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華案起京城地產尋租

劉志華單獨或伙同情婦收受賄款（物）共計折合人民幣696.59萬元，其中九成源自京城地產項目

10月14日清晨，劉志華受賄案在衡水中院大法庭一審開庭。參與旁聽的百余人經過兩道安檢，散坐于可容400人的法庭內。

在被羈押28個月后，北京市原副市長劉志華最終于走上了被告席。

2008年10月14日清晨，河北衡水市中級法院附近高度戒備。30余名交警、特警、法警在法院大門口內外執勤。是日，劉志華受賄案在衡水中院大法庭一審開庭。

上午7時30分，參與旁聽的百余人經過兩道安檢，散坐于可容400人的法庭內。旁聽人員包括中央紀委、中組部、“兩高”及河北政法系統的工作人員，還有劉志華的妻子張淑蘭、兒子張偉。

公訴方四人中，領銜者為衡水市檢察院副檢察長崔金波，三人辯護團隊則是來自北京的律師莫少平、馮曉玲及他們的助手。

上午8時整，57歲的劉志華出現在被告席上。他穿著一身藍色西服，白色襯衫，領口敞開。“臉黑了很多，顯得有些蒼老。”劉志華兒子張偉庭審后告訴《財經》記者。

劉志華被控罪名僅受賄一項。公訴方指控，劉志華在擔任北京市政府秘書長、副市長期間，利用職務之便為他人謀取利益，先后索取、收受他人財物折合人民幣696.59萬元。

據旁聽人士介紹，兩鬢斑白的劉志華在庭審結束前的最后陳述中三次落淚。他回憶起自己從一個煤礦工人起步、一路升至分管北京城建大權的副部級官員的歷程，并認為自己隨著職務的升遷，在意志等方面發生了變化。

根據公訴方的指控，劉志華的巨額受賄中大部款項，是伙同情婦王建瑞（另案處理）共同收受。庭審中，劉志華亦承認了與王建瑞“是情人關系”；在最后陳述中，也因此向妻兒表達了歉意。

三天后的10月18日，衡水中院一審宣判，全部認定檢方指控，以受賄罪判處劉志華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對一審結果，劉志華表示不服，于10月22日決定提請上訴，并委托律師處理相關事宜。

據辯護律師莫少平介紹，劉志華在與其面談后提供了一份書面上訴材料，列舉了三點上訴理由：一是判決認定的主要事實與客觀實際不符；二是判決量刑畸重，未考慮其自首情節及立功表現；三是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將導致其妻子張淑蘭、兒子張偉今后生活艱難，應酌情減輕。

劉志華庭審后的次日，即10月15日，其情婦王建瑞受賄案亦在衡水中院第一審判庭公開審理。王被控罪名也只有受賄一項。截至《財經》發稿，王建瑞案尚未宣判。

劉志華其人

2006年6月9日，劉志華被中央紀委、監察部“雙規”審查。當日，中央成立“609專案組”。兩天后的6月11日，北京市第十二屆人大常委會第28次會議審議決定，免去劉志華北京市政府副市長職務。

官方通報稱：“（劉志華）生活腐化墮落，包養情婦并濫用職權為其情婦承攬工程謀取巨額非法利益。”

劉志華1949年4月生人，祖籍遼寧省盤錦。據家屬介紹，劉志華父親原為傅作義部隊的一名上校，在“文革”期間被多次抄家后搬回東北老家。1968年8月，劉志華從北航附中畢業，進入北京京西煤礦當煤礦工人。后與在該煤礦辦公室任職的張淑蘭相識并結婚。

1977年中國恢復高考，時年28歲的劉志華考取北京經濟學院（現首都經貿大學）勞動經濟系。劉當年的老師李福田告訴記者：“劉志華字寫得差，但口才好，做事很得體。”

1981年，劉大學畢業分配至北京市勞動局，自此仕途起步。1989年10月，劉從北京市勞動局副局長任上調到國家勞動部，歷任勞動工資研究所所長、綜合計劃司副司長、計劃與工資司司長。

劉志華案卷宗資料顯示，1993年劉志華任勞動部司長期間，在一次珠海出差時認識了小他八歲的王建瑞，“兩人一見鐘情”。王建瑞于2001年與丈夫離婚，從此與劉形影不離。

一位接近劉志華案調查組的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王建瑞夫婦離婚的主要原因，緣于劉與王的不正當關系。

據《財經》記者在王建瑞庭審時的觀察，王雖已年近50歲，頭發花白，身著囚服，但膚色白皙，身材苗條，精神尚好。

1994年以后，劉志華離開勞動部，先后擔任北京市勞動局局長、西城區區委書記、市政府秘書長。至1999年7月，50歲的劉志華晉升為北京市副市長。

“他的內心是那種直線型的思維，邏輯判斷和價值觀念也不復雜。你看他的批示，如同小學生字體。”北京市政府辦公廳一位前秘書說。另一位下屬則評價，劉志華行事效率高，“講義氣，不怕得罪人。”

2001年5月起，劉志華除擔任北京市副市長，還兼任中關村科技園區管委會主任。

至案發時，在北京市九名副市長中排名第四，主管城市建設規劃，負責建設、國土房管、體育、軌道交通建設方面的工作。同時還是北京市住房制度改革領導小組組長、北京市2008工程建設指揮部總指揮，成為京城政商兩界的位高權重的人物。

庭審材料顯示，劉作為主管城建的副市長，一直在北京市委中擔負著“一線救火隊員”的職責。他是SARS時期建設小湯山傳染醫院的總指揮，亦曾緊急處理造成30多人死亡的密云燈會踩踏事件。

最大一筆賄款

據衡水市中級法院認定，劉志華與王建瑞的最大一筆賄款，來自首都博物館工程。

起訴書顯示，1999年至2005年9月，時任副市長劉志華為北京中融物產有限責任公司（下稱中融公司）的“三義大廈”資產置換等提供幫助，分兩次向中融公司董事長回鐵勇索要別克轎車一輛（價值40.90萬元）、現金400萬元。另外三次收受回鐵勇給予的出國用零花錢6000美元和2000歐元。

三義大廈項目源于首都博物館新館的建設，后者于2001年12月25日開工，總投資7.8億元，是經原國家計委報請國務院批準建設的北京市重點工程項目，也是1949年以來北京市投資規模最大的文化公益設施。

經北京市政府辦公會議確定，首博工程由劉志華直接分管。彼時，劉的情婦王建瑞任職于國企北京市天創房地產開發公司，該公司專門為此成立了“首博項目部”，由王任負責人。

據介紹，首博新館工程征用了鄰近的國家機械工業局一塊地，北京市政府為此支付4億元購得宣武區爛尾樓“三義大廈”，以此資產置換給國家機械工業局。三義大廈此前正是由中融公司投建，因資產不足被迫停工，成為宣武區一棟著名的爛尾樓。

這本是劉志華正常職務行為，卻作為招商引資功績算在其情婦王建瑞身上。根據宣武區政府《關于深化改革擴大開放若干意見獎勵辦法的實施細則》（“宣經貿[1999]19號”）規定，“引進投資實際到位5000萬元以上，給予1％的一次性獎勵”。

檢方指控的400萬元現金賄賂，即是按4億元置換價格的1％回扣計提。起訴書稱，2005年初，在劉志華授意下，王建瑞多次找中融公司董事長回鐵勇索要人民幣400萬元，以“入資資金”名義，從中融公司及其下屬的北京興融拆遷服務有限責任公司，轉了人民幣400萬元到北京鵬森工程項目管理有限責任公司（下稱鵬森公司），該款被劉志華、王建瑞實際控制。

工商資料顯示，鵬森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是王建瑞。

另據王建瑞2006年9月24日的《詢問筆錄》，因宣武區區長曾表示，“三義大廈一天的消耗費用等于一個汽車轱轆”。王建瑞便提出，她能幫助三義大廈提前完成資產置換，應該獲得一輛轎車的獎勵。最終由此獲得一輛價值40余萬元的別克轎車。

“綠化隔離帶工程”漏洞

起訴書顯示，2004年9月，劉志華為北京永泰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下稱永泰地產）將其擁有的剩余農民回遷房轉為商品房上市銷售事宜提供幫助。為此，劉志華在其辦公室收受該公司總經理戴迪給予的翡翠雕件一件，價格14萬元。

永泰地產成立于1998年，公司主要發起人及高管均為黑龍江人，目前實際控制者為戴浩、戴迪兩兄弟。其中戴浩任董事長，戴迪任總經理兼法定代表人。

永泰地產作為行賄人，亦曾出現在此前已經受審被判死緩的原北京市海淀區區長周良洛案中，引人注目。

根據劉志華、周良洛兩案材料顯示，永泰地產行賄所獲幫助的項目，地處海淀區四季青鎮，為北京奧運環境計劃的“綠隔工程”重要組成部分。

“綠隔工程”全稱北京市城市綠化隔離地區建設工程，源自2000年《北京城市總規劃》提出的“用三至四年時間完成綠化面積60平方公里”，即在京郊構建城市周邊綠化隔離地區、平原防護林體系和山區生態屏障三道綠色走廊。

為此，北京市政府成立了綠隔建設領導小組及總指揮部，劉志華即為領導小組負責人。北京市政府《關于加快本市綠化隔離地區建設暫行辦法》（京政辦發【2000】20號）規定，區級政府為實施綠化隔離地區建設的責任主體，同時規定農民回遷房和商品房的用地比例為1∶0.5。市政府另成立了綠隔建設領導小組及總指揮部，劉志華即為領導小組負責人。

工商資料顯示，永泰地產依托海淀區的“綠隔工程”，先后開發了常青新村、通泰小區和酈城。公司的總資產亦由2003年度的4.5億元（凈資產1.19億元），攀升至2006年的20億元（凈資產2億元）。

以酈城小區為例，由四季青鎮、永泰地產雙方共同開發。截至2007年8月13日，四季青鎮在酈城項目中虧損5.42億元，若將剩余拆完大約還需0.91億元；并且，四季青只分到4300平米的公建，僅占總公建面積的8.8％。報告稱：“項目偏離了綠隔政策的規定，甚至將規劃批準的相當數量的回遷房指標轉給了合作方變成商品房，使回遷安置房的缺口增大，預定安置的村民無法全部上樓。”

劉志華案顯示，永泰地產總經理戴迪行賄副市長劉志華，正是“將其擁有的剩余農民回遷房轉為商品房上市銷售”。

根據北京市園林綠化局的一份調研報告，截至2006年6月5日，綠隔工程已開工建設的1314萬平方米中，農民自住房584萬平方米，商品房466萬平方米，這顯然已突破了1∶0.5的規定。

尋租“土地一級開發”

自劉志華“落馬”后即涉案被查的北京泰躍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董事長劉軍，亦出現在劉志華案中。

起訴書顯示，劉軍絕對控股的北京科技園文化教育建設有限公司（下稱北科教公司），在2001年11月至2002年9月的土地一級開發，以及獲得國家開發銀行貸款等事宜上，曾獲得劉志華的幫助。該公司回報劉志華3000美元、人民幣5萬元，并為劉志華購買價值為人民幣11萬元的文物佛像一尊。

所謂“土地一級開發”，是指按規劃由政府統一組織征地補償、拆遷安置、土地平整、制定土地用途及規劃設計、進行地上及地下市政基礎設施和社會公共配套設施建設，從而按期達到土地出讓標準的土地開發行為。通常情況下，獲得土地一級開發的均為國有大型公司。

在土地“招拍掛”施行后，獲得土地一級開發權的開發商，在公開市場招標中，往往能夠獲得一定優先權。并能夠以較為優惠的價格取得土地的二級開發權——即建成房屋，上市銷售。在北京城市核心區域供地越來越少的背景下，這一“特權”尤顯珍貴。

北科教公司成立于2001年10月18日，由劉軍絕對控股，承擔了市、區兩級政府授權承擔中關村文化教育園的一級土地開發，建設地點為中關村文化教育基地、稻香湖國際教育園兩部分。其中，稻香園規劃占地97.19公頃，建筑面積39.03萬平方米；另一子項目亞洲教育北京論壇(二期)規劃占地44.8公頃，建筑面積5萬平方米。

2005年2月16日，“海政發〔2005〕10號”文件批復，上述區域“土地開發資金由公司負責籌措，一級開發管理費用按北京市統一政策執行，土地開發工作完成后在土地出讓收入中支付” 。

劉軍1966年8月出生，比劉志華小17歲。兩人為北京經濟學院（現首都經貿大學）校友，私下往來不為人知。可以觀察到的事實是：在劉志華出任北京副市長的六年間，名不見經傳的泰躍地產搖身變為資產總額100億元、凈資產20億元、控股企業超過20家的大型綜合性企業集團。

據悉，劉軍涉嫌單位行賄，偷逃稅款案，已在河北進入審查起訴階段。

九成賄賂來自地產項目

在劉志華“落馬”前后，諸多地產公司被輿論曝光涉案，此次庭審佐證了其中多個傳聞。從劉志華所收受賄款來看，近九成來自于房地產公司或與房產有關的項目，且受賄的類型不盡相同。

除前述的三義大廈置換，劉志華還為中融公司在北京市宣武區菜市口的“棉花片危改項目”規劃方案批準等事宜提供幫助。此外，劉為北京薈宏房地產公司“北豐危改項目”及中央電視塔周圍綠地建設申報“經營性綠地”立項等也提供便利，為此分別收受多筆賄款。

同時，劉志華還以審批大權要挾，兩次為情婦索要住房，一次為兒子差價購房。

2002年9月至2004年11月，劉志華與王建瑞為方便姘居，多次合伙向北京市天創房地產公司總經理王少武索要住房。2004年11月，王少武將位于復興門北大街11號樓808室的住房送給王建瑞，該房屋鑒定價值52.1萬元。

2005年下半年，劉志華伙同王建瑞向首創置業集團總經理劉曉光索要住房。同年10月，劉曉光公司下屬的北京陽光金都置業有限公司上報開發項目，劉遲遲不予簽批。劉于2006年1月24日安排王獲得“梵谷水郡”D2－2－901室，該房價值99.61萬元。

2006年4月，劉志華還為北科建公司康體中心項目計劃任務辦理轉正手續，他向該公司副總經理李保欣提出為自己兒子優惠購房，最終以55.88萬元獲得東北旺鄉西二旗面積為131.48平方米的“燕尚園”D-1-602室，這與鑒定價的差價為27.81萬元。

此外，軍隊大院房改工程劉志華亦未放過。2005年9月至2006年4月，為解決空軍某部老干部住房用地問題，劉志華先后兩次收受該單位工作人員李建平給予的鉆石手鐲和鉆石墜各一件。經鑒定，該二受賄物分別價值6萬元和7萬元。

另據起訴書指控，2001年至2004年，劉志華為北京兆泰房地產開發有限責任公司（下稱兆泰地產）在中關村西區二級開發項目提前開工提供便利，獲該公司董事長穆麒茹給予的7000美元。

據《財經》記者了解，中關村西區占據了原海淀鎮的整個面積，是國務院批復后，北京市啟動最早、投入最大，建成后直接為高新技術企業服務的龍頭項目。兆泰公司于2001年攬得承擔中關村西區11號、13號地塊開發項目，建成的鼎好電子商城和寫字樓，即為市場熱捧。

穆麒茹1951年11月9日生，天津人。其名下的兆泰地產是西城區金融街的重要開發商，1997年與時任西城區區委書記的劉志華相識。

“代建制”游戲

劉志華自2006年夏天案發，同年11月30日被罷免北京市人大代表職務；同年12月11日被河北省公安廳執行逮捕。經最高檢察院指定，河北省檢察院于2006年12月6日立案偵查，次年6月27日移交衡水市檢察院審查起訴。

起訴書稱：“因案情重大、復雜，經衡水檢察長批準，三次延長審查起訴期限各半個月，兩次退回補充偵查。2007年11月26日，案件再次移送審查起訴。”此案前后歷時整整28個月。

據劉志華的辯護人、來自北京的莫少平律師介紹，劉志華案羈押及審查起訴時限較長，使其審判趕上了2007年“兩高”出臺的新司法解釋，即針對特定關系人（包括情婦等）共同受賄的認定。

而法庭上的控辯焦點，其中之一便是劉志華與其情婦收受北京中融公司的別克轎車，以及用于北京鵬森公司的400萬元注冊資本。辯方觀點認為，該輛別克轎車產權仍在北京中融公司，王建瑞僅擁有使用權；其次，400萬元注冊資本亦未歸至劉志華個人名下。

工商資料顯示，北京鵬森公司注冊資本800萬元，其中北京中融公司、北京興融拆遷服務有限責任公司共同出資400萬元，北京天創房地產開發公司與圣坤酒店有限公司共同出資400萬元。

卷宗材料顯示，“鵬森”二字的來歷，即借用了劉志華的曾用名“易希森”。公司法定代表人為王建瑞，但王、劉兩人不在公司持任何股份。不過，據劉志華庭審中所言，成立這家公司，“是給今后退休留的一條路”；“等將來股改時，變成自己的公司。”

根據鵬森公司工商資料，該公司主要以“代建制”從事市政工程項目的監管，配合建設單位做好工程建設過程中的一切工作。

代建制是一種由項目出資人委托有相應資質的項目代建人對項目的可行性研究、勘察、設計、監理、施工等全過程進行管理，并按照建設項目工期和設計要求完成建設任務，直至項目竣工驗收后交付使用人的項目建設管理模式。

自2004年《國務院關于投資體制改革的決定》中提出對非經營性政府投資項目加快推進“代建制”以來 ，全國十余個省市陸續開展“代建制”試點工作。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原北京建委官員向《財經》記者表示，“代建制”出臺后，涌現了很多問題。一些政府機構以行政手段取代市場競爭方式，人為且隨意地指定代建單位；有些地方名曰推行“代建制”，卻將代建人的選擇權與合約的簽訂權統統交由使用人進行，從根本上背離了代建制的初衷。

截至劉志華、王建瑞案發，鵬森公司借力于“代建制”承攬的標志工程，包括首都博物館新館、數字北京大廈，以及奧林匹克公園三大工程——網球中心、曲棍球場、射箭場。■

本刊實習記者程華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