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臟的病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臟的病。但是我估計它是有病的。
我的心臟與別人的一樣,它是在左邊的胸膛里。
我最早感覺到它的存在是在我的一次挑重擔的時候。那時我十七歲。我擔著這擔擔子,這擔擔子與別人的比較也不一定就是重擔,但對我來說確實是一擔重擔了。在這之前,我挑了七擔與這擔同樣重量的擔子。等挑到這擔的時候,我覺出它的重量了。我不能挑得太慢,我得跟上別人的步伐。這樣一來,我的心臟的跳動就慢慢地強烈起來了。開始時我還感覺不到,但我再堅持著跟上別人的步伐時,我就慢慢地感覺出來了。當我加大呼吸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心臟的跳動的節奏。那時我是光著上身的,我一低頭就看到了自己左邊的胸肌在有規律地博動著。它一下一下地博動著。我同時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一下一下地用力地敲打著胸壁。后來它的跳動越來越劇烈。我能清晰地聽到它的卟哧卟哧的聲音。再后來是空咚空咚的聲音。我的呼吸越急促,心臟的跳動就越劇烈。
現在,我已四十多歲了,我坐在自己的電腦前查詢著我所需要的一些資訊。我不像自己年輕時那樣能明確地感覺得到心臟的跳動。但心臟的跳動是真實存在的。當我現在想到它時,我對它的跳動的節律是很模糊的。我有二十來年沒挑過那么重的重擔了。我的回想也只是那么一次。
從解剖書里不只一次地看到心臟的模樣,它被那么多的血管繚繞著,有些血管還是藍色的。我想,自己的心臟肯定也會在某一個地方有著問題。就在前幾天,我走在路上,突然地感到了一陣心慌。但是我仍沒感到自己心臟的跳動。那一刻,我看到整個天空都旋轉了起來,那些樹,那些屋頂,那些走得快和慢的行人,那些開得更快的汽車,仿佛都與我一樣,缺少了心臟,全都旋轉了起來了。還有我的身邊的那條河流,也旋轉了起來。在那一瞬間,我意識到是不是我的心臟有問題。我把自己的右手放在了自己的左胸膛上,我只感覺得到它的不明確的跳動。也就在這時,原來的那些旋轉消失了。很快地消失了。
我重又走在了人行道上。這時,我很快地超過了別的行人。我想,我的心臟會有問題么,我現在走在人行道上,那些人,那些同樣在人行道上行走著的人,他們的心臟也會有大小不一的問題么。我這樣想,這樣走。這樣走,這樣想。從一條街道,走向另一條街道。
二、左手常常被握刀的右手砍削
我的雙手很粗,雙手上的十個手指很粗。
現在我坐在電腦前,用這雙手比較快地打著字。我使用的是五筆字形。
我的手指很粗,不知出過多少次血。第一次的流血是學做篾。篾刀削竹節的時候,削到了手指肚上。指肚上的口子翻了白,接著就滲出了血。這時的血僅僅把一個手指染紅。
雙手再一次與刀相遇是十五歲。柴刀的刀口閃亮。砍樹段是一整天一整天地砍,這樣地要砍兩個星期。最先是左手高高地托著整根的松樹。然后一段一段地把松樹砍成好幾根樹段。砍的時候,自己在心里念叨著,要小心,要小心!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但第三天到來了。第三天,那柴刀就砍到了手上了。這次的砍削過程是這樣的:砍了一棵樹,又砍了一棵樹。面前的樹段堆成了一個小堆了。砍第三棵樹時,我把刀舉得高高的,一刀一刀地砍下去。白森森的木片飛濺。就這樣,其中的一刀砍到了左手的虎口上。這一刀落得很快,就是通常所說的一剎那,或者所謂的瞬間。它不偏不倚地落在虎口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刀口會落在虎口上,握著松樹的左手的虎口是在樹的左邊的,中間有著樹段間隔著,按理說虎口根本不會被砍到的,但是很奇怪,左手的虎口卻是確確實實地被砍到了。這一刀沒有聲音。等我弄清為什么這一刀沒有聲音時,我馬上感到了自己的左手。我又看到了白森森的口子。這口子斜在了左手的虎口上。很快地,虎口上的血就出來了,它先是沿著手掌下來,接著就滴到了地上。這時我才“咣當”一聲丟下了右手中的那把柴刀。我用右手去握左手。血液粘滑地浸透了右手的手掌和手指。那幾天里,我的左手裹著厚厚的白紗布。然后血液再從紗布里滲出,把白紗布染成紫黑色。然后結成很硬的一片。
那幾天里,左手是沒地方放的,不能插在衣兜里,不能雙手很傲慢地互相地抱著,不能洗,不能做。
現在,當我再看這只左手時,我再也找不到了當年的那個創口的傷痕了。現在這只左手的虎口很光滑,對那次二十多年的痛感再也回想不起來了。當左手右手一起在電腦的鍵盤上撥動時,我的腦子里,全是那些字根碼的拆分符號,我把這些字打到電腦屏幕上,然后再把它們弄成什么字號什么字體什么顏色。當這些字體跳到屏幕上時,它就與我的雙手無關了。更加與我的左手的曾經的傷痕無關了。
其實,自那次刀傷以后,我的左手的指頭,常常受握刀的右手的砍削,它們常常因此流血。那時,我經常想著我的那只經常受創的左手。現在,我對雙手的感覺已全無了,有時它好像不是我的手而是一雙機械的東西,它總是很準確地在鍵盤上進行著,把一系列的動作變成了一系列的文字。
脫離了書寫的雙手沒有疼痛的雙手再也不是自我的雙手了。
三、脊背沒什么用
脊背有什么用。在林場的時候,一般的情況下,脊背是沒什么用的,只是有時候,靠著墻壁的時候,支撐一下整個的人體。
初夏開始時,赤裸著上身干活是正常的事。那時,曬黑了胸膛和脊背的人有不少。干活時,汗水總是從脊背上流下來。有時,脊背會有流不完的汗水。一直流進褲腰里去,把整條褲腰都要打濕。一個夏天下來,直到把整個脊背都曬成黝黑。下午,彎腰干活的時候,陽光直射脊背上。脊背的顏色越來越黑。
有時,我會想,牛脊背是那么寬闊,但是牛脊背的用場不大。在那里,牛的脊背總是長年長年地空著,大部份牛的脊背一直都空著,從來沒有馱過東西。我的脊背第一次馱柴禾時只能馱很少的一點。僅馱這么的一點是會被別人恥笑的。那次另一個一起的伙計看到了就說,文兵啊,你只背這么一點點啊。聽了他的話,我的臉剎時紅了起來。我想,下次一定得多馭一些,不能再讓他恥笑。這捆柴禾,背在脊背上,很糙,很刺,脊背背著很不好受。背這捆柴禾時,路途歇了好幾次,背了四里才背到山場。剛放下柴禾時,我的腰一下子直不起來,脊背還保持剛才背柴禾時的一定的傾斜度。好一會,才慢慢地直了起來。我的脊背從這一天開始,我想,它是被派上了用場了。脊背在那些日子里,背柴、背稻草、背青草。反復地背著那些東西。而脊背也總有磨破的時候。
到了夏天,苗圃、菜地、農田的蟲害旺發,打農藥是我們的事。扁平的農藥噴霧器背在背上,汗水也就順著脊背往下淌。天天打農藥,那些農藥有各種各樣的味:爛蘋果味、爛香蕉味、爛桔子味。有時干脆光膀子背著噴霧器,狠命地打農藥。一天天地打下來。有一天,背上開始發疼,叫別人過來一看,說,破了破了。把手彎過背后過一摸,感覺真的不一樣,心里就想,是的,真的是破了。后來是結了痂,再用手摸,就很糙的感覺。也是夏天,一隊人中有很多人光著脊背去干活。一眼看去,有許多個的脊背都結了痂。有的在靠近肩膀的地方,有的在靠近腰部的地方。
有一天,來到了一堵石砌的墻壁前,把光光的脊背靠在那上面,很糙,很涼,很舒坦的感覺。這是這一整年的日子里最愜意的一刻。
離開了那里以后,我的脊背就再也沒什么用處了,它一直都那樣地空著,整年整年地穿著衣服。就是在夏天,也照樣地穿著衣服。只有一次,我走在街上,看到有個光著脊背的人。他若無其事地走在大街上,但他的脊背上沒一點兒痕跡,很光滑,他也并不是一個干活的人,他只不過那樣地光著脊背而已。現在我的脊背已徹底地恢復了它的無用。現在我靠在椅子上,椅子托著它,也托著我。我就這樣坐在這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在辦公室里,白癡一樣地坐著。就這樣,脊背被椅子托著,頭顱被脊背托著,長時間地坐著,不想什么,不干什么,作一個無用的人。
四、眼睛不是用來看的
一雙眼睛不是用來看的。
它一直都被各式各樣的東西襲擊著。
被風吹。被砂子硌。被蛛絲網蒙。被煙薰。
一、被風吹。冬天去山上要走很遠的路。去的那地方叫高枯尖。很高的山。那山上有著一條很寬的防火線。防火線一直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那里就是要用鋤頭鏟除防火線上雜草灌木林。那些天,風很大,一到山崗上,就感到風大了起來。風是北風。直接從北方吹過來。剛鏟的防火線上的干土,被風一吹,就漫起塵沙。那些天,在防火線上,我總是看到,北風貼著防火線掠過來,呼呼地響。當我想到要用雙手蒙上眼睛時,已太遲太遲了。一陣風猛地刮了過來!風砂就跟著那陣北風也狠狠地刮了過來!而這時,我的嘴巴還張著,我的眼睛還張著,我的手還沒離開鋤頭。那陣風砂就這樣砸在了我的臉上。風很冷,砂很硬。落到眼睛里的砂子有好幾顆。當我趕快閉上眼睛時,已把那幾顆砂子閉在了雙眼里面了。那時我大叫,眼睛,眼睛,我的眼睛!旁邊的人說,眼睛又有什么用呢,你反正已把它閉上了。后來的幾天,我一走到山崗上,北風一吹來,我就要流淚。
二、被蛛絲蒙。西北角有座房子,那里面放著干草。那些干草冬天時用來喂牛。那天我原來不想去,那西北角很冷清。但是那天輪到我去拿稻草喂牛。除了我,再沒人去。別人也與我一樣很不愿去那個冷清的西北角。那天我最終去了。在黑暗的屋子里,我爬上高高的干草垛,從上面往下搬稻草。這時,我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柔柔的東西。我呆了一下。我想,是什么?突然,我的眼睛辣了起來。我還在臉上抓到了一只圓肚子的蜘蛛。這時,我從干草堆上跳了下來。我雙眼開始往外流淚。眼睛仍然感到很辣,很干。很長時間,雙眼都睜不開。慢慢地痛了起來。那天我罵了隊長,我找到了他,我說,你狗生的!他聽了之后,愣了很長時間。
三、被煙薰。山上終于還是著火了。遠遠地望去,那座山頭冒起了青煙。大家都跑了起來。朝著那冒煙的地方跑去。很多人都在叫,打火!打火!跑到山上時,火勢已蔓延開來了。我與幾個人一起在西邊火線上,西邊的草很高,濃煙滾滾而來。我們只得退到比較遠的地方。但濃煙仍從那方向悶過來。毫無疑問,我的雙眼被濃煙薰著,一陣一陣一陣的濃煙夾著火星沙塵過來,打在我的臉上,悶在我的眼睛上。淚水很快地就流了出來。但流淚也沒用。濃煙仍然從那個方向滾滾而來。我只得一邊后退著,一邊忍著眼睛的疼痛,一邊盡自己力量地打火。火終于被撲滅了。下得山來,看別人,每人都很狼狽,一臉的黑,衣服也被燒得一個一個的洞眼。再看眼睛,幾乎所有的人眼睛都紅了!我的眼睛這時感到火辣辣的疼。我想,我的眼睛也與別的人一樣的,也會是很紅的了。這一次,眼睛難受了好幾天。
現在的眼睛,再沒有那種事了。但眼病也是有的。一次到醫院看眼睛,醫生說,你的眼睛,慢性結膜炎。我想,我的眼睛,慢性結膜炎。我想,慢性結膜炎,就慢性結膜炎吧。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