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化中,公私兩字是典型的二元對立,價值上正相反。如果說公永遠具有道德上的正義,私甚至提不上權利的平臺
“二十世紀的今日已經是不許私產制度保存的時候了”,這是郭沫若1923年《一個宣言》中的宣言。對私有制的痛恨,促使郭沫若走上社會主義的道路。其實,不獨郭沫若,20世紀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大抵討厭財產私有。記得若干年前一個夏夜,在青島的一家賓館,和一位出版界朋友閑聊,其間,朋友就有這樣的表述——“私有制是萬惡之源”,而且態度那么明確。
郭沫若是從一位被號稱“中國馬克思”的留學生那里第一次聽說馬克思的,此人是日本著名的馬克思主義者河上肇的學生。后來郭沫若專門翻譯過河上肇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其時境況甚苦,租住的房中連桌椅都沒有,拖過一口皮箱代替桌子,椅子就是地上的一領草席。沒有硯臺,便找了塊磚頭磨平。白天黑夜,辛苦了50天光景。書翻完了,“從此我初步轉向馬克思主義方面來”;而且“我從前只是茫然地對于個人資本主義懷著憎恨,對于社會革命懷著信心,如今更得著理性的背光,而不是一味的感情作用了”。
馬克思后的郭沫若躊躇滿志。他聲稱:當時的中國,“只剩著一條比較捷近的路,便是及早舉行‘社會主義政治革命’,以施行國家資本主義。”有意思的是,我們通常和資本主義對舉的社會主義,在郭沫若那里也是資本主義,不過是國家資本主義。仔細想來,這話沒錯。社會不是實體,資本無所附麗。它如果掛靠,也只能掛靠個人或國家,這是社會結構中的兩種基本實體。因此,各種生產資料或資本,不是像英美那樣屬于個人,就是像蘇俄那樣屬于國家。只是資本從個人所有到國家所有,嚴格地說,不是社會主義,而是國家主義。
那么,資本如何從個人到國家?這是一周前我在一輛小車上聽到的故事,它來自邊開車邊言談且性格爽直說話不繞彎的車主。車主的父親是國民政府時南京城中的一個資本家,經營著一家工廠。50年代公私合營,這爿廠子被國家合營去了,他父親也為此殞命。有趣的是,他父親的一個朋友,也經營著一家公司。軍代表上門時,這位似乎不諳世事的老板卻對軍代表說:你說公私合營,那么,你拿什么來合營?是資本、技術、還是人?軍代表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腰間抽出駁殼槍,放在桌子上,指著它說:用它可不可以合營?那位老板篩糠了:“可以,可以”,說話間便把字給簽了。
個人為私,國家為公。仔細想來,中國傳統文化在觀念上也是偏公廢私的,這一點在造字上就可以看出。“私”,本字為“厶”,假如把它和“公”字并置,如“公厶”,是否可以看出點名堂。“厶”在秦篆,筆勢圓轉,像一個環形,圍繞自己而向心,故韓非曰“自環者謂之厶”。“公”,如字,它的書寫,是在“厶”的頭上加了兩點,這其實是兩種橫向的外力,分別向兩個方向打開。是的,它的作用就是要打破下面那個“厶”,不讓其自環,所以,韓非說“背厶謂之公”。在中國文化中,公私兩字是典型的二元對立,價值上正相反。如果說公永遠具有道德上的正義,私甚至提不上權利的平臺。上述公私合營的故事,多少也表征了長期以來私在這個國家中的命運。
“社會主義政治革命”在郭沫若那里就是暴力革命。革命過后,國家資本主義干什么?郭沫若的回答是:“一切的生產和分配由國家的權力施行,國家須努力使生產力發展到盡頭,然后才能轉于完成共產主義。”郭沫若是詩人,寫起詩來天馬行空,一生酷愛浪漫與自由。這里不妨從自由的角度出發,看看被詩人浪漫化了的國家資本主義和個人資本主義到底有何不同。自由在于選擇。設若我是一個勞動者,設若我在英美這樣的個人資本國家,由于生產資源分布在個人手里,因此我面臨的是不同的雇主。如果我對現在的雇主不滿,至少我可以選擇離開,這是我的權力。
但,蘇俄那樣的國家不同,國家掌控著全部資源,雇主變成了一個。在這惟一的雇主面前,我沒有選擇的可能和自由,只能聽命于它,成為權力支配的對象。這一點,力圖推行蘇俄社會主義的托洛茨基比誰都清楚:“在一個政府是惟一的雇主的國家里,反抗就等于慢慢地餓死。‘不勞動者不得食’這個舊的原則,已由‘不服從者不得食’這個新的原則所代替。”
這也是聽來的一個故事。上世紀50年代,英明領袖要求知識分子下鄉。面對抵觸情緒,領袖說了一句話,甚至很風趣:下鄉,下鄉,統統下鄉。不下鄉不開飯。領袖的話,庶幾正是托洛茨基那句話的注腳。■
邵建:學者,任教于南京曉莊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