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三十年,經久不衰的喜愛,當屬書。而對書的喜愛,最初卻緣于收音機里播放的評書。那時正念小學,與學校毗鄰的一戶鄧姓人家有一臺臺式收音機,在剛剛進入八十年代的鄉下,那可是奇貨,比現在的私家車神氣多了。收音機置于堂屋中央的飯桌上,上面蒙著薄薄的紗巾,既顯尊貴,又能阻擋灰塵入侵,一舉兩得。每天中午,我在家里丟下碗筷就撒腿奔它而去,天天如此,讓母親好一陣奇怪。在鄧家聽評書的同學不止我一人,但迷戀最久間斷最少的卻是我,即使我哪天因故沒去,好客的主人也會把收音機早早打開,直到評書播放完。那些日子,我聽完了長篇評書《岳飛傳》、《楊家將》,以至“由鞍山市曲藝團劉蘭芳播講”這句爛熟的開場白,近三十年來還屢屢在耳邊莫名響起,讓我感到神秘而又詭異。
認識一些字了,便有了閱讀的沖動。只是,書在當時是稀有之物,特別是經過“文革”的焚燒和清洗,“紅寶書”以外的書籍就像讓我們嘴饞的蘋果一樣難得。偶爾在親友家發現一兩本殘缺不全劫后余生的《岳飛傳》、《西游記》之類的書,那真是如獲至寶一樣。我匆忙而又饑渴地去書中尋找熟悉的英雄豪杰,久違的金戈鐵馬,還有讓我恨得牙癢癢的妖魔鬼怪,既忐忑,又驚喜。薄一點的書,三下五除二就給生吞活剝了;遇上厚一點的,只好再三懇請主人借閱數日。借錢就像借命,借書就像借錢,都是要如期奉還的。家里窮,不僅節衣縮食,而且節油省電,晚過十時就得熄燈,否則必挨父母的呵斥。于是,偷了爺爺的手電筒,蒙在被子里如饑似渴地趕進度,過書癮。以至如今有時候想起那些鉆進被子里讀過的故事和情節,往往還能感到一陣陣渾濁、悶熱的空氣味兒穿過自己的鼻息。
喜愛一種東西就像喜愛一個人,無理可講。如果硬要找出一點理由來冠冕堂皇,那只能說明兩者之間有契合之處,恰如這散發著習習墨香的書籍很適合我的性格。念中學的時候,學校連個閱覽室也沒有,所以每當我看到現在學校閱覽室里那么多碼得齊齊整整的書籍,內心常常對學生們充滿艷羨。說來也湊巧,姐姐這時找了男朋友,一個文化單位的小伙子,他單位圖書室開始陸續添置一些七十年代末出版的書,大都是現代文學作品,如魯迅、巴金、朱自清的著作,間或從城里到我家做客,他便捎幾本帶上。當看到我接過書那一霎那的喜形于色,他的眼睛便透露出得意,如同給饑寒交迫的乞丐以布施。我喜歡他,這恐怕是最要緊的原因。后來語文課本里所選的現代文學作品,很多都是我曾經的舊識,為此,上課時我常常掩飾不住內心的竊喜。
對于書籍,我漸成“癮君子”。于是,進入大學后,泡書店成了我的習慣。只是,父母供養一個自費生已經很不容易,再因買書向父母伸手,我于心不忍。想了個不得已的辦法,就是從父母每月給我的生活費中節約一點出來,一月一月累積成購書所需。人家一頓兩個菜,我大都只吃一個菜,而且是葷素相間,譬如中餐如果食葷,而晚餐必素。那時,我最大的愛好就是去長沙的袁家嶺和五一路,因為那里有省城兩家最大的新華書店。還有黃泥街,長沙城里最不顯眼的一條小巷,卻因為書籍而聞名全省乃至全國,真是“書香不怕巷子深”!即使后來書市從黃泥街遷走,但仍有許多“書蟲”慕名而來,使它周遭依然書魂縷縷,繾綣不散。而師大對面的河西新華書店,則更是我學習期間逗留最久的地方。有些書過于昂貴,以當時的辦法就是不吃不喝也不可能全部買下。所以,我經常像木樁一樣老釘在面積不算很大的書店里,一天讀不完的,第二天接著讀。雖然有些顯眼,但我一泡在書本里就物我兩忘了,既忘記了肚腸的空洞,也忘記了無錢的尷尬,更無視營業員頻頻投來的異樣的目光。我的心甚至早已超出低矮的書店,進入書中無邊的霄壤,真似“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當然,偶遇書之珍品,我也有“狠心”的時候。二十歲生日時,我第一次向父母多要了三十元錢,加上自己節約下來的,共四十四元三角,去河西新華書店買下了那套我觀望、撫摸、徘徊、猶豫不下數十回的《莎士比亞全集》。回想起這些,我常心生愧疚,因為那些節衣縮食用來購書的錢,完全可以緩解一些父母的辛勞。
我至今仍然記得我領了第一次工資一百五十元錢后,站在新華書店門口那自信的樣子,那感覺比楊利偉走出神舟五號飛船都要驕傲。從此,我在書店門口不再盤桓猶豫了,面對書店工作人員的詢問不再吱唔囁嚅了,捧著喜歡的書時也用不著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甚至到最后就像燙手一樣猛地扔下逃之夭夭了。我在書架間穿越的心態也起了根本變化,以前是又愛又恨,愛是因為店里的書籍琳瑯滿目美不勝收,恨是因為自己囊中羞澀束手無策。而現在,面對明碼標價的書,我如同流連在那些絕色女子間的賈二爺,既不卑微,亦不褻慢,相互欣賞,從容不迫。怪不得人家常說錢能壯膽,我第一次發現,錢還有那樣可愛的嘴臉。
從此,不單本地書店,每當出差,我還會想方設法尋找便當,去出差城市的書店書市馳騁一番。北京西長安街的圖書大廈,上海福州路上的上海書城,青島位于香港中路的青島新華書店,都曾在我差旅疲勞之中寬容友好地接納過我。我是這些書店里千萬書蟲之一,浩如煙海的書籍之中,人們雖摩肩接踵,但相敬如賓,極少喧鬧,這給了我許多異樣的況味,好像對知識的敬畏之感,減少了人與人之間淺薄的糾葛與爭斗,于是我知道,知識的力量不可低估。因此,每每出差,我帶回家的往往不是當地的奇珍異寶或風味小吃,而是一捆一捆的書,為此我沒少挨老婆的責怪。好在習慣成自然,久而久之,老婆也對我出差是否會帶回什么漠不關心,若哪回一反常態帶回點異鄉特產什么的,反倒能引來她絲毫不加掩飾的驚喜。
買書的過程猶如赴李白的“桃李園夜宴”,不僅有陽春煙景,還有群季俊秀,甚至還能使陌生人引為知交。省作協王開林先生是寫作上給予我多年悉心指導的老師,每次去長沙辦事之余,我都會去“打擾打擾”他。方便的時候,他總是拉著我和他的同事遠人、清華諸兄一起去逛書店,并美其名曰:“淘書”。他們尤喜歡逛舊書店和特價書店,而且一呆就是一個上午或者下午。時間長了,我也耳濡目染了舊書店和特價書店的可愛之處。只要有心,不僅能從中淘到許多斷版的舊書,而且能買到很多價格便宜且差不多九成甚至十成新的特價書。人民路、八一路、展覽館路以及開林老師謂之“蜂巢”的定王臺書市,林立著許多舊書店和特價書店,進去立馬就能把人的心魂給鉤攝去。開林老師知道我對宋代文人士子的集子興趣濃厚,對長沙書店熟悉如自家廳堂的他,常常會揀古籍多的書店去,我因此所獲不菲。他們熟諳舊聞新趣,對時事亦不乏獨到洞察與識見,淘書之中常會迸出連珠的妙語。既有書香撫面,又有友情溢滿心胸,并佐以風生談議,實在是人生難得樂事。
隨著網絡資訊時代的到來,一個偶然的機緣,我買書買到了網上。曾經有兩本書我夢寐以求,一是余彬先生著的《張愛玲傳》,一是周汝昌先生著的《紅樓奪目紅》。余先生的《張愛玲傳》是舊著,九十年代初出版。周先生的《紅樓奪目紅》是新著,2003年出版,且一年內曾重印八次。為這兩本書,我曾多次去書店找尋,均無所獲,令我沮喪不已。有一次,聽朋友說有網上書店買書比新華書店更方便,說不定有。一查,果然。立馬匯款,書在兩周內就如期而至。當我打開郵包,凝視躺在郵包中酣睡如嬰兒的書籍,興奮異常的我,大有眾里尋她千百度,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感慨。之后,網上書店成了我頻頻光顧的地方。無論是友人推薦的好書,還是手頭工作需要查閱的資料,我都會去網上書店搜尋一番,大都一找即中。有些書即使一時銷售告罄,但過一段時間又會在網上書店浮出水面,仿佛與我曾經有過預約。有時即使沒什么搜尋目標,光在網上書店看看書目,也是極佳的享受,如同票友之于劇場,富人之于會所。
網上也多有舊書店。那些圖書館過期的書,那些藏匿在新華書店一角無人問津的書,那些因搬家不得不當廢品變賣的書,那些被目不識珠者任意拋棄的書,都通過一定的流通渠道,百川歸海一般齊刷刷匯集網絡之上,成為一種蔚為大觀的書籍海洋。其中雖有品相不佳、質量不好的“大路貨”,但也不乏滄海遺珠。當然,衷情利祿貨財者是不會把幾本破書當珠,更不會為書稍費心思的,寶珠只衷情識珠之人,好書也只青睞慧心慧眼。我曾讀過哲學家馮友蘭先生一些著作,甚為喜愛。《中國現代哲學史》是馮先生最后的哲學著作《中國哲學史新編》的第七卷,某出版社出版該書時只出版了前六卷。據說,《新編》第七卷成書之后,有關方面認為出版不妥,所以第七卷直至1992年才由香港中華書局以《中國現代哲學史》為名出版。馮先生1990年寫完《新編》第七卷時已是九十五歲高齡,且在未及出版的當年10月就去世了,讓人扼腕。《中國現代哲學史》是馮友蘭晚年回歸自我、“修辭立其誠”、“海闊天空我自飛”的產物。他對朋友們說:“如果有人不以為然,因之不能出版,吾其為王船山矣”,并以“文章自有命,不仗史筆垂”自負,顯示出一位哲學大師的自省精神和抗爭勇氣。我對此書興趣,緣于此。后來聽說廣東人民出版社于1999年出版了它的簡體橫排本,于是,上網找。當時搜索了很多網站,最終在一個舊書網,發現了她羞羞答答地瑟縮于書網一角,而且僅此一本,真是滄海遺珠。
我這三十年,對許多人標榜和執著的所謂大事,均勞心不多,惟鐘情幾本殘書,期間與書發生的一些點點滴滴的快樂,常常溢滿我的心間,偶爾搜尋得一兩本好書,則往往勝于拾到金帛和銀帛。
(本文系“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征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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