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火焰熄滅了

一朵火焰熄滅了。

清明前夕，彭燕郊先生走了。我得到這個消息，是在廈門旅途中。2002年我到廈門出差時，聽到的是陳健秋先生——一位我十分敬重的劇作家——去世的消息，這次，是彭燕郊。我不由產(chǎn)生某種宿命般的感覺。我心煩意亂地在鷺島的海濱徘徊，在那些高大的榕樹下張望，一邊想起彭先生當(dāng)年寫的那些《懷廈門》、《懷榕樹》的詩，想起這位生于福建莆田而大半輩子在湖南度過的詩壇前輩的點點滴滴。

從廈門匆匆歸來，時近深夜，我來到彭先生那所樸素的居室，在同樣樸素的靈前，深深鞠躬……

我無法描述得到這個消息的震驚、失落與悲傷。就在春節(jié)前，在冰災(zāi)最嚴(yán)重的時刻，我來看望他，他身體還是那么健朗，看不出一點病象。盡管一個星期沒有出門了，但聽說我要來，他和夫人甚至踏著厚厚的冰雪一起到離家?guī)资椎男∑律辖游遥以鐝牧硪粭l小徑直接到了他的家門口。我既感動又慚愧，為一位大師如此的謙和有禮、高誼可風(fēng)。他和我聊他整理書籍中找出來的一些珍貴的舊版圖書和名人書信，聊他今年的設(shè)想，聊春節(jié)的一些安排。一如既往的從容、平和，帶著淡淡的喜悅。誰知，這竟是我們的最后一面。

在冥紙燃燒的微弱火焰中，在幾個守靈的學(xué)生的絮絮講述中，我凝視著彭先生的遺像，暗暗懊悔春節(jié)后為什么沒再來看他。

當(dāng)去年9月他壽進(jìn)88時，我們幾個朋友為他在長沙的一處餐館舉行了一個簡單的生日聚會。我援引文壇故事，舉杯向他祝賀：“何止于米，相期以茶。”我這不是客套，而是真誠的祝愿，也是自己真實的感覺。在我眼中，耄耋之年的彭燕郊先生雖然文弱，但精神高潔，內(nèi)心充實，起居有序，是可以活到百歲以上的。他喜愛散步，幾次到作協(xié)老院子，都是漫步而來。我不免擔(dān)心，但他毫不在意，我要派車送他，也往往被他拒絕。他對自己的身體很有信心，我們也對他的期頤之年滿懷期待。老子曰，上善若水；孔子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我一直以為，彭先生就是那種雖然如水般柔弱，但如玉石般堅久的人。

而今，命運竟對我們開了這么大一個玩笑。

一朵火焰，有柔和的光

恬靜的，越看越親切的光

并不搖晃，并不閃爍

可以長久注視的光

這是彭燕郊先生送給朋友的詩句。他正是這樣一朵火焰，一朵詩歌的火焰。而今，這朵火焰熄滅了。

回想起來，仿佛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2007年，一向過著恬靜的隱居生活的彭燕郊先生，突然發(fā)現(xiàn)文壇的幾場活動都和自己有關(guān)。先是5月，湖南省作協(xié)、湖南文藝出版社、湘潭大學(xué)文學(xué)院等單位聯(lián)合舉行了“《彭燕郊詩文集》首發(fā)式暨創(chuàng)作研討會”。這套堪稱彭先生一生心血集成的書，籌備良久，不無艱難。期間，我和朋友們?yōu)闀某霭嬉黄鹱隽艘稽c推動工作。那天，彭先生的舊友新知、研究者崇拜者，齊聚湘大，朗誦詩歌，放縱詩情，使春天的校園里彌漫著濃濃的詩意。80多歲的彭先生參加一整天的活動，毫無倦意。6月，佛山的《詩歌與人》雜志舉行頒獎典禮，把一向授予世界級詩歌大師的“詩人獎”頒給了他。到年底，中國散文詩學(xué)會、《文藝報》、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河南文藝出版社在北京舉行了中國散文詩九十年紀(jì)念活動，彭先生被授予“終身成就獎”。我支持他赴京領(lǐng)獎，但他思慮再三，終究未能成行。對于歷經(jīng)坎坷而歸于平淡的彭先生來說，外在的榮譽或許無足輕重，但對于我們這些熱愛并尊敬彭先生的人來說，能為這樣一位長期被忽視的杰出詩人做點什么，也算于心稍安了。那么，彭先生是帶著內(nèi)心的安寧與滿足走的嗎？

坦率地說，我雖然喜愛彭先生的詩歌，但不敢在他面前謬托知己。大學(xué)時代，我從“七月”派中知道彭燕郊的名字，也買過他的《和亮亮談詩》。后來，我研究過一段胡風(fēng)的文藝?yán)碚摚瑢L(fēng)所贊賞和扶植的七月詩人有了更深的了解。這些“熱愛祖國，熱愛到不能用文字形容”（彭燕郊）的愛國者，這些面對敵人的侵略永不停息地“用嘶啞的喉嚨歌唱”（艾青）的歌者，這些“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魯迅）、永遠(yuǎn)充滿著“力的戰(zhàn)斗精神”（胡風(fēng)）的戰(zhàn)士，曾深深地打動了年少的我。而彭燕郊，在“七月”詩人群中，又是極為獨特的一個。他在新四軍行軍路上的苦吟，他在煉獄中的潛在寫作，他歸來后的詩歌突圍，他64歲以后的衰年變法，他70歲以后推出的重磅之作《混沌初開》、《生生，五位一體》（后更名為《生生，多位一體》），使他的一生，成為不斷探索詩歌藝術(shù)巔峰的一生，不斷超越自我的一生。越到晚年，他越超越一般的詩歌層面，而進(jìn)入一種哲學(xué)的境界、宇宙的境界。以至有論者認(rèn)為他構(gòu)成了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詩歌史上一個獨特的“彭燕郊現(xiàn)象”，提出“認(rèn)識彭燕郊”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重大的文化和詩學(xué)課題。我對此深有同感，但面對彭燕郊，以我輩之愚，很難說能從思想上、美學(xué)上完整地把握他。特別是他晚年的思想和作品，不是用幾句時髦的話語就能表達(dá)的，它需要我們以整個的生命去擁抱和感悟。

一朵火焰，平凡的圣跡

在它的每一個斜面和尖端上

在所有的金紅的霧靄和陰翳里

殉教者般地發(fā)光，但不耀眼，也不刺目

是的，或許彭燕郊先生從來就不是一團(tuán)熊熊烈火，他只是一朵火焰。既不耀眼，也不刺目。但這是怎樣的一朵火焰啊。他不光是詩人，還是戰(zhàn)士；不光是詩人，還是文藝?yán)碚摷摇⒕庉嫾摇⒊霭婕摇⒚耖g文藝家；不光是詩人，還培育了那么多英才……他是中國古典文化和20世紀(jì)波瀾壯闊的現(xiàn)實生活孕育的有著通才通識的大師級人物。他是平凡的圣跡，永遠(yuǎn)在殉教者般地發(fā)光。這樣的人物，在當(dāng)下中國，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鳳毛麟角。

人們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這種危機。我樂于參加有關(guān)彭先生的一切活動，在有限的時間里不知饜足地看著他，聆聽他的每一句話語，未始沒有一點私心：這樣的親近大師的機會，是一次比一次少了。

在戊子年清明前夕的大雨中，親近先生的機會，終于永遠(yuǎn)地失去了。

一位偉大的詩人走了，一朵生命的火焰熄滅了。

但他詩歌的火焰、精神的火焰，將永不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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