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上的事根本不必較真。行家們只關心這些昂貴而丑陋的擺設是否保值,泡沫是否會破滅,何時破滅,就像1991年那樣
一個稍有文化的人,就算對當代藝術再不“感冒”,也該聽說過英國藝術家赫斯特。最近他把一批作品拿到索斯比拍賣行,斬獲將近2億美元,創下歷史記錄。至于那些作品,就是一些泡在福爾馬林溶液里的動物尸體:有牛,有豬,還有羊。除這“三牲”,還有一條虎鯊和別的七零八碎。
幾年之前,赫斯特就用鯊魚尸體做過一件裝置,后來賣出1200萬美元天價。這是一件典型的當代藝術品,具備藝術的一切已往功能,除了觀賞;也就是說,它們有價而無值。英國有個商學院教授桑普森,寫了一本暢銷書,談他對藝術市場的觀察,題目就叫《1200萬美元的鯊魚標本》。從書中我們得知,早在赫斯特之前,英國有個電工就把一條鯊魚做成標本展出,而且處理得當,不像赫斯特那條開始腐敗的臭魚。可這件做工良好的標本,卻賣不出臭魚價錢的零頭。那個由畫廊、經紀人、拍賣行構成的藝術品行銷體制,已經花費巨資,把赫斯特這樣的人包裝成明星。這些藝術家本人才是真正的作品。那些哄抬藝術家身價的買家絕對不會砍價;買價越高,越能顯出身份。
問題是你得有錢。對有些人來說,錢不是問題。據說華爾街的銀行家們年薪動輒數以億計;1200萬對于他們,也就是一個星期的收入。何況這還是一項有利可圖的投資,除非鯊魚爛在自己手里——那就徹底不酷了。于是就要轉手,轉手就會增值,加上做工和原料成本低廉(除了赫斯特那件賣了上億美元的白金鉆石骷髏頭),又不污染環境,簡直就是一項綠色產業。
在美國這樣的地方,收藏家可以把作品捐給博物館,除了抵稅,還能博取美名。這也比歐洲那樣由政府資助藝術來得劃算。至于美學標準,那是見人見智的問題。由此導致兩個附帶現象。一是成名藝術家甩開畫廊,直接拍賣從未上市的新作;他們巧立名目,包括一些政治秀,拒絕參加某些展出。近十幾年,全世界進入收藏行列的富豪暴增40倍。他們很多是老粗,財產來源可疑,有現錢,急于買進現貨,才沒耐心在勢利而排他的畫廊體系中慢慢補課。
再就是藝術批評由此失效。市場本身就是評論的最高權威,所以審美上的事,根本不必較真。行家們只關心這些昂貴而丑陋的擺設是否保值,泡沫是否會破滅,何時破滅,就像1991年那樣。當時海灣戰爭爆發,加上財大氣粗的日本人突然不行了。現在是美國一下疲軟了。利令智昏的錢商們發現他們倒賣的債權,終于像臭魚一樣爛在手里。用今年另一本暢銷書的說法,就是他們遇上了“黑天鵝”。這是一個不可預測的極端事件的隱喻,《黑天鵝》(國內已有譯本和評論)的作者塔勒布以此強調經驗的不可靠,不能依賴既有信息判斷情勢。直到17世紀荷蘭人發現澳洲黑天鵝之前(書中說19世紀,不確),歐洲人堅信所有天鵝全是白的,直到第一只黑天鵝出現。那是當然,只要一個外星人降落在天安門廣場,人類世界觀的很多方面就都成了胡扯。
書中提到,2001年9月11日之前,人們很難想象美國本土會受到襲擊。因此那次恐怖襲擊就是一個典型的“黑天鵝事件”。其實未必。早在1947年,紐約帝國大廈就曾被一家轟炸機撞擊過,何況世貿中心1993年就已經遭受過恐怖攻擊,人們大可根據經驗采取防范措施。就像人們大可不必為一條1200萬美元的鯊魚大跌眼鏡,因為赫斯特不過是當年達達派的一個粗俗后裔。問題不在經驗是否可靠,而是人過于健忘。
塔勒布把世界劃分為庸常國度和極端國度。前者一切可以預測,而后者不然。作者舉例說,持續努力可以讓人開寶馬,當名校教授;而問鼎諾貝爾獎或是擁有私人飛機,則要靠運氣。他反復指責人們在金融這樣的高風險極端領域,使用正態分布數量模型。我不懂數學,但我知道從事某些行業,比如藝術,肯定不像體操比賽那樣打分,即刨去最高分和最低分,再把其余分數均除——這里只有最高分和最低分;至于你的最后得分,跟擲骰子沒什么區別。這是常識。
人們也都知道,即使你有100套方案應對突發事件,可給你致命一擊的,恰好就是第101種。當然也有正面意義上的黑天鵝,比如一種為心臟病研發的藥物,后來成了偉哥(viagra)。再有一個現成的例子,就是塔勒布這本行文散漫、充滿老生常談的暢銷書。可以說,《黑天鵝》本身就是黑天鵝。■
李大衛:作家,評論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