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新作

掌中之沙

生命猶如掌中之沙

還沒數清楚便漏得差不多了

一把沙子

在掌心閑著

閑著而又動著

彼此緊緊挨著

而又一粒粒地相互推著

搓著，揉著，且繞著

一個巨大的磁場滾動

沿著細致的掌紋

滾著一種難以覺察的動

只滾動而不前進

從西風故壘滾到孤煙如刀

從倉皇的蹄聲滾到初醒的敦煌

從滄海的危機隱伏

滾到大地潸然淚下

從深山的一盞燈

滾到凡間的一個夢

它們互相碰撞，詛咒，相擁而泣

它們渴望蚱蜢有力的腿

渴望風箏和它的天空

以及一雙風平浪靜的枕頭

毋容多言，存在才是重要的

河知道，岸才是重要的

魚知道，水才是重要的

鳥知道，天空才是重要的

云知道，被詩人比作衣裳才是重要的

雪知道，白才是重要的

路知道，鞋子才是重要的

臉知道，鏡子才是重要的

嘴知道，沉默才是重要的

但有時候

它們經常把存在的欲念

藏在不想遺忘而又

怎么也忘不了的遺忘里

于是不得不繼續滾動，加速地

滾動，加速地擠掉他人的存在

正因為不存在

大家便都心安理得地滾回到

各自的虛無里

掌上的沙粒

只滾動，不前進

也不后退

沒有路，沒有遠方

它們害怕危巖與飛鳥

怕死亡發生于骨頭與子彈的不期而遇

怕面孔與微笑的倉促解構

于是他們繼續滾動

滾動才是惟一的存在方式

一種抗拒絕望的方式

但就在左沖右突上下擠排

始終無法脫困的時刻

其中一粒

突然飛速地

逸出掌心

從手掌漸漸握緊的那一頃刻溜走

不見了，找不著了

它終于以不存在

抵銷了無常

拒絕了永恒

鏡子

鏡子笑了

我從它破裂的嘴里走出

它第二次又笑了

我趑趄不前，在玻璃柵欄前停住

鏡子哭了

我從它冰冷的淚中走出

這時我才明白

沒有一面鏡子甘愿破裂

它堅持不破

我只好賴著不出來

猴子

一只猴子

被人套著脖子

拉著走

（滿地的月光）

走一步

掉一粒玉米

走一步掉

一粒

玉米

及至

兩眼哭腫

（月光濕了又干了）

偶對

月亮

如挽歌升起

鐘聲

似童年蕩來

豆芽

她干干凈凈地蹲在桶里

她用胖

來解釋木桶的包容性

胖不等于偉大，她說

胖只比偉大多了些脂肪

于是她不安地

在鍋子里一再翻身

一再嘮叨著：

生命之輕，之輕，之輕……

最后成為一滴沒有骨頭的水

我在懸崖上遇到她

在她掉下之前

只一種傳統

金庸顛覆了魯迅

魯迅顛覆了鎮上的阿Q

鞋子在十字路口遲疑不前

如何才能顛覆那堆后現代風格的馬糞？

那人在屋檐下漱口

咕嚕咕嚕聲

顛覆了我早餐的味口

麻雀下了幾只蛋便飛走了

而小小的蛋

什么也不能顛覆

只好弄翻自己的巢

梅說

畫一株梅花

然后用木框

框住它

雪在外邊下

冷在框子里

醞釀那么一點點春意

枝桿橫斜

蓄勢想沖出去

且嘀咕：

我把香氣留給你們還不行嗎！

如此歲月

1

巷子里

郵差推著一輛腳踏車

雨，在梳他的頭

誰的來信？

居然寄來一束白發

我把鏡子

連同里面那副鐵青的臉

反扣在桌上

就這么扣著

什么也不會發生

2

發根里藏著的靜電如要發出火花

據說需要一輩子的

摩擦

以及正負兩極緊密接觸時

冒出的一股煙

3

牛骨梳子

把上個世紀的頭皮屑

攏做一堆

思考性的

靈性的

與隱私性的

一些形而上的穢物

統統送進火葬場

化灰之后

也就不怎么癢了

4

早晨

捏碎了一枚雞蛋

啪的一聲

震得兩臂生疼

滿掌的粘液

僅僅用一張

一次消費性的日歷

無論如何

是擦不干凈的

5

鼓破了

心跳仍在

弦斷了

歌聲仍在

舞臺空了

掌心仍在

茶涼了

沸騰仍在

船開了

風中的手絹仍在

嘴冷了

初吻仍在

啊！多么致命的病菌

幸好，遺忘仍在

6

裝在左口袋里的一封退位令

為何跑進了右口袋？

不得其解

鎖在抽屜里一枚二兩重的勛章

為何第二天就成了半盎司的蟑螂屎？

不得其解

早餐時

煎蛋跑進了饑餓的眼睛里

牛奶流進了干癟的乳房里

燒餅滾進了荒涼的落月里

不得其解

我們被你理性地逼視了一百年

今天終于輪到我們以非理性逼視你

時間

7

蟬的沉默與戰爭無關

仗早不打了

這個夏天她把話都說完了

只是

像我們這些帶秋意的葉子

還有點牢騷

碗說

燒上一層藍釉的

一只碗

在博物館的角落

禪一樣蹲著

通常沉默無語

只偶爾想起

乾隆龍袍里一窩虱子

便會發抖

努力不讓自己摔下來

努力維持一種優雅

價值就在這里

摔也要摔得優雅

在展示櫥窗內

上半夜夢見帝國盛事下半夜

夢見粉身碎骨

考古學家喜歡它做夢

喜歡它夢里的碎片

夢里的前朝往事和傷痛

但碗渴望平靜

渴望完整

生怕

龍袍里的虱子鬧革命

發

歲月，給它一個白的理由

風，給它一個亂的理由

詩，給它一個搔更短的理由

而我沒有任何理由

卻活得

又白

又亂

而且越來越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