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們的習見中,人一老了必定要回到家中,窮盡僅有樂趣以享天年,或基本上只為打發時光。但我在英國的短暫逗留中,碰到的三個老頭,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了我的陳舊觀念。原來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不僅有如我們所見的退休后偶被“返聘”,而且較大量的還在擔任活動量不小的工作;從他們的表現上看來,并不只是因為多增加一點收入,更不是因為無奈而為之,而大都表現得勝任愉快,一如盛年期地盡職盡責。我覺得這是一種現象,一種初則見怪久則不得不適應了的現象。

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這么三位七旬至八旬之間的老頭。按我們中國的習俗,五、六十歲就可以稱為“老人”,那他們就是老人中的老人,已接近耄耋之年了。然而他們仍然活躍在職場上,分別擔當陪同兼導游、出租車司機和列車服務員的工作。
這三個老頭,只有陪同我們參觀的那位知其名字,他叫大衛,是英國文化委員會的雇員。在我所接觸過的三位老頭中年齡最大,當時已79歲,但相貌與舉止均是不俗,大方而講究,乳白色的西裝襯著豐碩紅潤的面龐,仍帶有幾分“紳士”風。但在他履行自己職責時,卻沒有半點尷尬和不自然。總的印象是:親切、熱情、殷勤而不失長者的莊重。在自倫敦乘大巴赴遠郊參觀時,他有時也和我們說說笑話,打著手勢向我們講述他的小外孫很調皮,有時也騎在他的身上,稱他為“老牛”。但他并不生氣。說起幽默這個話題,我沒想到他還知道中國的相聲,幾次模擬著發音都不準,有一次我竟聽成了“尚書”。還是我們中的翻譯聽清了,為他一再校正,老頭才無拘束地笑了起來。因為考慮到他的歲數比我們任何人都大,不忍心讓他照顧我們,這時他卻鄭重起來,對我們的翻譯說:“這是我的職責。”在曼徹斯特的一家首飾店,女售貨員竭力攛掇我們買,大衛小聲提醒我們要“當心”。而且不住地聳肩膀做口形。翻譯說他是在暗示:“小心挨宰。”看來他還不像我們遇到的有些導游,只是一味地與售貨者一唱一和,或是永遠地“一致對外”。總的說來,這老頭還不錯。
又一個老頭是我們在倫敦去一家劇場觀劇“打的”碰上的。這位“的哥”可算是老爺子了,沒問他年紀,看樣子得在七旬上下,開的是一輛黑色的古典馬車型的出租車。車配人,倒也和諧。司機身穿青色衣褲,頭戴一頂扇形帽,是仄戴著的。酷似看歐洲電影十八世紀一種武士帽的形狀,就像在中國京劇舞臺上某一類人物也有近似的盔型。他一路極少說話,但總是似現微笑。車開得很穩,不快。我們拿出戲票,他看過后點點頭,拐過幾個街角,抵達劇場門口。但我們沒想到的是,當散場后我們出來,他早在一旁候著了,輕輕打了個手勢,我們也便心照不宣地上了他的車。他想必是問我們中的翻譯還回那家飯店嗎?答案是肯定的。于是還是那種微笑,還是開得那么穩。這時我腦子里并非空白,而是猜想他自來就是開出租的,還是中途改行的?因為從他那風化巖石般的臉上,我似乎“讀”出他有著不薄的閱歷,經歷過豐富的人世滄桑,但不便問他。前些年聽說東歐劇變后,有的部長之類的官員不得不也改行開了出租車;英倫三島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劇變,他又是一番什么樣的閱歷,不得而知。只有兩個細節我是記得清楚的:一是當到了飯店門口,我們的翻譯付了車錢,他掖進外衣里最貼身衣襟上的小兜里,還下意識地用手在外面捏了捏;另一個是當我們走進旋轉的玻璃門,我不由地回頭一看,他還在那里站了一霎,稍微有點兒愣。還不完全是“人去感覺涼”的意思。
第三個老頭的出現更使我有點意外。那是自格拉斯哥回倫敦的火車上。車行至火車發明人司梯芬蓀故鄉紐卡斯爾車站時列車出了故障,拋了錨。我們被通知要移至另一列火車上。想不到在世界上最早開始工業革命的國家還出了這樣的意外,就連遲了幾十年后才有鐵路的中國,我也沒記得發生這樣的事。這時老頭列車員又出現了,他手持話筒,委婉地說明了列車事故的原因,“純屬個別性的意外”,再就是“請大家原諒”之類的話語。我端詳著他,原來還是與上車后剪票的是同一個人。他的形象,使我聯想到“肯德基”那位退休的什么上校,胡子特別像,只是銀發沒有那么多,露出頭皮的肉粉色。不過,老頭服務十分耐心,剛上車時他那大手握著一把票券,每剪完一張票,都道聲謝。英國的火車真逗,上了車坐好了才剪票。就我所看到的都是老頭和半老太太。我當時就想:英國的年輕的靚姐都干啥去了?怎么都是上歲數的人來干這服務行業呀?不過這位列車員老頭做的還真到位,換車后,他手持移動電話,依次請乘客給家人和親友打電話,說明晚點時間,以便不誤了接站。從這點說,又相當“人性化”,使我們沖淡剛才因車出事故而換車誤點的不快。
一晃過去好幾年了,三位老頭的音容笑貌、舉止細節都還記得。但有時我想:我們這些比他年輕的人又老了好幾歲,他們現在又怎么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