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巨災保險制度,需要做兩方面的基礎工作,一是立法和制度的保障,二是對巨災風險基礎數據的評價
汶川大地震后,社會各界對建立巨災保險制度的必要性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共識,幾乎所有與減災防災、震后重建相關的部委都在研究巨災保險制度。然而,如何在中國這樣一個幅員遼闊、自然災害頻發的國家建立相關制度,至今未形成可供進一步討論的方案。
“各相關部委都在總結國際模式和提出政策建議,但更多的是初級水平的重復建設,缺乏可操作的方案。”一位參與巨災險設計的專家說。他透露,甚至應由哪個部委來牽頭推進這項復雜制度的制定和落實,至今都未有定論。
所謂巨災保險,是對嚴重自然災害可能造成的財產損失進行保險的一種機制。由于巨災造成的損失巨大,有可能超出商業保險和再保險機構的承受限度,因此可能需要政府在政策、財政上予以支持。成功的巨災保險制度應在財務上可以持續,盡量幫助政府分擔巨災風險,為政府鎖定災后重建的成本。
杯水車薪
“巨災保險是一項系統工程,涉及社會管理的方方面面。中央政府的意志和推動尤為重要,確立牽頭機構、通過立法確立相關制度,才可能將建立巨災保險體系的相關工作有計劃、有質量地引向成功。”世界銀行東亞太平洋首席金融專家王君在9月舉行的“巨災風險管理與保險”國際研討會上說。
當此次研討會于9月25日在四川成都舉行時,汶川大地震已經過去了四個多月。四川省省長蔣巨峰其時透露,汶川大地震共造成8451億元的直接經濟損失,但從保險業獲賠的金額預期只有18.06億元。而中國保監會公布的最新數據仍然停留在8月20日,截至那時,保險業已賠付的保險金為6.1億元,從9月4日開始,保監會通告各保險公司,停止地震災害保險理賠數據的報送工作。
今年以來,中國發生了雨雪冰凍和汶川大地震等罕見災害,據保監會主席助理、新聞發言人袁力透露,預計保險行業為此做出的賠付約為100億元。
對中國保險業而言,這已是創紀錄的賠付;但相對于這些災害造成的經濟損失而言,無異于杯水車薪。汶川大地震的直接經濟損失已經超過了2007年保險行業7035億元的全部保費收入,占到了2007年中國財政收入總額的近六分之一。
“由于缺乏完善的巨災風險管理長效機制,中國政府應對自然災害的壓力越來越大,目前由政府主導的巨災風險管理模式,已越來越不能適應經濟社會發展和人民群眾風險保障的需要。”中國保監會副主席周延禮在上述研討會發言時坦承。
王君也認為,指望通過當年財政預算對突發巨災造成的全部損失進行補償,既不現實,也不應該。因為如果動用長期發展需要的資金用于災害重建,必然會對長遠的經濟發展造成不利影響。
“完全依賴財政,還會造成比較嚴重的道德風險。例如,如何判斷地方政府對災害損失的計量是合理的?”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一位研究人員說。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各相關政府部門在建立巨災保險制度問題上達成了空前的共識。
各國巨災保險制度的建立,均發生在令人刻骨銘心的災難之后。日本1964年發生新瀉大地震,1966年出臺《地震保險法》,并建立日本地震再保險株式會社;美國加州1994年發生大地震,1995年出臺《住宅地震基本險保單范本》,1996年成立加州地震局;土耳其1999年發生大地震,2000年建立土耳其巨災保險共同體。
誰來牽頭
面對汶川地震造成的巨大損失,及其與保險、財政、社會捐助能提供的資金之間的巨大缺口,巨災保險被認為是未來防范此類風險的一個制度性的解決方案。但究竟在中國應該如何建立相應制度,則說法不一。
全國人大財經委員會主要從法律層面推動巨災保險制度的建立。今年,針對《保險法》修訂草案,全國人大財經委員會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再度提交的一份意見認為,修訂案應增加巨災保險有關內容,以便據此制定實施辦法,推動巨災保險的發展。正在修訂的《防震減災法》也稱,要體現汶川大地震中反映出的問題。
與減災防災相關的各個政府部門,均從不同角度發起對巨災保險制度的研究。然而,“從表面上看,中國確實有一套巨災風險的管理體系,但尚未形成一個綜合、有效、互相呼應、互相補充、互相協調的巨災風險管理的框架?!蓖蹙f,“在這樣的條件下,要單獨推進巨災保險,會面臨很多的問題,巨災保險制度建立起來后,也會處于非常大的壓力下?!?/p>
“巨災保險制度涉及的部門比較多,工作量很大,跨部委的協調機制還沒有建立起來,需要一個綜合部門出面牽頭協調,這個事情會推進得更快一些?!币晃徽賳T說。
但關于誰來牽頭的問題,至今未有明確的說法。
財政部本應有動力和義務來牽頭此項改革。但囿于“國家出納”的角色,由財政部牽頭被認為意味著明確財政出資,這恰恰是財政部門所“忌諱”的地方。因此,財政部雖然也對巨災展開了專項研究,卻并無牽頭建立該項制度之意。
國家發改委目前主導震后重建和融資,巨災保險作為事后融資安排,也進入了發改委的視野。但發改委并無專門部門和職責來牽頭巨災保險制度的研究和落實。據《財經》記者獲知,發改委最終決定,年底前向國務院寫出報告,以政策建議和模式選擇的方式提出意見,而不承擔牽頭單位之責。
國家減災委員會2005年由原國際減災委員會更名而來,本身規格相當高,由一位副總理牽頭,委員來自幾十個部委。國家減災委作為接受各界捐助和援助的一個平臺,發揮了相當大的作用,卻一直不是一個實體機構,具體工作實際由民政部承擔;要由其承擔起巨災保險制度研究和落實的諸多具體職責,亦有許多困難。
保監會被認為是和巨災保險關聯性最強的機構。但巨災保險制度本身帶有一定政策性色彩,未來有可能被設計成強制性險種,由于此前推出的強制性險種“交強險”(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曾飽受爭議,對于類似產品,監管部門亦不無顧慮。
日本、美國、土耳其的經驗顯示,為巨災保險所創立的相關法律應該具有可操作性。中國保監會副主席周延禮、四川省省長蔣巨峰都在研討會上呼吁,應該“以法律法規的形式明確政府部門、保險行業、企業和個人在巨災風險管理體系中的地位和職責”。
據《財經》記者了解,汶川大地震后,國家地震局向國務院遞交了一份報告并獲得批示,批示中提到,由保監會作為巨災保險制度研究的牽頭機構。
一位了解巨災保險制度籌備情況的專家介紹,從近幾個月的進展來看,保監會已經在較為系統地進行知識和人員的準備,并且在與國際組織和一些國家的巨災保險基金進行合作,從而有望在中國巨災保險制度研究與設計過程中,較為有效地發揮牽頭與協調的功能。
很多有識之士認為,盡早確定巨災保險制度研究與設計的牽頭單位,并且明確未來一至兩年的時間表,當能有效防止“九龍治水”的混亂局面。
繞不開的數據
建立巨災保險制度,有很多基礎工作亟待完成。“第一是立法和制度的保障;第二是對巨災風險基礎數據的評價?!笔澜玢y行專家說。
中國幅員遼闊,氣候復雜多樣且災害頻發。很多專家表示,地震發生頻率低但造成的經濟損失大,而且中國很多城市分布在地震帶上,綜合這些因素,中國的巨災保險可以從地震巨災險開始。
民房又成為巨災保險制度的首要考慮。最近十幾年來,中國基本完成了房改;房屋私有化后,如何應對自然災害造成的房屋坍塌和損害,卻并無保障機制。這是汶川大地震后最突出的問題。
據不完全統計,汶川大地震嚴重損壞房屋593.25萬間、倒塌房屋546.19萬間,超過500萬人無家可歸。
無論是對于中國的商業保險機構,還是巨災保險機制來說,如何承保建筑物的地震風險,在理論和實踐上都有待探索。
中國歷史上也曾對巨災險有過研究,但均未真正建立起相關制度。
1996年,中國人民銀行保險司牽頭啟動了對地震巨災保險的研究。參照日本的地震巨災保險安排,課題組嘗試設計了中國民房的地震巨災保險制度,并建議把地震保險附加在家庭財產險上。同時成立一個基金,由財政支付啟動費用,對這一險種進行必要的補貼;但如何補貼,以何為依據,則并無說法。最終,這一建議未付諸實施。
縱觀各國的地震巨災保險可以發現,這些制度設計上各不相同。保什么?怎么保?如何賠付?誰為巨災保險兜底?在這些具體的保險安排上,有多種多樣的組合方式,但每個選擇都需要有數據支持。
王君表示,一個有效并可持續的巨災保險體系,至少應該遵循以下幾個原則:廣泛覆蓋并且負擔得起,保費擬定與償付安排都在精算的基礎之上,能夠對減災防災產生正向激勵,財務上可以持續,不對政府財政構成不必要的風險。湖北保監局副局長姚慶海,就提出“廣覆蓋,小保額,量力而行,循序漸進,非營利”等政策性家庭財產地震保險的原則。
“全國統一保費還是差異化定價,家庭自愿購買還是政府強制,財政到底要在什么層面什么情況下給予支持,這些決策都需要建立在堅實的數據之上,含糊不得。”一位國際再保險公司的人士對《財經》記者說。
“巨災保險制度離不開政府的支持,但這并不意味著政府一定要出任最后出資人?!鄙鲜鋈耸空f,“在德國,一些巨災保險完全是商業運作,政府只是提供稅收優惠,幫助巨災保險完成資金積累,但日本政府就對巨災保險提供后備保證金和政府再保險的政策支持?!?/p>
中國自古以來不乏對地震的記錄,而且國家地震局多年來也積累了系統觀測數據,但要將這些數據轉化為商業決策的依據,還缺乏一個關鍵環節,即對建筑物價值和抗震能力等數據進行采集和分析。
國際領先的保險機構是以經緯度坐標定位保險標的物,但在中國,往往在災情發生之后,保險公司調出來的還是一個省的整體數據。
姚慶海曾在5月的一次巨災保險論壇上透露,中國保險標準委員會正在制定中國巨災保險的數據采集標準,第一套采集標準主要覆蓋地震、洪水和臺風,將包括巨災損失和巨災保單條款等相關數據。
根據國際經驗,從巨災發生到巨災保險制度的建立只需兩年時間。這期間,遺忘、倉促均可能導致建立巨災保險制度的失敗。事實上,當上述研討會在成都舉行時,汶川大地震已不再是輿論關注的中心。
“人性是善忘的,因此要把記憶灌注于制度之中?!币晃粎⑴c巨災保險制度建立工作的人士對《財經》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