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政策性銀行向商業銀行的轉制,中國國家開發銀行正面臨著成立以來最復雜的蛻變。
從2008年初開始,中國國家開發銀行(下稱國開行)的員工們便開始發現自己的工作量忽然大了起來: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多的報表需要整理,更多的資產需要清核。與此同時,外界對這家政策性銀行轉制為商業銀行的種種猜測也開始迅速蔓延,最為廣泛的一個共識是:國開行的轉制將在上半年完成,六月底正式對外掛牌。然而直到現在,一切仍然不見動靜。

如果根據7月底剛剛公布的年報看,國家開發銀行幾乎可以看成是中國資質最好的銀行之一:沒有巨大的不良貸款需要沖銷、沒有龐大的冗員需要裁撤、也沒有離退休職工過多的“養老”壓力,近29億人民幣的資產由5000名員工管理——這個數字分別是中國銀行的3/5和1/50。近一年來,這家在過去被定義為“政策性銀行”的企業甚至開始更為激進的在國際市場上尋找機會,先是購入英國巴克萊銀行3.1%股份,而后在8月初,國開行又試圖收購德國保險巨頭安聯保險公司旗下的德累斯頓銀行。
不過這些都沒能幫助國開行迅速完成身份的轉換,在硬幣的另一面是,國開行現有業務模式需要全面調整,而過去維系其生命力的優勢條件卻正在喪失。“要想把商業銀行的業務功能都做全的話,現在看來差距還很大。”一位國開行董事會成員表示,盡管轉制的多數工作已經完成,但最后的方案仍然沒有確定,“甚至連有些副行長都還不知道全部的具體方案。”
遲到的掛牌
國開行的轉制最早被列入有關部門的工作日程是在2004年,不過由于當時商業銀行改制尚未完成,政策性銀行改制被放在了相對次要的位置,而當時的思路也并非是讓國開行全面轉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政策制定者一直試圖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將國開行的“政策性業務和商業性業務”區別對待,分賬管理。
直到2007年全國金融工作會議上,國開行的轉型方向才最終被明確下來。在此次會議上,有關部門決定將國家的政策性業務采取招標模式運作,所有商業銀行均可參與。而1994年成立的國家開發銀行最初便是為中國的城市化轉型和填補財政支出空白而問世,這一決定徹底消除了國開行的責任和特權,使其必須成為一家徹底的商業銀行。
去年12月31日,中央匯金公司火線注資200億美元,為國開行補足了資本金和資本充足率,這也同時意味著國開行的轉制正式進入快車道。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并未順理成章的發展下去。
從年初,國開行的兩大東家——財政部和匯金便開始為持股權問題爭吵不休。國開行最初的啟動資金全部是由財政部提供,累計約為人民幣700億元左右,加上多年的利潤,總的投入數量同此次匯金的注資額度相近,因此在股權結構上相約各半。然而這種計算方法在雙方看來卻都不滿意,“匯金指責國開行歷年報表中各項提留并未足額提取,否則財政部的所有者權益將少于現在的數字;財政部則指責匯金注入的美元自去年以來一直在貶值,實際上并沒有那么值錢。”據一位接近國開行的人士介紹,目前雙方都不滿足于各占一半的控股模式,而在實際操作上,這種股權安排也并不便于國開行的管理。
直到7月下旬,財政部和中央匯金才最終達成了協議,由前者持有國開行55%的股份成為大股東,從而結束了耗時持久的爭執。實際上,如果參照中國銀行的樣本,國開行的轉制速度已經慢了許多——從接受注資到商業銀行轉制完成,中行僅僅用了7個月。
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高管配備。現年63歲,自國開行成立起就擔任行長的陳元料將出任轉制后的國開行董事長。但是另有消息聲稱,決策層更傾向于從外部空降行長,其人選可能是央行某位副行長,也可能是江西省副省長,然而毫無疑問,在多方利益的權衡和妥協下,不論選擇誰可能都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其他的若干位高層人選也相當難以預料。在目前國開行的領導層中,61歲的現副行長劉克崮和63歲的紀委書記都已經超期服役,可能無法進入新的領導層,而較為年輕的副行長王益則身陷囹圄,這使得原有的高管層缺編嚴重。甚至,63歲的陳元是否會在改制后“帶一段路”就退居二線,現在還殊為難說。而熟悉國開行情況的人士指出,性格內向的陳元并不容易交流,未來新管理層的磨合恐怕也需要很長時間。
另一件讓國開行尷尬不已的事情便是國開行前副行長王益一案,盡管導致其案發的事件并不是在國開行發生,但這無疑給國開行內部造成了不小的影響。很長時間以來,國開行的員工素質普遍較高,而其所操作的項目涉及資金數額又大,并積累了良好的關系網,因此內部逐漸形成了一種頗帶精英意識的文化。王益的落馬卻直接挑戰了組織內部的信心。一位曾經接觸過王益的員工表示,這位前副行長因其“慷慨敢言,憤世嫉俗,同很多高管完全不同”而十分令人心折,但這一事件的曝光卻讓人十分沮喪,“最起碼年報有幾頁要重新印了。”
未來的路
實際上,這些繁復的過程尚可稱之為“最輕松的轉制”,因為國開行所需要解決的問題中,沒有處理壞賬,大規模裁員這樣涉及全行員工的環節,而這兩個因素卻是目前中國農業銀行遲遲尚未完成商業銀行轉制的最主要原因。在業內人士看來,國開行的“最艱難一步”將會出現在國開行掛牌之后。
首先是籌集資本金的問題。根據國開行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層介紹,按照目前的規模,國開行的存量資金尚可維持三年左右的運作,如果考慮到監管層對商業銀行存貸比的約束,這個數字還將縮短。其后,國開行可能將會面臨資金缺乏,或者籌資成本過高的困擾,原因在于國開行作為一家發債籌資的銀行,喪失了政策性銀行的主權評級和由此帶來的低成本。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如果國開行自掛牌之日起就被取消主權債務評級,這家銀行便幾乎無法繼續生存下去,這也是為什么國家將會給予國開行三年左右寬限期的原因。
其實,對于單純依靠發行國庫券獲得資金的國開行來說,所謂的低成本籌資仍然比普通商業銀行的吸儲成本高約0.5%,而在實際運營中,三年的時間尚不足以使國開行建立起完全依靠內部循環的籌資方式。這種情況下,國開行只有另想辦法,收購便是其中之一。
在國開行的眼中,目前的國內市場上,似乎沒有哪家銀行比2007年初成立的中國郵政儲蓄銀行更對其胃口了:郵儲負責吸收存款,國開行負責發放貸款,大家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分工合作。據國開行內部人士透露,早在股改最終方案確定之前,國開行就曾有意與前者合作,這一模式在內部被稱為“最好的選擇”。
但當時郵儲開出的價碼甚至超出了國開行當時自己發債籌資的成本,而更讓國開行領導層沒有想到的是兩家銀行的商業化進程來得如此之快,在郵政儲蓄銀行成立后,雙方合作的難度陡然增加了數倍。即便如此,對于國開行來說,這個方案比之一家一家的收購地方三線商業銀行仍然不失為最佳。雖然在改制方案擬定時,國開行就已經拿到了商業銀行的全業務牌照,但要在四大商業銀行已經在中國占盡有利位置的現在才開始動手建立零售網絡,無異于天方夜譚。
此外,國開行在轉制后,現有的業務模式也會面臨極大挑戰。在地方基礎建設項目貸款中,國開行創立了這樣一種運作模式:地方政府成立投資公司作為平臺運作建設項目,政府授予投資公司一定權利,可以來向國開行借錢,然后政府和投資公司之間通過某些協議,以政府的財政來還債。其中最為常用的方法是融資代購,比如政府要修路,便會委托投資公司操作,然后政府在10年之內再把這條路買回去。

通過類似的辦法,國開行在地方基礎建設方面已經投放了超過五千億的貸款。但是由于這種方式變相繞過財政部關于“地方政府不允許負債”的制度,早已引起財政部和銀監會的注意。雖然國開行內部人士一致認為該模式在改制后仍能繼續運作,且其業務比例沒有超過全部資本業務的30%,但這卻無疑會為新的國開行平添許多風險。
基于類似的原因,國開行在未來更加可能采用的商業模式將與現有商業銀行完全不同。根據接近其高層的人士透露,“一拖二”的模式將會是國開行今后的發展方向:在堅持目前業務的情況下,成立投資公司和投行。前者負責開展資本和實業領域的投資,國開行入股巴克萊銀行、和近期入股深圳金融租賃公司便是資本運作的試水之作。
不過從目前的投資情況看來,國開行的幾筆投資尚沒有表現出在這方面令人信服的突出能力:隨著巴克萊因次級抵押貸款相關損失,國開行對其投資價值已經縮水近半,受這一投資的影響,有關部門在今年1月駁回了國開行收購花旗集團大約20億美元股份的計劃。當然,如果能夠找到投資于實業領域的渠道,相信憑借國開行15年來對于中國基礎設施和大型項目的了解和研究,其在這方面可能將如魚得水。
更為可能成為未來國開行利潤來源的是投行業務。或許是受到父親陳云的影響,陳元對于金融行業的認識畢竟超前,投資銀行業務便幾乎可以被視為其夙愿之一。早在陳元進入國開行起,他便打算建立投資銀行業務,還迅速成立了投行業務籌備小組。怎奈在十幾年前的中國,投行業務幾乎沒有生存環境,在努力無果之后,籌備小組工作了6個月便告解散。
但此后的漫長歲月中,作為國開行的領導者,陳元從未放棄過自己在投行業務上的熱望。近幾年中,同開行更是努力招聘和培養相關人才,而陳元本人也同高盛、美林等國際知名投行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如今,在同內投行業務方興未艾的環境下,如果依照國開行“和政府走得最近”的銀行身份,獲得投行牌照不會太困難,在轉制后,陳元很可能會實現自己“十幾年未了的夢”。當然,對于這位新中國第一位負責經濟工作的國家領導人的兒子來說,首先要解決的仍然是眼下的掛牌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