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職員甄小魚,為了救一個孩子,被灤河的大水沖走了,幾天后,他的尸體在下游的泥潭里找到了。從此,他的妻子蘇紅和兒子亮亮,就守著灤河過日子。甄小魚死了,生前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瞞著妻子。這是一件什么樣的事情呢?
甄小魚認為自己比較有眼力,并不夸張。當初他和蘇紅談對象時,就覺得將來她一定會生兒子的。果然,結婚一年,孩子生下來,護士從產房抱出給甄小魚看,他連問都沒問,就知道一定是個男孩兒。護士臉上掛著很專業的微笑,告訴他:男孩。甄小魚平靜地說了聲,謝謝。就把早已備好的一包奶油糖給她塞進懷里了。
甄小魚盼生男孩,并非重男輕女,完全是因為他的父母。甄小魚在家里是獨生子,覺得生個男孩,老人們可能會更加高興的,這個年齡的人,活的一個是身體,一個就是心情,又也許與他的性情有關,在甄小魚的想象中,其實真是想要個女孩兒的。
另外一件令甄小魚得意的事情,是婚前選房的位置。甄小魚雖然在銀行里工作,整天和錢打交道,但他手里卻沒錢。手里沒錢底子薄,就不能像單位里其他人那樣選上好地勢,據說行長那套房子有200多平方米,不僅地勢好,光衛生間就有兩個。甄小魚就快活地想,人家是行長嘛,就該享受這樣的待遇,大房子就是給領導預備的,領導貢獻大,房子就該大。甄小魚知道自己沒資格住,就把房子選在了市郊的灤河邊上。盡管當時房價比市區便宜許多,人們仍然擔心那里秋季的大水,不愿意去。但甄小魚去,就像一條快樂的魚一樣,快樂地去。他要的就是這個遠離鬧市,依山傍水的地方。新房子坐北朝南,很朝陽,很亮堂,抬頭見山,低頭是水。令那些人后來沒想到的是,三年后市里便在河邊修了一條攔水大壩,房價一下子漲了起來,許多人又開始羨慕甄小魚的眼力了。撿了便宜的甄小魚,并不得意,他得意的只是與這條河的默契,冥冥之中,這條河一直在吸引著他。每站在窗前,望著眼前翠綠起伏的羅漢山,看著波光瀲滟的灤河水,甄小魚就想,什么叫山清水秀如詩如畫?選擇這樣一個位置的人,一定要有超前意識的。
骨子里的甄小魚,是個喜歡清靜的人,唯一的愛好,是去灤河里游泳,赤條條一個人,游蕩在灤河里,很像一條孤獨的魚。魚在陽光攪動的水浪里升降起伏,也可順流而下,也可逆流而上,快活無比。單位里并沒有人知道,這甄小魚的游泳技術非常了得,上大學時,他曾是學校的亞軍。亞軍是個最遺憾的位置,更何況他這個亞軍和第一名只差了0.8秒。后來的一次比賽,甄小魚相信自己一定會拿第一的,可那個人正躺在床上發高燒。甄小魚雖然得了第一名,但在游泳的問題上,并無法證明自己,這就有些像飛人劉易斯和約翰遜比賽,其中一個棄了權,這就等于人家獨孤求敗遭到了嘲笑一樣,獎牌的含金量也就貶了值。待到下一年,那個人已經畢業了。事隔多年,甄小魚對水的留戀,對游泳的喜好,一直保持到現在,雖然孩子已經六歲,這個熱愛游泳的年輕人,看上去依然肌肉結實青春陽光,遠遠看去,像個運動員似的。
甄小魚能夠踏踏實實在銀行里工作,當時全托了蘇紅父親的福。與蘇紅談戀愛期間,他還在上大學,人家就把工作給他找好了,甄小魚很珍惜,剛上班的時候,見了誰都要打招呼,那份熱情,就好像他早就是這個單位的人,出了趟差剛回來似的。有一次,甄小魚在樓道上看見個煙頭,就覺得扎眼,知道這不是它呆的地方,一個單位光亮的樓道上扔著煙頭,是個什么形象?甄小魚便彎腰把它拾了起來。這一切,竟被跟在身后的老劉看在眼里。老劉是管著甄小魚的主任,看在那里,并沒言聲,心想這個年輕人可真會作秀,是不是長著后眼?后來的幾次,老劉看見甄小魚正把屁股撅在那里,就有了好感。一個人做點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啊,甄小魚已經不是第一次撿煙頭了,這就很說明問題。終于有一天,老劉把一只手拍在了甄小魚的肩膀上,并不說撿煙頭的事情,他只說小魚呀,好好干吧,你會有前途的,什么是優勢?年輕就是優勢。小魚的臉上謙虛地笑了一下說,我還得加緊,向老同志學習,劉主任,多指導。
其實,并沒有人知道,還有一件事,不要說老劉了,就連甄小魚的妻子蘇紅也不清楚。甄小魚在鄉下還資助了一個失學兒童。這種事,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為什么要讓別人知道呢?最初只曾想過,應該和蘇紅商量,又想這不是又惹蘇紅生氣嗎?自己知道就行了,做了就行了。這樣的事情讓人知道了,還會上報紙上電視的。他曾到他家里去過幾次,那孩子爹媽都死了,穿著一身破爛衣服,跟著七十多歲的爺爺過呢。自己手里雖然沒錢,但資助一個失學的孩子,他還是有能力做到的。這也是他的秘密,心里的秘密。懷揣著這樣一個秘密的甄小魚,從開始那天起,心里便油然間充滿了自豪感。真的把事情公開出去,還叫秘密嗎?秘密,有時也就是幸福,一旦秘密沒有了,那樣的感覺也就消失了。他記得一個有錢的大老板,一下子捐贈了幾十萬,偏就不留姓名,這就是秘密帶來的快感。
當年蘇紅喜歡上甄小魚,不如說是喜歡上了他的幼稚。因為一些幼稚的事,兩個人也沒少生氣。那次兩個人逛超市,廣場上自行車倒下了一大片,甄小魚彎腰就開始立車子,站在一邊的蘇紅,見甄小魚那副認真的樣子,就很生氣。蘇紅說,這是該你甄小魚管的么?與你有何相干?
甄小魚一邊擦著頭上的汗一邊說:這事總要有人管吧?
蘇紅就說:你這人真傻,沒聽說一個出租車司機,救了個老太太,最后自己倒甩不掉了么?你連一句感謝話也得不到的!
甄小魚就說:我知道,你在嘲笑我呢,你讓我把事情辦完嘛,你這個人啊,就是喜歡生氣。
兩個人在超市里轉悠了一個多小時,蘇紅只買了管買一贈一的牙膏,出來的時候一抬眼,又看見了陽光下那片閃閃發光的自行車,就覺得有話沒說完,蘇紅說:
現在的雷鋒,可是不多見了。
甄小魚知道蘇紅又想起了剛才的事,就說:
雷鋒?雷鋒是誰?難道雷鋒是我嗎?你又嘲笑我呢。告訴你,美國人現在已經開始學雷鋒了,當年我們學的時候,美國人不理解,最后還不是得跟中國人學嘛,雷鋒是他們的進口貨,雷鋒就是善良,知不知道?它們進口的,是善良。
兩人一邊往前走一邊打嘴仗,蘇紅又說:
善良?善良人總會吃虧的,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攢錢,餓著肚子也能學雷鋒么?然后,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個無數人已經問過無數遍早已生了銹的話題,蘇紅問甄小魚:
如果你媽和我同時掉進水里,你先救誰?
蘇紅說完,就覺得自己這話很有些殺手锏的意味了,用心等在那里。令她沒想到的是,甄小魚高高的個子把頭低了下來,伏在蘇紅的耳邊說了一句話,弄得蘇紅簡直哭笑不得,甄小魚說:
那我就告訴我媽,先學會游泳!
然后一只手就摟在了蘇紅后腰上,繼續往前走。這樣走路,是兩個人多年養成的習慣,親切自然且不失分寸,走到沒人的地方,甄小魚有時也會牽住蘇紅的手,但只要迎面有人過來,蘇紅會立馬撤回去。蘇紅在醫院當護士,甄小魚把手搭住的位置與她的實際工作結合得很好,他把那個位置叫腎的部位,甄小魚經常這樣柔柔地問蘇紅說:
怎么樣?腎的部位暖和吧?這叫肢體語言。
他管這叫腎的部位,叫肢體語言,事后一想起,蘇紅總忍不住要笑,心里暖暖的,叫他“神經病”。
兩個人談戀愛的日子里,蘇紅有時也會覺得,甄小魚這個人挺沒勁的,腦子里什么時候就會冒出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冷不丁就問蘇紅:究竟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宇宙到底有多大,有沒有邊緣?美國總統克林頓的品質,到底怎么樣?有時也會說到那個叫雷鋒的人。甄小魚說:當年那個倒車的,怎么就會撞到電線桿子上呢?否則雷鋒就不會犧牲。雷鋒如果不犧牲,毛主席還會讓全國人民學習他么?雷鋒如果活到現在,他還會補襪子穿嗎?雷鋒是個孤兒,看他笑瞇瞇的一張蘋果臉,就知他父母什么樣子了,他也許會找個像你蘇紅這樣的老婆呢。面對甄小魚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蘇紅只給了他一句話:
你這叫杞人憂天,你還是想想怎么掙錢吧,到現在你還是個小科員呢。她不知道像甄小魚這樣的男人,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成熟起來,總覺得在這個男人眼里,天空似乎永遠是藍色的,不懂得刮風下雨的男人,一定是個不成熟的男人。
但讓蘇紅說不清的是,對于眼前這個孩子氣的男人,恰是這樣的不成熟吸引著她。老于世故的男人,蘇紅見得多了,她討厭那些把什么事都想得很清楚的男人,如果真的和那樣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一定是件可怕的事情。幼稚,有時是和樸實聯在一起的,沒有云的天,總會讓人很輕松。這一點,在他們結婚之后很快就得到了印證。傻乎乎的甄小魚,始終如一地給她創造了許多感動。而那些感動,真的不是那些英雄救美或節日里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亮亮生下來就沒奶吃,蘇紅醫院里病人太多,又經常上夜班,每天回到家累得泥似的。夜里亮亮要喂一次奶,甄小魚睡前就在床頭備只暖水瓶、一個大號搪瓷缸子一瓶奶,只要亮亮一哭,甄小魚就把熱水倒進缸子里,幾分鐘之后再送進亮亮嘴里。有時亮亮還沒醒,甄小魚先就醒了,兩眼望著屋頂,等著他哭。蘇紅就勸甄小魚說:
你咋這么傻,先睡著,孩子醒了你再喂嘛。甄小魚就說:該哭了,這就該哭了,喂完奶他還有一泡尿呢。日久天長,弄得蘇紅都不知道怎樣給孩子喂奶了。就憑這一點,蘇紅已經是一百個知足,和醫院里的同事說起甄小魚的時候,她總會這樣說:
甄小魚,他哪像個男人啊。我和他咋就打不起來呢,有時真想讓他罵我一頓,他怎么就那么笨呢。
那是個便于記憶的日子。
行里每年春秋兩季,都要搞一次服務宣傳月。那天十幾家儲蓄所和銀行大樓門前,早早掛起了大紅條幅,星期日那天還要把活動推向高潮。這天一早,十幾張桌子擺在了中心廣場,展板上雷鋒的事跡和照片,在秋陽下展現著令人熟識而燦爛的笑容。
甄小魚的任務是坐在那里負責解答,諸如儲蓄利息、識別假幣、如何理財等等。這幾個解答的人也不是隨便派上去的,要熟悉業務性格好,面部表情好能夠代表銀行的形象。其中性格好,大概要比熟悉業務更直接更重要。可是,臨近中午,甄小魚的位置還是空的,五十多歲的老劉在太陽底下沿著廣場轉了好幾圈,沒能找到甄小魚影子,只是偶爾有幾只雪白的鴿子落在那里。老劉往甄小魚家里打了幾次電話,沒人接,再打手機,關機,急得老劉頭上出了一層冷汗,心想這么多眼睛看著的大活動,你甄小魚都敢不參加,還想不想提拔了?直到宣傳活動結束,這個甄小魚,到底是沒露面。
沒有人知道,這時的甄小魚,已經領著兒子去了灤河里捉魚。
這天,甄小魚起得格外早。蘇紅還在單位值班,他和亮亮吃完飯,正準備去中心廣場,可是亮亮忽然跺腳大哭。原因是魚缸里的魚全死了,它們死得很突然,活得好好的忽然就死了,你說這事能不讓人感到莫名其妙么?這些魚,是甄小魚帶著亮亮去灤河南岸捉回來的,費了很大力氣呢。那是一些叫紅鯉的小魚,因為魚身的紅色,在灤河里就尤顯珍貴。望著那些莫名死去的魚,亮亮一邊哭,一邊說:
它怎么就死了呢?它怎么就會死了呢?
看著兒子哭得傷心,甄小魚就有些受不住了,小魚說:
亮亮你別哭,咱再去捉不行嗎?再去捉不行嗎?說完,從陽臺上找出了魚抄,背起亮亮就去了灤河。
灤河是條季節性河流,春季水少的時候,淺得沒不過膝。眼下,秋季的灤河豐沛飽滿,水已經有些涼,但兩條腿伸進去,適應一會兒就緩過來了。捉紅魚要到對面南岸的山灣,“七上八下九扎窩”,這個季節,紅魚都在山彎的避風處扎窩呢。
甄小魚背著亮亮趟過河心,人到了對岸才想起今天單位里的活動。但這時,在甄小魚心里,亮亮已經比活動重要多了,他見不得兒子那副著急的樣子那樣傷心的哭,心里只想著快點抓,越快越好,然后再去中心廣場。捉魚的時候,他也曾設想,廣場上一定亂哄哄的,先是老年秧歌隊,然后是安塞腰鼓,再是“美爾雅”搖滾隊演出。今天雖然晚了些,自己悄悄走過去坐下,并不會有人注意的。唯一擔心的是老劉,這老劉不知怎么了,就把他一個人,看犯人似的抓得特別緊。想到這里,甄小魚就加快了速度,但是人的速度快,魚躲得更快。也許是秋季水涼,也許是故意跟他鬧別扭,那些紅魚幾乎不見了蹤影,偶爾看見一團紅色在水里,霧里看花似的閃一下,很快又消失了。甄小魚看看表,知道時間已經不早,得趕快回去,還有老劉那張面孔,總在水面上晃動。這一晃,就把甄小魚晃得心慌意亂了。甄小魚就抬起頭,對著岸邊的亮亮說:
亮亮,今天的魚特狡滑,怎么一條也捉不住呢,我們回去吧。
亮亮站在那里,又開始哭,亮亮說:
一條,就一條,只要捉住一條我們就回。
這時的甄小魚,已經感覺腰有點酸了,直了直身子,望著眼前的水面說:
是的,今天,我們至少也要捉住一條魚。
當一條紅魚幽靈般一閃而逝的時候,甄小魚就覺得腳下的水溫有了細微變化,上游下來水了?多少年來,灤河經常是這個樣子,頭頂上還是藍藍的天,城市里也沒有雨,大水就會在這時悄悄地襲過來。而下游城里人并不知道,上游剛剛下過一場暴雨,那種靜悄悄突襲而來的大水,使得這座城市淹死人的事情時有發生。待甄小魚抬起頭,便是一驚,水頭已經瞪著眼睛小山包似的從遠處排了過來。甄小魚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連喊亮亮:
亮亮快往山上跑哇!水下來了,水下來了!快跑!
兩個人倚在山坡上望著眼前的大水,甄小魚知道,今天這魚怕是捉不成了,得趕緊回到中心廣場。回家的路,又只能沿著山腳東行,然后才能看見那座灤河大橋,穿過灤河大橋,才算進了市區。甄小魚背起亮亮,一邊走一邊說:
這可不怨我呀亮亮,是灤河發水了。我們的魚捉不成了,那就看灤河發大水吧,你看這水,也是挺排場挺有意思的呢,告訴你,能夠看見水頭的人,將來會做大事情的。
甄小魚也是第一次看見水頭,原來水頭并不是水,而是由水浪推動著的一座山包,那山包是由許多柴草、快餐盒、塑料袋和一些雜物組成的,他還看見了一只黑色皮鞋,像人的一只腳似的,翻動了一下不見了。后來,就連水頭也不見了,轟轟隆隆鋪天蓋地的大水,像急著趕路的部隊,轉瞬間已經把他們甩在了身后。
甄小魚是在拐過那道山灣時,把腳步停下的。最初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揉了揉才看清楚,如果僅僅是河心的那塊臥牛石凸現水面,他也就不會在意了,問題是甄小魚看見那上面趴著一個人。那是個孩子,他看上去絲毫沒意識到大水的到來,正趴在臥牛石的脊背上手舞足蹈。他看見他連蹦帶跳地喊著:
水來了水來了!多好看的水呀!
甄小魚的心便緊抽了一下,慢慢把亮亮從背上卸了下去。放下亮亮的同時,他也有些生氣,心想這是誰家孩子,怎么就沒人管呢?大水來了!
甄小魚一邊盯著那個孩子,一邊迅速脫光了衣服,陽光下的甄小魚,很快就把自己變成一條白晃晃的魚了。
魚躍進水浪里,并沒感覺有多大的威脅,憑著自己的水性,這點小浪,對于這條魚來說算不了什么。他的想法原本很簡單,只要把他推上對岸,然后就可以返回,重新穿上衣服回到中心廣場。水里的事情真的算不得多么復雜,甄小魚就像捉住了一只小動物,毫不費力就把他擒住了,那孩子拽下水里時,甄小魚聽見了他恐怖的喊叫和哭聲……這個時刻,你是一點也不能對他客氣的。
再往回返的時候,水浪里的甄小魚甚至有些自豪,深感自己良好的水性,第一次派上了好用場,也甚至有些忘形做了幾個花樣,自己的兒子,他什么都會看見的。
并沒有人知道,返回的途中,情況卻有了變化。也許是,又一輪水浪壓了過來,也許是,一條繩子?或一件衣物纏住了他?或者,有翻滾的石塊擊中了他,魚的眼睛,是在一瞬間完全變成了水的顏色,然后開始慢慢暗淡下去……他依然在水里。依然是一條魚,但這時已是一條順流而下的魚了。在那樣的瞬間,他也曾往岸邊深深瞥了一眼,那樣的一瞥,有些匆忙,也有些焦灼和恐懼的用力,水的力量太大了,透過米黃色的浪花,他看見了自己的兒子,兒子正遠遠站在對岸看著他,那僅是一個句號似的黑點立在藍天之下……他也曾看見,那些閃爍在陽光下大片白亮的樓群,卻沒能找見自家的窗子……他還看見了許多,比如天空中驚慌失措飛過的那只鳥,近在眼前的紅魚,堤壩上那些密密麻麻黑色的人群,臉上都掛著興奮的紅云,他們都是趕來岸邊看水的,這座城市,已經多少年沒見過這么大的水了啊。大水,已經成為一道短暫的風景了。
家里電話響起的時候,蘇紅一個人正坐在那里生悶氣。房間里被子沒疊,窗子沒開,窗簾只扯到了一半,松松垮垮吊在那里。更讓蘇紅生氣的是,客廳里亂七八糟的漁具絆在腳下,看上去就像遭了搶劫一樣。一個大男人,把家禍害成這個樣子,能不叫女人生氣嗎?老劉在電話里對蘇紅很不客氣,老劉說,你家甄小魚是怎么回事?這么大的活動他都敢不參加,他的座位一直就空著。蘇紅本來心里就窩著火,老劉一番話氣得她拿著話筒,已經說不出話了。接下來老劉又說,這件事情很不好呀很不好,行長今天親自來檢查,還特意問到了你家甄小魚。
老劉把電話擱下的時候,蘇紅看著攤在地上的漁具,隱約想起了那條正在發水的河,一想起這條河,電話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條河。
女人懷著不安的心,最初還在收拾屋子,她先是把那些漁具擱置起來,然后又看見盆里那幾條死魚,一個個全都紅著身子僵著眼。女人起身站在窗前,抬眼看看天空,天空瓦藍瓦藍的,不要說一滴雨,就連一絲云彩也沒有,但灤河的大水,卻是真實地轟鳴著響在那里。窗外,黑壓壓的人群,都圍在岸邊觀水呢。
憑直覺,女人已經預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生活當中,隨時隨地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但她依然不敢往深里想。女人緩緩走出了家門,那是來自心靈內部的莫名牽引,也是所有女人熟悉的直覺,女人只是沿著河的北岸往大橋方向走去。一路上,又聽見有人說:
灤河已經好幾年沒發過這么大的水了呀,什么叫河?這個樣子才是真正的河呢!
女人走了很久,逐漸甩開了岸邊觀水的人群,她知道這父子倆一定是去了南岸,因為紅魚就在南岸那道水灣里。
借著秋日一點余暉,她看見了遠處那個黑點,她相信那便是亮亮。她真的希望,那個黑點旁邊,再有一個大些的黑點。
可是,沒有。
甄小魚是在大水退下之后,被人從下游的泥潭里找到的。這已經是隔了幾天的事情了。那是個雜草叢生荒涼的地方。清晨,一個撿浮柴的人發現了他。那里只有甄小魚一個人,赤裸著身子,臉部朝下趴在泥灘中。那是個荒草連天的地方,幾只野鴨正在那里覓食。沒有人知道,這個男人曾經在洪水里翻滾了20多里的路程,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又從哪里來。
公安局也找不到這尸體的來由,只能在報紙上登出了尋尸啟事。
蘇紅找到甄小魚單位的時候,領導并不太相信她的話。平靜的生活中,忽然間出了這么大的一件事情,又是由他的兒子亮亮來證明這么一件感人的事跡,這似乎就有些缺乏可靠性,也是個死無對證的事情。誰能保證這個叫甄小魚的人,不是去河邊玩耍出的問題?更何況這又是在工作時間。當然,這樣的話領導是不能說出口的,領導有這個水平。領導把想法藏在心里,只是安慰失聲痛哭的蘇紅,輕輕握著她的手,告訴她:不要太難過,你的身體要緊,你還年輕,今后生活的道路還很長嘛。現在,最重要的是安置好甄小魚的后事,總不能把他一個人放在火葬場的冷藏室里,生肉一樣擱著吧?
這就使蘇紅第一次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世間的許多事情,都是需要證明的,無論它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甄小魚火化那天,蘇紅已經沒有眼淚了。她特別注意到領導的悼詞,悼詞是對自己丈夫一生的評價,也是蓋棺定論。領導在充分肯定甄小魚的工作表現之后,又說到了甄小魚的英年早逝,是意外死亡。
站在那里的蘇紅就想,不是,他絕不會是意外死亡的,他救了一個人。領導講話的時候,蘇紅沒有哭,待領導講完了,蘇紅也沒有哭。直到甄小魚被送進了火化爐,那一縷筆直的青煙升起來的時候,人們才聽見蘇紅號啕大哭的聲音。
后來的日子,蘇紅一直在等,她等得很執拗,也很沉穩,更多的是在跟甄小魚生氣。
幾天以后,她等來了老劉的電話。老劉在電話那頭說:
事情搞清楚了,蘇紅同志。
蘇紅說:你把什么搞清楚了?
老劉說:甄小魚。
那家人,趕到甄小魚的墓前,先是給他跪下了,然后又磕了三個響頭。他們也一直在尋找這個陌生的人,后來在報上登了一條“尋恩啟事”,被老劉看見了,老劉眼睛一亮,手就有些哆嗦,立刻撥通了電話。
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天氣晴朗,蘇紅都要在窗前許久地站著。大水雖已退盡,甄小魚卻退不去,望著藍天下嘩嘩涌動的秋水,先是看見甄小魚趴在泥灘上的樣子,然后又看見自己的男人站了起來,小魚!小魚!蘇紅心里這樣喊著,淚水就咸咸地下來了。站在窗前的蘇紅,始終想不明白的是,洪水下來的時候,天空為什么會是瓦藍瓦藍的呢?難道老天爺也會欺負人么?我家甄小魚游泳的技術又是那么好。想著想著,就開始和他生起氣來,這個甄小魚啊……你就是成了英雄,又會怎樣?
第二年的春天,行長對老劉說:
把甄小魚的房子調一調吧。不能讓蘇紅她們娘兒倆再守著那條河了,行里可以出點補貼,這事就由你來辦。
老劉找到蘇紅的時候,蘇紅回答得很干脆,蘇紅說:
老劉,謝謝你,謝謝行里。告訴你,我不走,我和亮亮永遠不會離開這條河的。說完,又跟老劉講了另外一件事情,這件事居然讓蘇紅生了更大的氣。這么嚴重的事情,她覺得無論如何得向組織匯報。
老劉說:難道說,你家甄小魚這個人,有了外遇不成?
蘇紅說:不是,我家小魚不會的。
蘇紅生氣的原因,是發現甄小魚死前,有件重要事情一直在瞞她。直到那天人家找上門來,跟她要錢她才知道,甄小魚活著的時候,背著自己還養了一個大活人。哪兒來的錢?望著眼前這個孩子,蘇紅目瞪口呆,又氣又恨地說:
我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你去火葬場找甄小魚去吧。
那孩子說:如果這樣,我的學就沒法上了。他真的死了嗎?
直到跟老劉說完,蘇紅才知道,甄小魚每月給她拿回的獎金,都是打了折扣的。這個甄小魚,你當初就是告訴我,又會怎樣呢,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啊,我是你老婆,騙老婆的男人,多聰明啊,這樣的男人,我今后可真是不能再跟他過下去了。于是,蘇紅走到了窗前。灤河水日夜不息地流淌,就像眼前的日子一樣滾滾向前。望著灤河水,蘇紅和甄小魚活著的時候一樣,又跟他生起了氣。蘇紅生氣的時候,喜歡嘟著嘴,胸脯一鼓一鼓的。但這時她生的已經不是真氣了,只是偏要生一生罷了。因為只有在生氣的這一刻,他才是離自己最近的時刻。女人生氣的時候,心里甚至還有些難過的快慰,就像活生生的甄小魚,笑微微,真的立在眼前一樣。
夜里,她又夢見了甄小魚。她夢見甄小魚用手摟著她腎的部位,很快有溫度自下而上傳遞過來,心里便升起了一股熟悉的溫熱,她聽見甄小魚對她說:
蘇紅,你就是愛生氣,這么多年了,我拿你真是沒有辦法。不過,這可是我剩下的最后一件事了,你看著辦吧。
……
一個人的逝去,并不會影響生活的進程。生活的腳步繼續朝前走,第二年的春天,在那個早已被固定下來的日子里,中心廣場那排桌子前面,雖然再也找不見甄小魚的身影,但在人叢間矗立的那塊展板上,在一個叫雷鋒的人身邊,人們看到了又一個年輕微笑的面容。他們并不認識這個人,有人指著展板上的照片說:
噢,這個人叫什么小魚?
有人就說:那個字啊,西土瓦,組合起來念甄,甄小魚嘛。他救了一個人,死在灤河里。
另一個人在一邊說:真小魚?他怎么會是條魚呢,這真是個有趣的事情,真小魚。
而這一天,也是蘇紅和亮亮給這個男人上墳的日子。三月的城市,山上的野花兒還沒有開放,他們卻總會買到那些艷麗無比的鮮花。他們覺得,把日子改成三月這一天,會更好些,因為這天,有一個人可與他做伴不會孤獨。家里的燈火,這一晚,也將會長明一夜。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