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病了

國際能源、糧食價格飆升是誘因，而其禍根——貨幣過度供給和過度投資——早已種下

越南經濟動蕩給人似曾相識之感。離岸外匯市場上，越南盾12個月非交割遠期的價格比現匯價格貶值30％以上，令人極易聯想到十年前泰銖崩盤引發的多米諾骨牌效應。5月28日摩根士丹利的一份報告即警告，越南可能重蹈1997年泰國覆轍，成為又一次區域性金融危機的引信。

越南多項經濟指標都已嚴重惡化：通貨膨脹率已經連續六個月保持兩位數的高位，5月更攀升至25.2％；今年前五個月的貿易赤字達144億美元，為去年同期的3倍；越南股市行情的指標——胡志明市股票交易所“VN指數”，從去年10月的1100點以上一路狂跌，目前已不足400點。標準普爾、惠譽、穆迪等國際評級機構紛紛調低了越南的評級。

知情人士告訴記者，由中國財政部國際司具體參與，中越雙方在本月初簽署了一項針對越南嚴重通貨膨脹的支援備忘錄，中方表示會給予“最大的支持、幫助”。但上述備忘錄未體現具體援助細節。

此前記者獲悉，財政部國際司已牽頭制定援助方案，但上述知情人士對此不置可否。不過，一位國有商業銀行高管證實，越南發生金融危機后中方確已向越南提供了支持，但援助沒有通過商業銀行，顯示并未遵循外匯儲備借道中資銀行援助香港金融危機的前例。在越南出現嚴重通貨膨脹后，越共總書記農德孟訪華，6月2日結束訪華，外電對此評價為：“一次出人意料的訪問”。這個增長速度僅次于中國，英國《經濟學人》雜志筆下的“亞洲第二個奇跡”，光芒陡然暗淡。

通脹根源

越南的通貨膨脹與貿易赤字并非突如其來。世界銀行的數據顯示，越南的貿易逆差自2002年以來一直在當年GDP的4％以上，2003年和2004年都達到了8％。通脹率自2003年以來也從未低于7％。

國際國內環境的變化，使這些懸而未解的問題在2008年激化。

越南是世界第二大大米出口國，原油也是其第一大出口品。國際油價和糧價飆升，越南從中受益，但也加劇其通脹壓力。

越南本身無煉油能力，2007年才首次進口煉油設備，成品油完全依賴進口。燃油補貼成為越南財政的沉重負擔。越南《物資報》報道稱，2006年越南政府對燃油內銷價格補貼達8億美元。2006年起，越南政府已開始逐步削減燃油補貼，結果是國內燃油價格隨國際油價水漲船高。

為了增加國內糧食供給，今年3月底，越南已把全年大米出口目標從以往的450萬噸壓低到350萬噸至400萬噸，這在一定程度上緩沖了國際糧價向國內市場的傳導。但7月后，越南大米出口企業將可簽訂新的大米出口合同，屆時國內糧價可能被出口高價拉高。

油、糧價格的沖擊是導火索，越南通脹的禍因其實早已種下，其根子在于過度的貨幣供應。據亞洲開發銀行統計，2007年越南的廣義貨幣增長了46％，是實體經濟增長率8.5％的5倍。

貨幣供給激增有幾方面的原因。其一便是越南2007年1月正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后外國直接投資（FDI）的大量涌入；2007年吸收FDI達203億美元，比上年增加三分之二，再加上54億美元的官方發展援助（ODA）貸款和60億美元的僑匯，給越南盾帶來了巨大升值壓力。為維持越南盾匯率、保證越南的出口競爭力，越南央行不得不大舉進行沖銷操作。2007年越南央行購進90億美元，這相當于給國內市場注入了144萬億越盾的流動性。

與此同時，2007年也是越南銀行業的擴張年。2007年4月到2008年3月，越南信貸增長了63％，相當于此前一年增幅的2倍。其中尤其引人矚目的，是越南股份制商業銀行的放貸。由于擔心入世后競爭力不足，這些銀行急于通過爭取貸款客戶擴大市場份額，2007年的貸款額幾乎比上年翻倍。

取得貨幣如此容易，本已高漲的投資熱情更加奔涌。2007年，越南全社會投資總額達461.9萬億越盾，比上年增長15.8％，相當于GDP的40％。有賴于高漲的投資，越南2007年的GDP增長達到了8.5％，為1996年以來最高，且其中工業增長17.1％。工業和建筑業已占越南經濟的42％左右。

在工業和服務業——特別是酒店、餐飲、交通和倉儲等部門——的發展成為拉動越南經濟的強勁動力的同時，越南卻受限于基礎設施和勞動力市場的瓶頸。

越南的交通等基礎配套設施還遠非完善，熟練工人亦供不應求。基礎設施建設的迫切需要，使越南加大了進口力度。世界銀行統計，2007年越南進口總額達627億美元，比2006年增長39.4％，其中59％用于購置資本品。機械設備的進口占了最大份額，比上年增長近70％。第二和第三大進口項石油產品和鋼鐵，也分別受國際能源和原材料價格上漲影響，進口值分別增加了29.2％和74.1％。

直接結果就是越南不斷擴大的貿易逆差。2007年末，貿易逆差已達124億美元，比2006年增加了140％，而2008年前五個月的貿易逆差更超2007年全年，達144億美元，超過2007年GDP的五分之一。

正是在此背景下，引發了市場對越南盾貶值的強烈預期，也就有了對越南重現1997年泰國貨幣危機的擔憂。

艱難抉擇

保增長還是反通脹？越南和中國面臨同樣難以抉擇的問題。

在惡性通貨膨脹變成現實之前，經濟增長的誘惑力是難以抗拒的。今年2月，通脹率已連續三個月保持在兩位數，但越南財政部長武文寧在接受越南《投資報》(Dau Tu)采訪時仍聲稱，當前最重要的目標是GDP的增長，在縮緊貨幣供給的同時必須仍然保證增長。近十年高速增長的豐碩成果，已經使得調低增長目標成為政府一個最不情愿的選擇。據《投資報》報道，多虧工業和服務業的迅猛發展，越南才得以在2007年原油減產、收入減少3.2萬億越盾的情況下，仍然超預算完成了財政收入指標。這被官方稱為越南2007年九大經濟成就之一。

但形勢的持續惡化，迫使越南政府不得不采取行動。5月，越南政府將2008年經濟增長率由原來的8.5％-9％下調至7％。經三次升息，越南的基準利率從年初的8.25％提至14％。存款準備金率也經兩次上調，由10％升至12％。越南盾對美元匯率的浮動區間，從原來的上下浮動0.75％，擴大到上下1％。

3月底，越南政府總理阮晉勇提出了一攬子的反通脹措施，包括進一步緊縮貨幣政策，削減政府支出和公共投資項目，能源、糧食等關鍵產品的價格控制和限制大米出口，管理市場物價，促進出口、減少逆差等。

6月8日，阮晉勇要求各國有企業和集團在投資銀行、證券和房地產等領域時須報告政府總理，以確保國家資金的有效利用，抑制通脹，并責成財政部監督落實情況。

6月9日，越南國會主席阮富仲正式簽署國會6月3日通過的“關于在新形勢下2008年經濟社會的一些問題”的決議，其中明確了遏制通貨膨脹是首要目標。

至今，一系列的貨幣政策手段尚未明顯見效，幾個月來的通脹率有增無減。但世界銀行6月6日發布的一份報告中做了較為樂觀的判斷，認為這是由于政策效果顯現將有三個月左右的時滯。若考慮到非食品價格的月度變化，通脹增長自3月已開始減速，同時進口相較去年同期的增長也從3月開始下降。

越南政府的主攻點在解決貿易逆差上，同時適當控制固定資產投資，6月17日在南寧舉行的“目前越南經濟形勢研討會”上，駐南寧領事館相關官員也對廣西社科院學者分析稱。

記者獲悉，6月16日美元兌越南盾的官方價為1∶16456，黑市價為1∶18500，雙軌價格平穩趨近，不再是上一階段黑市價單邊激烈上揚的情形。

另外，越南建設部4月2日稱，胡志明市和河內市及其臨近地區不動產市場的過熱現象已“突然停止”，房地產價格已下降了15％-20％，而且有價無市。越南經濟院副院長陳庭天告訴《財經》記者，這應該是宏觀調控政策顯效的一個表現。

陳庭天認為，越南政府必須把大量涌入的外資，導入長期投資計劃；面對物價上漲的問題，應盡可能排除市場機制的障礙，減少人為操縱；同時，政府要照顧弱勢群體。

問題在于，越南能夠渡過這個難關么？

長遠憂患

中國有些學者提出，應該啟動“清邁協議”和“亞洲貨幣基金”來援助越南。但廣西社科院東南亞研究所副所長農立夫和亞洲開發銀行經濟學家劉碧珠（Kanokpan Lao Araya）都對《財經》記者表示，越南引發類似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可能性不大。

今天的越南與當年的泰國、今天亞洲國家的經濟環境與當年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語。越南的貿易赤字雖嚴重，但從2007年大量流入的外資以及年底創紀錄水平的210億美元外匯儲備來看，國際收支失衡的危險還不大，不像泰國當時收不抵支；越南2007年底的外債規模約占GDP的30％，尚在安全范圍以內，而泰國1996年和1997年的外債水平都在GDP的三分之二以上。此外，與泰國當時放開資本賬戶不同，越南在資本項目上的管制還較為嚴格，因此不會出現當時那樣國際游資大進大出的現象。

2008年一季度，越南GDP增長7.4％，看來還是有能力承受政府冷卻經濟的措施。世行預測，越南今年的經濟增長還將在7.5％左右，“硬著陸”的風險不大。越南的投資吸引力，似也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受損。越南中國商會會長楊真告訴《財經》記者，中國在越投資企業并未受到明顯影響，目前沒有看到什么撤資的行為。

縱使越南能安然渡過目前這關，留下的是市值收縮60％以上的股市、巨大的貿易逆差缺口，以及此次危機中暴露出的種種問題。病去如抽絲，越南經濟走出困境還有待時日。■

本刊實習記者李濤、胡亦男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