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發商皮笑肉不笑,信封放在桌上,起身要走。他唬起臉,把信封扔給開發商,重復了一遍:“拿回去!”
春天,爹帶他到田邊。干凈的陽光下,田里是一望無垠的綠。那是數不清的青苗,葳蕤在爹滄桑的目光里。
爹看著看著,就叫了一聲:“青苗。”爹給他起的名字叫“青苗”。
爹握著鋤頭,去田里清除雜草。青苗張開手臂,做出小鳥的樣子,撒著歡奔進田里。在他的腳下,青苗一棵棵倒下。
“混小子,站住!”爹呵斥他。爹的臉漲得通紅,眼鼓得像老牛。他給嚇住了,他沒想到一向慈祥的爹會發這么大火。
“怎么了?”他不解地問。
爹沒說話。爹走到那些折斷的青苗前,俯下身心疼地摩挲著。良久,爹說:“孩子,一棵青苗就是一把麥子呀,遇上荒年,說不定這一把麥子就能救一條命呢。”
他吐吐舌頭,臉辣辣地熱起來。他第一次明白,這青苗是爹的命,是父老鄉親的命。
那一年,他七歲。
此后,他再看到青苗,除了喜歡,還多了份敬畏。有一次,他看到一個放羊的趁人不注意,把羊趕進田里啃青。他惱了,箭一般奔過去,把羊趕出田。放羊的不高興了,問:“這是你家的田?”他搖搖頭。放羊的說:“不是你家的田,你多管什么閑事?”他叉著腰,嗓門洪亮:“誰家的田也不行,我就是不許你的羊啃叔叔伯伯的命!”放羊的哭笑不得,趕著羊乖乖走了。
一晃,他長大了。大學畢業后,他工作很努力,幾年后,他當了鄉長。當了鄉長的他,不愛呆辦公室,不愛泡酒場,就愛往田里跑。晴了,他想著旱;雨了,他惦著澇。兩褲腿黃塵,兩大腳泥巴,全鄉的老少爺們都喜歡上了他這個“泥腿子鄉長”。
一個窮鄉,竟慢慢富了。
八年后,他當上了縣長。一個縣交到他手里,頭緒自然多了,常常忙得昏天黑地。不過一有空,他還是要到鄉下看看,看看鄉親,看看那如海如氈的青苗。
這天,有個開發商找到他,邀他到鳳凰娛樂城“放松”一下。他婉拒了:“有事就在辦公室談。”開發商拗不過他,就亮明了來意,他要圈一百畝地,建化工廠;地址已選好,就在郊區田莊村的耕地上。
他皺了皺眉。作為縣長,他當然歡迎有人投資搞項目。可要占百畝耕地,辦污染企業,他不能同意。
“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呀,”他誠懇地說,“我和規劃部門商量一下,重新選址吧。”
開發商古怪地笑了笑,低頭拉開公文包,手一伸,一個沉甸甸的信封上了桌:“一點小意思。不瞞您說,這塊地是我找風水大師給看的,您再考慮考慮,事成后一定重謝。”
他看了看那個信封,他估得出它的分量。這一刻,他想到了多年前那群啃青的羊。他的身邊,已經有幾只貪食的“羊”倒下了。他說:“拿回去。”
開發商皮笑肉不笑,信封放在桌上,起身要走。他唬起臉,把信封扔給開發商,重復了一遍:“拿回去!”
開發商愣了下,接過信封,怏怏而去。
晚上,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市領導打來的。市領導讓他把地撥給開發商,審批的事不用他費心。他這才知道,開發商有來頭。他耐心地給市領導解釋,但市領導不聽,口氣也越來越硬。他有些猶豫了,他當然知道得罪上級的后果。他握電話的手有些發抖:“讓我……再考慮考慮。”
這一夜,他沒有合眼。
第二天,他去了田莊。廣袤的土地上,青苗長勢良好,在微風中涌著一波一波的細浪。他蹲下身,輕輕地撫摩著柔軟的青苗。他知道,這些青苗早已長在他的心里了。
回到辦公室,開發商已在等他了。他從開發商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得意。開發商說:“馮縣長,我的事不知您考慮得怎樣了?”
“已經考慮好了。”
“我就知道,您這一縣之長是個明白人,放心,我會報答您的。”開發商笑逐顏開。
他也冷笑了一下,鄭重地說:“重新選址,沒有商量!”
開發商的表情僵住了。半晌,臉上扯出幾絲兇相:“有你的,好,咱走著瞧!”
三天后,田莊的鄉親找來了。鄉親們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他,有人帶了推土機在推他們的青苗。他驚得跳了起來,在桌子上狠狠一拍,當即帶了幾個干部趕往田莊。
推地的人正是那個開發商。他的眼里幾乎要噴出火來,第一個沖了上去。開發商說什么,他一個字也沒聽見。他堵在推土機前,像一個鐵鑄的樁子,深深地楔在田里。開發商惱羞成怒,對他的手下揮揮手,拳腳和棍棒瞬間落在了他的頭上……
事情鬧大了,開發商進了拘留所。很快,那個市領導也給“雙規”了。鄉親們的青苗保住了。
他躺在醫院里,人事不省。20天后,他終于睜開了眼睛。但是,他已經成了植物人。
鄉親們含著淚,一聲聲地呼喚他的名字。有人拿著一把青苗,在他眼前輕輕地晃著。看著青苗,他的嘴角本能地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鄉親們說:“瞧這青苗長得多好啊!”他們相信,等到青苗長成顆粒飽滿的麥子時,他們的青苗縣長一定會醒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