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飲茶,卻喜歡買茶葉,那是因為我父親有飲茶的習慣。每年春節回故鄉的時候,我總要帶上五斤重慶綠茶,略表為人女的孝心。
父親不可一日無茶。父親可以不吃肉不吃飯,可以不抽煙不喝酒,但是不能不飲茶。父親飲茶不是解渴式的粗俗飲法,而是細煎慢啜紳士般的品飲,無論口渴與否,都喝得有滋有味,飲茶與父親的日常生活完全交融在一起,如影相隨密不可分。上班下班走親訪友,皆有清茶一杯陪伴。
父親的茶具變化很大,從茶盅到玻璃杯到不銹鋼杯再到磁化杯,茶葉卻從來沒有改變過。不是父親不想改變,而是我們家的條件有限。一個收入菲薄的鄉村干部,既要贍養父母還要撫育子女,本已有些入不敷出,而父親偏偏又是光明磊落兩袖清風,于是我家理所當然地過著粗茶淡飯的清貧日子,父親也就理所當然地只能喝一些粗茶。
父親飲用的雖然都是些下等的粗糙茶葉,但是品茶的規矩卻不能壞,泡茶的水一定要講究的,一定要用剛打井水燒的開水。父親說用陳開水泡茶,茶葉會浮在水面上,大部分香味散發不出來,而用剛打井水燒的開水泡茶,茶葉會上上下下地沉浮,清香自然而然從杯里緩緩溢出。父親說,這樣的茶喝了會醉人,不小心還會被茶香醉倒。
我小時候常常站在父親身邊看父親泡茶。父親泡茶也和別人不同,在我們那里,大家都是在灶門邊一次澆滿水了事,而父親則要坐在木椅子上慢慢地泡。開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剛好離杯口一粒米左右的距離。不一會兒,茶葉就釋放出熾熱、醇厚,清冽,濃郁的鮮香。父親輕輕地呷上一小口,然后笑呵呵地把我抱到膝蓋上給我擺龍門陣。我真是個幸運的女孩,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濃濃的父愛,幽幽的茶香的陪伴下長大。
六年前,我離開生我養我的故鄉四川,跟同齡人一起去外地闖天下。在外闖蕩的幾年,往往是辛酸多,成就少,最終我決定不再漂泊,幾經周折我終于在重慶附近的一座小城落腳。像我這樣一個爬格子的外地女子,才疏學淺又沒有什么名氣和社會關系,給報刊雜志撰稿往往是失敗多于成功。因為沒有固定的收入,我的生計也成了問題,對父親的孝心便大大地縮水——只能是每年春節買五斤市面上隨處可見的重慶綠茶。看到這十八元一斤的低價茶葉,父親卻如獲至寶笑得合不攏嘴,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扎緊,放到裝糧食的柜子里。有一回我無意中聽父親對別人說:“我小女兒從重慶帶回來的高級茶葉,不但滋味鮮爽、營養豐富,還是純天然的,味道不擺了(好極了)。”聽父親這么說,我既難受又羞愧,當著大家的面想也沒想就對父親說:“等明年重慶再舉辦國際茶文化節時,我一定買兩包真正的高級茶葉——特級渝州碧螺春回來給你。”
回到小城,我開始拼命寫稿,期望著能攢下錢來,兌現我那個近乎癡人說夢的承諾。父親倒是不那么在意,在打來的電話中,父親多是對我噓寒問暖,很少提茶葉的事。一次電話中,父親說讓我注意身體,工作要適度,不要太累。他自己喝慣了粗茶,好茶也喝不出好味道,讓我別去買什么特級渝州碧螺春。我知道,父親在說謊,其實父親喝了幾十年的茶,比誰都懂得茶的優劣。父親知道我生存的艱辛,生怕給我添加負擔,而我這個坐在他膝上聽他擺龍門陣的小女兒,擁有他全部寵愛的小女兒,在茶香中長大的小女兒,又怎么能聽不出他這個老實人的并不高明的謊話?父親的話讓我更加羞愧。
沒想到上天并沒有給我一個報答父親的機會,父親居然永遠看不到,也品不到我買的特級渝州碧螺春了,病魔殘忍地帶走了父親的生命。父親辛辛苦苦養育了我二十二年,給了我血肉之身,給了我無私的父愛,而我回報父親的,卻只是那二十五斤普普通通的綠茶,和一句沒有兌現的虛無飄渺的承諾。
那一刻,我淚如雨下,心被這噩耗一下一下地揪緊,我想不明白,為什么老天對父親這么不公平。
今年春節,不,是今后所有的春節,我再也不會帶茶葉回故鄉了,因為愛茶的父親已經不在那里。不過我還是要買茶葉,我買茶葉的時間,定格在了每年的清明節。我買的茶葉,只寄往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