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歷史告訴未來

漢城奧運會終結了政治對奧林匹克的巨大干擾，也讓韓國邁向了新生。

有歷史記載的第一屆古代奧運會可以追溯到公元前776年，即便是現代奧運會也擁有100多年的歷史，但直到今天，關于奧運會“去政治化”的辯論仍不絕于耳奧運與政治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天然的糾葛一直到1984年，奧運會才第一次有了商業頭腦，至于大規模產業化運作的歷史更是不過12年，但幾乎與人類社會一起誕生的政治從一開始就與奧運會結下了“不解之緣”，早在組織第一屆雅典奧運會時，“現代奧林匹克之父”顧拜旦就被警告如果德國參加，法國就可能缺席：而因為與希臘的長期矛盾，未被邀請的土耳其將這屆奧運會視為“希臘的陰謀”，希臘則將開幕式定在紀念反抗土耳其統治起義75周年的4月6日。

奧運與政治的這種糾葛在過去的100多年里延續了下來人們在論證“必須歸還奧運會的‘純潔性’”這一命題時，總會以1936年的柏林奧運會為反例但奧運與政治的關系并非總是這樣負面，1964年的東京奧運會和1988年的漢城奧運會被普遍認為是主辦國向世界展示自我的成功典范。

漢城奧運會的背景尤為特殊，1988年正是奧運會所處的一個十字路口，在日本成功舉辦東京奧運會后接下來的20年里奧運會不斷受到來自政治的干擾——1968年，就在警察和士兵對奧林匹克運動場幾公里外的抗議者開槍后的10天，墨西哥城奧運會開幕了；4年后的慕尼黑奧運會上發生了11名以色列代表團成員被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屠殺的慘劇：在17個非洲國家因為抗議新西蘭持續和奉行種族隔離政策的南非保持體育聯系而抵制1976年蒙特利爾奧運會后，抗議蘇聯入侵阿富汗的美國帶領60個國家抵制了接下來的莫斯科奧運會，為了還擊，1984的洛杉磯奧運會又遭到以蘇聯為首的一些社會主義國家抵制。

因此，人們希望漢城奧運會能安穩地舉行，翻過動蕩和陰暗的一頁，進入新的未來，幸運的是，韓國沒有讓世界失望，“最廣的參與、最大的和解。最高的成就，最佳的安全性和服務。最大的節約”等5個目標都圓滿實現。更重要的是，這場歷時16天的體育盛宴幫助韓國完成了從獨裁向民主的蛻變，并讓世界認識到在亞洲東部的一個小小半島上，還存在這樣一個積極熱情又自信向上的國家這也是為什么在20年后的今天，人們仍津津樂道于這個“標本”的借鑒意義。

峰回路轉

韓國確實得到了來自奧林匹克的豐盛回饋，但所有的“禮物”都來之不易。1980年代初的韓國正處在與北朝鮮的對立狀態中，40多年前戰爭留下的陰影將朝鮮半島劃分成咫尺天涯的兩個國家，意識形態的分歧隨時可能成為下一場戰爭的導火線。這讓一些懷疑論者擔心漢城奧運會是否會和前幾屆一樣遭到抵制，少數極端論者因為朝韓兩國緊密相連的地理位置及過去的戰爭歷史甚至擔心奧運會會成為戰爭的犧牲品。

但韓國并不害怕這些擔心會成為現實，它急于通過奧運會向世界展示自己在政治、經濟上取得的成就。1943年的韓國經濟還在戰爭中搖搖欲墜，人均收入同加納差不多，但到漢城奧運會開幕前，韓國每年向美國出口價值460億美元的現代汽車、三星電腦和其他產品，真實GDP年增長達10％左右，并且敢說自己的中產階級是亞洲最大的之一。這個迅速學會煉鋼和造車、掌握了現代工業力量的國家擁有從不畏懼辛勤工作的人民，它希望將漢城奧運會打造成另一屆東京奧運會——那場奧運會象征性地標志著日本結束了二戰后的重建，并宣告了一個經濟快速起飛的新時代即將開啟。

不過，這個后來在韓國獲得舉國認同的希望在最初并沒有得到一致支持。最早主張申辦奧運會的是韓國體育會會長樸鐘圭(他是奧運申辦發起人，做了很多申辦方面的前期工作，但真正籌劃漢城奧運會的是后來的漢城奧組委主席樸世植)，1978年成功舉行第42屆世界射擊錦標賽的經驗讓他開始思考承辦奧運會所能帶來的機會。歷史上，只有1968年的墨西哥奧運會是在發展中國家舉行的，對韓國這樣一個曾經淪為殖民地、經歷民族的分裂與戰爭、又正處在民主漩渦中的國家來說，舉辦奧運會似乎還是一個過于龐大的“野心”，但樸鐘圭希望自己的祖國能像日本一樣通過奧運會崛起：“我們_定要創造這樣一種機會，讓韓國國民感到自己和發達國家的人民肩并肩、平等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當時的韓國總統樸正熙對此表示了支持，并指出申辦奧運會的目的應當是：顯示韓國的經濟發展和國力、提高韓國體育的國際地位、創造同社會主義國家和不結盟國家建交的條件以及通過國際體育活動提高國民的整體意識。但在1979年10月26日，就在漢城(現譯“首爾”)宣布將角逐第24屆奧運會主辦權的18天后，執政長達18年的樸正熙被暗殺，經過政治和軍事斗爭，軍人出身的全斗煥上臺。新總統最初并不十分支持奧運會，反對派意見一度占據上風，經過韓國奧委會的仔細分析和陳情，以及當時的財務第二部長盧泰愚提出積極推進申辦活動的特別建議，全斗煥在權衡利弊后決定全力支持申辦奧運會。

實際上，韓國在奧運會上投入的熱情之巨大超出人們想象。韓國奧委會在1981年2月26日向洛桑國際奧委會總部送去了將近一卡車的申請資料，而競爭對手日本提交的資料還不到這個數量的1/3。1984年的洛杉磯奧運會剛結束，可容納10萬人的漢城綜合運動場(the Seoul Sports Complex)就已竣工。這座運動場從1977年11月就開始修建，而韓國正式獲得舉辦權是在4年后。當時的韓國政府不顧背負高額外債的壓力，撥出9億美元資助奧運會的籌備工作，將其中55％用于競賽場地、奧運村等硬件建設，45％用于美化市容、修建奧林匹克公園等軟件建設。加上間接投資，漢城奧運會投資總額約為30億美元，雖然無法與莫斯科奧運會90億美元的開銷相提并論，但比起僅花費了5億美元的上屆洛杉磯奧運會已是大手筆。

盡管如此，努力塑造國家形象的韓國仍然留有來自過去的痕跡。漢城的摩天大樓無法掩飾曲折的鄉間小路和破舊的村莊，街上的小販被驅走，以免讓人看見“落后”的景象。但最難隱藏起來的，是韓國國內的政治局勢。

政治危局

當國際奧委會在1981年將第24屆奧運會舉辦權授予韓國時，它還設有宵禁，個人出境必須獲得特別批準。1987年，總統全斗煥與要求民主政治的反對派斗爭趨于白熱化，以金大中、金泳三為首的在野團體不顧全斗煥所發出的“奧運政治休戰”倡議，發起“1000萬人改憲簽名運動”，要求修改憲法實現總統直接選舉。當年6月，爆發全斗煥上臺以來人數最多、規模最大、沖突最烈、持續時間最長的政治斗爭，韓國各地都爆發大規模的游行示威，半個月內830多萬人走上街頭。

這場“六月抗爭”將漢城奧運會置于尷尬之地，很多人認為這是之前的政治擔憂變成了現實。在南部的兩個城市釜山和馬山，警察在與街上的抗議者對峙中使用了催淚彈，而附近的運動場正在舉行國際性的足球比賽。催淚瓦斯讓很多運動員咳嗽、流淚、呼吸困難，當他們離開賽場時都用球衣裹著頭。關于這些場景的新聞圖片被廣泛傳播，國家奧委會和投資大筆資金的贊助商、廣播電視公司都憂心忡忡，倫敦和洛杉磯甚至認為如果動作足夠快，就能將奧運會“搶”下來。時任美國奧委會主席的羅伯特·赫爾米克(Robert H．Helmick)當時正在韓國，雖然表示了對韓國成功舉辦奧運會的信心，但他仍說不會把他的運動員送到“催淚彈就在運動場邊爆炸”的地方。

全斗煥的接班人盧泰愚認識到奧運會已岌岌可危。他始終是舉辦奧運會的堅定支持者，危急時刻更挺身而出，不僅親自飛往國際奧委會所在地向當時的主席薩馬蘭奇申辯，還敦促全斗煥會見包括將漢城奧運會與“納粹奧運會”相比的金泳三在內的反對派首領。6月24日，雙方在青瓦臺會面。金泳三后來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我走進去的時候想著我必須說服他讓步，當我離開時，我感覺他聽進去了口”5天后，盧泰愚發表了著名的“6·29宣言”，承諾早日實現總統直接選舉等多項民主舉措。

據說在宣言發布的前一天，全斗煥對身邊的一名副官表示，成功舉辦奧運會比抓住權力更重要。當年底，盧泰愚成為韓國第一個民主選舉產生的總統。當組織漢城奧運會的韓國奧委會主席樸世植在開幕前的幾天帶著邀請書去拜訪全斗煥時，后者考慮到當時國內的政治形勢只是簡單表態“我不去了”，即便薩馬蘭奇的拜訪也沒能讓他改變決定。但全斗煥并不是對奧運會不以為意，他十分擔心開幕時的天氣狀況，直到在當天早晨親自出門觀察到天氣晴朗才感到放心。全斗煥最終通過電視收看了開幕式的盛況。

1987年9月17日是漢城奧運會倒計時一周年，國際奧委會向167個成員國發出參加奧運會的正式邀請。韓國表示將不會出現大規模抵制，但仔細觀察，會發現發表講話的官員們十指交錯緊握。幸運的是，漢城奧運會沒有出現大的意外，除了希望與韓國分享奧運會而不成的北朝鮮進行了抵制并獲得了寥寥無幾的響應外，159個國家和地區的8391名運動員參加了比賽。這兩個數字都大大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屆奧運會。開幕式上，72歲的孫基禎舉著圣火進入會場——這位留著長長胡須的老人曾參加過1936年的柏林奧運會，但當時韓國還處在日本的占領下，孫被迫代表日本，這一次，他在自己已經向民主和繁榮敞開大門的祖國迎接來自全世界的客人。

漢城奧運會結束后，韓國開發研究院發表了題為《漢城奧運會的意義和成果》的報告，56％的被調查者認為“漢城奧運會促進了韓國的民主化”，53％認為“這次奧運會后韓國國民的人權更有保障”，51％認為“奧運會提高了言論的自由度和公正性”，大多數公務員認為奧運會促進了行政方面的公開化和民主化。

奧運會也幫助韓國實現了最初的目的。這個“寂靜的清晨之國”將它豐饒的姿態成功地展示在世人面前，1990年和1992年，韓國先后與前蘇聯、中國正式建交。奧運會對韓國經濟的推動作用也十分明顯：1982年－1988年，參與奧運相關工作的就業人數占韓國就業人口總數的0.3％，1987年達到最高比例0.5％；1985－1990年，韓國人均GDP從2300美元增加到6300美元，實現了從發展中國家向新興工業國的跨越。

最后，不應當忘記的是關于體育本身的故事。所有關注過漢城奧運會的人都不會忘記本·約翰遜(Ben Johnson)這個名字。在100米賽跑的決賽中，這位加拿大短跑名將跑出了不可思議的9秒79。臨近終點線時，約翰遜高高舉起右手，食指直指天空，甚至從容地看了一下被他甩在身后的其他運動員，電視轉播將這一幕呈現在全世界面前，直到今天人們仍記憶猶新。這個成績使約翰遜成為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直到11年后，美國選手莫瑞斯·格林(Maurice Green)才在希臘雅典國際田徑大獎賽上又一次跑出這個成績。但同樣沒有人會忘記3天后，約翰遜因為被查出服用了興奮劑而被取消紀錄、追回金牌的那一刻。這是漢城奧運會上最為轟動的丑聞，從此以后，興奮劑被提高到嚴重損害體育道德和違反奧林匹克精神的高度來對待。

與政治同行

在講完關于漢城奧運會的故事后，讓我們再看一眼柏林奧運會。

這場意在展現德意志第三帝國的強大和雅利安人種的優秀的“納粹奧運會”違背了奧林匹克精神，德國剝奪了很多優秀的猶太運動員一生中惟一一次站在全世界面前的機會。盡管如此，很多運動員的出色表現讓“團結、友誼、和平、理解”的奧林匹克精神在那場特殊的奧運會更顯珍貴。猶太運動員奪得了16枚獎牌，其中10塊金牌中的7塊屬于6名匈牙利猶太運動員。女子個人花劍的前三名都是猶太人，有人將這場競賽形容為在“潛伏著種族、政治和個人命運因素的相互交織中結束”。這句話同樣適用于參加了那場奧運會的很多人——至少有60名非雅利安人運動員出現在領獎臺上：以杰西·歐文斯(Jesse Owens)為首的美國黑人運動員贏得了12枚獎牌，日本人和朝鮮人共獲得18塊獎牌(其中6塊為金牌)，埃及和印度也贏得了自己的榮譽。這些光榮讓納粹濺在奧林匹克上的血跡更顯罪惡，到二戰結束時，1936年的波蘭代表團中的25人被處死或是死于戰場、集中營。

柏林奧運會讓經歷政治危機安然渡過難關的漢城奧運會更顯珍貴，在奧林匹克與政治的博弈中，這是一個難得的雙贏結局。當然，民主的理想不是一天實現的，也不是依靠一屆奧運會就能實現的。二戰后幾十年的發展已經使韓國已處在變化的前夜，需要成為一個民主的工業國以和日本等新興亞洲國家和地區競爭。雖然漢城奧運會本身并不是韓國變化的根本原因，但它無疑幫助韓國實現了這種蛻變。正如韓國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金容沃所說的：“漢城奧運會成為韓國獨裁者加諸自身的枷鎖；奧運會對韓國是很重要的‘歷史線’，把全國人民的歷史問題全都壓縮在奧運，大韓民族利用奧運達到民主，奧運則是韓國民眾爭取民主的戰利品，不能低估它在民族歷史中的意義。”

漢城奧運會的成功似乎讓奧林匹克得以擺脫政治的詛咒，之后的奧運會雖然仍與政治同行，很少再像1960－1980年代那樣發生如此重大的政治事件并深受影響。無論如何，奧運會從來不曾完全獨立于政治，這是一個過于純粹的理想，人們始終在追逐，卻永遠難以真正將其握在手中。 古希臘人卻坦率直白得多，劍橋大學教授奈杰爾·斯派威(Nigel Spivey)在他的《古代奧林匹克》(The Ancient Olympics)一書中暗示，古希臘人相信“所有的比賽都是軍事演習”。當顧拜旦復興這個已經沉寂于歷史中的盛會時，他在其中注入了自己的理想，將其視為升華人們道德的“更高召喚”：“愿幸福和友情做主，并以此方式，讓奧運火炬世代傳遞，增進各個民族間的友好的理解，為了讓人類永遠都更熱情、更勇敢、更純潔。”

這些美好的心愿當然很難與政治共存。政治本身并不丑惡，但它總是伴隨著權力、斗爭和仇恨。現任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在不同場合多次申明反對奧運會政治化，但無論人們是否愿意承認，政治已經成為奧運會一個無法忽略的注腳。奧運會隆重、盛大的場面使其不可避免地成為政治角斗的天然舞臺，而它所被賦予的神圣意義又使人們希望它保持著近乎絕對的純潔。在這兩種力量的交匯沖突中，許多人的命運被改變，有的人永遠失去了參加這場頂級體育盛宴的機會，有的人則借助奧林匹克的圣火看到更光明的未來。

奧運會從來不曾完全獨立于政治，這是一個過于純粹的理想，人們始終在追逐它，卻永遠難以真正將其握在手中。