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阜陽手足口病爆發,昭示中國疾病預防體系應實現從亡羊補牢到未雨綢繆的根本性轉變,才能應對新興傳染病的威脅

5月2日,手足口病(HFMD)終于被中國衛生部正式列入丙類傳染病名單,成為第38種法定報告的傳染病。
此時,今年以來疫情最早集中爆發的風暴中心——安徽省阜陽市,已經有22名兒童因此死亡。而在廣東省佛山市,也已有兩名兒童患這種疾病悄然離世(參見本期“佛山幼童之殤”)。
截至5月9日17時發稿時,中國已經有32名患者死于手足口病。而2007年全年,僅有17人死亡,2006年更只有6例死亡記錄。
實際上,這些人與其說死于手足口病,倒不如說死于EV71。
作為多發于嬰幼兒的一種傳染病,有多種腸道病毒都可以引發手足口病,其中包括薩柯奇病毒A16型(Cox A16)、腸道病毒71型(EV71)以及回聲病毒(Echo)等。目前已經死亡的患者,幾乎全部為EV71感染。
EV71除了表現為無癥狀的隱性感染,也可以引發普通手足口病和咽峽炎等輕癥病例,還可能導致神經源性肺水腫和呼吸衰竭等合并癥,甚至死亡;而其他病毒類型,即使有癥狀一般也較輕,且不易引起神經系統以及其他并發癥。
即使按照最樂觀的估計,這個死亡名單不再延長,也已經是過去十年中全世界死亡人數最多的EV71疫情了。1998年,中國臺灣曾爆發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EV71疫情,近13萬人被診斷出患有這種病毒導致的手足口病和咽峽炎,當年最終的死亡人數則定格在78人。
疫起阜陽
4月14日下午4時,三周歲半的王政宇死于阜陽市第一人民醫院。
三天前的4月12日早晨,準備前往幼兒園的王政宇有些發燒,隨即被在當地打工的祖父王本國帶到附近一家小診所看病。醫生按感冒實施輸液治療,很快退燒。
次日凌晨1時許,王政宇高燒再發,祖孫倆遂至市婦幼保健院急診。據稱,由于該院醫生對孩童病情采取“不急不緩”的治療措施,心急如焚的王本國又將孫子送至阜陽市第一人民醫院,診斷結果仍是感冒。采取措施退燒后,再次回家。
4月13日下午,阜陽市第一人民醫院仍然無法對第三次發燒的王政宇確診。14日中午,隨著幼童病情加重,院方開始搶救。下午2時許,家人探病時,孩子已是呼吸困難,手足均現紅色皰疹。兩個小時之后,王政宇搶救無效離開人世。
此時,還沒有人準確知道王究竟死于什么樣的疾病。
實際上,早在3月下旬,這一連串死亡事件就拉開了帷幕。3月27日夜間,兩歲男童賈帥帥在阜陽市第一人民醫院夭折,成為此次疫情的第一個死亡案例。次日,又有兩名患兒在該院死亡。
3月28日夜,在搶救這兩名疑為“重癥肺炎”的患兒失敗后,阜陽市第一人民醫院兒科主任醫師劉曉琳開始懷疑發生疫情。29日,劉曉琳致電院方領導征得同意后,于早晨6時許,向阜陽市疾控中心匯報情況。50歲的劉曉琳身患癌癥,其醫德在當地頗有口碑。四年前,她正是“劣質奶粉致大頭娃娃”事件的第一報告人。
3月29日上午8時,阜陽市疾控中心派員至第一人民醫院探查,并采集標本。當日及次日晚間,市衛生局兩次召集全市呼吸疾病和兒科專家的緊急會議,此事亦被報知阜陽市主要領導,引起重視。3月31日,阜陽市衛生局向安徽省衛生廳報告可疑病情。
但一直到4月23日疫情正式公布前,當地公眾仍然無從得知到底是什么疾病導致了這些死亡事件,只有死亡名單在不斷地拉長。一時間傳言紛起,“人禽流感”或“小孩非典”等似是而非的說法不脛而走。
下轄八縣區的阜陽市,是安徽省的一個人口大市,僅五歲以下幼兒就有58萬人。在這些幼兒背后,牽動著數百萬名成年人的敏感神經。為保險起見,從4月中旬起,大批出現發熱、皰疹癥狀的疑似患兒被家長送進當地醫院;事后看,這種盲目的集聚,恰恰加劇了疫情的傳播。
實際上,一頭霧水的不僅僅是普通公眾,普通醫療機構也在其中。
據《財經》記者了解,患兒尤其是阜陽眾多農村患兒,歷經鄉村醫生、鄉鎮衛生院乃至縣醫院輾轉求診,先后得到感冒、皮膚過敏或者藥物過敏等各類診斷。當最終到達阜陽市第一人民醫院或第二人民醫院(當地的傳染病醫院)時,往往病情已發展至最后階段。
不幸的是,即使到了市級醫院,這些孩子最終也沒能得到正確的施救。在此階段,根據他們并發癥的不同,分別被按照重癥肺炎、無菌性腦膜炎、心肌炎等進行搶救。
年僅四個月的張曼麗就是其中之一。這位女嬰的父母均為阜南縣中崗鎮堯灣村農民,與阜陽市區相距數十公里。
3月29日夜里,張曼麗不停哭鬧,家人發現她腳趾頭處出現大片紅斑,口中微吐白沫。3月30日凌晨5時左右,鄰村鄉村醫生診斷后認為是普通感冒,開了“尼美舒利顆粒”等退燒藥后離開。
隨著病情的逐漸加重,家人帶著她沿著中國基層醫療體系的階梯逐個上行。鎮衛生院認為小曼麗系“皮膚過敏”,建議轉縣級醫院;阜南縣醫院門診則認為,小曼麗是“皮膚過敏或者藥物過敏”。
經過一番輾轉,4月3日早晨送至阜陽市人民醫院的小曼麗已經呼吸急促、口吐白沫,處于病危狀態。該院又按照“重癥肺炎”實施了數小時搶救后,但終究未能留住這個年幼的生命。
漫長的確診
直到4月23日,安徽省衛生廳才在其官方網站上公布,確定該疾病為EV71感染。此刻,距離阜陽第一例死亡事件,已經過去了28天。
在這段疫情公開的“盲區”內,究竟發生了什么?
安徽省衛生廳新聞辦公室副主任馮立中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3月31日當天,接到阜陽市衛生局的報告之后,省廳立即組織多名傳染病專家趕往阜陽。此時,阜陽的死亡患兒已達到七人。
省廳專家發現,這些患兒死因各異,有的是“重癥肺炎”、有的是“心肌炎”,還有大腦病變。專家意見隨之出現分歧,有的懷疑是幾種病,有的懷疑是一種病。
在阜陽幾家醫院,由于已有大量患兒出現共同癥狀,即手、足、口部有紅色皰疹,也有專家懷疑發生了手足口病疫情。不過,當他們歷時數日對這些死亡病例進行流行病學調查后卻發現,患者居住非常分散,并無聯系和接觸,很難形成傳染病鏈條。
因此,在專家組內部,支持手足口疫情的觀點并未成為主流。于是,專家們開始采取排除法,將“非典”、人禽流感、豬鏈球菌感染、流腦等春季易發傳染病一一排除。
由于患兒持續死亡,專家和當地醫院無奈之下請求死者父母捐獻遺體,試圖通過病毒分離以實現確診。而征求遺體的過程并不順利,直到4月4日,張曼麗的遺體被捐獻出來,這一工作才得以實質性推進。
由于意識到了局勢的嚴峻性,4月15日,安徽省衛生廳向衛生部做了匯報。衛生部和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下稱中國疾控中心)專家于4月16日凌晨抵達阜陽指導疫情防治,僅僅兩天之后,第一份檢體樣本被送到中國疾控中心病毒所。按照中國的法律,這些樣本不允許通過飛機或者火車運輸,因此只能通過汽車進京。
“4月19日就發現了EV71病毒的線索。”一位知情專家告訴《財經》記者,中國疾控中心對第一份檢體采用了RT—PCR技術(一種細胞核酸檢測技術,學名為逆轉錄聚合酶鏈式反應)進行檢測;然而,由于這份包括腦脊液、血液在內的檢體是一個孤證,檢體亦無流行病學調查資料和病歷,檢驗者無從知曉病人身份住址和臨床記錄,因此仍難以做出確定性結論。
4月19日,包括死者尸體組織在內的更多檢體被送到中國疾控中心。4月20日凌晨2時許,病毒所專家許文波、張勇再次開始RT—PCR檢測。5月7日出版的《中國新聞周刊》稱,一直到4月23日下午4時,才最終確定病因為EV71。也就是在4月23日下午,安徽省內專家終于成功分離出一株EV71病毒毒株。
不過,上述專家對《財經》記者表示,實際上早在4月22日凌晨,中國疾控中心實驗室就做出了EV71的診斷。之所以一直到4月23日晚上11時才將疫情公開,是因為中間“要經歷必要的行政程序”。《財經》記者試圖與中國疾控中心副主任楊維中聯系加以確認,但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一個疑問是,阜陽市花了兩天的時間來自行處理這場疫情,未果之后就決定上報至安徽省衛生廳。緣何安徽省衛生部門在經過長達半個月的調查無果之后,才將疫情上報給國務院衛生行政主管部門——中國衛生部?
按國務院2003年頒布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條例》(下稱《應急條例》)第十九條規定,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應當在出現“發生或者可能發生傳染病暴發、流行的”、“發生或者發現不明原因的群體性疾病的”等四種情形之一時,于“接到報告1小時內,向國務院衛生行政主管部門報告”。對此,馮立中的解釋是,4月15日前,阜陽事件尚不構成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即未形成必須報告的上述情形。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認同這一解釋。一位國內傳染病界資深人士就對《財經》記者表示,從安徽省衛生廳在接到阜陽市的報告后,就馬上派出專家組的第一反應來看,肯定是意識到了可能暴發或者流行的危險在。當時阜陽整個事態的發展,“完全符合需要報告的情況”。
疑問重重
4月15日,就在安徽省衛生廳將疫情上報至衛生部當天,一篇無記者署名的官方新聞稿,在包括《阜陽日報》以及當地電視臺在內的各大媒體發布。
在這篇《有關人士就近期阜陽出現呼吸道感染癥狀較重患兒問題答記者問》中,明確地稱正在暴發的疾病是一種“呼吸道感染”,已經死亡的幾個病例之間也“沒有相互傳染聯系”。總之,和正常年份同期相比,“沒有特殊性”。
此刻,安徽省衛生廳專家組利用死亡患者遺體進行病毒分離檢測的工作,還正在緊張進行中。在這種情況下,做出如此論斷,似乎很難從醫學上找出合理的解釋。
4月15日之前,在一波又一波的傳言中,阜陽已有許多家長不再將孩子送往托幼機構。這從客觀上減少了幼童交叉感染的機會。在國際上,無論是在中國臺灣還是在新加坡,阻斷EV71病毒擴散的重要舉措之一,便是強制托幼機構暫時放假。
在政府發布該新聞稿之后,阜陽市托幼機構從次日(4月16日)起開始致電家長,要求將小孩重新送回幼兒園就讀。晚至4月末疫情確診后,阜陽教育局才宣布托幼機構放假,并于“五一”期間決定延長假期。沒有人知道,在這樣的反復中,到底有多少兒童成為無辜的受害者。
在談到為何遲至4月23日安徽省才分離出第一株EV71病毒時,安徽省衛生廳新聞辦公室副主任馮立中對《財經》記者表示,4月10日左右,專家組才開始利用死亡病例尸體進行病毒分離檢測。由于此檢測需要兩周左右時間,這是個科學上的事,“沒辦法快速得出結論。”
然而,一些國內專家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卻表示,這種實驗室檢測辦法雖然準確性高一些,但過于費時;在這種關系到疫病防治的關鍵時刻,或許遠非最好的選擇。因為如果采用PCR檢測方法的話,在理論上,只要數小時就可以出來結果。
PCR的檢測原理,是利用設計好的特殊核酸序列與檢體內可配對的核酸結合,將核酸大量復制到可偵測的程度。在理論上,只要檢體內有一只腸病毒即可偵測到。實際上,中國疾控中心病毒所就是利用PCR,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最終確診EV71疫情的。那么問題是,安徽省衛生部門為何舍快而求慢呢?
中國疾控中心有關人士對《財經》記者證實, 2007年春夏山東臨沂手足口疫情暴發后,該中心曾為各省配備了RT—PCR檢測設備、提供了檢測試劑,并召集了各省疾控中心人員進行了培訓。
對于緣何沒有采用PCR進行檢測,安徽省衛生部門的答復是沒有檢測試劑。令人費解的是,當地選擇了多次將病毒檢體送到北京,而非從北京獲得試劑。有專家認為,真正的原因或許是缺乏相應的技術人才,導致當地衛生部門并未具有真正利用這套設備的能力。
就在這樣的曲折之中,彌足珍貴的時間卻在流失。一組數據無可回避:至4月23日疫情確診時,阜陽累計報告病例為610例,18名患兒病亡,死亡率高達2.95%;而在疫情確認之后直至5月8日,阜陽新增病例近5000余例,新增死亡人數僅4人,死亡率僅為萬分之八。
未結束的危機
1969年,EV71這種小核糖核酸病毒在美國加州被首次發現后,就頻頻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從美國、歐洲、澳大利亞、巴西以及亞洲眾多國家,這種病毒先后肆虐。
1975年在保加利亞,EV71曾經奪去了44人的生命。中國所在的亞太地區,更是切身感受到其慘烈,除了上面提到的1998年在臺灣的大爆發,1997年在馬來西亞的流行,也導致超過30人死亡。
由于迄今對于這種病毒仍然缺乏根治的手段,疫苗問世也遙遙無期,因此,早期監測和預防,就顯得格外重要。
以臺灣為例。早在1989年,其衛生部門就依托醫生建立了由850個點組成的監測網絡。在馬來西亞1997年受到EV71襲擊后,臺灣就把這類病毒納入了監測范圍。正是這個網絡,在1998年3月,就監測到手足口病的發病率比上一年激增了兩倍以上;然后結合實驗室對病毒的分離,最終促使臺灣衛生部門決定通過印刷和電子媒體發布公眾預警信息。兩周后,政府又作出了關閉學校以及幼兒園的決定。有專家指出,如果不是及時采取了干預措施,或許最終的損失還要更加慘重。
新加坡,也早在1987年啟動了自己的臨床監測網絡。在1998年,這個系統不僅監測到手足口病的發病率比上一年有50%以上的增長,還注意到病原正在從以前的薩柯奇病毒A16型向更危險的EV71轉變。獲得這一信息之后,政府果斷下達了關閉有關學校和兒童中心的命令。在2000年,這種公共干預措施又再次發揮了作用。
正是由于注意到馬來西亞和中國臺灣的EV71疫情兇猛,相鄰的泰國等國家,都紛紛把手足口病納入到法定傳染病范疇。遺憾的是,中國卻并沒有對這些周邊的疾病流行態勢給予足夠的關注,直至這次阜陽的疫情爆發并付出了血的代價。
不僅是周邊,中國國內的EV71疫情早已有過。在2000年5月至8月,山東省招遠市就曾出現過小兒手足口病暴發,市人民醫院接診患兒1698例,其中3例合并暴發心肌炎死亡。
在過去的這一年中,這種跡象更加明顯。2006年,中國全國共報告手足口病13637例,死亡6人;到了2007年,全國病例激增到83344例,死亡人數也達到17人,分別上升了511%和183%。當年僅山東省即報告39606例手足口病例,而臨沂市的疫情暴發,規模和危害程度已僅次于后來的阜陽事件。
有關人士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承認,如果當時就預料到這種潛在的危險,把手足口病列入法定傳染病,或許就不會出現阜陽悲劇性的一幕。根據國家《傳染病防治法》,甲類法定傳染病的決定權在國務院,乙類、丙類法定傳染病的決定權屬于國家衛生部。
中國疾控中心的一位專家對《財經》記者表示,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國內傳染病研究力量的瓶頸,限制了有關部門疫情的防控能力。據稱,中國疾控中心的專家,目前每人平均要研究兩種以上的病毒,而其他許多國家則是多名專家研究一種病毒。
作為中國傳染病領域最大的科研項目,“十一五”期間十六個重大科研專項之一的“傳染病重大專項”(全稱“艾滋病和病毒性肝炎等重大傳染病防治”),由于經費和體制等原因,“十一五”時間已過半,實施方案仍未確定,專項研究更難以展開。
5月3日,衛生部宣布成立手足口病防控工作領導小組,加強全國疫情防控力度。衛生部長陳竺親任組長,副部長高強、馬曉偉、劉謙任副組長。5月7日,國務院常務會議更專門聽取衛生部匯報,對夏季疫情防控作出部署。
然而,這場危機還遠沒到終點。從臺灣十年前的經驗來看,當時疫情整整持續了八個多月,并在6月和10月迎來過兩次高峰。這或許意味著,雖然迄今為止,中國已經有20多個省(直轄市、自治區)報告了手足口病疫情,但仍有進一步上升的空間。
更加值得關注的是,從臺灣的經驗來看,患過其他病毒導致的手足口病的人,對于EV71病毒并不具有免疫力。也就是說,EV71可能會在未來數年中頻繁發作。
如果我們不能從目前的疫情中盡可能地吸取教訓,并建立其長期應對體制和策略,或許就很難改變被動局面。因為對于中國而言,未來新興傳染病的威脅,絕對不僅僅限于EV71。
今年2月21日英國《自然》雜志上的一篇文章就指出,從1940年到2004年間,全世界共計出現了335種新興傳染病(其中就包括SARS和EV71)。而未來的“重災區”,仍是那些社會、經濟以及環境正在發生巨大變化的國家,當然也包括中國。■
本刊記者李虎軍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