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我獨自躺在床上睡去。我本來應該和另外一人躺在一起——早在童年時代,我就應該和他在一起了,我本來應該一刻也不能和他分離。我們本當一年又一年地過呀,過呀,過呀……直到與我們想像中一模一樣的那個最后時刻終于到來……
可是我卻獨自躺在這里,我沒能和他在一起,他此刻的孤獨全是我的過錯。我躺在床上,白白地年輕著。今天如此,明天也是如此,后天也是如此。我年輕輕地入睡,年輕輕地起床,年輕輕地上班,年輕輕地整理一些即將迅速消逝的文字,年輕地和一些人說著一些說也可不說也可的話,年輕輕地下班,年輕輕地走在下班的路上,穿灰色系列的衣服,低著頭……走到菜市場拐角,一個女孩坐在紅薯攤后面,我走到她的近處后拐彎,她是我的另一個自己,她替我終日坐在那個地攤后面,替我數著骯臟的紙幣,替我雙手粗糙,替我頭發蓬亂。我年輕輕地經過她回家……我走進家屬院,又看到有人在搬家。我穿過這家人的全部家當,年輕輕地上樓。掏出鑰匙開門。開門往里走,往右走,再往前走,推開門,外婆躺在床上。我推她,再推她,把她推醒了。看到她沒有死去。這才往回走,往左走,再往左走,推開門,取下包掛在繩子上,脫下外套掛在繩子上。又是一天結束了。我掛好外套,轉身走,往前走,往右走,推開門,舀米,淘洗,下鍋。又是一天結束了。
我本該和另一人在一起的。我年輕輕地和外婆面對面在15瓦的燈泡下安靜地吃飯。有時她會突然說一些過去的事情,但是內容卻與她曾經說過的大有不同。我想到,她其實一直在隱瞞一些什么,她隱瞞了一輩子。后來,她忘記了自己之所以進行隱瞞的原因,于是就把事實無所謂地說出了。可是卻有人會以為是她老了,胡涂了,把過去的事情忘記了。其實不是的。她對我靜靜地說,我有時會跟隨著這話語進入廣闊的往事。有時候恍惚了,什么也沒聽清楚。于是,那些沒有聽清楚的事情,成了我永遠無法知道的,與我有關的事情。她的話語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尋找真正想要傾聽的耳朵,我突然發現小狗的眼睛明亮無比……
我年輕輕地洗碗。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后天還是如此。我年輕輕地上床,年輕輕地躺著。我想要的并不是愛情……我想要奔跑,想要從高處飛一般地跳下,想要因為歡愉而放聲大笑,想要日日夜夜面對大江大河,想要把扎得一絲不茍的辮子散開,讓大風吹,讓大風吹……我空空地裹著被子睡去,其實想我想要的只是愛情……只要另一個人與我肌膚在黑暗中輕輕地貼著,讓我寧靜……在白天,我有充分的理由不要愛情:一個清貧的女子,家務繁重,職務低微,樣子不美,性情自私、刻薄而隨時都在準備沉重起來——要她拿什么去愛別人?但是到了晚上……只要世上還有一個人同時也正在孤獨的,她的孤獨就是有罪的,她應該與另一個孤獨的人在一起,但是她沒有,她有罪,她帶著罪年輕著,她在深夜里睡醒,翻了個身又帶著罪沉沉睡去,夢里也仍在年輕輕地上班,年輕輕地下班,年輕輕地走在一條路上,走到最后仍然還是走回家中,上床躺下,躺下就是夢境,夢境里有時會偶爾出現過去有過的某種生活,那時也如此時這樣年輕,但結果如此不同。
那時有過一次被求婚,差一點就要完全不同了。
那是一個貧窮而敏感的男孩子,那時他多么地小啊。他的面孔模糊,心靈尖銳。每當我站在他對面,像是展著雙臂站在他對面,像是隨時都在保護著他,并且以能夠保護他而驕傲不已,憐憫他并且又無比依賴他。那時我多么年輕呀,第一次面對一個對我說出愛情的人,每時每刻都在為自己所表現出來的鎮定而驚奇不已。而對他的愛意竟有所忽略了……我有沒有傷害到他呢?還有,我倉促地對他許下的那些承諾,但愿他早已忘記了,但愿他今夜平安入睡,但是又突然聽到他用年輕的聲音清晰對我說:“我給你提一件事。”
我年輕輕地想著往事,有一個黃昏,若我早知從此我永遠不能忘記那個黃昏,他說:“我給你提一件事?!蔽椅⑿χf:“什么?”若我早知從此我永遠不能忘記。我問:“什么?”我蹲在地上毫不知情地仰起臉看他,他身后全是黃昏呀。我年輕輕地想起往事,有時候會笑起來,有時候會流淚。當時我們多么小,我們在房頂上收晾在那里的洋蔥和玉米棒子。收完后,又攀著木梯子很不體面地五體投地地爬下去。無論如何,那仍是我一生中最浪漫的時刻,最美好的時刻。我們正干著和平時沒什么不同的活。但他突然叫住我,連名帶姓地叫出我的全名,然后說:“我給你提一件事……”“什么?”“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那時正是黃昏,我們在屋頂上收洋蔥和玉米棒子,洋蔥快發芽了,要是不晾干的話,窖到冬天,就會只剩下一堆空殼子。我們手腳麻利地干著,把它們聚到一堆,再用一個大袋子裝起來。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投得很遠,彩霞滿天,不時有歸鳥銜著什么匆忙地回巢。那是一個多么美麗的黃昏,早知道從此以后我永遠不會忘記了,當時我就會用更長久的時間高高站立在那里凝望,以便把它更仔細地記在心中。我記住了那個黃昏,卻忘了那時我曾對他回答了些什么。
在后來的日子里想了又想,只記得當時的態度就跟這記憶一樣不甚明確。只記得滿心的歡喜,滿嗓子眼都是歡喜。只記得當時,我們高高站在房頂上,遠眺大地,腳邊堆著與我們的生活密切相關的洋蔥和干玉米。后來,看到遠遠的地方走過來一個人,好像認識又好像不認識,我們就沖他大聲地喊了起來,炫耀一般高高揮動著雙手。那人也在那時對我們歡呼了起來,好像知道了一切,那時正是黃昏。若我早知道從此就再也不會忘記,但那時我們只是在高高的屋頂上繼續喜悅不已地干著活,把攤開的洋蔥和玉米棒子聚攏,往兩個大袋子里裝。并時不時地說些什么,好像是“你等著我”、“我等著你”的話,又好像是“苞谷再曬一天就可以收回去了。”裝滿兩個袋子后,我們連滾帶爬從破舊的木梯上小心地爬下去。在那時我最后一眼望向西天,晚霞斑斕眩目呀。
從此我對那個村莊種種描述的欲望都來自那個黃昏。早知道從此我將永不忘記!我會不會繼續在那時孤獨地,高高地站在那里,直到夜幕降臨為止。我看了一眼就離開了,我們沿木梯很輕易地就離開了。我們下去后各自走向了別處,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有相遇。有時候回頭看,還能看到那個空蕩蕩的屋頂坦露在黃昏中,上面又有別的年輕人,正在愛情中激動不已。
后來的日子里,我碌碌無為地走在與愛情無關的街道上,心里亂七八糟地考慮著比晾洋蔥收玉米棒子更瑣碎零亂的事情,總是想完后不知所措了,于是只好再從頭想一遍。我穿灰色系的衣服,低著頭迅速地走。有時會坐在人行道邊的矮欄桿上,絞盡腦汁地發愁,對面的人群擁擠,車輛川流不息。我的小伙子終于沒能從這人群中走出,眼睛看著我,腳步筆直地向我走來,嘴里字字句句地說著真心愛我的話。那樣的話,我會立刻跳起來迎上前去,明確地答應他,并跟著他回家,把晾好的洋蔥收回來。
是的,我還年輕,今后也許還會有別的愛情到來——我坐在欄桿上想——說不定,還會得到真切的,善意的,更為堅定確切的,更為美好的邀請——“請與我共度一生吧。”說不定會有的吧,但決不是此時,在我最渴望的時候——此時會直直地向我走來的人只有向我推銷襪子和磁療保健牙刷的。那個黃昏多么遙遠呀!……那些誓言多么輕率。我從欄桿上站起來,拍拍褲子準備離開了,但那個苦心的推銷員仍繼續跟著向我努力介紹他的產品品質。他跟著我走了很遠,他說的一切都與我無關。到最后我實在不耐煩了,我脫口叫出他的名字,他愣了愣,他是誰呢?他是被那天的黃昏摒棄的另外一個人嗎?一生都在顧及那么多的那么美麗的開端,為一些文字寫下最后的一句,我年輕輕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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