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創新推動國際活躍銀行向交易型主體轉變,從這個角度重新審視新巴塞爾資本協議,它不僅帶來全球銀行業風險管理體系的再造,更將是一場從數據技術到計量技術,從業務流程到治理結構,從監管理念到銀行體系的大變革
新銀行商業模式成型
隨著金融創新的迅猛發展,銀行作為信貸發放者的重要性正在不斷下降,國際大型銀行逐步由傳統的買入持有(buy-and-hold)商業模式向發起分配(originate-to-distribute)商業模式轉變,即銀行通過證券化、信用衍生工具將其發放的信貸進行再次分配到資本市場上,更多地成為交易型主體。
銀行商業模式轉變帶來的一個重要變化,就是降低了銀行信貸風險的脆弱性,風險被廣泛地分布在銀行體系之外。但與此同時,新的銀行商業模式使銀行更加依賴金融市場,由此也衍生出了新的風險。
一是相對于傳統的銀行賬,交易賬的規模迅速上升,并且交易賬的風險類型發生了顯著變化。2000年-2006年,全球大型銀行的資產規模翻了一番,其中絕大部分是交易資產的增長,結構化信貸產品風險大大上升。
二是相對于傳統的信用敞口,交易賬特別是OTC的急速膨脹帶來了交易對手信用風險敞口迅速擴大。新型交易對手不斷涌現,如對沖基金、傘形基金等,其對風險的偏好較強,并且這些敞口變得日益復雜。
三是復雜產品的定價和估值較為困難。多數產品沒有經過流動性壓力測試,因此價格難以確定。此次美國次貸危機就深刻地暴露出,復雜交易資產的定價構成了危機發展的重要一環。由于計量手段落后,許多銀行都無法計算他們對次級債券和與之相關的結構化產品的總體風險敞口規模。
四是流動性風險。通過風險緩釋和證券化技術進行風險轉移高度依賴于市場的流動性。在一個充斥著交易資產的市場中,市場流動性和融資流動性高度相關,特別是許多結構化產品是針對個人投資者的,二級市場極其不發達。在這種情況下,流動性管理將與資本充足率管理同等重要。
應當說,美國次貸危機從不同側面全面地為我們展示出在新的銀行商業模式下風險要素的新特征及其傳遞的過程,同時也表明,新的風險可以放大傳統風險管理手段的諸多漏洞,傳統的用于評估銀行賬的歷史數據法、VAR等方法,已經遠遠不能滿足新的商業模式下評估風險的需要;僅僅依賴于簡單的風險權重,已經不能描述日益復雜的新型風險。

應對新型風險
與新型風險相對應,新巴塞爾資本協議有如下顯著特征:
首先,更好地評估了證券化和信用衍生工具的風險。結構化產品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與系統性風險高度相關,一旦違約率上升,整個市場可能瞬間坍塌,即產生所謂的“陡壁效應”(cliff effect)。新協議建立了證券化和信用衍生工具中風險轉移和緩釋的基準,明確地區分了風險轉移和風險自留,進而使銀行在通過證券化出表還是繼續保留在資產負債表的問題上更為客觀,而不僅僅是為了降低資本需要。同時,監管者也能夠更好地評估在正常以及壓力的市場環境下風險轉移的程度。
其次,更為全面地建立了壓力測試框架。新協議要求壓力情景反映經濟衰退對市場風險、信用風險和流動性風險的影響,通過壓力測試發現銀行的風險脆弱性和集中度風險的具體指向。目前看來,還要進一步關注風險的“次輪效應”(second round effect)和其他市場參與主體的反應給市場環境帶來的壓力。特別是一些銀行出于聲譽考慮,對結構化產品的風險沒有實現完全轉移,對此類情景必須進行嚴格的壓力測試。
再者,更精確地計量了交易賬所需資本。新協議建立了進一步評估交易賬的機制,要求銀行對流動性較差的產品和交易賬的信用風險進行評估,同時允許銀行采用自己的模型計量交易對手信用風險敞口,監管機構應當檢驗該類風險的資本充足性。
此外,還有更為透明的信息披露要求。新協議的重要目標之一,就是通過披露銀行風險狀況、風險計量工具和資本更好地發揮市場約束的作用。因此,新協議在推動信息披露質量提高方面做出了積極探索,特別是與較為復雜的信用風險活動相關的信息,包括交易對手風險、證券化和信用風險緩釋。新協議為銀行的信息披露制定了一個清晰的標準,并且要求進行數量方面的披露,以便能更好地理解銀行的風險管理方法。
引爆銀行業變革
新協議帶給全球銀行業的變革,遠遠超出了銀行和監管機構的預期。
隨著新資本協議的實施,主要發達金融市場的銀行業及監管當局,逐步將風險管理定位于以治理結構、數據基礎、計量技術、流程控制為基本元素的全面框架。這不僅會給銀行帶來風險管理體系、數據技術等的全方位變革,還將深入影響到監管者與被監管對象的互動關系,乃至全球銀行體系的布局。
一是風險管理體系的變革。新協議是一個綜合性的風險管理體系和資本管理系統,涉及到銀行業務流程和系統的重構。新資本協議的精神是為了使銀行風險管理的實踐更加系統化、一致性和機構化。新資本協議的核心是風險計量技術,但必須建立一整套風險治理框架、政策流程體系和相應的風險管理基礎設施,因此全面達到新資本協議合規要求必須投入巨大的資源。
目前看來,國際上很多銀行在改進風險計量技術手段的同時,都對風險治理組織框架進行了統一整合,授信政策和流程進行重新梳理和改造。采用內評法的銀行必須將內部評級體系用于信貸評審、信用風險管理、內部資本配置等銀行內部的經營管理活動。同時,風險治理結構得到了強化。新協議的第二支柱明確指出,銀行高管具有建立內部資本評估程序的責任,并設定能真實反映銀行風險狀況的資本水平,確保風險敞口得到了完全的確認。
二是信息和數據技術的變革。新協議正在掀起全球銀行業的一場“數據風暴”。信息數據倉庫的建立和先進計量技術的應用,是做好風險管理和控制的基礎。
新巴塞爾協議特別強調銀行風險管理的基礎建設,要求一個完整的經濟周期下改進PD、LGD和EAD數據質量的相關支持。這就要求數據收集和管理信息系統進行相應的調整。在實施新資本協議實施的推動下,商業銀行需要建立統一的強大的數據管理體系,包括數據定義、數據源、數據質量、數據歷史長度,廣泛收集與風險相關的各類數據,以支持復雜的風險計量和管理流程。
商業銀行需要開發各類風險計量模型,如針對零售風險暴露的各類申請評分卡和行為評分卡,對不同公司風險暴露的PD/LGD計量模型和測算模板,以此大幅度提升風險量化能力。根據一些咨詢公司的調查,歐洲大銀行的投入在1億至2億歐元之間,其中約60%以上用于改善數據和IT系統。歐洲銀行業還自發組織建立了“行業數據聯盟”,統一定義、統一數據收集標準、統一數據管理,在同一平臺上收集、清洗、共享數據。
三是銀行和監管機構關系的變革。在新協議實施過程中,業界對相關監管規章制訂的參與程度較高,商業銀行始終與監管部門保持積極對話和溝通。通過富有成效的溝通,監管機構能夠充分了解銀行內部評級體系設計和運作方面的差異,結合本國金融市場實際對部分內容進行了調整。積極溝通和相互學習將推動銀行和監管機構的關系更為緊密,從簡單的規則監管向激勵相容的原則監管轉變。這也會推動監管機構進一步向專業型、技術型轉變。英國金融服務管理局(FSA)已從2006年開始,招聘和培養了大量從事模型校驗、審核等工作的新型監管人才,確保新資本協議實施審批、實施后的日常監管。
四是全球銀行體系的變革。主要表現為新協議可能帶來銀行體系集中度的進一步上升。過去的五年中,大型銀行變得更為龐大。2001年-2005年,大型銀行在歐洲銀行總資產的份額從54%上升到68%。而新協議的實施,很可能會通過加大不同規模銀行風險管理水平的差異而進一步強化這種趨勢。
小銀行由于資源所限不可能在風險計量方面投入大量資源,大銀行和小銀行在風險管理以至業務水平方面的差異會進一步拉大。這種差距的擴大不僅表現在大銀行和小銀行上,也會表現在國際活躍銀行和其他銀行方面。
由于新協議的復雜性,即便是國際活躍銀行在實施新協議方面也存在諸多挑戰,主要集中在幾下幾個方面。
一是數據方面的挑戰,由于近十余年來,全球經濟基本保持了高速增長的態勢,貸款違約率和損失率低,缺乏經濟衰退時期的數據,難以保證風險估計參數的穩健性,這也導致一些風險計量模型由于缺乏足夠的歷史數據難以進行穩健的返回測試。
二是低違約資產組合的風險參數量化困難較大,由于缺乏數據基礎,風險量化的方法和結果并不成熟。
三是第二支柱實施普遍面臨挑戰。鑒于第二支柱的復雜性,多數監管機構較為審慎,對第二支柱中單家銀行資本充足率要求還在研究中。FSA就表示,由于一些政策影響重大,在沒有確定的把握和市場實踐支持階段,貿然出臺相關政策對倫敦金融市場帶來決策風險更大。
四是模型風險的挑戰。在產品流動性低、市場價格發現功能失靈的情況下,銀行等市場參與者常以盯住模型(mark to model)的計價方式替代傳統的盯住市價(mark to market)計價方式。但由于這些模型都需要輸入某些難以觀察的變量及假設條件,而這些變量及條件又很難確保估計的準確性,因此易產生模型風險。
五是跨境合作的挑戰。實施新協議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多個機構的并表問題,加之必須應對多個監管機構的不同要求,因此母國和東道國之間的跨境合作與協調的成本將很大,這對跨國經營的國際活躍銀行尤為突出。
中國銀行業的基礎缺陷
中國正在積極推進新協議的實施。從監管層面看,中國銀監會充分考慮中國銀行業發展的階段性特征和遠期目標,又兼顧與國際資本監管制度接軌的需要,發布了《新資本協議實施指導意見》,體現了“分類指導、分層推進和分步達標”的原則。即對海外設有經營性機構的國際業務占相當比例的大型商業銀行(5+2,即開行、工中建交、招行和浦發行),要求從2010年底起開始實施新協議;其他自愿實施新資本協議的商業銀行可以從2011年后提出申請。
目前,銀監會已對《內部評級體系》《風險暴露分類》《風險緩解處理》《專業貸款資本計提》《操作風險資本計提》《資產證券化風險暴露資本計提》等六個監管指引形成了第二輪征求意見稿,并于2008年4月組織成立了中國銀行業新資本協議實施高層指導委員會。從銀行層面看,大型銀行基本都成立了項目領導小組和項目實施機構,編制了新資本協議實施規劃,各行的內部評級體系開發都取得一定進展。
但由于國內金融市場基礎設施尚不完善,銀行業與國際先進銀行在風險管理方面尚有較大差距,實施新資本協議還面臨著許多困難,還有大量基礎工作要做。
其一,監管規制還有大量工作。除了上述正征求意見的六個指引,還需研究發布一系列監管規則,比如第一支柱中的資本充足率計算規則;第二支柱中的監督檢查程序;第三支柱中的信息披露辦法;以及一些配套規制辦法,比如銀行賬戶利率風險、流動性風險、跨境合作指導意見、新資本協議申請和審批指引等。
其二,市場成熟度和基礎數據問題。新資本協議對數據積累的長度和質量都提出了較高要求,但中國經濟發展處于轉軌時期,市場主體尚不成熟,財務數據也不夠規范,不同時期數據的可比性較差,數據的可靠性和觀察期也存在問題,銀行業的數據基礎不容樂觀。特別是缺乏有效的抵押(保證)記錄,缺乏有效的客戶識別機制和客戶關系數據;有效數據的時間跨度太短;銀行內部系統之間數據的協調和標準化存在較多突出,數據清洗任務繁重。
其三,銀行業實施準備剛起步,對實施《新資本協議》的目標、方法尚未在全行上下達成一致性的認識,尚未形成基于風險的經營管理文化、制度、流程和架構。
其四,IT系統不能支持。押品系統尚不健全,尚不能定量考慮風險緩釋因子影響;EAD模型初建,對于違約、賬齡等的處理過于簡單;零售敞口風險評級仍處于設計階段;內部估計值的驗證還很落后;還沒有建立操作風險的資本要求計量系統。此外,各銀行普遍存在風險管理人才不足問題。
展望及建議
即便在全球范圍,實施新資本協議的難度也大大超出了銀行和監管機構的預期。根據目前新協議實施中存在的困難和挑戰,巴塞爾委員會將重點致力于推動以下領域的進展:
一是推動第三支柱實施。目前對于第三支柱,銀行的疑慮主要來自于進一步復雜的信息披露可能導致投資者對信息的錯誤理解,同時銀行間信息披露的差異可能會加深對信息的錯誤理解。因此,需要監管者、銀行、市場參與者在這方面進一步形成共識。
二是推動全球流動風險管理標準實施。巴塞爾委員會已經對流動風險管理存在的問題,包括壓力測試、或有融資計劃等進行了分析。目前正在總結美國次貸危機的經驗,并將其融合到流動風險管理框架中,進一步修訂2000年委員會提出的流動性管理最佳實踐,并推動其實施。其中,主要內容包括:強化流動風險管理的治理,推動流動風險管理與其他風險管理規則的結合,強化流動性壓力測試,銀行的融資方案,以及銀行在流動性方面的信息披露。
三是推動母國和東道國的監管合作。目前,國際活躍銀行在實施新協議中面臨一個突出的問題就是監管差異。如荷蘭銀行要在35個國家實現Basel II的要求,而各國的法律體系、計量標準、合格標準都有差異。一些過渡時間表不清晰,對銀行體系和監管者都是新的挑戰。為給跨國銀行業創造國際公平發展的機會,美國也正努力通過巴塞爾委員會協定落實小組(AIG)來緩解母國和東道國之間的矛盾。
美國準備對所有的國別差異進行分析審查,評估不同國家對新協議實施進度的不同而對美國銀行業國際競爭力的影響。因此可以預見,在各個國家和地區陸續出臺相關監管規定,并推進新協議實施后,母國和東道國的監管合作進程將進一步加快。
就中國而言,實施新協議的工作剛剛起步。建議在實施準備過程中,既應注意克服新資本協議固有的不足,也應關注中國銀行業數據基礎薄弱等特有的問題。
四是全面認識實施新協議的成本和收益。新資本協議所帶來資本監管的深刻變化必然給銀行和監管者帶來較大的過渡成本,但其收益卻是深遠的。不僅能促進銀行獲得更好的資本配置和改進的風險模型及由此帶來的更高股東價值,而且能提升銀行業的整體“金融適應力”,特別是具有適應力的金融市場基礎設施,如健全的支付系統、活躍的市場交易、審慎的會計準則和合理的公司治理標準等。
五是夯實數據基礎。這里講的數據不僅指財務數據、而且包括定性數據。歷史數據清洗和整合是內部評級體系開發建設的關鍵環節。更為重要的是通過新資本協議實施,統一全行數據定義、明確數據標準,建立廣覆蓋、長跨度、高質量、運行高效和管理規范的數據管理體系。一方面,應認真開展數據挖掘和數據清洗,擴展數據的歷史跨度和覆蓋范圍,避免風險計量模型成為“空中樓閣”;另一方面,應建立端到端的數據管理流程,建立集中統一的數據倉庫和專業化高效率的數據集市。
六是立足自身選擇風險管理模式和方法。實施新資本協議不存在最先進的模式,只有最適合的模式。建立適合自身特點的實施模式是新資本協議項目成功的關鍵。銀行必須首先理解自己——包括理解自己的歷史和未來、組織架構、管理流程,理解自己的業務和數據,才能在新協議所提供的“菜單”中選擇最適合自己的模式。因此,商業銀行應避免從形式上套用新資本協議,應首先評估風險管理現狀,評估IT和數據基礎,適當借助外部咨詢機構力量,逐步轉化為內部(in house)能力。在方法的選擇上,如信用風險敞口計量是初級法還是高級法,以及操作風險計量方法,必須來自于內部風險管理的需要,必須與內部的風險管理架構相契合。
七是把壓力測試作為日常風險管理的重要手段。國外大量的實證分析表明,第一支柱下的資本要求一定程度上具有親周期特點。親周期效應可以通過使用長期歷史數據、多提資本和建立動態準備金(dynamic provisioning)三個渠道緩解。這些渠道的實現都需要借助于壓力測試。
新資本協議對壓力測試有明確的要求:在第一支柱框架下,對PD/LGD等風險參數進行壓力測試,保證風險量化的審慎性;在第二支柱框架下,要求商業銀行針對總體資本充足水平進行壓力測試,確保資本能覆蓋所面臨的各類主要風險。因此應當把壓力測試作為日常風險管理的重要手段。■
作者為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