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北京

離約定的地方還有一站，公交車停下了。堵車，不，是臨時交通管制，等待某個國家元首的車隊經過。車上的人探頭探腦，但對這種事情已經習慣。首都每天都有很多大事情發生，這些事情會出現在晚上的電視新聞里，會出現在第二天的報紙上，但基本上都和劉軍沒有關系。偶爾和他有點關系，也就是類似現在這樣，但這關系不會體現在電視新聞和報紙版面上，所以和他發生的這點關系，可以忽略不計。當然，如果劉軍不想讓這關系被忽略，那他可以在電話里跟家鄉的人提起，說某某元首龐大的車隊就從他身邊開過去了。開過去就開過去了，又有什么呢，劉軍并不因此就身價有所提升，所以他現在也像首都人民一樣見慣不驚麻木不仁。不過此刻他還不能麻木，因為車隊還沒有開過去，他被撂在了馬路的這邊，而他要去的地方就在馬路那邊，但那龐大的車隊還沒影兒呢。要等它經過，起碼要半個小時。劉軍決定下車步行，走三百米，過人行天橋，再走二百米就是下一站了，而這只需要十分鐘，最多十分鐘。

劉軍現在要去赴一個女孩子的約會。確切的說，也不能叫女孩子，她已經三十了，也許是三十二？劉軍不是太清楚。叫女孩子是因為她是單身，沒結婚叫女孩子比較合適，北京這種年齡還被叫做女孩子的很多，而曈曈的樣子也很小，只能被叫做女孩子。劉軍已經一個月沒有見她了，某種意義上，算是劉軍的女朋友吧。因為劉軍不知道曈曈算不算是他的女朋友。他們認識也有大半年了。那時候劉軍在朋友的攝影工作室里打雜，就是擺擺道具扛扛燈打打反光板什么的。曈曈來照個證件上用的照片，可是劉軍的攝影師朋友出去了，劉軍說一會就回來的，就讓她坐下等，并且很殷勤地拿了畫冊給她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當聽到對方的口音里有西北味兒的時候，兩個人的話就多起來了，不一會劉軍的朋友就回來。隔天曈曈來取照片的時候，兩個人儼然已經很熟了。后來曈曈又來找過劉軍一次，說是讓他陪她去西直門外展覽館那邊的服裝市場。那天劉軍在市場旁邊的面館里請曈曈吃完面，就一起回了她租住的房子。曈曈那天顯得有些興奮，而她的同屋那幾天恰好不在，劉軍晚上就住下了。既沒有事先的約定，也沒有刻意的推諉，劉軍后來回憶起來，似乎曈曈連眼睛里的暗示也沒有過，平平淡淡自自然然地兩個人就睡到了一起，連床上的激動都是到了后半場才發生的。直到第二天早上離開的時候，劉軍還在想，這算是怎么回事呢？

劉軍后來又和她睡過幾次。那時候朋友的攝影工作室已經關門，劉軍到了一家雜志社做校對，租住在一棟二十四層樓的地下室里。晚上無聊，翻翻書，常常會覺得非常壓抑，地下室沒有窗戶，又被二十四層樓壓著，劉軍內心里會有一種憋悶的感覺，這種時候他就會想起曈曈。因為在北京他沒有別的人可以想，于是只能想想曈曈，回味一下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的那種感覺。于是他跑出房間，站在馬路上給曈曈打電話。因為地下室里信號非常弱，他就只能站在馬路上打電話。曈曈的同屋偶爾會不在，曈曈偶爾會說，實在無聊就過來吧。劉軍就會坐夜班公車去和曈曈約會。曈曈從來沒讓劉軍買過套套，她那里總是有套套用的，所以劉軍覺得沒法判斷她到底算不算是自己的女朋友。但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曈曈，他們不談互相的關系，曈曈不提，他也不問，他覺得曈曈是他在北京的一個溫暖的所在，他怕問了之后連這點偶然的溫暖也弄沒有了。有時候不是曈曈主動，劉軍說我想去你那兒，今天方便嗎？曈曈在電話笑一下說，你想了？劉軍怯怯地嗯一聲。曈曈說那你來吧。曈曈不拒絕劉軍，盡管那時候她的同屋在，她還是讓他過去。這就又有點讓劉軍搞不懂，她不避同屋的女孩子，是拿我當男朋友嗎？但細想一下，又覺得不是。

劉軍在寒風里走了十分鐘，就看到約定的小飯館了。北京的寒風是可以鉆過衣服直接吹到皮膚上的，有一種被冰茬扎疼的感覺，劉軍當時也有些內心寒涼，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他是來和曈曈告別的。他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車，從奎屯來到北京，現在快一年了，既沒有掙到錢，也沒有站住腳，更別說有什么理想的職業可以讓他看到會有所發展。他已經買好了明天的車票，小行李也已經收拾好放在地下室里。決定要離開北京的時候，他也沒想著到天安門廣場或者別的什么能夠代表北京的地方去做個告別儀式，他就只是想著要和曈曈見一面，告個別。在北京近一年，這是他能想到的惟一需要告別的人。

曈曈如約而至。劉軍點了幾樣菜，要了酒。

曈曈很吃驚，“今天怎么這么大方啊？發獎金了？”

“不是，”劉軍說，“跟你道個別，我要回去了。”

“回去過年？”

“回去過日子。”劉軍說，“回去不來了。”

“怎么？北京擱不下你啊？”

曈曈的話，既像是打趣，又像是挖苦。劉軍突然感到鼻子發酸，有些凄然。用手掩飾地揉揉鼻子，大喝了一口酒。

“北京雖好，”劉軍說，“終是他人之地啊。”

“是全國人民的。”

“不是我的。”

“那你傷感什么啊？”

“我沒有……”

“你沒有出息！”

“我……”

“走就走唄，還這么酸。”

“我的意思是說……”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咱倆也沒什么，不用像那么回事似地這么正式啊。”

“你……”

“來，喝酒！”

接下來他們聊了很多不相干的話題，有點沒話找話，又有點像老朋友的日常聚會，曈曈對于這個告別好像并不是很在乎，就好像兩個人之間沒有發生過什么一樣，漸漸地劉軍也就覺得淡然了。之前的某個瞬間，劉軍還在幻想，她的內心里是不是會有那么一點點浪漫的疼痛，但是他失望了。曈曈平靜而理智。劉軍于是想到，她是不是覺得我就是想在離開之前再和她睡上一次，所以她有點瞧不起我了？劉軍知道這是一種很小人的想法，這樣去想她顯得有些不厚道。但他立即就檢討了自己，而且他今天的告別，本來就包含著和她過夜的，他就沒打算今晚回到那個地下室去。這樣想的時候，劉軍覺得有一種被人當面拆穿了的尷尬。不過曈曈并沒有注意，她只是在自顧自地說話，像每次的聊天，沒有任何異樣。

東拉西扯地聊著，幾個小時很快過去，半斤白酒也已經喝完，雖然胃里有火在燒著，但劉軍的情緒已經由淡轉涼而進變冷，像這北京的冬天。結了賬出來，曈曈問去不去她那里，劉軍說不去了，明天要趕車。其實他很想聽到曈曈問他幾點的車，他期望她會說我去送你，但是她沒有，只是淡淡地說，哦，那你回吧。沒有擁抱，也沒有握手，甚至連一聲多保重也沒有。曈曈曾經給他的北京的溫暖，已經在這告別儀式中蕩然無存。他揚了揚胳膊，扭頭走了。他不知道曈曈是不是會站在那里目送他，但他沒有回頭，他覺得，她大概也是立即轉身朝另外的方向走了。走了十幾米之后，他突然想起來連個再見都沒有說，于是站住，但是想想，又覺得沒有意思，便又大步朝前走了。

走著走著，劉軍的心里卻還是有一絲絲不甘。他停下來轉過身回望，除了路上行駛的汽車和路邊店鋪霓虹閃亮的招牌，他剛才離開的地方，已經是一片空茫了。寒風中的劉軍現在有點后悔自己剛才的毅然決然，他知道自己其實沒有那么剛強。猶豫了片刻，他掏出手機來想給曈曈打個電話。電話顯示有一條未讀短信，他以為是曈曈發來的，心里驟然間泛起了一絲溫暖的感覺，急切地打開來看，卻是另一個人發的。“帥哥，在忙什么呢？” 落款是心有千千結。

心有千千結是他QQ上一個聊友的名字。上班沒事的時候，劉軍會上網聊天，他已經忘了是怎么加了心有千千結的。自從加了之后，有一搭沒一搭地碰到了總會聊上一會，慢慢地互相就有了些了解。他知道對方是個離了婚的女人，一個人帶著孩子，孩子在上小學，而她在南城的一個工廠里工作。劉軍之所以記住她，是因為她所在的工廠非常特別，那是個印鈔票的工廠，劉軍很好奇，每天面對無以計數的還未裁切的鈔票，會是什么情形。心有千千結說她是檢驗工，就是每天翻看無數剛從印刷機上下來的鈔票，看看有沒有歪的斜的油墨不均勻的錯版的。有一次劉軍問她，從工廠出來之后，再看別的鈔票會是什么感覺。心有千千結說，沒有什么特別的，工廠里的鈔票在她眼里其實就不是鈔票，只是產品，印刷品而已。劉軍更好奇的是會不會有人偷偷地揣幾張出來，劉軍的同學就有在新疆的煙廠里工作的，偶然會用飯盒裝些長長短短的煙出來。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畢竟鈔票和煙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但劉軍還是在QQ上跟她開玩笑說，你要是發現了錯版的鈔票，偷出來一兩張就發財啦。這時候心有千千結發個竊笑的表情過來，后面跟著一句你太天真啦，天真得可愛。后來他們就互相留了電話，但是并不經常打，偶爾聊上兩句，或者發個短信。網絡中的人和現實生活中畢竟不同，劉軍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把和她的關系從網上下載到現實中來。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沒有問過，存電話號碼的時候就順手輸了個心有千千結。心有千千結，像是個心思很多的女人，每次看到這個名字，他總是會想到林黛玉，想像中，她也就是林黛玉的樣子吧。

但這會兒劉軍不想林黛玉，他想的是曈曈，然而短信卻不是曈曈的，心頭那一絲驟然泛起的溫暖，又悄然退去了。但是心有不甘的劉軍，還是撥了曈曈的號碼。“您所撥叫的號碼已經關機，請稍后再撥。”甜美的聲音此刻聽來比北京的寒風還要剌骨。再撥，仍然是同樣的聲音，但是更冷，劉軍打了一個寒顫，就覺得酒在從胃里往上躥。他強咽了一口唾沫把自己穩住，這會兒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了。是直接去找曈曈，還是回自己的地下室？他知道已經不能去找曈曈了，可他也不想回那個地下室。地下室是冰冷的，就像和他同樣租著地下室的那個鄰居女孩的名字：冰冰。那是個看上去比范冰冰李冰冰還要漂亮還要冷傲的女孩子，大概只有二十一二吧，聽說也想要像范冰冰李冰冰一樣出名，可他想不通她們為什么要叫冰冰這么冷的名字，他喜歡溫暖的名字，譬如曈曈，譬如陽陽，譬如燦燦，譬如暖暖，他甚至覺得心有千千結都比冰冰要好。

想到心有千千結，他覺得自己似乎應該給她打個電話，明天就要離開北京了，自己不能太沒有禮數，起碼應該告訴她一聲。電話撥過去，還好，她沒有關機。電話通了，她抱怨說你怎么才回啊，都幾個小時了；她說她很無聊，想找人聊天；她說孩子放假了，被前夫接去了，她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想找個人說說話。劉軍連忙解釋說自己在收拾東西，剛剛看到短信，順便又告訴她，自己要走了，要離開北京回新疆了。心有千千結“哦”了一聲，問他，什么時候走啊，她說她還想著找機會跟他見見面呢。劉軍說是明天的火車，車票已經買好了，正打算跟她打電話告別。對方停頓了幾秒，然后說道，聊了這么長時間了，不見一次面多遺憾的，接著她遲疑了一下說，要不我們現在見吧。現在？劉軍覺得詫異。如果沒事，你就現在過來吧。她說了地方，是方莊。劉軍算了一下兜里的錢，還有五百塊，如果現在打車過去，得要差不多一百塊左右，加上明天吃飯坐車，需要幾十塊，剩下三百多塊，回去的火車吃飯加下了火車坐汽車大致是夠用了，便答應了。

從城北到城南，一路穿城而過，劉軍還沒有這樣奢侈的走過，更沒有在這么晚的時候出來過。安定門，新街口，王府井，廣場，前門，大柵欄，天橋，十一點多的北京，沉寂而冷清，竟然就像他的奎屯的夜，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南城他沒有來過，只能任由司機拉著走，舊話說北京是東富西貴北貧南賤，他不知道是什么講究，大概是指南城過去是引車賣漿雜耍妓女們生活的地方吧，從前門大街往南，路邊的房屋看上去倒確實是低矮破舊的多了。一路上他在想，也許是天意，讓他這樣跟這仍然陌生的北京做別？

心有千千結的家在方莊小區的一棟高層住宅里，找起來并不難，他打了電話，她就在路邊等他。咋一見面，劉軍很不自然，有點不知道說什么好。心有千千結倒是落落大方，伸出手握了一下說，挺漂亮的一個小伙子嘛。這會兒也沒什么地方可去了，到我家坐吧。劉軍順從地跟在后面，坐電梯，進門，換拖鞋，直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劉軍都還在懵懂狀態。怎么會稀里糊涂地半夜跑到人家家里來呢？她也不怕我是個壞人？

喝杯熱茶暖和一下吧。女主人倒了水遞過來，劉軍接過杯子當手爐似地雙手抱著，立即就有一種溫暖的感覺在身體里蔓延開來。回過神來才結結巴巴地說了聲謝謝大姐。

呵呵，怎么不叫美女了啊？她笑著說。在QQ上聊天的時候，劉軍一直都稱她美女的，說話也很放松自然，但那畢竟是在網上，真實地面對面了，劉軍卻變得靦腆而又拘謹。她問他為什么要離開北京，劉軍說自己不適應這里，呆下去沒什么意思，還是回去教他的小學生好，踏實，自在，沒有壓力。她呵呵呵地應和著說，也是啊，無論是哪里生活，有錢沒錢，活得踏實是最好的。

接下來劉軍又沒話說了。已經暖和過來的劉軍，低眉順眼地看著面前的茶杯，偶爾抬眼看看她，又迅速地低下頭，坐在沙發上，有點無所適從的樣子。她問他，怎么不說話啊。劉軍憋了半天，才說出一直想問的話：大姐，這么晚讓我到你家來，你就不怕我是壞人啊？她微微地笑笑說，聊了這長時間，你是什么樣的人，我還是的把握的。劉軍心里在想，可是我沒有把握。劉軍這樣想的時候，她又問他：你不會覺得大姐是壞女人吧？劉軍吃驚地抬眼看著她，她也直視著劉軍的目光，然后笑了。劉軍覺得她笑得有些曖昧，就不敢直視她了，于是又低下了頭看手里的茶杯。

“你別多心，大姐其實心里挺煩的，想找人說說話，可是又不想跟熟人說，跟你說最合適，沒想到你竟然是個悶葫蘆，不像在網上聊天的時候，在網上你很會說話，而且很善解人意，現在怎么不吭聲啊？是不是要離開北京心情不好？覺得自己很失敗？人都有感覺失敗的時候，你這點失敗不算什么，其實婚姻的失敗才是最受傷的，女人婚姻失敗比男人事業失敗還要難過，想糾正都不容易，想重來更不容易。……哦，跟你說這些你可能還不是太理解，你還沒結婚呢。要不要喝點酒？你看你的手在抖，是不是還沒暖和過來？”

一直沉默著的劉軍，這時候哇地一下哭了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為什么會哭，可就是抑制不住地嗚嗚嗚地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心有千千結遞過來紙巾。

“大男人，哭什么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別哭別哭。你看看，本來是想叫你過來安慰安慰我的，現在倒讓大姐我安慰起你了，多不像話。”

劉軍用紙巾擦了眼睛，又去衛生間洗了洗，這才平靜地坐下來。“對不起，大姐，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哭了。”頓了下又說，“謝謝你，大姐，讓我覺得溫暖。”

“是啊，溫暖，每個人都需要溫暖。”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大姐什么時候到我們新疆來玩吧，冬天太冷了，最好夏天來，我好好招待你。”

“怎么好好招待啊？”她眼神狡黠問他。

“用我們新疆的好吃的。”劉軍說。

“呵呵，好吃不如好人，好人不如好心，有心就夠了。”

接下來的聊天，就是這么你來我往，信馬由韁，天上地下，有時候甚至是各人在自說自話，卻又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往下接，像是在玩撲克牌中的接竹竿，只要接得上就要往下接，沒有結束的時候。

什么時候睡著的，劉軍并不知道。早晨醒來的時候，劉軍吃驚地發現，她依在自己的懷里，而自己的手，竟然是從領口伸進去，停在她的乳房那里。劉軍想起來，說話的時候，她一直是在喝酒的，她什么時候從對面移到沙發上的，什么時候被自己摟到懷里的，自己卻全然不知。天已經亮了，劉軍小心地把手從她的衣服里抽出來，那一瞬間，他的腦子里突然想起讀過的一句詩，“明天早晨醒來，你在哪一只鞋子里流浪？” 這是北京的最后一夜，劉軍現在醒來的這只“鞋子”讓他感覺是暖和的，這讓他稍稍地有點安慰。

她睡得很沉，劉軍輕輕地把她放平在沙發上，找到她的大衣給她蓋好。他不想叫醒她。于是從玻璃茶幾下面找了一本雜志，翻到一頁有大片空白地地方，先寫了一個謝字，沉吟片刻，又劃掉了。他大大地寫了四個字：“再見，北京！”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然后輕手輕腳地帶上門走了。

責任編輯：遠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