西扯地閑說。
平日,魏太太去天順成油鹽店買東西,見到一溜補著花,身邊爬著流著鼻涕的女人和孩子,連頭也不會偏一下的。
坐著補花的女人,雖然不抬頭,卻用眼角瞄著那旗袍下擺與噔噔響著的高跟鞋。離開了廣闊的田野和藍天,心也窄了。她們以議論走在路中間的這些仰著頭的城里人為主要話題。像穿著旗袍邁著方步的魏太太。
自從姓殷的女人當了街道革命造反委員會主任,每逢見到她,魏太太就覺得這女人突然高大如山,自己的命運就在她手里攥著。想到這兒,魏太太心里又一陣害怕,停住了腳步。
院子中間,站立著一對年老的夫婦。火辣辣的太陽直射在他們頭頂上,汗,從老太太被剃得光光的腦袋上往下流著。兩位老人都眼睛微閉,嘴里默誦著毛主席語錄。
他們是這宅子原來的主人。
魏太太不禁想,聽說人家還是主動交的,尚且如此。
她不能就這樣站下去,得主動。于是,戰戰兢兢地開了北屋的門。
原以為無論如何,主動交房也是革命行動,大不了和那對老夫婦一樣接受改造。現在才知道,自己的事情遠遠沒有那么簡單。
造反派問房子來源,自然就牽扯上了魏先生。魏先生是國民黨,并且去了臺灣,這是事實,她一點不敢撒謊。
接著魏太太宋其香就聲嘶力竭地表白開了,早就和他劃清了界線,早就恨他恨得牙癢癢。
魏太太用力說著,臉漲得都紫了,拼命地證明現在的她與魏先生沒有一點關系。
可是不行。魏太太的歷史問題太復雜,也很嚴重,光交房不足以表明她革命了。殷主任說,先反省反省你丈夫反共的問題。
魏太太立刻傻了。怯怯地說,他在外做什么我從來都不問……
看著魏太太的樣子真讓殷主任生氣,啪,拍了桌子,厲聲說,太不老實!還想著他反攻大陸嗎?
這時眾人看她的眼神兒,像抓住了階級敵人一樣。她害怕極了,抖得厲害,兩條腿軟得要癱在地上。
魏太太看見殷主任死死地盯著她。此時,只要她一聲大喊,一群紅衛兵上來不由分說,先把頭發剃了,接著就是批斗。
汗嘩嘩地流下來。恍惚間,有人大聲說,你可是咱們這兒最大的魚啊!
猛地,魏太太喊了起來,我不是最大的!我不是最大的!真想丈夫回來的不是我,是……
10 這個叫葉如梅的女人
顧太太葉如梅是被五花大綁抓走的。
揪出了臺灣特務,這消息傳達到了每家每戶。連夜開斗爭會。革命群眾很納悶,看這位顧太太平日安安靜靜的,又是出了名的賢惠孝順,怎么會是臺灣特務呢?造反派是附近學校叫來的紅衛兵,告訴人們說,這是知情人揭發的,絕不會錯。這個特務隱藏得太深了。
葉如梅在批斗會上始終不說話。這當然要打,而且打得狠,連門牙都打掉了。
她是漂亮的獨身女人,斗爭時,臺下的革命群眾翹首觀望,很想知道她更多的隱私。
現在,不少女人想起她平日穿著綢子旗袍,雖然素淡,腳上穿的高跟鞋走路雖然不那么響,卻還是擋不住高高在上的派頭兒。不想她也有今天。這回倒要煞煞她這股氣勢,不說話,就要狠打,一定得讓她說。
黑壓壓的一片人里,也有不忍心看下去的,低頭悄悄離去。
革命造反委員會設立了專案組,把她關進了隔離室。隔離室就在街道革委會的院子里。在這以前,街道揪出來的人一般不單設隔離,都放回家去派人看管。葉如梅是單身女人,歷史問題這樣重大,不會查不出來現行問題。因此要嚴加防范,怕有人給她傳遞消息,也怕她自殺。
革委會的殷主任覺得可揪出了一條大魚,她激動萬分,隨之,幾條胡同的階級斗爭情緒推向了又一個高潮。
魏太太的革命行動足以免去了抄家與揪斗。
院子交出去后,與穆先生家一樣,根紅苗正的人家連夜往里搬。兩天的工夫搬進來三四家子,只給魏太太留了一間房。常先生出身是無產階級,三間房子依舊住著。顧太太的兩間西房,毋庸置疑被全占了去。
這個院子自此歸了國家。魏太太交出了一所院子,和其他人一樣,房錢是一分錢不免,也要按國家規定的價格交到房管局。
至此,在這塊土地上,私有房產消失得干干凈凈了。
幾天后,魏太太看著臺上斗爭顧太太。幾個人按著給顧太太剃頭,顧太太拼命護著自己的腦袋不讓剃。四個紅衛兵就把顧太太抬起來坐飛機,一下子又突然撒手,臉實實地砸在地面上,又把腦袋揪起來接著剃頭。這時,魏太太看見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她驚呆了。片刻,大喊一聲;壞了!壞了!便張牙舞爪地往臺上跑,瘋狂地與紅衛兵扭打起來。魏太太精神失常了。
常先生用盡力氣把她拖回來,還是按不住她,嘴里大聲罵著人。常先生找來安眠藥,給她灌了下去,趁她不省人事,連夜把她送回了自己的老家。
按殷主任的安排,魏太太必須上臺當面批判顧太太。可是,幾次斗爭顧太太,不見魏太太來,就派人找到她家,門總是鎖著,人不知去向。有一天來人碰上了正在家的常先生,常先生說,她瘋了,瘋得不輕。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誰能管得了啊?她兒子來把她接到青海去了。革委會的人就說,怎么也不向我們請示就走了?常先生說,走得急。讓我轉告,您看我每天上班,覺著也沒什么大事,就擱下了。這怨我。革委會的人聽了客氣地說,她還是有革命愿望的,我們知道她的去向就行了。
由常先生轉告魏太太去向,常先生是無產階級,自然沒說的。平日常先生為人又好,就更沒說的了。
從此魏太太便蒸發了。無影無蹤了。
斗爭了一兩個月左右,顧太太葉如梅一句話沒有說。她記著穆先生的話,自己不說,別人總會有不知道的,不知道就沒罪過。
穆先生的話在她身上靈了。
顧太太葉如梅沒有房產,抄家時,除了過日子離不開的東西,被褥,鍋碗瓢盆什么的,一件多余之物也沒有。更沒抄出現錢與金銀首飾,看著滿屋子火柴盒,紅衛兵不能不信這婆媳確實沒錢。
說她丈夫在臺灣,卻沒有一封信件,連報紙和書也沒有,婆媳二人似不識字,找不到一件帶著字的東西。墻上掛著一個月份牌,還是舊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數字,好像是記的流水賬。紅衛兵拿著翻了又翻,看了又看,覺得這家子太沒有文化,便仍在了一邊兒。文化大革命,這家子一點文化也不沾。干凈,非常干凈。
造反派覺得沒勁頭了,一些革命群眾也覺得沒意思,斗爭會上連口號也沒有新鮮的喊,還有什么意思?按說這樣的人是不能留在北京的,雖然沒抄出電臺,也沒發現有密碼的信,可是告發人說得明白,她丈夫的確去了臺灣。
葉如梅生在北京,長在北京,是地道的北京人,沒有可以遣送的地方。在一切都沒有辦法以后,便決定讓她掃街了。掃兩條胡同,連同胡同里的公共廁所一并由她打掃。從此結束了批斗生活。
葉如梅在一間公共廁所旁邊用撿來的木頭棍,廢報紙搭了個棚子。有時風雨大了,就躲進廁所里。趕上連陰天下雨,夜里就拿幾張廢報紙鋪在廁所的地上睡,既避了雨,又安全,流氓進女廁所,那是人們不能原諒的事。
既然能住在廁所里,自然什么都放得下。葉如梅覺得自己過了死的這一關,是按穆先生說的做了,她才活下來了。可是穆先生自己卻沒有活下來。穆先生夫妻剛死的時候,她心里總是琢磨,穆先生為什么不如婆婆精明?現在卻不那么想了。現在她知道了他們害怕的,難過的,以至于希望的,都是一樣。
每當夜深時,無論在棚子里還是在女廁所里,都能看見天上的星星,日子一長,她喜歡上了數星星。也許是太安靜了,數著數著就想起四平調,便在心里唱起來。唱著唱著就想起了楊貴妃,想著她三千寵愛于一身的榮耀,最后卻在馬嵬坡被賜死。說是國家不行了,都是因為她搗的亂。細想想,那么不可一世的人兒,竟然做了替罪羊。
以前,自己只喜歡醉酒中的楊貴妃,那時楊貴妃正得勢,可以和皇上撒嬌使性子,覺著委屈就喝得酩酊大醉。也是個有性情的。就憑這個,葉如梅不相信楊貴妃禍國殃民,說到底是皇上負了她。
這時她明白了,在《醉酒》里,沒有楊貴妃被賜死,只有她載歌載舞地喝酒,自己才會那么喜歡。每天就這么想著,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如今不用攥著那個梅花別針,照樣睡。斗的次數太多了,都不知道是哪回丟的……
冬天來了,西北風呼呼地刮著。晚上,她在小鐵桶做的煤球火上熬玉米面糊糊,革委會殷主任進來了,看了看四周,說,你可以搬回從前的院子了。自揪斗以來,葉如梅第一次愕然了。
你們院子南屋的常師傅,讓出一間房給你。
看葉如梅發愣,殷主任就又說,他反映得對,你丈夫雖然在臺灣,可你沒有享受到什么,抄家也沒抄出什么值錢的東西。我們的政策是寬大的,為了讓你和你丈夫劃清界限,繼續接受改造,成為可教育好子女。如果凍死在這里,就給我們的政策抹黑了。
這是常先生的緣故。顧太太明白了。
當她提著小小的兩個包袱進了最西邊的南屋時,屋子里一片漆黑,在門框邊摸著了燈繩,打開燈。屋子中間是火爐子,里面的火苗紅紅的。真暖和啊,顧太太整個身子順著墻滑了下來。很久沒有眼淚了,蜷縮在墻角,她低泣起來。抬頭看這屋子,靠南墻支著以前自己睡的那張舊木頭床,床腳放著兩個破紙箱子,似乎也是以前裝衣物用的,很眼熟。沒有抄走,太不值錢了。這樣想著,她笑了一下。
對葉如梅的改造,依舊不能終止。因為她丈夫在臺灣,雖然她沒說一句話,也并不證明她丈夫不在臺灣,既有在臺灣的丈夫,她就永遠需要接受改造,接受監視。于是,她繼續掃兩條胡同和清理幾個公共廁所。
每天早上六點,人們便看見一個全身裹著破爛布和棉花套子,頭發長短不齊的女人,一下一下掃著地。有誰會相信這是當初的顧太太?
整條胡同望去,地面干干凈凈,不見丁點雜物。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看顧太太掃地那么專注,那么旁若無人,她的心早已靜如一潭死水。從被剃了頭的那一刻起,葉如梅再無旁顧,女人的一切霎時隨著一頭烏發而去了。
挨打的屈辱,在菜攤邊畏縮著撿一兩根菜幫子的下作,衣不能遮體的寒磣,她全不在乎。心死了。男人看她時目光一晃而過,如同看見了一把破舊的椅子,那么無所謂。也曾略有悲哀掃過,片刻即逝去了。葉如梅已經不再是女人。
她從早上掃到中午,回到小南屋啃幾口棒子面窩頭,喝幾口涼水,便又回到街上。盡管地面上很干凈,她還是重新開始,從胡同這頭一下一下掃到那頭。一直掃到天很黑很黑時,才慢慢地收起掃帚,消失在黑夜里。
因為這個小南屋,她又有了家。其實她早已不再向往什么,家?用它做什么?但是革委會殷主任說了,這是政策。常先生的好心她倒沒怎么往心里去,是黨的政策要她回來,她只能回來。
回到這個小院子就難免不想起故人與故事。
怎么聽不見魏太太的聲音?而且掃了這么長時間的大街,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難道她搬走了?就連讓了一間房給她的常先生,也沒有一點動靜。
突然,葉如梅醒悟了,是自己太難看的緣故。他們見了會尷尬,所以躲著,怕她撐不住。這么想著,葉如梅笑了。
臘八過后,葉如梅病了。晚上回來就覺得很累,累得不想吃東西,一頭扎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夜里醒來,頭疼得要炸開,像掉進冰窖,好冷啊。她顫抖著想睜開眼,一陣天昏地旋,渾身熱得火炭似的。她勉強起身在小鐵盆子里小便,又到窗臺上把缸子里的水一揚脖子喝了下去。躺下后,心里舒服了不少。
又睡了不知多久,院子里面有人大聲叫她的名字。
哎,哎。她答應的聲音太小了,人家聽不見。直到有人推門進來,她才支起身子。
今天你沒有出去?是革委會殷主任在問。
是,有點不舒服。
是不是天冷,不愿意出去?
不是。
主任看她沒精神,上前摸摸她的腦門。
呀……不許裝病!躺下吧。
革委會主任確信她在發燒,語氣稍有緩和。沒有再說什么,轉身走了出去。
葉如梅是臺灣特務的老婆,口號喊她也是臺灣特務。別說是革委會主任,就是街坊四鄰,對她用生硬的語言更可以顯示劃清了界線。自從揪出來后,人們對她,除了憤恨地喊打,就是避瘟神一樣地回避,無一例外。
接著,她又昏昏睡去。
再醒來時,屋里黑黑的。口干舌燥,渾身著火一樣熱著。她爬到門邊的窗臺,伸手摸水缸子,拿下來又揚起頭,半天沒有喝到水,再看缸子早已是空了。
她顫巍巍地環顧四周。想了起來,屋里不會有水了。回來那天,不知是誰生的火,其實,她根本沒有買煤的錢,就再沒生過火。十冬臘月的北京,滴水成冰,缸子里存水是會凍冰的,所以每天睡覺前把水都倒掉。
推開了空杯子,微微地嘆了口氣。唉。她再次放棄了,從心里放棄。昏昏沉沉地團縮在地上又睡去。
夢里她只覺得渴。從嘴里一直干到嗓子,又干到心,心像著了火一樣。她開始找水。找啊,找啊,眼前黑黑的像是一片森林,穿過森林看見了湖。好大的湖啊,湖水湛藍湛藍,一股清香的味兒襲來,她陶醉了。她甜甜地又睡去。
過了不知多久,再次醒來。晨曦中,她看見自己懷里抱著的東西:那個小便用的鐵盆子,已經干了。
當兩行熱淚流下來時,她憤怒了,怎么還有眼淚?于是狠狠地把它從嘴邊舔了。畢竟不是那么渴了,她顧不得再想什么,又昏睡過去。
葉如梅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燒得厲害,像炒了一鍋干沙子,燙得似醒非醒。她翻來覆去地開始說起胡話來,漸漸地呻吟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她一頭滾了下來,坐在地上。
恍然,門邊的窗臺上好像有個東西,定睛再看,真是有東西。她緩緩地爬了過去。
啊,是一只杯子。她使勁用肩膀頂著墻,蹭到了杯子邊。寒冷中,一只乳白色的粗瓷杯,暖暖地擺放在那兒。她立刻抓在手里,低頭看,里面竟然盛著稠稠的米湯,毋庸置疑,仰頭喝了下去。把杯子放回去時,才看見窗戶紙破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正好從外面把杯子放進來。
她繼續發著熱,沒有因為喝了一杯米湯退去。又開始咳嗽,她想,也許是肺出了毛病。有人送來米湯她沒有激動,更沒有猜是誰,燒得糊里糊涂的,沒有精神想這些。
再睜開眼又是一天了。屋子里亮亮的,哦,可能是中午了。覺著有了點力氣,緩慢地用胳膊支著身子坐了起來。一股冷風吹來,打了個寒戰。又閉上眼,想,已經臘月十幾了,正是該冷的時候了。冷風,她又抬頭向那窗臺望去。
咦,窗臺上本來放著白杯子,現在變成了綠色,而且比昨天的杯子大。突然間,她有了力氣,趔趄著奔過去,拿在手里看,簡直不敢相信,是一杯小米粥。這次她喝得慢了,一口一口的,品著小米的香甜。心里問著,這是誰呢?是誰要她活下去?
這個院子里現在住著的人,她幾乎都不認識,只認識魏太太與常先生。魏太太肯定不會,她是膽小怕事的人。常先生是無產階級,而且自己和他從來沒說過話。他與魏太太的事,不允許他招惹是非。不會是他。
這碗粥,葉如梅分三次喝完。喝得很細,像是喝藥。
為了看清這秘密送粥人,葉如梅手里拿了根針,困了,往腿上扎一下,就這樣到了下半夜。三四點鐘,窗外有了動靜。沙沙的腳步聲,靜了片刻,猛然捅進來一只手,先拿回了原來的杯子,瞬間送進另一只杯子,是黃色的。等葉如梅撩開窗簾,一個高大男人的黑影正往外走。啊,是個男人。再聽,大門輕輕地關上了。葉如梅捧起杯子,上面還有他手的余溫。
又是分三次喝的。杯子見了底時,天就黑了。外面由嘈雜到安靜,她知道是夜來了。黑夜最安靜,最安全。批斗會很少在夜里開,因此她喜歡黑夜。看著黑黑的房頂,左思右想。是王先生?也只有他了。葉如梅眼睛熱了,心跳了。想起了從前百般看不上眼的王先生,在自己挨斗的時候,曾經看見過他。
剛被揪斗時,葉如梅不可以抬頭。后來作別人的陪斗,就不用低頭彎腰那么厲害了。一次偶爾抬了抬臉,正看到下面站著王先生,從面容上看,他沒出什么事。依舊穿著綠軍裝,人卻瘦了許多。與他四目相對時,他悲傷地看著她。悲傷的眼神。不過如此了,葉如梅像不認識,把頭又低了下去。
掃街掃了也有幾個月了,雖然從來自己不會主動抬頭看誰,每天從身邊過的人也不少,連王先生的影子都沒有見過。他是害怕的,有意躲著她。
這樣一想,又覺得不是王先生。
累了,索性不猜了。覺得這個男人心好狠,想救她。救一個不能被當成好人活著的人,救一個不是女人的女人,多么殘忍。
往后連著兩天,葉如梅冷冷地看著那只手,取回空杯子,又送進來新杯子,然后便很快地離開了。他只是送粥,沒有一點別的意思。
雖然燒得低了些,但干咳嗽,加上喘,葉如梅斷定自己得了肺病。革委會主任來了,葉如梅說,我覺得好像是肺病,您先避避吧。
主任聽了,連連后退了兩步,急急地推開門,口里說著,那就再歇歇吧。慌忙出去了。
一切倒也干凈,倒也安靜。
在喝了五天粥后,第六天她不再喝了。她發現咳嗽帶出血來。
送粥的時辰又到了。葉如梅注視著窗戶,只見那只手伸進來,端起杯子,覺出了沉,頓住。顯然是在猶豫,片刻,還是取了回去,又把新杯子換了進來。就這樣,盡管她不再喝粥,每天夜里那男人照樣取回舊的,送來新的。
在葉如梅不喝粥的第三天,又開始了昏睡。
朦朧中,她聽見門開了,進來了一個人。那人伸手摸她的前額,溫溫的手,帶來杯子的氣味。是他,她等了許久的男人。
那男人輕輕地把她的身子扳向了他,然后握住她的手,慢慢地搖著。葉如梅用力往那男人身上靠,使了很大力氣,竟然挪不動自己。男人伸手將她抱在懷里。
她軟軟地在那溫暖的懷抱里,輕聲問:我還可以活下去嗎?我能活嗎?
她反復問著。
那男人,不語,抱得更緊了。
我活下去嗎?在那溫暖的懷抱里她,喘吁吁地追問。
男人用緊緊抱著她的手,用力拍著她。
她還是問:我還活下去嗎?
他的手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輕地揉著。
葉如梅突然覺得臉上很燙,是眼淚,在緩緩地流著。
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突然有了力氣,她開始解上衣扣子。清淡的月光正照在葉如梅的臉上,清瘦卻仍然秀美。眼睛深深地陷下去,添了往日沒有的嫵媚,或許是發燒,或許是肺病呈現的結核美,臉紅潤潤的,月光下,倒鮮亮了。
那男人被她的美麗震撼了,激動了。撫摸著,吐出那樣深沉的長嘆。
葉如梅如醉如癡。遠處隱隱傳來美妙的音樂,雖然夢幻般地時有時無,還是把他們帶入仙境。漸漸地,聽清楚了,那不是音樂,是四平調。只見楊貴妃戴著鳳冠霞帔,雍容華麗,儀態萬方,翩翩地舞著,低婉地唱著。真美啊。葉如梅喊了出來。
她竟然沉沉地睡了。
醒來時太陽老高了,聽到了一聲炮響。顧太太翻身下地,她向裝了幾件舊衣裳的紙箱子走去,打算拼成一件好看的衣裳過年。
11 婆婆的月份牌
翻到箱子底兒,摸到了一個小本子,拿出來一看,竟是那本月份牌!婆婆唯一的遺物。這倒奇了,經過翻天覆地的折騰,這本東西居然還在!簡直是奇跡。她顫抖著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本是六五年的日歷,從公歷一月一號開始。六六年春節按婆婆推算是陽歷六六年一月二十一號,婆婆陽歷六月就走了,這本月份牌就算到了五月底。那時婆婆就昏睡了,再沒有醒來。葉如梅不會算這個,和其他事一樣,婆婆沒有教她。六六年的推算到此為止。
拿著婆婆唯一的遺物,她舍不得放下,陣陣溫暖,陣陣心酸,一滴滴的淚落在月份牌上。她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看著婆婆留下的字跡,如同給她擦身一樣。
婆婆的推算與原來的日子并列,上面是公歷,下面是農歷。猛然間她停住,發現不對!手正翻到一月十四號,農歷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三,發現第二張還是十二月二十三!婆婆把農歷十二月二十三寫了兩次。也就是在二十二后面,婆婆寫了兩個二十三號。
葉如梅的手顫抖了一下。那時婆婆的腦子比自己還明白,怎么會把一個日子連算兩遍?那后面的不是都不準了?又急忙往后翻。沒有,婆婆跳了過去,后面便是二十五,算得沒錯。
顯見,這是婆婆有意為之。
12 記住回家的路
魏太太回來時,已經是七七年春天了。
一進院子碰上正在院子里晾衣裳的顧太太,連忙過去一把攥住顧太太的手,說,老太太還好吧?回頭我去看她老人家。隨之又忸怩了一下,說,我和常先生的婚禮,你可要來啊。
葉如梅不知所措地點點頭。魏太太無拘無束地又說,他們一村子都姓常。老常家是貧農,他們老爺子給地主扛了一輩子長工,真可算是根紅苗正。魏太太邊說邊擺動著雙手比劃,仿佛在說她自己。
可也是,葉如梅想,她把所有的東西都交了,現在一無所有相當徹底。連每月交那兩間房子的房錢,還得用常先生的工資。不光是魏太太自己,就連葉如梅也覺得魏太太鐵定的是無產階級。
顧太太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著魏太太,倒沒發現她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心想,雖然得了神經病,可是到了山清水秀的南方,常先生家是貧農,全村子人又都姓常,自然沒有斗爭。常先生在那一方肯定受人尊敬,她是他帶回來的女人,誰會對她不和氣?日子久了魏太太的病怎能不好呢?
不愿意記住的事兒她全忘記了,只記住了愿意記下的事。
原來這常先生在家里沒有太太。葉如梅很想知道這個文靜,清俊的無產階級,四十多歲始終獨身,到底有個什么樣的故事。她用了些心思想從魏太太嘴里套出來,怎奈,魏太太總是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為自己步入無產階級行列驕傲著,再不提那些陳舊的往事。也許真忘了。
于是,葉如梅在心里為常先生的身世編織了一個凄美的故事。常先生從小被師傅帶到北京的酒樓做淮陽菜,之后,讓一名門世家看上了他的手藝,在這家一做就是十幾年。他不平常的境界也就在不知不覺中養成了。這家的小姐,一位名門閨秀和他相愛了,又因門不當戶不對被趕了出來。那小姐因思念他而死,常先生為紀念她就沒有娶妻。遇上魏太太時,已是中年。
為常先生身世的故事,葉如梅一遍一遍地想,想了不下一百回,直到覺著圓滿了才罷休。
魏太太和常先生的婚禮,在小院子里舉行。魏太太把親戚朋友請了兩桌子來,菜做得很講究,全是常先生精心做的,擺在她的北屋。魏太太又特意訂了小劇場,邀顧太太飯后彩唱《五家坡》《醉酒》兩出戲。
魏太太和常先生在飯前舉行了簡單儀式后,人們便開始熱鬧地吃飯。顧太太溜出來直奔小劇場,開始化妝。此時后臺空無一人,她靜靜畫了起來。眼前出現了她很小時隨父親到后臺,看那么多名角化妝的情景。漸漸地周圍走動的人多了,在她身邊穿來穿去。葉如梅旁若無人,依舊想著她的心事。
剛穿上戲衣,就聽見有人在背后叫她,如梅姐。扭頭看是王太太。還沒等說話王太太異常興奮地遞過一封信來,說,您快打開看看吧,可真是喜事啊。我們家老王從居委會帶回來的,說是海峽那邊來的信,幾經輾轉才找到您。我高興得沒喘氣兒就跑來了。
葉如梅靜靜地聽完,說,謝謝您。讓您受累了。接過信來,眼睛一掃,好眼熟!上面分明寫的是老宅地址;東城,柳葉胡同十二條二十三號。
啊,想起來了,婆婆的月份牌。她把十二月二十三寫了兩遍,是留給她的唯一遺物。為什么?是要我日子一旦平靜了回去看看?不是這意思,還能是什么意思?轉念又想,那院子已經不姓顧了,看還有什么用?婆婆不是當斷不斷的人哪。剎那間,又一個念頭襲來,顧家老宅婆婆也許根本就沒賣!是啊,以前怎么沒想到這一層?那宅子是顧家幾代人的家,怎能從她手里沒了?婆婆不甘心。
葉如梅確信婆婆死后沒留下一點錢。要不然她怎么得以活下來呢。
這時,聽見有人喊,楊貴妃該上場了。她輕輕地站了起來,走到鏡子跟前,看見里面的葉如梅戴著鳳冠霞帔,滿面春風。
她嬌媚地笑著點了點頭。是了,那天夜里就是這個樣子。
作者簡介:
江暖,女,北京人。曾任教師,自由撰稿人。近年開始文學創作,曾在我刊發表過小說《我們曾經年輕》和《女人秋月》。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