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缺少承擔自由意志的能力和勇氣,此時他所參與的惡行便已超出一般的理解范疇,成為類似自然災害的現象
作為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我目擊過的歷史事件不止一兩起。最近的一次,恐怕要算“911”了。當時面對曼哈頓下城的滾滾煙塵,腦子一下斷片了。后來想起6500萬年前那顆撞擊地球的外星體,不少科學家認為那起飛來橫禍導致了恐龍滅絕。幾乎一夜之間,如何理解惡,成了西方知識界關心的焦點。
1945年,漢娜·阿倫特曾經斷言,惡的問題,將成為戰后歐洲知識生活的基本問題。然而這一斷言并未成為事實。不論古拉格、柬埔寨大屠殺,還是波斯尼亞種族清洗,都只是作為一時間的新聞熱點被人們議論,直到紐約恐怖襲擊。也許對西方而言,這類事件發生在文明邊陲,甚至化外之地,尚不足以構成心腹之患;也許當代人習慣于把問題置入歷史語境,并推導出一系列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善惡對立于是讓位于價值中立。
2002年,主持波茨坦愛因斯坦論壇的美國學者蘇珊·尼曼出版了《現代思想中的惡,一部另類哲學史》。本書沒有對惡進行全面定義,而是復述了啟蒙運動初期至奧斯威辛之后,惡在西方哲學中的演化。作者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則是作為觀念的惡。她的故事從1755年11月1日開始。那天的早晨9點40分左右,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發生強烈地震,地震伴隨著大火和海嘯,整個城市,包括王宮,像《舊約》中的索多瑪一樣毀滅,死亡人數估計為6萬至10萬。由于地震發生于萬靈節,不少人認為這是天譴。葡萄牙的耶穌會士則反對重建里斯本,認為那是進一步褻瀆神的旨意。
而在當時的啟蒙主義方面,作家伏爾泰寫了一首短詩,在筆友之間流傳。由于遠離災難現場,詩人的用意是借題發揮。這首“玄言詩”針對的是德國思想家萊布尼茨的神正論。在一篇作于1710年的論文中,萊布尼茨認為,塵世間的惡與神的至善并不沖突;不論多少邪惡存在,人類所置身的世界,是一切可能的世界當中最好的。至于好人也會遭逢厄運,那是因為神的公義深不可測。這個理論就是當時所謂的樂觀主義(和今天所指不同)。
作為自然神論者,伏爾泰不相信神會干預已然存在的世界。對他而言,1755年地震是無端的惡,沒人能宣稱里斯本的受難者都是惡人,尤其是那些幼童。當然,惡原本就毫無來由,它不同于罪行。罪行必有動機,所以可以理喻;惡不可理喻,它更像是自然現象。所以惡更多不是倫理學問題,而是知識論問題。
讀到伏爾泰的詩后,盧梭給作者寫了一封長信。他認為,地震中的死難者非但有機會早脫苦海,而且給了伏爾泰舞文弄墨、四處煽情的機會。同時他還認為,里斯本地震更多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他說:如果人們分散居住,而不是大規模集中在市區,就不會發生這等慘劇。他進而為神正論的樂觀主義辯護說,人對上帝的計劃缺少完整認識,自然也就沒有權力判斷其真偽。
如果說里斯本地震動搖了傳統的神正論,那么發生在20世紀奧斯威辛的悲劇則對另一種樂觀主義,也就是歷史進步論,提出了根本質疑。西方人具有一種把善惡問題知識化的傳統。自古希臘人便以光明和知識為善,以黑暗和蒙昧為惡。他們以為人只要能知善惡,就會避免惡行。然而人在20世紀的歷史經驗證明,事情并非如此。尼曼在書中引用阿倫特的一封信,其中說,惡不是參天橡樹,而是陰影下的毒菌。她指的是納粹死亡營中那些承上啟下的庸碌官僚。當人缺少承擔自由意志的能力和勇氣,他就會隱身在集體當中,哪怕這個集體正滑向深淵。此時他所參與的惡行便已超出一般的理解范疇,成為類似自然災害的現象。
里斯本地震發生后,領導救災的是內政大臣塞巴斯蒂昂·德·梅洛。他曾代表葡萄牙出使英國,回國后效法英國模式改革國內經濟,重組軍隊,發展教育,并廢除了葡萄牙在印度殖民地的奴隸制。有人問他如何應對災后的混亂局面,他說:“死了的入土,活著的喂飽。”
在德·梅洛領導下,城市廢墟在一年之內被清理完畢。隨后國王任命他重建里斯本。他雇用大批建筑師、工匠和勞工,開始建設一座擁有大型廣場和林蔭道的城市。這時又有人問他,為何建造如此寬闊的街道,他說:“有一天它們會顯得太小。”除了重建都城,德·梅洛還向基層政府組織分發了一份問卷,包括的問題有:地震持續的時間;可感余震的次數;造成損害的類型;動物有無異常反應;井水和積水有何異常。這份問卷被視為現代地震學的開端。■
李大衛:作家,評論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