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一座吃回扣偷工減料的危樓,陳局長被拘了,但拘后怎樣處理呢?
戈銳給陳局長斟上茶,十分客氣。陳局長卻冷不丁冒出一句:“用警車接我來喝茶?”戈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陳局長說:“那我走了!”門卻拉不動。被“專政”了。陳局長就有些膽怯,意識到自己到了什么地方,端起杯子將茶水一口喝干了。
戈銳在指揮人拘留陳之前,曾當眾請示過書記,書記臉色很難看,問有沒有證據?戈銳說有!
有是有,但還沒有落實,需要再從陳的嘴里掏出些東西,才能落實。
戈銳見老陳一口就把茶喝干了,忙給續上。這提示陳一口一口地喝。但戈銳已覺出,陳膽兒虛了,便實行“捧”的政策:“老領導,有什么吩咐只管說,到我這兒了。”
老陳想,還很給面子。這個地方也給面子。
“您是老資格了。”戈銳說,“連書記都對您很關照,我們還能把您怎么樣?”
陳局長就說前幾天他還跟書記如何如何。
任陳局長跟書記的友誼不斷加深,然后戈銳說:“書記對您很關心,作出決定時,臉色很不好看。”
“什么決定?”
“唉!書記不決定,我們敢動您嗎?”
原來拘留他是書記決定的!不會吧?看了看戈銳,戈銳一臉愁苦。
“書記不想這樣。”戈銳解釋說。
他肯定不想!陳局長想。卻這么做了。目的?
“這樣做目的很明顯。”戈銳說。
陳卻明顯看不出。
是戈銳列舉證據,促成書記同意檢察院決定的,書記還能有別的目的?
“堅決懲治腐敗。”戈銳故意嚇唬他一下。
陳盯了戈銳一眼,很奇怪這么說話。
其實書記的意圖不是這個,書記的意圖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同樣的陳,在戈銳與書記看來是不一樣的。書記是統帥,看誰都是五虎上將,不管黑貓白貓,逮住老鼠就是好貓,陳是好貓,建了一座大樓;戈銳是檢察官,黑臉,看誰都像偷斧子的,不管黑老鼠白老鼠,貓逮不住就是好老鼠,陳卻被逮住了,建大樓時受了賄。
陳建了一座職教中心大樓,是書記答應全縣人民的十件好事之一。十件好事還沒全兌現,陳兌現了。陳很能干。書記看重陳,上邊表揚陳,陳是一個門面。
戈銳偏要添些膩味,說接到舉報,并初步調查,陳有問題,借造樓收受賄賂。
十大光彩的樓要暗淡無光了。
“我不希望陳局長有問題。”書記說。
這是一句找不出破綻很客觀的話,細品卻是一項明確的指示,翻譯出來就是:“不希望整出陳局長的問題,一定要讓他干干凈凈,沒有問題!”
戈銳雖然品出來了,卻一向做得不好。檢察工作是書記的一個棋子,讓你怎么走,你怎么走。他走得過于自信,把許多書記不愿動的人給動了,拿掉了。上級評他為優秀檢察官,書記卻沒有跟著給他去掉“副”字———副檢察長。這就是說對他還有些保留,有些看法,要改變書記的看法,這次是個機會,按書記的意圖辦就行了。
“陳局長!”他很恭敬地說,又給續上茶,“我很希望您沒有問題,這對書記也好交代。”
陳很驚喜。
“現在是怎么解釋,怎么讓書記下臺階的問題,他既然決定了拘留您,您也已經到了檢察院。”戈銳說。
陳注意聽著,他原打算什么也不承認、不解釋的。
“舉報了那么多條,好歹我們得有個說法。”
“都是誣告、陷害!”陳局長說。
“當然這樣最簡單,不過給書記匯報恐怕通不過,起碼要有一些具體的解釋。”
陳有些為難。本來每做一件違紀犯法的事,他都提前想好一個對策,即“具體的解釋”,不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拿出來。
“如果您沒有解釋,我們就按調查的情況向書記匯報,這樣恐怕……”
“得,還是讓我解釋解釋吧!”他趕緊搶過去,“先說哪一碼?”
這是一種試探,看檢察院掌握他的事沒有,如果一碼也不掌握,他就不用解釋了。
戈銳拿出一摞材料,一頁一頁地翻。陳局長一旁看著,心里撲通撲通直跳,掌握了這么多?
其實這只是個道具,隨便找來的一摞材料,并不是陳局長的問題。
“好,從頭擼吧!”戈銳煞有介事地翻到第一頁。
陳慌了,這得擼到什么時候?而且擼得好擼不好還是個問題,好比考試答卷,這么多題都會答嗎?都是自己預先準備好的嗎?再說給書記解釋,也不用解釋這么多啊!充其量解釋一兩件、三五件也就夠了,便說:“還是讓我自己說吧!”
“那也行。”戈銳好像很不情愿地合上了材料。
他說起來,他開始走進了陷阱。人都有一種傾吐和溝通的本能,可是犯罪行為不能向人說,哪怕透露半個字,所以涉案人員往往打定主意不開口,辦案人員就根據掌握的線索不停地問,逼著他說話,當然他只說假話,但假話總是互相矛盾的,便不斷被戳穿,于是只得摻進一些真話去,以為真假混合,還是看不清事物本來面目。實際上辦案人員去偽存真,很快就繪出一幅真實情況的草圖,然后按圖索驥,幾個回合就逼得你走投無路。
戈銳從一開始就營造了一種氣氛,很客氣,很恭敬,好像在演戲。本來演戲的應該是陳,戈銳卻不給他舞臺。如果戈銳一開始就黑臉包公似的升起堂來,居高臨下審問,陳就只有跪在堂下,開始演戲了,演戲的感覺馬上就找到了。可是戈銳沒有那樣,陳局長就找不到演戲的感覺了,雖然也說假話,但終于不成功。
只要開口說話,就是失敗。一般都是被逼無奈才開口說話的,他卻是被戈銳誘導著說的,他以為戈銳跟書記是一碼事,所以說的時候喪失了很多警惕性。這就糟了!
談的是錢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是別人為了承包工程,送給他的錢。時間,地點,在辦公室,在家里,有誰在場,先說什么話,后說什么話,中間倒茶的人是誰,倒了幾次茶……等等情況,一一說來,有真的,有假的,但最后這些錢都沒有落入他手里,被當場拒絕了,被事后退回了,轉交別人了,用于工程了,發了獎金了。
“咱不能裝錯口袋!”他豪邁地說。
“咱不能貪圖那點回扣毀了工程!”他是非分明地說。
他終于演起戲來。
“對!這就對了!”戈銳激動地抓住了他的手。
戈銳特別希望這是真的,局長是好局長。大樓是好大樓。
但他又慢慢把手松開了,松開的時候,目光很悲哀。
陳也隨之蔫了。
戈銳看出陳局長剛才在轉移錢財時的許多漏洞。因為陳的解釋有真有假,真假結合,戈銳就把真與真用線段連起來,把假剔出去,這樣漏洞就出來了。
“那一筆,15萬元,你存在銀行里了?”戈銳返回去,好像很隨便地問了一下。
“那不會錯,賬號是———”他居然背著說出一個很長的號碼,“后來給大家發獎金了。”
15萬元———發獎金,這是真的,但發獎金的15萬元不是那筆回扣,而是一筆工程費,說了假話,應該剔出去,所以15萬元回扣就不存在了,哪兒去了?
“只能是入了你自己的腰包!”戈銳說。
他無言以對,“哈!”尷尬一笑緊接著“哈哈哈哈……”連成一串,雖然比較空洞,也使戈銳不太舒服。
這是在嘲笑戈銳,因為剛才的交談中,誰也沒有逃脫掉對吃些回扣的認可與無奈,約定俗成的百分之三點五回扣不拿白不拿嘛!陳局長說的時候很陶醉,很自然,忘記了說話的對象是檢察官,好像是自己的親兄弟,便很帶勁兒地轉述著包工頭的話:“這點回扣算什么,全國都這么搞嘛!”聽者戈銳居然沒有批判,好像對“全國都這么搞”舉手投降了。
剛才舉手投降,現在又返回去質問他,這也許只是點點題而已,不會真的被記錄在案吧?陳局長想。這應該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一種溝通,而不應該是向書記匯報的內容,應該向書記匯報自己剛才所作的那些解釋,便問:“剛才那樣解釋行嗎?”戈銳說:“您說呢?”陳局長說:“我看行。”戈銳說:“那就行。”
于是陳以為戈銳與他心照不宣了,其實戈是為難了。
如何向書記匯報?這可真是個問題。剛才陳局長的那種美妙設想,戈銳也不是沒有考慮,如果就照他解釋的那樣匯報,不正是可以討得書記的滿意,改變書記對自己的看法了嗎?這可是個機會,是再一次錯過機會,還是按照書記的意圖放陳一馬,從而立功受獎,去掉“副”字?他左右搖擺起來。
日光把樹影映在窗子上,風吹來,搖動著。這跟他的心情挺合拍。風止住了,影子不動了,但他仍感到樹影在晃,而且晃得更厲害了,連同后面的房屋,好像整個縣城都晃動起來。近來他常常產生這種晃動的幻覺,好像患了一種病,病根是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那時他剛20啷當歲,被埋在坍塌的大樓里兩三天才被救出來,已經半死不活。此后一年多里一直心有余悸,經常產生晃動的幻覺。后來就好了,但特別關注房子的堅固程度。他認為,唐山人有了教訓,房子蓋得最堅固。近來臺灣、土耳其連續發生大地震,他的“恐震癥”又犯了,特別是有消息報道說,許多樓房的倒塌暴露了建筑施工上的質量問題。大陸上建筑行業的不正之風也是非常厲害的,層層轉包,行賄受賄,給好處,搞回扣,錢都被各個環節侵吞了,真正用在建筑上的已遠遠不是預算的錢,頂多是預算的六七成,所以只能在質量上找齊兒了。建筑材料不夠標準,施工時偷工減料,最后工程質量極差,平時看不出,一地震準全倒,有的交工之后就列為危房。
暈眩、晃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他仿佛看到職教中心大樓在搖擺,不用地震,一陣大風就能吹得它搖擺起來!那座大樓的質量他是請有關部門檢查過的,上下傾斜15厘米,墻壁已經發現裂縫,螺紋鋼是假的,預制板是空心……
他閉上眼定了定神,晃動感終于過去了。這時他已打定主意,不能放陳一馬,要向書記如實匯報,而不只是匯報陳的解釋。在這件事情上,他沒有左右搖擺的權力。大樓可以搖擺,他不能搖擺。
他知道這是給書記添堵,對陳局長則有一些背叛的意味了。他就看了看陳,陳的表情挺怪。這時候陳已清醒,知道上了戈銳的當,黑臉就是黑臉,什么時候通融過?但他也看出了戈銳的猶豫,便拿話拭探他:“老戈,我知道你的打算。明說吧!我能進去嗎?”
沒料到會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戈銳沒有必要騙他了,就說:“陳局長,您得進去,因為您蓋了一座搖擺的樓。”
老陳“唉”了一聲:“我問你一句,我進去了,那種樓,就是說,風一吹就搖擺的樓,會少蓋嗎?”
戈銳說:“可能不會。”
“對了!這句話說對了。”陳局長興奮起來,“90年我就是建委主任,那時候建筑行業的不正之風已經來勢很猛了,房子建得不像樣。為了頂住歪風,我主動請纓,親自主管建一個住宅小區,用了兩年時間建了30多棟樓,有學校、花園、商店,主要是房子質量好,被評為全國第一。”
戈銳對此很清楚,并且是受益者,他的住房就在這個全國第一的住宅小區內,不要說墻、地面永遠沒有問題,就連水管、暖氣、線路、下水道、門窗和各種開關也從未出過問題。后來人們紛紛裝修房子,裝修工人反映,這個全國第一的住宅小區是全國第一的活不好干,墻太硬,地面太硬,不好破壞。
“那樣的墻和地面,而今再也找不到了!”陳局長感嘆道,“要把好建筑材料關。光看產品標號、技術指標不行,得一樣一樣親自過目。我當時吃住在工地,別說水泥、鋼材得親眼查看,就連磚頭也一車一車地看,一車磚至少要去掉三分之一不合格的,燒得不夠成色,有一個牙齒大的小豁口,也得剔出去!砌墻需要半頭磚,不能用瓦刀砍,要用鋼鋸給我鋸!現在誰還管這個,水泥不合格,標號挺高,假的,實際達不到,螺紋鋼的螺紋是用銼銼出來的,能結實嗎?壘墻往里摻土和沙子,空心。水泥地面應該用水泥反復抹好幾遍,現在只抹一遍,薄薄的一層水泥,用抹子掛漿一刮,成了,還顯得挺光溜兒,墩布一墩,沒幾天就起麻點兒,向樓下滲水。就這么干,你敢檢查,你敢管嗎?不敢,好處拿夠了,回扣吃足了,活就得這么干,要不你把錢給我吐出來。良心?良心讓狗吃了!”
看來再想住上這么安全的房子不太容易了,戈銳很為自己而慶幸。現在要把這個曾經建造安全的“全國第一”的人物送進去,是不是有點不合情理,有點糊涂?怪不得書記對他那么看重、那么保護呢?難道自己錯了?
老陳接著說:“老戈,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我是說建造全國第一住宅小區時的我,我的建議,我的主管,我的親自操作,可是我沒有受益啊!最后提拔為副縣長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副手。當然他很能干,年輕,有學歷,在建小區時幫我出了很多力,但我畢竟是一把手,我應該更有資格。事情就是這么奇怪!”
“不奇怪,我知道。”戈銳說。
“謝謝你的理解,你也應該理解。”老陳說,“建了一個全國第一的安全住宅小區,卻給自己帶來了許多不安全的因素,磚廠罵我,造假的軋鋼廠、水泥廠罵我。光罵倒好了,他們有錢有勢,上領導家里跑,告我,說給我行賄行得少,所以產品被拒絕了。而采用的那些材料質量更糟,用不了兩年住宅小區的房子就得全塌了。還有,想通過建這個住宅小區撈好處的人因為我這么一搞,一點好處也沒撈到,他們能饒我嗎?也到處給我下蛆。你說我能好嗎?領導能選拔我這個到處惹麻煩的人嗎?”
戈銳想,自己也是如此這般地惹過許多麻煩。主要是處理違紀犯法的干部太兇,如今有幾個干部能一點事沒有?如果自己少管點事,只是像個門神似的貼起來嚇唬嚇唬人,而不是動真的來實的,肯定就會受到擁護了。
“過去的我,不正是現在的你嗎?”老陳替他總結道,“所以你應該理解老兄,理解我為什么犯錯誤,不犯不行啊!”
這話聽著很奇怪。
“我建了一座搖擺的樓,我不建不行啊!本來有十幾家建筑公司來競標,我就是想得點好處,也有一個選擇的余地,但是我不能,我只有拱手讓給三家很差的包工隊,因為他們是上邊有頭有臉的人推薦的,拒絕了誰,我都搪塞不起。我不想再惹麻煩了。造了一座搖擺的樓,書記很欣賞我,因為書記不知道它的質量問題,而且圍繞著這座樓的建設,許多人得了好處,所以就有許多人向書記說我的好話,希望我能受到重用,享有更大的權力,以便使他們能繼續得到更大的好處。靠全國第一的安全小區,我沒升上去,靠這座搖擺的樓,我卻大有升遷的可能。”
戈銳明白,這不是笑話,這是完全可能的,因為書記就是超越老陳而升上去的那位年輕的副手,先副縣長,后縣長,進而書記。書記對陳局長是了解的,建全國第一安全小區時,老陳憑空招來那么多烏七八糟的壞輿論,他就很是不平。后來自己有了權力,總是想著老陳這個人才,恰巧現在老陳有了建造職教中心大樓的輝煌政績,又沒有人告他的狀,造他的壞輿論,反而聽到了很多贊揚,不提拔重用,還等著啥呢?沒想到檢察院插了一杠子,他的臉色便很難看了。
“老戈,現在三個人面臨著考驗。”陳局長說。
“此話怎講?”戈銳極想聽聽。
“書記的十大好事能不能落實?這是對書記的考驗。”
“我明白。”
“我是進去,還是上去?這是對我的考驗。”
“明白。”
“你的‘副’字能不能去掉?這是對你的考驗。”
“懂。”
“懂就好。決定三人命運的王牌在你手里,你應該知道怎么打吧?”
“當然知道!”
作者簡介:
一合,男,原名趙義和,河北作家,擅長報告文學創作,曾在我刊發表過《下訪———“黑臉”書記反腐敗最新報告》《罪與罰》等。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