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堅信自己喜歡大米飯,是緣于兒時生活的貧窮。家鄉是不產稻米的,那些尖尖小小溫潤銀亮的米來自遙遠的南方,連同那米到來的,還有南方鄉下溫暖的陽光和芬芳的泥土味。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也是最小的孩子,從小自然受寵。每天晚餐時他都能得到一碗讓姐姐們垂涎欲滴的大米飯,有時他會與幾個姐姐分享,更多時候,則是一個人心安理得地享用。生米粒盛在很小的碗里,添了水和油,與玉米餅子地瓜們擠在同一口鍋里,別的熟了,米飯也正好被蒸熟。那些香噴噴的大米飯讓他在漫長的童年里感受到無窮無盡的快樂。
小學時他在離家很遠的地方讀書,需要住宿。那時一個姐姐已經出嫁,另外兩個姐姐正讀著高中,日子更加窘迫。可是每當他星期六回到家中,母親總會為他蒸上一碗米飯。他已經懂了些事,他說:“把這些米飯留給姐姐們吃吧。”母親笑笑說:“姐姐們也有。”姐姐們的確有,那是母親從牙縫里省下來的。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他和姐姐們在飯桌旁吃米飯,母親從沒有吃過一粒。
后來他讀中學,讀大學,每次回家,飯桌上都無一例外會出現一碗大米飯。母親知道他的童年受了別的孩子所沒有受過的苦,也許她正在試圖補償。家中的日子的確一天比一天好,那時母親已經開了一個小商店,三個出嫁的姐姐也常常給母親一些資助,可是母親仍然不肯吃一粒米飯。有時候他急了,將一碗米飯分成兩個半碗,其中半碗推給母親,母親欣慰地笑笑,卻只是象征性地吃幾口就放了筷子。母親靜靜地看著他,幸福地笑著。吃米飯的時候他是快樂的,母親也是快樂的。他知道母親的快樂,來自他的快樂。
后來他參加了工作,一年中只能回家一兩次。他的薪水并不低,每次回家,都會拎著一大堆好吃好喝的東西。這時他對米飯已經失去了那種垂涎三尺的感覺。生活的富足是一個原因,他所工作的小城那常吃米飯的飲食習慣是另一個原因。可是,只要他回到家,不管餐桌上如何豐盛,母親總會為他蒸一碗米飯——很小的時候,他曾經說過,長大以后要頓頓吃米飯。兒時一句接近于玩笑的話,卻被母親記掛了二十多年。
每次,他都會把那碗米飯吃掉。母親蒸的米飯很香,是外邊所吃不到的那種香。可是他對米飯,的確沒有了以前的那種感覺。如果米飯很多,母親肯定會陪著他吃;如果米飯正好一碗,那么,母親說什么也不肯動一筷子。母親要給他留著,哪怕多留一粒。
有時他想對母親說:“我現在不太喜歡吃米飯了。”可是他怕傷了母親的心,終于沒說。其實就算說出來,母親能相信嗎?他堅信哪怕他說上千遍萬遍,母親也會為他蒸好一碗米飯,然后端上飯桌。母親堅信自己的判斷,這判斷來源于他兒時狼吞虎咽的樣子,以及那句“長大后我要天天吃米飯”的“豪言壯語”。
有那么一段時間,他的事業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挫折。他認為自己挺不過去了,每天眉頭緊鎖。那段時間他回了趟老家,在母親那里住了一個多月,每天他都喝得爛醉。每一餐的餐桌上,照例都會有兩碗米飯,端端正正地放在他和母親的面前。母親說:“吃點兒吧!”他搖搖頭說:“吃不下。”又拿起了酒杯。母親并不勸他,等他喝完一杯酒,母親說,“我陪你,一起吃。”母親端起飯碗,靜靜地盯著他,讓他不忍拒絕。
一個多月以后他重新回到了城市,半年以后他的事業重新走入正常的軌道。有人問他是如何熬過那段最絕望的日子,他告訴他們,是因為他的母親,是因為母親放在他面前的一碗蒸米飯。別人當然聽不懂。可是他認為,真的是這樣。
多年后母親患了重病,住進了醫院。他去醫院陪她,吃不好睡不好,人日漸消瘦。在一個黃昏,他被醫生叫進了辦公室。醫生抱歉地對他說:“您的母親可能熬不到明天早晨——我們已經盡力了。”他呆在那里很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盡管早有心理準備,可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他還是有一種天崩地裂的感覺。后來他抱著頭坐到一張椅子上,久久不動。他在無聲地哭泣。
當他重新走進病房,母親已經坐起來了。她的氣色似乎好了很多,她在對他微笑。母親說:“這些天你受累了,看看你,瘦成了什么樣子!”他強忍悲痛說:“媽,我沒事。”母親說:“現在我很好,你自己去吃些東西吧!”這時有護士過來,母親問她:“這附近有賣蒸米飯的嗎?”護士說:“有,出了大門,第一個路口左拐。”母親笑著對他說:“你去買兩碗米飯回來吧。我們都吃點兒,我陪你一起吃。”
那天,像他小時候一樣,母親微笑著,看他吃下整整一碗大米飯。
責任編輯 劉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