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拉丁美洲現代化進程中的“威權政治”

威權政治即“已經取得政治獨立的國家或地區，在其現代化的起步階段，也是市場經濟發展的初期出現的，形式上保留了選舉、代議制、政黨等民主政治形式，但實際上限制公民政治自由、高度集權的一種過渡性政治形態。”在世界現代化進程中，威權政治形態曾出現于德國、俄羅斯、日本、西班牙、葡萄牙，以及東亞等國家和地區，而拉丁美洲現代化進程中的威權政治則是最具典型意義。拉丁美洲在發展中國家和地區中現代化起步最早，從19世紀上半葉開始至今已經將近二個世紀的時間。而“民主與威權的競逐”貫穿了其現代化的全過程，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是其最為引人注目的特點。威權政治對拉美政治與經濟的發展、社會的進步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

拉美威權政治思想溯源

拉美威權政治思想的產生最早可以追溯到獨立戰爭時期。玻利瓦爾等人懷著“自由與民主”的理想開展了艱苦卓絕的獨立戰爭，在最先獲得斗爭勝利的委內瑞拉和哥倫比亞，按照其樸素的愿望實行了西方式的民主政治，但是民主的嘗試帶來的卻是“權力分散、派別林立、互相掣肘、政局動蕩、議會爭論不休、領袖沒有權威”，尤其是每在戰爭的關鍵時刻，作為軍隊最高統帥的玻利瓦爾都要受到國內議會的制約而分散精力，甚至貽誤戰機，獨立大業因之受到了極大的損害。殘酷的現實迫使玻利瓦爾不得不進行深刻地反省。他意識到，對自由民主的片面理解，對歐美民主政體的盲目崇拜和機械的生搬硬套，是不符合拉美國情的。1815年玻利瓦爾在“牙買加來信”中認真總結委內瑞拉共和國失敗的原因時就指出：“南美大陸發生的事情說明，完完全全的代議制機構同我們的特點、習慣和目前的文化水平是不相適應的。……委內瑞拉在政治機構方面是走在最前面的美洲共和國，但是，它又是我們這些新興國家民主和聯邦形式行之無效的最明顯的例子。……我很擔心，完全民粹式的制度不僅不會給我們帶來好處，反而會使我們毀滅。”他深深感到拉丁美洲實行歐美民主制度的條件遠未成熟，需要努力探索著適合拉美國情的新的發展道路，他甚至提出效仿英國或者拿破侖，建立終生總統制和終身參議員的設想。實際上，這就是后來我們所說的威權政體的雛形。

而拉丁美洲獨立戰爭中另一位著名的領袖何塞·圣馬丁則是明確地提出了在政治上采用集權體制的主張。這并不是因為他保守，而是他看中了集權的優勢和必要，認為這種形式更符合剛剛解放的美洲現實和新獨立國家生存的需要。還有其他相當多的領導人思想上也經歷了從對西方民主政治的樸素膜拜，到認為適度的集權制更符合拉美國情的轉變。這些就成為了后來威權政治形成的思想源頭。

19世紀后半葉的拉美威權政治

盡管玻利瓦爾等人已經有了朦朧的威權主義思想，但是在獨立戰爭勝利之初，出于對民主的無限期望和美好憧憬，除了巴西(最初實行的是君主制)之外，絕大多數拉美國家還是選擇了效仿西方國家的政治制度和政治體制走民主政治的道路，他們甚至將西方國家憲法中的詞匯都原封不動地照搬過來，以至于有人說，拉丁美洲國家憲法中的政治辭藻比歐美國家憲法中的還要動聽。

然而美好的愿望代替不了殘酷的現實，不顧本國的具體國情，機械效仿西方國家，將西方國家的上層建筑直接移植到拉美國家的做法，不符合拉美的社會發展水平和政治演進的固有規律，因而不能被拉美的社會進程所融合和吸收，明顯水土不服。而且其不僅沒有給拉美各國帶來穩定和進步，反而阻礙著民族的整合，甚至成了社會動亂的重要根源，滋長了地方考迪羅主義的泛濫。而且這種混亂的狀態不僅嚴重阻礙了經濟與社會的發展，使拉美在貧窮與落后中掙扎不前，更為嚴重的是，隨著19世紀后半期資本主義國家先后進入帝國主義階段，西方殖民者再次掀起了瓜分世界的狂潮，混亂、虛弱不堪的拉美又成了它們的目標，殖民主義試圖卷土重來，拉美面臨著用無數人的生命和鮮血換來的寶貴的民族獨立得而復失，再次陷入殖民地深淵的巨大危險之中。

正是在這種歷史條件下，一些拉美國家果斷地拋棄了歐美議會民主制的模式，根據本國的國情，毅然選擇r威權主義的發展模式。最先建立起威權政體的是波塔萊斯時期的智利，此后，許多拉美國家都先后效仿了智利的模式。即使在那些堅持歐美政體的國家，也針對各國的現實，對引進來的西方體制進行了必要的、甚至是重大的修改。圣克魯斯時期的秘魯和玻利維亞，羅卡富爾特和弗洛雷斯時期的厄瓜多爾，布蘭科時期的委內瑞拉，巴里奧斯時期的危地馬拉，迪亞斯時期的墨西哥，以及努涅斯時期的哥倫比亞等都建立起了威權政體。威權政治一度成為19世紀后半期在拉美普遍存在的一種政治形態。

19世紀后半葉拉美威權政治的特征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

1、保留了民主的某些形式，但實質上是以強迫手段統一意志的集權制，某些國家甚至已經接近于個人專制獨裁。

2、與考迪羅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威權主義打擊了地方考迪羅們，但卻形成了少數幾個操縱國家政權的寡頭性質的全國性考迪羅，如迪亞斯便被人稱為是墨西哥最大的考迪羅。

3、行政權高于立法和司法權，總統(總理)擁有很大的權力，普遍存在“大總統小議會”現象，國家的管理是一元化的，政令暢通，令行禁止。

4、體制權威往往是建立在個人魅力或軍隊權威的基礎之上。

5、威權政治下的社會恢復了秩序，保持了穩定，而且威權統治者都十分重視發展經濟，從而使各國經濟獲得了很大的發展。

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到了20世紀初，拉美國家的政治、經濟形勢都已發生很大變化。政治環境趨于穩定，殖民主義的現實威脅已基本淡化，經濟獲得長足的發展，國家的經濟實力增強。特別是民族資產階級的力量隨著民族經濟的發展而壯大，政治上日益成熟，明確提出了政治變革的要求，他們再也不能滿足由少數寡頭們以強權的手段左右政治生活，決定國家的命運，而要求擴大民主，親自參政。民主化運動在很短的時間內再次席卷了整個拉美地區，有的國家如墨西哥還發生了聲勢浩大的民眾起義。斗爭的結果是，拉美早期的威權主義在完成了其歷史任務之后迅速地退出了歷史舞臺。

20世紀中葉的拉美威權政治(后期威權政治)

拉美現代化的進程充滿了戲劇性，民主與威權的競爭是如此地激烈，以至于僅過了短短幾十年的20世紀中葉，拉美的政治風向又發生了轉變。從1930年到1980年，巴西(1930，1964)、阿根廷(1930，1946，1966)、烏拉圭(1933，1973)、哥倫比亞(1950)、委內瑞拉(1950)、秘魯(1962)、玻利維亞(1964)、厄瓜多爾(1972)、智利(1973)等十幾個國家的總統都被軍人所替代，軍人政變頻繁出現，成了政權更迭的主要形式。1973年，拉美主要的10個國家中只有兩個國家還保留著民選政府的形式，其他國家都被軍人執政的潮流所淹沒，形成了被阿根廷學者吉爾莫·奧唐納爾稱為“官僚威權主義”的威權政治局面。

拉美之所以在這一時期再次形成威權政治的局面，其主要原因有兩個：

一是不成熟的民主制度承載不了轉型期巨大的社會壓力。到了20世紀中葉，拉美主要國家的經濟獲得長足發展，現代化的進程加快，又一次走到了社會轉型的十字路口。而“現代化失范綜合癥”的蔓延使轉型期的社會矛盾十分尖銳，階級斗爭愈演愈烈。經濟上，雖然取得了較大的發展，但是由于起點太差，這種發展還是處于很低的水平與層次，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狀況還沒有徹底改善，舊的生產關系還沒有被完全改造和摧毀，土地改革急需進行，但是以大地產為代表的舊的生產關系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他們千方百計地竭力維護自身利益，利用民主政治的虛弱和缺陷不斷擴充勢力，一度在早期威權政治統治時期力量嚴重削弱的地方考迪羅主義又有東山再起之勢。社會上，各階級的利益開始重新分配和調整，圍繞著國家發展的模式、道路以及方法等問題，產生了新的利益沖突。在新的矛盾和沖突中，革新派和保守派，資產階級和地主階級，激進派和溫和派，寡頭勢力和民主勢力的斗爭更為激烈。在政治上，法制不健全、政黨政治脆弱的狀況依然存在，民主的社會根基還不牢固，民主政治的運作還遠沒有達到成熟的程度。這種社會轉型期的巨大壓力已經遠遠超出了虛弱、不成熟、不健全的民主框架可以承受的程度，必須要有一個權威的力量來掌控局勢。以軍隊參與為代表的威權控制依然是當時社會最需要的選擇，而且19世紀后半期早期威權政治的成功也使拉美各國對威權主義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二是冷戰的國際大環境和美國的插手與干涉。美國長期以來一直將拉美視為自家后院和勢力范圍，早在1823年12月2日，當時的美國總統門羅就發表了著名的《門羅宣言》，提出“美洲是美洲人的美洲”的口號，實際上就已經暴露了其控制和掠奪拉丁美洲的野心。進入20世紀后，拉美人民面臨的最主要的外部敵人就是美國。二戰以后，美國成為世界霸主，更是加大了對拉美的控制，肆意干涉拉美內政，甚至不惜動用武力，最常用的辦法就是在軍隊中尋找代言人，通過暗殺或發動軍事政變，清除有反美情緒、不聽話的政治人物，扶植親美政權。特別是六七十年代，美蘇冷戰爭霸形勢發生了不利于美國的變化，蘇聯在全球范圍展開了咄咄逼人的進攻態勢，甚至把觸角伸向了被美國視為后花園的拉美，這是美國絕對不能容忍的。1961年古巴革命獲得成功，建立社會主義政權，隨即宣布加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而且在古巴的影響下，拉美地區出現了革命高漲的形勢，具有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傾向的政治力量不斷壯大，在一些國家甚至有掌握政權的跡象或部分掌權。這一切使美國猶如驚弓之鳥，惶恐不安，再也顧及不了所謂的民主與自由，加緊干涉拉美內政，清除異己，扶植親美政權，為此甚至是不擇手段。這一時期拉美發生的軍事政變中幾乎都有美國背景。最典型的就是智利1973年發生的以軍人皮諾切特為首推翻民選總統阿連德的軍事政變。時隔多年的2000年11月13日，美國中央情報局公布的解密文件公開承認策劃了當年智利的軍事政變，并秘密資助了政變的發動者皮諾切特100萬美元的資金。美國的插手和干涉推動了軍人掌權，客觀上促成了拉美威權政治的形成。

威權政治的形成使拉美一度動蕩不安的政治局勢穩定下來，為經濟發展創造了必要的條件，政變上臺的軍人統治者一般也十分重視發展經濟，再加上有利的國際經濟環境，20世紀六七十年代拉美國家的經濟普遍得到了較大發展，巴西、阿根廷等國初步確立起了比較完整的工業體系。但是由于經濟發展戰略的失當，再加上國際經濟環境的惡化，到了70年代末，拉美的經濟發展又陷入了困境之中，尤其是先前非理性的高外債政策帶來的沉重債務負擔更是多次誘發了經濟危機。此外，威權統治所帶來的政治穩定也是脆弱的，這種高壓下的政治穩定和秩序，并沒有消除已有的矛盾和不穩定因素，而是使矛盾進一步積累，甚至于還制造出一些新的不穩定因素。當經濟發展停滯不前時，這些通過政變上臺的軍人政權的唯一合法性基礎也喪失殆盡了。要求軍人下臺的呼聲日漸高漲，反對軍人統治的斗爭此起彼伏。與此同時，被亨廷頓稱為“第三波”的民主化浪潮席卷了廣大發展中國家和地區，拉美也深受其影響。而美國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特別是隨著蘇聯的衰敗，其在世界范圍內面臨的冷戰競爭壓力大大緩解，開始重點舉起所謂民主、人權的大旗對蘇東國家發動和平演變。為了配合這種全球戰略的轉變，美國也放棄了對拉美國家軍人政權的支持，轉而要求其實施民主。正是在這種人心喪盡，內外支持盡失的情況，拉美軍人政權被迫宣布還政于民，通過大選，選出了民選政府。到20世紀80年代初，拉美各國的威權政體基本上都宣告解體，威權政治再次退出了拉美歷史的舞臺。

關于拉美20世紀中葉出現的“官僚威權主義”威權政治的特征，阿根廷學者奧唐奈爾將其總結為：主要社會基礎是上層市民階級；在取消大眾部門政治活動的同時實行經濟的規范化，以維持社會秩序；對活躍于政治舞臺的大眾部門進行排斥；壓制公民權利，取締政治民主機構；排斥大眾經濟部門活動，以利于大壟斷寡頭的資本積累；與跨國生產組織聯姻并推動其增長；通過制度作用，用中立和客觀的技術理性盡量使社會問題非政治化；關閉大眾與政府間的民主通道，只保留軍隊和大壟斷企業的參與。奧唐奈爾的分析是比較細致和深入的，為我們認識拉美的威權政治提供了重要幫助。拉美威權政治與東亞威權政治特征的比較分析

為便于更進一步深入地認識這一問題，我們將拉美威權政治與同在發展中國家和地區出現的東亞威權政治做一番簡單的比較：

1、上臺的方式。早期拉美威權政治和東亞威權政治的統治者上臺執政的方式既有軍人通過軍事政變上臺的，也有通過民主選舉或名義上的選舉方式上臺的文人專制；而20世紀中葉的拉美威權政治幾乎都是軍人通過發動軍事政變上臺。

2、執政的方式。集權與壓制是它們共同的特征，但是程度不一，與民主的親疏不同。20世紀中葉的拉美威權政治和東亞威權政治的民主化程度相對較高，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民主生活，甚至愿意通過和文人的合作來解決問題，人民擁有一定的參政議政的權利；而拉美早期的威權政治則具有更多專制和獨裁的色彩，有時甚至很難將威權主義與考迪羅主義區分開來。

3、政治基礎。拉美和東亞的威權政治都是在國家擺脫了殖民主義統治獲得政治獨立，并且經歷了最初的民主政治嘗試失敗后確立的。但是東亞國家在獨立之后不僅對殖民主義，而且對阻礙本國經濟與社會發展的另外一顆毒瘤——封建主義，尤其是封建的土地所有制進行了徹底的清算，清除了地方割據勢力，保證了政令的暢通和威權統治的有效性。而拉美國家雖然獨立多年，可是始終沒有也無法徹底地清算大地主和大莊園主，對恣意橫行的大小考迪羅們基本上是束手無策，有的軍人政權本身就是在這些反動的舊封建勢力支持下上臺的。建立在這樣的政治基礎上的威權政府，很難指望其多么有效地滌蕩舊勢力，為現代化的進步開路，其所謂的威權只不過更多地體現在鎮壓民眾的反抗上。

4、意識形態取向。民族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結合是它們共同的特征，但是相比而言，東亞國家發展資本主義的態度更加堅決，而拉美國家的意識形態取向比較模糊，更多地表現為試圖走“第三條道路”的思想。早在20世紀30年代，拉美便產生了走“第三條道路”的意識，一方面獨立之后拉美便按資本主義的模式建設民族國家，而另一方面在巨大的外部侵略勢力壓力下，反對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逐漸發展為反對資本主義，反對國際依附地位逐漸變為了對社會主義道路的向往。夾縫中的拉美人試圖尋找“第三條道路”來實現自己美好的理想。于是，我們看到，在拉美，國有企業無限制地發展起來，政府雖然在經濟國際化和引進外資方面做了很多努力，但在扶植私營企業方面卻無所作為等等。事實證明，拉美的“第三條道路”是走不通的。

5、國家干預與市場機制的結合方式與程度。在威權政治形態下，拉美和東亞都堅持了國家干預和市場機制的結合，但又有著重大的區別。從市場經濟體制類型的角度分類，東亞屬于政府主導型市場經濟體制，而拉美則是接近于以美國為代表的社會市場經濟體制。東亞國家的政府在經濟運行和發展中起著十分重要的主導作用，而拉美則更強調自由市場機制的作用和私營經濟的自由發展。

6、現代化導向。拉美和東亞的威權政治都有比較明顯的現代化導向，不少人通過政變上臺不是或不僅是為了謀求個人的權力，而是痛恨文人政府的軟弱、腐敗與無能。為了解決國家和民族面臨的危機，執政者一般都十分重視發展經濟，或采取重大措施推動社會變革。

7、執政業績。在威權政治統治期間，東亞和拉美都取得了較大的經濟發展，但是相比而言，東亞的成績更顯著，而拉美在經歷了一段時期的發展后，卻由于經濟發展戰略的失誤等重又陷入困境。如果說東亞威權政治的結束是由于經濟的發展、中產階級的興起、民主力量的壯大、威權政治完成了其歷史使命的話，拉美的威權政治則是因為經濟發展的失敗遭到拉美人民的唾棄，而被趕出了歷史的舞臺。

8、過渡性。拉美和東亞的威權政治都是其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個特殊發展階段，具有明顯的過渡性。不過從具體的歷史進程來看，東亞的威權政治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發生了比較穩定的民主轉型，而拉美的現代化表現的卻是“民主與威權的競逐”，政治發展還很不穩定，在其現代化還沒有完成或有質的變化之前，威權政治會不會像從前一樣在某個時候卷土重來，還有待歷史的檢驗。

(責任編輯：肖雪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