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是不會認同“黨化教育”的,只是他在蘇俄問題上沒有徐志摩的眼睛尖,一眼便能洞穿蘇俄新教育的真相
1926年9月18日,主持《晨報》副刊的徐志摩收到署名“張象鼎”寫于當天的一份信稿,稿子的內容引起徐志摩的注意,他漏夜不眠捉筆回應。次日,張徐兩稿發排上版,20日的《晨報》副刊上,便有了一次通欄為“關于黨化教育的討論”。
討論因胡適而起。胡適在莫斯科僅三天,便寫信夸贊蘇俄新教育。先于胡適去過蘇俄的徐志摩深諳其底蘊,在發表胡信的同時,作了篇不以胡適為然的“按語”,指出:胡適筆下的蘇俄新教育“幾乎完全是所謂‘主義教育’,或是‘黨化教育’”;“拿馬克思與列寧來替代耶穌,拿資本論一類書來替代圣經”;并譏諷:“這也許是適之先生所謂世界最新教育學說的一部吧?!薄包h化教育”或“主義教育”流被整個20世紀,也許我陋寡,在我個人接觸的資料中,最早言及這個問題的,就是徐志摩。
徐志摩和胡適的文字都刊載在《晨報》上。年輕的張象鼎讀了,為胡適不平,于是便有了上面他給徐志摩的信。張其時的身份是國民黨員,1927年又入中共,1928年改名張友漁,后成為著名法學家。這是他日后的自述:“我的思想是由孔孟而康梁,由康梁、胡適而社會主義。”此刻,張為胡適辯護時的胡適,其思想也正受染于蘇俄社會主義。不過,胡適是不會認同“黨化教育”的,只是他在蘇俄問題上沒有徐志摩的眼睛尖,一眼便能洞穿蘇俄新教育的真相。張與其是為胡辯護,不如是在表達自己。他的觀點是:“‘黨化教育’便是最新的教育”,“便是新時代的新教育”,“蘇俄能實行‘黨化教育’,蘇俄的教育,便是新教育?!薄叭绻阗澇伞h制度’,贊成凡一政黨,都應該確信本黨的政策為好政策,而努力其實現,那你便不能不贊成‘黨化教育’!”
徐志摩一生短暫,以詩人名世。他遇難后,有那么多朋友在《新月》上紀念他,夸他的詩歌、戲劇、小說、散文,包括他的人。正如溢美之詞難免,遺漏卻也驚人。怎么沒人夸他在《晨報》副刊的作為呢?怎么沒人夸他在思想觀察上的手眼俱高呢?他的這一面,被那些謬托知己的浮朋濫友“不著一字”了。1925年接手“晨副”時,徐志摩痛感自己“不能制止我看了這時候國內思想界萎癟現象的憤懣與羞惡,我要一把抓住這時代的腦袋,問他要一點真思想的精神給我看看”。他其實是把他的真思想通過“晨副”給那個時代看了。蘇俄教育所以觸動他,不僅在于他深感當時流行的思想都是從蘇俄那里“借來的稅來的冒來的描來的”,更在于他認為蘇俄“黨化教育”的結果便是思想自由的消失。所以徐志摩也并非是要回應張象鼎,而是借此重申此前按語中未能盡申之意。
徐志摩眼里,歷史上的“黨化教育”有兩例,一例是中世紀,一例就是蘇俄(如果再往前,徐志摩還提到了古希臘的斯巴達)。因此,胡適眼中的蘇俄教育到徐志摩眼里談不上新,包括它的政治,不過是“中世紀的一個返(反)響”。下面,徐志摩開始了現代蘇俄和古典中世紀的比較:“有觀察力的人到過俄國的,都覺得俄國的新政治是一種新宗教;不論他們在事實上怎樣的排斥宗教,他們的政治,包括目的與手段,不但是宗教性,而且是中世紀的教會性的。”至于和這種政治配套的教育,亦即“黨化教育”或“主義教育”,徐志摩認為只是“‘劃一人生觀’的訓練,說什么教育”?!爱斎弧?,徐志摩筆鋒一轉,在蘇俄的統治下,“你可以得到不少的自由。正如在中世紀教皇治下,你也得到不少的自由;但你的唯一的自由——思想的自由——不再是你的了。”徐志摩行文,往往不出文章出句子,這最后一句委實精彩!
歷史不幸。胡適所迷惑的蘇俄新教育,很快就在中國兌了現。北伐成功后的國民黨逐步開始推行蘇俄性質的“黨化教育”。尤其是1929年胡適發起“人權論戰”,鋒芒直指國民黨一黨專政。國民黨除了打壓胡適,它的中央委員會第44次常委會還特地通過“因警誡胡適而引起之《各級學校教職員研究黨義暫行條例》”。該條例要求全國各級學校都必須研究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并規定“平均每日至少須有半小時之自修研究,每周至少須有一次之集合研究”。
案:到底什么是“黨化教育”?1932年,胡適的好友任鴻雋在《獨立評論》上面對國民黨推行的“黨化教育”概括出這樣兩點:“一、把黨的主義或主張,融合在教課中間,使它漸漸地浸灌到學生腦筋里去。二、教育的事業,由黨的機關或人才去主持,使它完全受黨指揮”……■
邵建:學者,任教于南京曉莊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