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莊子精神自由的美學內涵

摘要：追求精神自由是莊子人生哲學的精髓。由于無法改變現實，莊子只能通過“游心”的方式來尋求精神上的絕對自由。他指出了實現生命自由境界的兩條路徑，一是自然無為，二是“心齋”、“坐忘”。實現精神的絕對自由意味著達至“得道”的人生境界，這種超功利的境界即為審美的境界。莊子哲學充分體現了中國哲學與美學密切相關的特點。

關鍵詞：莊子；精神自由：審美

中圖分類號：B22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8)10-0065－03

一、“游心”：通往審美境界之路

莊子生活在戰國中期，其時各國爭雄，戰亂不斷，生靈涂炭，面對紛亂的社會環境和殘酷的社會現實，長期生活在社會下層而又憂國憂民的莊子，內心所承受的痛苦可想而知。一句“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莊子·天下》)，充分顯現出莊子俊逸清高的個性和深刻的孤獨。孤寂的莊子，如何在沉濁的社會里生存且不會因抑郁而窒息?他心靈的歸宿在哪里?

莊子是一個命定論者。他說：“死生，命也。”(《莊子·大宗師》)死生由命，而不是由自己來主宰。“父母其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莊子·大宗師》)貧困不是父母所愿，也非天之故意，究其原因，只能是命中注定而已。既是注定，又無所逃于天地之間，那就只能“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莊子·德充符》)。

命運無法改變，精神卻可以尋找寄托，莊子為自己找到的出路是“游心”。莊子所講的“心”與儒家的“心”不同：儒家的“心”側重于道德之心、倫理之心；而莊子講的“心”是虛寂空靈的，他稱之為“靈府”(《莊子·德充符》)、“靈臺”(《莊子·達生》)。形體受著束縛，但“心”卻可以在廣大無邊的世界里遨游。這就是“游心”。“游心”是莊子精神的靈魂所在，“心”是自由的主體。心游于何處?莊子說要“游乎塵垢之外”(《莊子·齊物論》)，“游心于無窮”(《莊子·則陽》)。那是沒有人間的紛亂、塵世的污垢的地方，是一片無窮廣大任我逍遙的天地。在那里。靈魂再沒有苦痛，精神獲得了自由。相信命定與追求自由，這似乎是一個生存悖論，其實二者之間具有邏輯一致性。正是由于認識到命運和現實的無可奈何，深感個人生于天地之間的孤弱無助，莊子才只好去尋求靈魂的超脫和自由，將“塵垢之外”當作心靈最后的避難所。

莊子的“游心”只能是一種純精神的享受。然而，正因為“游心”是純精神的享受。所以剛好成為莊子美學的一個重要內容。因為審美在本質上是人們超越功利的自由活動，只有在審美主體處于精神完全自由的狀態下才能進行審美活動。莊子人生哲學的旨向即在精神的絕對自由。這是他所追求的最高的生命境界，這種自由的生命境界實際上也是審美的境界。當然，莊子并沒有自覺地以美本身為研究的客體，或者說他主觀上不以美和美學為目標指向。但是，由于他對精神自由活動之藝術的闡釋，在客觀效果上讓人感受到了強烈的美感。如莊子在《逍遙游》中所描繪的大鵬展翅圖，展示的就是一派博大恢宏的壯觀景象。這個昂揚雄健的形象又寄托著莊子的人生理想，雖然他無法象鯤鵬一樣飛到遙遠的天空，但他可以“乘物以游心”(《莊子·人間世》)，任思想和心靈自由翱翔，無拘無束，了無牽掛，完全處于一種自由自在的狀態。

當然，鯤鵬的直上九萬里還不是莊子所要實現的最終目標，他追求的是完全的精神自由。他在《逍遙游》中說：“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列子可以乘風而行，在常人看來，是夠逍遙自在的了。然而反觀之，其逍遙必得有待于風，故不算絕對的逍遙。鯤鵬也須借助巨大的翅膀和風力才能飛到無所阻礙的高空，這也是有待，有待就必然會受到限制，這算不上真正的自由。何謂“待”?徐復觀先生解釋說：“人生之所以受壓迫，不自由，乃由于自己不能支配自己，而須受外力的牽連。受外力的牽連，即會受到外力的限制甚至支配。這種牽連，在莊子稱之為‘待’。”簡言之，就是人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去行事，必須借助一定的客觀條件才能實現某個目的。在莊子看來，人之所以有待，除了人之形體官能要受到約束，更主要的是人的心靈由于受到名利等各種欲望的控制而不得自由。他說：“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莊子·盜跖》)。人們所要的，是“富貴壽善”，“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得之則樂，“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莊子·至樂》)而人對物質的追求是很難有止境的，不能滿足，便沒有快樂，快樂都談不上，又談何自由?所以莊子感嘆世人“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莊子·齊物論》)世人之所以不能享有真正的自由。就是因為他們不能從功利心境中擺脫出來。喪失了心靈之自由，就是失去了自我主體性，主體性的核心內容就是人的自由，失去了自我主體性，人是不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的。

形體官能所受的限制通常難以改變。但心靈所受的約束卻可以通過虛心修道的方式而得以去除，從而達到“無待”的境界。“無待”是莊子所認為的真正的自由狀態。他在《逍遙游》中點出了實現“無待”的條件：“無己”、“無功”和“無名”。“無己”是從精神上超脫了一切限制，泯滅了物我對立，忘記了天地萬物，也忘記了自己。既“無己”則自然不會去追求功名利祿，不計較毀譽得失，甚至不悅生不惡死。這種超越一切功利和生死的人生態度最后達到的就是自由無待的境界，也是一種純粹的審美境界。從美學上來講，無待之自由就是一種詩意的生存方式，一種審美的生存，或者如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意地安居。在莊子的哲學中，無處不貫穿著哲思、精神自由與美的統一，此三者相互涵攝，在交融中彼此得到升華，從而使莊子所追求的精神自由的人生境界得以凸顯。

二、“自然”：自由和美之源

莊子所推崇的“至德”之世是原始氏族社會，他批判奴隸制文明社會推行仁義道德不僅導致人們失去誠信，而且“假乎禽貪者器”(《莊子·徐無鬼》)，成為統治者竊國營私的工具。而在氏族社會，人們過的是一種淳樸自然的生活，“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淡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天，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莊子·繕性》)這是怎樣和諧安寧、自由自得的理想生活狀態!而其主要原因就在于“莫之為而常自然”，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發生，不受人為的干擾和破壞，這才是實現了人之自由本性的生活。是美的生活。

自然無為是莊子人生哲學所遵循的一個原則，也是莊子美學的一個重要特征。《莊子》中說：“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天道》)又說：“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莊子·刻意》)“樸素”、“淡然無極”即指自然無為，他認為惟如此方能成為無與之爭的天下之大美。自然乃自由之源，也是美的本質特征。莊子所講的“自然”主要有以下幾層涵義。

一是因順自然，即按事物固有的規律辦事。如《養生主》中“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解牛之所以能游刃有余，就是因為他能夠“依乎天理，批大，邰，導大裒，因其固然”，即能順著牛的自然結構和紋理進行解剖，以至于解牛時“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技藝之精湛令人嘆服。庖丁所獲得的高度的自由，就是因任自然的結果。當然。莊子并沒有提到客觀規律這樣的字眼，但他所謂“依乎天理”就是遵循客觀規律之意。只是莊子的順應自然常與其命定論和“無為”聯系在一起，因而至少在表面上有消極的色彩。

二是無心無情，超越生死。常人大多喜得惡失、戀生畏死，因此就有太多的喜怒哀樂，常為情緒所左右。莊子說：“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莊子·德充符》)即不要因好惡而傷害自身的本性，順任自然而不隨意增添些什么。而要做到沒有“好”、“惡”之情，最主要的是要看開得失和生死，“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莊子·大宗師》)“得”是適時，“失”是順應，能安時而處順，哀樂的情緒就不會侵入到心中，心靈也就擺脫了束縛，獲得自由。莊子妻死，莊子不但不哭，反而“鼓盆而歌”，其表現“無心無情”可謂到了極致。當然，這種無心無情并非無情無義，它是指人的生命本真之情。由于遵循了自然的原則而成為“恒物之大情”(《莊子·大宗師》)，它具有超越的品格。

三是“無為”。莊子的“無為”雖包含了其政治理想，如“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莊子·應帝王》)，但主要還是在人生態度方面。他說。“吾以無為誠樂矣”，“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莊子·至樂》)最大的快樂是使自身存活，而唯有無為是最接近于使自身存活的了。此“無為”就是莊子所說的“緣督以為經”，即遵從自然之中道并把它作為常法，其目的在“保身”、“全生(性)”、“盡年”(《莊子·養生主》)。荀子說“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只知天然，不知人為。其實，莊子并非不知人為，他只是主張通過順應自然、不刻意作為的方式來達到有所為的目的。以無為達至樂，養活身心，終其天命，這都表明莊子是十分“重生”、“貴生”的。難怪馮友蘭先生說“莊子之學為楊朱之學之更進步者”。所不同的是，莊子是以自然無為，追求精神自由即以“逍遙游”的方式來達到全其“天命”的目的，因而更具有一種超脫的氣度和浪漫的色彩，或者可以說，他是以一種藝術的方式表達其人生的理想。

綜上可見，莊子的自然無為，既包含有超越功利和生死、追尋個體生命之精神自由的人生哲學，又包含了順應事物之本然規律，從而實現規律與自由的高度統一即進行藝術創造的美學原理。這是莊子對美學理論的一大貢獻。

三、“得道”：審美境界的實現

無己、無待的至人、真人是莊子的人格理想，他們能夠“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莊子·逍遙游》)，不受時空和外物的限制，到達真正的自由之境，這正是莊子所孜孜以求的最高境界。常人為物欲所累，難以領悟人生之真諦，這是人世的悲哀。但是，心靈進入自由之境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心齋”、“坐忘”的修養方法和踐履工夫就是莊子所設計的一條通向精神自由境界的路徑。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人間世》)

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謂坐忘。”(《莊子·大宗師》)

“心齋”，即心“虛”，保持內心的絕對虛靜，無情感、無思慮。“坐忘”，就是摒棄一切凡塵俗念，忘記萬物，也忘記自己的存在；“同于大通”，就是一切因任大化之自然，內心空無一物，從而直達“道”我為一的境地，我與“道”同體，道即我，我即道。這就是生命的最高境界，即“道”的境界。

“道”是道家哲學中的最高范疇，不過莊子所講的“道”與老子所講的“道”有所不同，用牟宗三先生的話說：“老子之道有客觀性、實體性及實在性，至少也有此形態。而莊子則對此三性一起消化而泯之純成為主觀的境界，故老子之道為‘實有形態’，或至少具備實有形態之姿態。而莊子則純為‘境界形態’。”意指莊子的“道”不是從本體論的意義上講的，而是一種審美的人生境界。此概括是比較準確的，這種審美境界是莊子人生哲學所追求的終極價值目標。

莊子在《大宗師》中講“參日而后能外天下，……七日而后能外物……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見獨”就是“洞見獨立無待的道”，即“得道”。得道要經過“外天下”、“外物”、“外生”的過程，得道后就能“無古今”，不受時間的限制，從而人于不死不生，超越了生死，心靈就自然進入了完全無礙的境界了。按徐復觀先生的分析，“道是‘自本自根’而無所待的，所以同于道的人，然后能‘見獨’。‘獨’，然后能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即是同于大通，所以能不敖倪于萬物。個人精神的自由解放。同時即涵攝宇宙萬物的自由解放。”目人同于道，以道觀萬物，就能齊物，可以超越一切對待關系，實現人與物的和平相處、個體與社會的高度和諧，這既是充滿和諧之美的自然狀態，也是自由平等的社會狀態。莊子夢為蝴蝶，“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莊子·齊物論》)不知是莊子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莊子，物我之間的對立已完全消解。二者渾然合一，也正是在這種二者合一的狀態中，莊子“自喻適志與”，感到無比的愉快和愜意。同樣，莊子能夠體會到“出游從容”的魚之樂(《莊子·秋水》)，也是齊物的結果。這是在達到“道”的境界下才能有的審美體驗。

上文已提及，莊子的自然無為包含有順應事物自身規律，從而實現規律與自由的高度統一即進行藝術創造的美學原理。實際上自然無為即是“道”的本質特征。庖丁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在我們眼里，解牛無非一件普通的技術活，然而在庖丁這里，“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骼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莊子·養生主》)血淋淋的殺牛場景完全變成了一場藝術表演，充滿了音樂和舞蹈之美。庖丁所獲得的高度的自由和帶來的審美愉悅源于他對“道”之本質的深刻的體認，所以才能超出“技”的層次而將解牛變成藝術的創造。這一寓言正表明莊子從根本上把握住了美與藝術的特征，“因為美與藝術的領域正是規律與自由達到了高度統一的領域，規律不是外在于人的自由、束縛和否定著人的自由的東西，相反，正是在規律不受任何干擾地發生作用的過程中，自由獲得了完滿的實現。這種規律與自由完全合為一體的境界，即是美的境界。”

由此可以看出，莊子哲學中的“道”并不是太玄而神秘的東西，其所指無非兩點：一是個體精神處于“無待”、“無己”的絕對自由的一種狀態：二是因循自然而達至的規律與自由高度統一的狀態。而此二者又皆可歸為具有超越性的生命境界，即審美的境界，它兼容了自由與美。從這個意義上說，“道”正是自由的根源，是美的創造的根源。

莊子人生哲學追求絕對的精神自由，以“自然無為”、“得道”為最高價值原則，因此，在許多人看來，其逍遙游是遠離俗世生活的，其樂是非人間性的。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在讀《莊子》時，時時能夠感受到莊子對現實和社會的關注，對人生和生命的熱愛。他不倦地追求個體生命的自由，著意于自由人格的塑造，以夸張的手法給人以深刻的啟迪。他只是由于現實的無奈而力圖超脫，為自己、也為受苦受難的人們尋找一種解脫痛苦的方式。為無法承受生命之重的心靈找到一個安寧的歸宿。莊子追求的精神自由，恰似染著血的土地上開出的艷麗的花朵，帶著凄涼的美。但不管怎樣，它留給人們的畢竟是希望。痛苦中的希望是生命愿意延續的最強大的力量。莊子的自由思想是后人追求精神自由的重要源泉，其美學內涵是中國美學思想發展的寶貴資源，這或許是《莊子》最重要的價值所在。

責任編輯 王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